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鵬
摘 要:西漢《周易》經學經孟喜、焦延壽、京房等人的努力,發(fā)生了陰陽災異化的轉向。這一轉向肇端于宣帝時的魏相、孟喜,至元帝朝京氏《易》立于學官,始成就經學的地位。而之前立于學官的孟喜《易》仍然保持漢初儒門易學的宗旨,與京房假托的孟京之學并存。京氏《易》的官方化,得益于彼時陰陽災異說的盛行。同時,它又反過來改變了西漢《周易》經學的格局,造成了《易》與律歷之學的雜糅,導致《易》在五經之中地位的提升,最終經劉歆等人的努力而推出《易》為五經之原的新觀念。
關鍵詞:西漢;《周易》經學;陰陽災異;孟喜;京房
中圖分類號:B23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6)04-0114-06
過往學界通常將孟喜、焦延壽、京房代表的一支西漢易學,置于象數易學的范疇下進行解讀和研究。這種定位的方式,是受魏晉以后學者區(qū)分義理易和象數易之易學觀念的影響。西漢時期,易學家并無明確區(qū)分象數、義理的意識。而且,我們今天通常稱謂的漢代象數易學,除孟、焦、京易學外,還包括東漢以象數注釋《周易》的注經派易學。二者無論在解《易》方法,還是易學宗旨上,區(qū)別都是很明顯的。與后者相較,孟、焦、京的易學,并不以注釋《周易》經傳為目的,而是借助《周易》發(fā)揮陰陽災變的學說。既然差異顯著,似乎不應當合用“象數易學”的名目,否則不但有礙于我們對象數易學發(fā)展歷程的把握,也不利于我們正確認識孟、焦、京易學的真實意蘊。結合西漢經學思想的演變歷程,孟、焦、京等人的易學新說,實際上是對漢儒以經學言災異的時代風潮的回應。他們開啟的,是西漢《周易》經學的陰陽災異化轉向。
確立了這一定位,我們似乎應當進一步追問:易學的陰陽災異化轉向是如何發(fā)生的?它和漢初田何所傳的儒門易學存在怎樣的關聯?它在西漢興盛一時的災異思想中占據怎樣的地位?又對西漢經學產生了哪些影響?這些問題是我們研究孟、焦、京易學時應當首先思考和解決的。
一、陰陽災異論在西漢《周易》經學中的興起
《周易》原本是具有“稽疑”功用的卜筮之書,由周王室的專職人員掌管。從先秦到西漢武帝時期,隨著易學的發(fā)展,《周易》從“卜筮之書”轉變?yōu)轶w現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經書”。為《易經》立博士,自然是漢武帝的手筆;但真正在學術上促成這一轉變的,主要為孔子以及傳承孔子易學的儒生們。當然,漢初傳《易》的田何、王同、周王孫、丁寬、服生、楊何等人,在《周易》的立經方面,應當做出了更為直接的貢獻。他們是漢代早期易學的代表,并主要通過為《周易》作“傳”的形式表達他們的易學思想。自楊何于武帝建元五年(前136)立為《易經》博士,到宣帝時田王孫的弟子施讎、孟喜、梁丘賀各自立家,易學解釋的形式轉進為較為煩瑣的“章句之學”,但其間的易學思想沒有發(fā)生本質的變化。元帝時,來自民間的京房易學取得官學的地位,以陰陽災異說為核心的易學思想,才真正意義上改變了西漢《周易》經學的結構,甚至成為西漢晚期易學的主流。從《漢書》的相關記述看,雖然京氏易學立博士是元帝時期的事,但以《易》言陰陽災異實際上始于宣帝朝的魏相、孟喜。
宣帝時魏相“表采《易陰陽》”與孟喜得“《易》家候陰陽災變書”,是西漢《周易》經學發(fā)生陰陽災異化轉向的前奏?!稘h書·魏相傳》云“相明《易經》,有師法”①,地節(jié)三年至神爵三年(前67—前59)間為丞相②,期間“數表采《易陰陽》及《明堂月令》”奏對?!稘h書·儒林傳》謂:“喜好自稱譽,得《易》家候陰陽災變書,詐言師田生且死時枕喜膝,獨傳喜,諸儒以此耀之?!雹畚合嘣凇氨聿伞兑钻庩枴芳啊睹魈迷铝睢贰钡淖嗍柚姓f:
