沉洲
我忽然懷疑自己有病,這么一年年一次次去青藏高原。
5年前的藏東南波密縣,曾經(jīng)在米堆冰川的終磧湖眺望過那蜂涌拱下的冰瀑,心不甘情不愿離去之時,已經(jīng)做起踩上冰舌的夢想。這回各方面條件齊備,越過當年止步的觀景臺,沒有多余想法,迎著海拔4000米之上的冰舌,果斷跋涉前行。在翻爬一處側(cè)磧壟亂石堆時,粗氣狂喘的蒼涼里,我遇到一位獨腳青年。驚訝于他在前面手腳并用,推進速度比一般人還快捷,無端就生出個古怪念頭。
通常的道理是,高亢的青藏高原氧氣稀薄,即便原住民和高原有過一代又一代人的磨合,患上心臟病的幾率也要比海拔低的地區(qū)來得多;移居者住上幾年或十幾年,身體發(fā)生些異常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短暫的高原旅行,體質(zhì)健康者不注意適應期行為,抵抗力下降時染上急性高山反應癥,倘若延誤治療時間,命喪高原的案例也不是沒有過。青藏高原就是一處事無巨細還六親不認的檢驗場,它用殘酷現(xiàn)實為身體里潛伏的缺陷和漏洞亮紅燈;即使瞞了當事人一輩子的亞健康,也可以引發(fā)生命之虞。
當然,我這里所說的“病”指的不是硬件,而是心理之病。我不由自主想起余純順,那是10多年前為了超越世界遠足記錄、實施孤身徒步行走中華探險計劃的一位壯士。在8年的時間里,他歷經(jīng)九死一生的危險,依靠堅韌意志,創(chuàng)下人類首次孤身徒步行走川藏、青藏、滇藏、新藏、中尼公路全過程的紀錄。在一次和大學生座談時,他如是說:“……走在有的路段,每分鐘都可能死亡,但死亡不算什么,八年前的我早已死亡。走了八年,倒是從無知走向充實,從浮躁走向穩(wěn)重,從淺薄走向高尚?!焙茱@然,在孤身徒步青藏高原的日子里,他已經(jīng)脫胎換骨了一回,治愈了自己的毛病。
有那么一種人,在都市行色匆匆的人流里,就像一個沒有上潤滑油的軸承,轉(zhuǎn)動艱澀而且極易壞損,一旦置身自然便如魚得水。余純順好像就是這樣一種人,上海燈紅酒綠的大都會和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讓他感到無限壓抑和自卑,在危機四伏的地球第三極徒步行走中,廣袤大自然就是他心平氣和的傾述對象,并于壯美風景里找到精神皈依,從而激越出生命的非凡活力,仿佛一團揉皺丟棄的廢紙被重新熨平,再繪上最美的圖畫。從自然里汲取了營養(yǎng)的他,此后變得豪情萬丈,自信十足,生命之花綻放得格外燦爛耀眼。
胡思亂想中,我跟在獨腳青年后面,希望等到有幫上忙的機會。他的右膝以下部分由鐵管焊成頂在截肢處,延伸上來的部分有個抓手,手一提,鋼筋鐵骨的小腿就勢抬起,撐上一塊漂礫;同時左手持著的長棍再向前撐出去,好腿趁勢跨前一步;只要踩在實處,動作都是一氣呵成。有回前面遇到一窩松土、小礫石,他居然鋼腳一撐彈起,左腿飛出一大步穩(wěn)穩(wěn)落在實地,那動作比正常人夸張。在白皚皚雪山、冰川襯托之下,獨腳青年的剪影讓我心生感動。
拱上側(cè)磧壟,我趁機和他一起坐在亂石堆里歇息。聊起來,我知道他26歲,來自遼寧,孤身一人徒步進藏,一直跟隨他身旁的那只小土狗起名夢夢,是在路途中收留的流浪狗。
我說,你非常強大。
他毫無表情回道,我是徒步者里最差勁的。
你和別人不一樣。這樣走下去肯定會出大名的。
出名干什么!我們這樣就是要越走越讓人不知道。
此話有深意。獨腳青年話不多,感覺有極強勢的人格。因為初識,唯恐傷到人家的自尊,不便貿(mào)然深究下去,就告別他先行一步。
深谷底便是冰瀑,陰影處藍光幽幽。腳跟前橫著一條深陷的冰川融水河,周邊溝壁陡峭,心有未甘里準備放棄,忽見牦牛沖下溝的蹄印。側(cè)身碎步挪下去,終于從亂石堆里走出,立地流水沖擊出來的一塊平壩,這里距溝底躺著的冰舌還橫著幾道黑乎乎的石堆和土坎。往下走一步探一步,手腳并用,通過攀爬蹬溜組合起來的方式,我們費盡周折落足冰舌時,遠遠看到高高的融水河邊,獨腳青年身影拱動,正來來回回探尋下溝路徑。無論他有多強大,無論他身懷高原行走絕技,畢竟有一條腿不是從自己身體里自然延伸出來的,下得了深溝,松軟土坎可跨過不去,便朝他大喊別下來。
等我們和那些個冰塔林、冰洞、冰溝廝混盡興,出來追上他,就尾隨著他往回走。兩道土壟間的亂石盡頭,居然是一地荊棘灌叢,死路。他回頭笑了,你們怎么跟著我呀!就好像李逵突圍專揀人多之處殺將而去,他本能選擇有石塊處的硬地前行。在他的言語里,我第一次感覺到他還承認自己是個殘疾人。
