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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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性思維與“圓性思維”
王宇迪
《莊子》“齊物論”題目的內在含義,就是將萬事萬物與我達到一種“齊一”的狀態(tài),這也是整篇《齊物論》所討論的核心思想。究竟如何獲得這種“齊一”的狀態(tài)?通過“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為?。荒獕酆鯕懽?,而彭祖為夭”這兩句話,我們可以把握《莊子》“齊物”的中心思想。
前半句將秋豪之末與大山在空間范圍內進行比較,后半句將殤子與彭祖在時間尺度內進行比較。這樣比對的結果違反了人類一般常識性認知,時間與空間的概念各自被錯亂。這種時空概念的混淆乍看起來令人費解,但這混亂的時空觀實則有其自身內在的邏輯性。秋豪之末與大山的對比混淆了事物在空間中的實體概念;殤子的長壽與彭祖的短命混淆了事物在時間中的長短概念。從這個角度出發(fā),莊子也就在對空間與時間概念的混淆中破除了以人為主體的線性時空觀念,從而達到“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事物之所以會產生物理上大小與時間上長短的對比,是因為人站在自身的角度進行觀察和判斷。時空的觀念,是人用以丈量世界的基本方式,這樣的丈量實際上是一種線性化的對比方式。對于人來說,事物存在于空間之中,就像在幾何學上將物體置于xyz的軸中一樣,是用線在丈量。也就是說,當涉及空間大小的比較時,很簡單的思維方式就是將萬事萬物規(guī)整到一個線性的橫軸之上:一端是無窮小,另一端是無窮大。于是天地萬物都可以在這個線性的合集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秋豪小于杯子,小于桌子,小于大山。人們如果有足夠的精力,萬事萬物都可以按照空間大小的概念被整齊排列。
但是,莊子在此段話中所闡明的觀點卻與我們一般的認識存在巨大差異,或者說是顛覆性的差異。這是因為莊子對萬事萬物、社會人生以及是非曲直的看法的總目標是:“齊”。然而線性思維是有所排列、有所比對的,這樣就無法達到“齊一”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線性的思維無法達到莊子所認為的“齊”的狀態(tài)。所以,究竟如何達到“齊物”?莊子《齊物論》中就提出與線性思維不同的“圓性思維”。莊子提到有無的問題時認為,“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又說“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這也就是將“有”與“無”置入一種“圓性”的境地中:沒有一個絕對的開始,也沒有一個絕對的結束。
應該強調的是,這里所說的“圓性”并不是循環(huán)。循環(huán)的概念中蘊含著一種生死往復的狀態(tài),生變成了死,死亦復生,不斷回溯原點再向前運動、發(fā)展。所以,循環(huán)的概念中還是有時間的存在。而莊子中所論述到的有與無、生與死、成與毀,更像是一種同時性的存在,無法將它們從時空中明確的割裂開?!洱R物論》中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庇终f:“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边€說:“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痹谇f子這里,生與死、是與非、成與毀的關系并不像硬幣的兩面那樣是事物的兩面,而是從一側看就是“成”,換個角度想就是“毀”,從不同的角度看可以得出不同的觀點。如果我們將事物當作硬幣一樣作一體兩面的觀察,事實上還是將一個整一的概念割裂成了兩個概念。甚至一旦產生這種區(qū)分的想法,就已經拆分了一個整體。“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本來就不應該有“成”與“毀”的概念區(qū)分,一旦有所拆分和定義,就不再是一個同生同在的“一”。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莊子打破了一般習慣上的線性思維模式,將時空概念跳脫到一種“圓性”的思維之中。
因此,如果我們將事物置入一種“圓性”的思維模式中時,那個用線性思維看來混亂的時空觀就可以得到很好的理解。如果將秋豪之末與大山共同置于這“圓性”的時空之中(如下圖),從上向下,也就是以最短距離來比對的話,秋豪確實小于大山。但是如果從大山向下,繞一圈再回到秋豪,大小的限定就未必那么明確了。也就是說,人受制于自身的局限性,只能觀察到最小是秋豪,最大是大山之間的事物。從秋豪到大山,事物確實只在一個線性的平面上。但如果將人的思想視域不斷放大再放大,就會發(fā)現曾認為是水平的線條不過是圓形中的一部分。就像如果用我們的眼睛去丈量我們所處的土地,只能感受到大地的平面性。但如果我們在太空中觀察,就會發(fā)現地球其實是圓的。莊子在此對大小和長短概念的顛覆,也就是顛覆了以人為主體觀察事物的視角。
莊子所批評的人的局限性主要是思維的局限。人總是將自身作為衡量萬事萬物的標準,從人的角度出發(fā)丈量世界,人總是超脫于世間萬物之外而對世界萬物進行評判,萬事萬物被作為人可以認知的對象而存在。但事實上,莊子對人的主體性的破除是想澄清世間萬物并沒有嚴格的區(qū)分,物與我也應該處于平等的地位。
由此,莊子接下來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也就是對前一句的總結。“天地與我并生”,“并”是并列,體現了一種“齊”的概念,即天地萬物與我都是并列存在的,沒有誰高于誰。莊子在此消解了比對的概念?!岸f物與我為一”,意在更進一步強調萬物與我都處在這個環(huán)形的封閉的沒有對比的處境當中,我與萬物共同組成了一個完滿的“一”。
通過在時空觀上破除固有的空間大小與時間長短等概念的比對,莊子打破了以人為主宰的丈量萬事萬物的方式。甚至可以說,莊子從根本上希望破除的是丈量自身,也就是“比”這個概念。因為人類屬于萬事萬物的一部分,有丈量這個概念,就意味著人在思想上還是認為自身高于其他的事物,人可以對它們進行主宰。換句話說,莊子通過對以人為主體地位的時空思維模式的破除,將人還原到萬事萬物之中,將人與萬物并“齊”。在這個意義上,這段話也就成為整篇《齊物論》的點睛之筆。
時間也是同樣的道理:過去的時間一直追隨向無限的過去,未來的時間也一直延伸至無窮的未來。每一個細小到不能再細小的時間點,都能以整齊的方式排列在時間的橫軸之上。只是這時間橫軸的一端指向無窮的過去,另一端指向無限的將來。在這個意義上來看,時間的概念也是一種線性的思維模式。這樣,時間的方式同空間的方式一起,構成了人類丈量世間萬物的法則。如果以這樣的時空觀來看,也就是以我們通常的思維習慣來說,秋豪確實應該是小于大山的,而殤子所生活的年限也應該小于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