天地變化,必繇陰陽,陰陽之分,以日為紀。日冬夏至,則八風之序立,萬物之性成,各有常職,不得相干。東方之神太昊,乘《震》執(zhí)規(guī)司春;南方之神炎帝,乘《離》執(zhí)衡司夏;西方之神少昊,乘《兌》執(zhí)矩司秋;北方之神顓頊,乘《坎》執(zhí)權司冬;中央之神黃帝,乘《坤》《艮》執(zhí)繩司下土。茲五帝所司,各有時也。東方之卦不可以治西方,南方之卦不可以治北方。春興《兌》治則饑,秋興《震》治則華,冬興《離》治則泄,夏興《坎》治則雹。明王謹于尊天,慎于養(yǎng)人,故立羲和之官以乘四時,節(jié)授民事。君動靜以道,奉順陰陽,則日月光明,風雨時節(jié),寒暑調和。三者得敘,則災害不生,五谷熟,絲麻遂,草木茂,鳥獸蕃,民不夭疾,衣食有余。若是,則君尊民說,上下亡怨,政敎不違,禮讓可興。④
這段議論的主旨是根據天人感應的原理,國家的施政必須取法天地,奉順陰陽,才能達到理想的治理狀態(tài)。而奉順陰陽的具體辦法,則是效法五帝(四方及中央之神)執(zhí)掌五方、四時的模式,依據時令的變化制定相應的行政措施。如果帝王的施政不能依照陰陽、四時所呈現的天道,即人間的秩序與天的秩序相違背,相應的會出現“饑”“華”“泄”“雹”等自然災害。此說的大體框架承襲了以《馬王堆帛書》的《十六經·觀》,《管子》的《幼官》《四時》篇,以及《呂氏春秋》十二紀紀首等為代表的陰陽家學說中的“依時寄政”⑤思想,而將《易》卦摻入其中。
班固說魏相奏疏中的這段話是“表采《易陰陽》及《明堂月令》”而來。從上引文本看,它既有易學的成分,又有《月令》之學的成分,而在此之前我們尚未明確見到綜合二者為一體的表述方式。因此,所謂“表采”,我以為應當是指在《易陰陽》與《明堂月令》的基礎上作了適當的加工?!睹魈迷铝睢凡恢欠駮駛鳌抖Y記》有《月令》《明堂位》二篇,或者與之內容相近;《禮記·月令》抄錄自《呂氏春秋》十二紀紀首,因此,魏相奏疏的《月令》學成分,大概可以追溯到《呂氏春秋》十二紀紀首。十二紀紀首中也確實有與魏相奏疏極相近的內容。例如魏相說的五方之神“太昊”“炎帝”“少昊”“顓頊”“黃帝”,在《呂氏春秋》十二紀紀首中,則為配屬四季與中央的五帝;又如“春興《兌》治則饑,秋興《震》治則華,冬興《離》治則泄,夏興《坎》治則雹”一段,也可以視為十二紀紀首施政違時災異說的縮減版本,雖然二者在詳略程度上不可同日而語,但其背后的思維形式卻是很相近的。
還需要注意的是,魏相提到的《易》卦方位大體出于《說卦傳》,但與《說卦傳》建立《易》卦——方位配屬關系的用心則有明顯的區(qū)別?!墩f卦傳》“帝出乎震”一章,主要是借用震、巽、離、坤、兌、乾、坎、艮與四時、八方的配屬以比擬萬物生成變化的過程,說明易道與自然萬物的變化規(guī)律的一致性。而魏相想要表達的,則是人事的施為(國家的政令),應當與配屬了季節(jié)、方位的《易》卦,及其所內涵的天道相一致。其用意是提供一套能讓君主“動靜以道,奉順陰陽”的方略,以便實現“災害不生,五谷熟,絲麻遂,草木茂,鳥獸蕃,民不夭疾,衣食有余”的社會政治理想。這種帶有“陰陽災異”色彩的觀念,應當是《說卦傳》中所沒有的。
孟喜所得“《易》家候陰陽災變書”的具體內容因文獻佚失,不能詳考。顧名思義,當是傅會《周易》來解釋和發(fā)揮陰陽災變的學說?!缎绿茣肪矶呱稀稓v志》載僧一行《卦議》引述了孟喜易學的“卦氣說”,可以看作孟氏所得“《易》家候陰陽災變書”的主旨之一。⑥其中涉及的易學理論有“四正卦”“十二月卦”“六日七分”等內容。它的特別之處,在于用《周易》六十四卦中的《震》《兌》《坎》《離》四卦的二十四爻配二十四節(jié)氣,《復》《臨》《泰》《大壯》《夬》《乾》《姤》《遯》《否》《觀》《剝》《坤》十二卦配十二月,除《震》《兌》《坎》《離》四卦以外的六十卦配一年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與七十二候。⑦實質上,就是將《易》卦所內含的陰陽消息與歷法勘測的季節(jié)轉移、物候變化相結合。其目的不在于解詁《周易》經文,也無意于推進歷法的改良,主要是為了借重《周易》的經學地位,發(fā)揮陰陽災變的言說。這一點,從“《易》家候陰陽災變書”的名稱中就可以很明顯地看出。