我想預埋日后能聯(lián)系上他的管線,分別時就說,留個QQ號或郵箱,為小狗拍了不少照片,發(fā)給你。其實,我是想把拍他的照片傳給他,看他敏感又怕他不以為然才這樣開了口。
他答非所問,在川藏線上,它早就是個明星了。
我登時有了自討沒趣的悻悻然,倒像自己身體少了什么零部件。
獨腳青年的內(nèi)心世界對外人封閉著,也不輕易受外界影響,冷靜低調(diào)。我忽然就想,17年前,壯士余純順倘若也持如此態(tài)度,他應該不會在羅布泊為自己強悍的生命畫上句號。
后來我想,不管別人爽與不爽,在高原徒步中,獨腳青年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價值,精神獲得了升華。旁人給予的矚目,不是憐憫而是發(fā)自心底的欽佩。他和身心健全的人比毫無二致。
我們?nèi)ブ卑状鍟钅襄劝屯叻迥莻€晚上,在派鎮(zhèn)藏胞家里,巧遇3位“八零后”背包客,他們準備翻越多雄拉雪山徒步墨脫。聊到米堆冰川上帶著只小狗的獨腳青年,其中一位女生興奮起來,這個人是今年川藏線上的大名人。網(wǎng)上有人追隨他的行蹤,在做連續(xù)報道。
網(wǎng)絡上還說,今年的川藏線躋身“四大俗”之一?!鞍肆愫蟆钡哪心信畟冎灰肓硕挷徽f就辭職,騎單車或徒步西進,往往準備和認識都不夠充分。這一路上,國道旁那些不想繼續(xù)“扛”下去的背包客,邊走邊伸手臂豎大拇指攔車便是附注。顯然,獨腳青年不屬于這個方陣,他和十幾年前的徒步壯士余純順一樣,謝絕搭車。
那位女生來自上海,每年都會從供職的公司辭職,花上幾個月時間徒步高原。除了想看到地球第三極的壯美風景,除了“眼睛上天堂身體下地獄”體驗外,還有什么原始動力嗎?
聽我這么問,上海女生平靜地反詰:和我說話,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一樣?
看我搖頭,她接著說,過去她不是這樣的。從小就有自閉癥,很少對人多說一句話。前幾年在一家戶外俱樂部工作,有位經(jīng)驗豐富的向?qū)Оl(fā)現(xiàn)她一路緘默無語,跟在團隊后履行自己的職責。向?qū)дf注意她好一陣了,像她這樣的人很合適在這一行工作。受了這樣的鼓勵,她堅持做下來,在自然環(huán)境里慢慢學著和人交往,漸漸走出了自閉的心理狀態(tài)。這回她獨自徒步拉薩,辦好了邊防證,準備徒步進墨脫,另外兩位是在拉薩偶然遇上,說起喜馬拉雅山脈南麓的墨脫,3人一拍即合,就來到派鎮(zhèn)這個出發(fā)地找背夫向?qū)А?/p>
我問她,你知不知道余純順?一位上海人,你的同鄉(xiāng)。
她茫然。才十幾年呀,世界已經(jīng)變得多元。如今的“八零后”強調(diào)自我感受,不太受外界影響和左右。這算得上是社會的一種進步。
我試著背上碩大的雙肩包,那可是他們?nèi)康纳钶w重,連女生背起的都有六七十斤重,川藏線上無俗人哩。
那么,我又是什么問題?
我所處的人際圈崇尚自我完善,沒有被刺激起來的各種欲望,也沒有什么生存壓力,都過得心平氣和,好像無需通過身心健全來強大自己,也沒有什么心理困窘要去走出,就是喜歡在人跡罕至的蒼茫里感受“第三極”,雖說常常過程艱苦但心情卻無比愉悅。我已經(jīng)錯過背負七八十斤行走高原的歲月,錯過挑戰(zhàn)生理極限去探險自然的年紀,我不想再錯過什么。當我手拎“單反”從土坎上連跑帶跳沖下來,新疆司機說,我看你怎么都不像50歲的人;當我身背四十來斤的雙肩包在來古冰川徒步七個多小時,成都司機說,你就是個不熄火的發(fā)動機;當我探尋下到溝底冰舌路徑,尾隨身后的臨時伙伴小柴問,大哥,我奇怪你踩的石頭怎么都不會晃動……在這些亂七八糟的評價里,我找到了身體的定位,確鑿自己還能做得動什么。
一位老朋友3個晝夜穿越華東屋脊黃崗山,千難萬苦,歷盡艱辛,自虐后回味無窮,在博客上留下豪邁的文字:待我老得樓梯都爬不動的那一天,就把這段已經(jīng)風干的歷史拿出來下酒,或者向兒孫們吹噓一通,不管他們愿不愿意聽。
這樣的表達挺合我的胃口。
保不準真的就有病,非得上青藏高原找解藥呀,當事人蒙在鼓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