魏相“表采《易陰陽》及《明堂月令》”和孟喜“得《易》家候陰陽災變書”存在怎樣的關聯,已有不少學者注意,其中以張文智先生的觀點最為有據。首先,張先生指出魏相在《易》卦與陰陽災異相配屬上有首倡之功,而魏氏的這種觀念又為孟、焦、京災異說的興起提供了政治與思想基礎;其次,他還以為魏相所奏“與《說卦傳》之系統(tǒng)并不完全相同,而與董仲舒所說的‘木居東方而主春氣,火居南方而主夏氣,金居西方而主秋氣,水居北方而主冬氣之說更為接近”。誠如張先生所言,魏相表采的《易陰陽》與僧一行所引孟喜“卦氣說”確實存在一定的不同。但他以為這種不同的關鍵,是因為魏相的“《易》陰陽系統(tǒng)據以推言災異的理論是以五行說為基礎的”,似乎稍欠準確。⑧在上引魏相奏疏的文字中,與五行相關者,僅有五方、五方之神的觀念,它們只是眾多“五”的單向性系列中的二種,并不能等同于五行說;且后文魏相推言災異,也只是在政令與四時之氣相悖上作發(fā)揮,既沒有根據“五方”的觀念提倡“五季”說,也沒有涉及《震》《兌》《坎》《離》《坤》《艮》與木、金、水、火、土五行的配對。
此外,孟喜因對《易》陰陽災異論的宣揚還遇到了政治和學術上的挫折。就在他宣稱“《易》家候陰陽災變書”是得自田王孫死前的獨傳時,同為田氏弟子的梁丘賀“疏通證明之,曰:‘田生絕于施讎手中,時喜歸東海,安得此事?”⑨梁丘賀不單是孟喜的同門,且因為筮占有應,受到宣帝的親信,官至少府。嗣后博士田王孫去世,《易經》博士空缺,田氏弟子施讎正是經由梁丘賀的推薦才得以繼任《易》博士。而受到眾人推薦的孟喜,卻由于“改師法”的事被宣帝得知而遭棄用。揭發(fā)孟喜“改師法”的人極有可能便是梁丘賀,一者梁丘賀當時很得宣帝的信任,又是田氏的大弟子之一,他的意見對《易》博士繼承者的選定有很大影響力;二者梁丘賀所以能夠得到宣帝的信任,最直接的原因是“筮有應”,使宣帝躲過了一次刺殺行動,可見梁丘賀本人的易學在筮占方法上仍然秉持傳統(tǒng)的揲蓍之術,則他不認同孟喜“《易》陰陽災變”的新占術也在情理之中。
二、孟喜易學在西漢的兩個傳承系統(tǒng)
孟喜雖因宣揚“《易》陰陽災變”受到挫折,但這一系理論卻得到焦延壽、京房的繼承。關于這一傳承的脈絡,《漢書》的幾處記載言辭閃爍,略顯夾雜。
《漢書·儒林傳·孟喜》云:
喜授同郡白光少子、沛翟牧子兄,皆為博士。⑩
《漢書·儒林傳·京房》云:
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壽。延壽云嘗從孟喜問《易》。會喜死,房以為延壽《易》即孟氏學,翟牧、白生不肯,皆曰非也。至成帝時,劉向校書,考《易》說,以為諸《易》家說皆祖田何、楊叔[元]、丁將軍,大誼略同,唯京氏為異,黨焦延壽獨得隱士之說,托之孟氏,不相與同。B11
《漢書·眭兩夏侯京翼李傳》云:
京房字君明,東郡頓丘人也。治易,事梁人焦延壽……贛常曰:“得我道以亡身者,必京生也。”其說長于災變,分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以風雨寒溫為候:各有占驗。房用之尤精。B12
按《漢書·眭兩夏侯京翼李傳》所述,焦延壽的《易》說“長于災變,分六十四卦,更值日用事,以風雨寒溫為候,各有占驗”,其內容確與孟喜所得“《易》家候陰陽災變書”名義相當。又,焦延壽與孟喜生活的時代相近,也存在“從孟喜問《易》”的可能性。另外,如果僧一行《卦議》引述的孟喜“卦氣說”可信,則孟、焦、京的傳承關系更可以得到確證。那么,為何當京房“以為延壽《易》即孟氏學”時,卻受到孟氏弟子的否認呢?另外,成帝時劉向校書,孟氏《易》、京氏《易》俱在,何以劉向也認為“諸《易》家說皆祖田何、楊叔[元]、丁將軍,大誼略同,唯京氏為異,黨焦延壽獨得隱士之說,托之孟氏,不相與同”?合理的解釋只有一種,即孟氏學在西漢有兩個并行的系統(tǒng)。其一是孟喜弟子白光、翟牧持守的孟氏《易》博士之學,其二是京房“假托”的孟、京之學。B13
關于前一個系統(tǒng)。博士田王孫死后,孟喜因“得《易》家候陰陽災變書”“改師法”,沒能繼立為田氏《易》博士。但是此后不久,“三家分立”,孟氏《易》卻得以在梁丘《易》之前立于學官。B14此時孟喜或已去世,所以《儒林傳》只說“喜授同郡白光少子、沛翟牧子兄,皆為博士”,而不及孟喜本人。先棄之,而后又立之,則所立孟氏《易》的內容極可能是排除了“《易》家候陰陽災變書”之外的孟氏所學田氏《易》的正傳。又據《漢書·藝文志》,與孟喜相關的著作,有孟氏傳“《易經》十二篇”“《章句》施、孟、梁丘氏各二篇”,很明顯是博士系統(tǒng)傳授的《章句》、師說。因此,我們可以推斷,由白光、翟牧持守的孟氏《易》博士之學,在內容上與施氏、梁丘《易》并沒有本質的差異,仍可歸本于田氏所傳漢初以來正統(tǒng)的《周易》經學。如此一來,就不難理解當京房言災異而托之孟氏,“以為延壽《易》即孟氏學”時,白光、翟牧為何會嚴詞否定了。而劉向之所以認為“諸家《易》說”“大誼略同,唯京氏為異,黨焦延壽獨得隱士之說,托之孟氏,不與相同”,也正是站在翟牧、白生所代表的官方孟氏《易》立場,而給出的評論。
關于京房“假托”的孟、京之學。據《漢書·藝文志》,與孟喜相關之著作,除上述兩種外,還有“《孟氏京房》十一篇”“《災異孟氏京房》六十六篇”,應當是京氏或其弟子注述孟學的作品。B15“京房”之上冠以“孟氏”,一來是為了明其師承,二來也有借重孟喜的意味。京房學《易》于焦延壽,起家于民間,元帝初元四年(前45)舉孝廉為郎。為了表示其易學淵源有自,遂尊奉孟喜為師祖,這自然有抬高身價的嫌疑。而孟氏《易》博士白生、翟牧對京房此舉加以否認,除了維護其自身的正傳地位外,也與他們所傳孟氏學的實際內容確實和京房標榜的孟氏學不同有關。然而,這并沒有阻礙到京房易學的官方化進程。其中的緣故,并非是京房的“假托”最終得到了元帝及博士們的認同,最直接的動力可能是他數次準確地預言了災異的發(fā)生。B16站在經學《易》發(fā)展的內部來看,這似乎難以理解。但是,結合元帝好儒的背景,以及當時儒生爭相傅會經典以言災異的時局,則京氏《易》以善言災異而立于學官的事就無甚可怪了。
清代一些學者,由于沒有注意到上述幾點,往往對孟氏《易》與京氏《易》的關系,以及二者何以立博士等問題產生疑惑。例如,四庫館臣所作惠棟《易漢學》之《提要》,在引述了上文所列《漢書》中的幾段材料后,指出“漢學之有孟、京,亦猶宋學之有陳、邵,均所謂《易》外別傳也”,又認為“孟、京兩家之學,當歸術數”。B17從清代學者的經學觀念看,京房所傳孟氏學與京房本人的易學,確實應當歸入術數的行列。但是,白生、翟牧的孟氏《易》博士之學卻遭到四庫館臣的忽視。晚清皮錫瑞也提出了相近的觀點,并質疑稱:“施、孟、梁丘師田王孫……學如不同,必有背師說者。乃明知孟喜改師法,不用,后又為立博士,此何說也?京房受《易》焦延壽而托之孟氏,孟氏弟子不肯,皆以為非,而亦為立博士,又何說也?”B18同樣是由于沒有厘清孟氏《易》在西漢有兩個并行的系統(tǒng),且未能明了京氏《易》立于學官乃是因其善言災異,并非得益于“假托”孟氏。
三、《易》陰陽災異論與西漢經學
西漢《周易》經學之所以發(fā)生陰陽災異化的轉向,似乎很難從此前博士系統(tǒng)所傳漢初易學的內部找到合理的解釋。它更多的是受時代思潮——儒家與陰陽家的合流,以及陰陽災異思想泛濫的影響。我們知道,以孔、孟為代表的原始儒家很少談論陰陽的問題,但時最遲從戰(zhàn)國中晚期開始,儒家學者便有意識地吸納陰陽學說,到景、武之際的董仲舒,陰陽、五行思想甚至成為儒家學說的骨干部分,因此,《漢書·五行志》說他“始推陰陽,為儒者宗”。董氏治《公羊春秋》,大肆發(fā)揮陰陽災異說,對原本偏重人文理性的儒家學說做了一次邁向“天人之學”的大規(guī)模改造,并以此博得漢武帝的認同,促成了儒家思想上升為漢帝國的意識形態(tài)的進程。他的新思想,為西漢儒學后來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但是,從董仲舒的倡導,到新的“天人之學”成為西漢儒學的主流,還有很長的道路要走。它所面臨的諸多困難中,最突出的一個,就是如何較為完滿地解決新的“天人之學”與儒家經典文本的沖突問題。西漢易學與陰陽災異發(fā)生實質的關系,正是在易學領域對上述潮流做出的回應。它與此前董仲舒的《春秋公羊》災異說相較,只能看作后起之秀。但是,隨著《易》陰陽災異論得到官方的認可,尤其是京房易學的廣泛傳布,這股“災異說”的新勢力又反過來對漢代的經學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首先,最直接的影響是改變了漢代《周易》經學自身的格局。在京氏《易》立于學官之前,《周易》經學較好地保持了漢初儒門易學偏重人事與義理的純粹性。這得益于它存在著脈絡分明的傳承世系。從漢代儒家經學的發(fā)展看,一線單傳、授受分明的傳承世系,雖然給《周易》經學帶來了遠勝其他經典的聲譽,但也客觀上限制了儒門易學內部的革新。故而,孟喜援引“《易》家候陰陽災變書”被明確地視為“改師法”,這在其他四經創(chuàng)闡新說的過程中是不曾發(fā)生的情況。及至京氏《易》立博士,“《易》陰陽災異論”遂與代表漢初儒門易學正傳的施、孟、梁丘之學成分庭抗禮之勢?!稘h書·儒林傳》曰:“房授東海殷嘉、河東姚平、河南乘弘,皆為郎、博士。由是《易》有京氏之學。”B19即便劉向校書時曾質疑京氏易學與漢初易家的宗旨有悖,但在稍后由其父子共同完成的《七略》中,仍然將屬于京氏學的《孟氏京房》《災異孟氏京房》列在《六藝略》,承認它的經學地位。西漢成帝之后,修習京氏《易》的儒者漸多。到東漢時,京氏《易》更成為《周易》經學中的主流。
其次,它也造成了易學與律歷之學的雜糅?!兑住逢庩枮漠愓摰暮诵氖恰柏詺庹f”,而“卦氣說”的本質“是把氣象歷法的科學知識納入《周易》的框架結構之中,稱之為卦氣,然后反過來根據卦爻的變化來推斷預測卦氣的運行流轉是否正常,如果出現參前錯后的不正?,F象,這就是天神發(fā)出的災異譴告”B20。由此可見,“卦氣說”的產生原本是援歷以入《易》的結果。然而,到了王莽時劉歆作《三統(tǒng)歷譜》卻反過來用“卦氣說”的理論解釋歷法。這是司馬遷作《律書》《歷書》時不曾有過的現象。對此,徐復觀先生認為京房等人的分卦值日之法,乃是為了使《易》與當時流行的四分歷取得一致,并以卦與歷的相合,昭示卦與天道的相合。而劉歆的《三統(tǒng)歷》則進一步把律、歷、《易》三者糅合在一起以作天道的具體存在。B21這種雜糅,實質上是一種哲學的綜合,是漢儒探索天道規(guī)律的嘗試,體現了他們以知識與思維的力量來構建宇宙秩序的宏大志愿。然而,這種努力卻因為背離了律歷之學的實測性,最終成為京房、劉歆們的臆想與附會。唐僧一行《卦議》便指出,京房分卦值日法“止于占災眚與吉兇善敗之事。至于觀陰陽之變,則錯亂而不明”B22。而劉歆合律、歷、《易》為一的做法,在宋明以后也受到律歷學者們的廣泛批評。B23
最后,《易》陰陽災異論的興盛有力地促成了《易》在五經之學中地位的提升B24,形成了《漢書·藝文志》中“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為之原”B25的新觀念。這涉及五經序列和地位關系的問題。春秋時代通行的次序是《詩》《書》《禮》《樂》,至荀子而加入《春秋》,至《禮記·經解》而加入《易》?!督浗狻返男蛄惺恰对姟贰稌贰稑贰贰兑住贰抖Y》《春秋》。到了《史記·儒林列傳》,司馬遷根據建立五經博士的次序,述五經序列為《詩》《書》《禮》《易》《春秋》。這和班固《漢書·儒林傳贊》中“初《書》唯有歐陽、《禮》后、《易》楊、《春秋》公羊而已”B26的說法相合(《詩》于文帝時已立博士,故班氏略之)。B27總之,此時五經的序列或延續(xù)春秋以來的傳統(tǒng)說法,或依順西漢五經博士建立的先后順序,沒有格外的講究,五經的地位和關系也基本是同等并列的。但是,在《漢書·儒林傳》中,班固并未依照《傳贊》的次序對五經的傳承情況進行羅列,而是將之改換為《易》《書》《詩》《禮》《春秋》。這是受劉歆《七略》的影響。班固刪要《七略》以為《漢書·藝文志》,采納了《七略·六藝略》中《易》《書》《詩》《禮》《樂》《春秋》的六藝次序(“樂”本無經,所以班固作《儒林傳》不著“樂”的傳承世系)。而劉歆之所以將《易》的次序提升到其他“五藝”之前,并在總論“六藝”時提出“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為之原”,《易》與天地相終始,“至于五學,世有變改,猶五行之更用事焉”的新觀念,和他作《三統(tǒng)歷譜》把律、歷、《易》三者糅合在一起以作天道的具體存在,用心很接近。從西漢儒學的大勢看,這是受董仲舒提倡陰陽五行說以后的學風的影響;而最切近的緣由,則是受孟、京易陰陽災異之學與天文歷法相結合的啟發(fā)。
此外,西漢哀、平之際興起的讖緯學,尤其是其中的《易緯》,也是孟、焦、京易學影響下的產物?!兑拙暋放c孟、焦、京易學的關系,學界歷來聚訟不斷。有人主張孟、焦、京易學淵源于《易緯》,有人則認為《易緯》是孟、京后學的作品,也有人對此持存疑的態(tài)度。本文取第二種意見。緯學雖然在西漢末際便有發(fā)展繁榮之勢,但它正式被官方承認與提倡,可能還是東漢光武時期的事,所以此處論“《易》陰陽災異論與西漢經學”,暫不深入探討它同《易緯》的關系問題。
四、結語
本文的研究,力圖跳出過往易學史著作中象數與義理二分觀念的限制,將孟、焦、京易學還置到西漢盛行的經學災異思潮里進行討論,著重考察了西漢《周易》經學的陰陽災異化轉向,以及這一轉向對西漢經學產生的影響。陰陽思想,最遲在戰(zhàn)國晚期已經成為易學的主要理論之一,如《莊子·天下篇》謂“《易》以道陰陽”;但是,從傳本《易傳》與帛書《易傳》類文獻看,由孔子開創(chuàng)的儒門《易》,發(fā)展到漢初的祖師《易》階段,對陰陽思想的發(fā)揮,一直是哲學的意味濃,術數的意味淡。然而,由于董仲舒廣泛汲取陰陽家的學說,建構起新的儒學體系,使原本偏重于人道的五經之學,逐漸走上探究“天人之際”的道路。西漢的易學家們亦漸次受此影響。同樣由于董仲舒的提倡,以經學言災異成為一時的學問風氣。于是便有孟喜之類的經學《易》內部人士,起而追逐時代的風尚,采擇術數色彩極重的民間易著,嘗試用陰陽災異的思想革新漢初易學。焦延壽、京房踵繼其后,終于使得這一派新學說取得官方的認可。頗為吊詭的是,借助陰陽災異化的轉向,原本在孔門六藝中居于次席的《周易》,一舉超越《詩》《書》,在西漢晚期取得五經之原的顯赫地位,并成為劉歆們眼中最能窺測天道的經典。這種情況的發(fā)生,或許與“《易》本為卜筮之書”有關。因為即便《詩》《書》《春秋》經漢儒的發(fā)揮,一定程度上成為言說災異的工具,但涉及占測災異,畢竟不如本為卜筮而設的《易》來得方便;而且經過孟喜、京房們的努力,《易》在占測災異方面的條理化與可操作性,較過往確實有了長足的“進步”。出于對這一套新占術的信心,以及作為一個儒者的政治擔當,京房極堅定地投身到抗擊邪佞、革新吏治的事業(yè)中。他凄慘的結局,成為漢儒以災異譴告干預專制政治的命運寫照。
注釋
①③④⑨⑩B11B12B19B25〔漢〕班固:《漢書》,〔唐〕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62年,第3137、3599、3139、3599、3599、3601、3160、3602、1723頁。以下僅注頁碼。
②《漢書·百官公卿表下》,第803—804、807—808頁。
⑤《管子·四時》曾將上述觀念概括為“務時而寄政”。此處“依時寄政”一詞,是借用了蕭漢明先生在《陰陽大化與人生》一書中提出的概念。蕭先生的概括似較《四時》篇原有的提法更能使我們抓住這一系思想的特質。參見蕭漢明:《陰陽大化與人生》,廣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2頁。
⑥參見〔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歷三上》,中華書局,1975年,第598—599頁。
⑦對僧一行《卦議》所述孟氏易學內容的分析,可參考林忠軍:《象數易學發(fā)展史》第一卷,齊魯書社,1994年,第55—65頁;梁韋弦:《漢易卦氣學研究》,齊魯書社,2007年,第2—26頁。
⑧張文智:《孟、焦、京易學新探》,齊魯書社,2013年,第152—160頁。
B13參見劉大鈞:《“卦氣”溯源》,《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5期。
B14劉歆《移太常博士書》曰:“往者博士《書》有歐陽,《春秋》公羊,《易》則施、孟,然孝宣皇帝猶復廣立谷梁《春秋》,梁丘《易》,大小夏侯《尙書》,義雖相反,猶并置之?!眳⒁姟稘h書·楚元王傳》,第1971頁。
B15參見《張舜徽集·漢書藝文志通釋》,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83頁。
B16參見《漢書》,第3160、3164頁。
B17《〈易漢學〉提要》,〔清〕惠棟:《易漢學》附錄,中華書局,2007年,第639—640頁。
B18〔清〕皮錫瑞:《經學歷史》,周予同注釋,中華書局,2009年,第78頁。
B20余敦康:《漢宋易學解讀》,華夏出版社,2006年,第20頁。
B21參見徐復觀:《兩漢思想史(二)》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444、445頁。
B22〔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歷三上》,中華書局,1975年,第599頁。
B23參見梁韋弦:《漢易卦氣學研究》,齊魯書社,2007年,第199—206頁。
B24參見丁四新:《西漢易學的主要問題及其解釋旨趣的轉變》,《周易研究》2014年第3期,第6、7頁。
B26《漢書》,第3620、3621頁。
B27徐復觀先生對五經序列的問題做過一番考證,詳參徐復觀:《中國經學史的基礎》,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42—45、75—77頁。
責任編輯:涵 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