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維憲
木心美術館2015年11月15日在浙江烏鎮(zhèn)開館,木心身后遺留繪畫作品600余件,文學手稿數(shù)千份,人們或許可以從這些作品里找到通往木心精神世界的線索。特別年代,木心被數(shù)次囚禁,在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他沒有放棄過追求,而是將積蓄下來的力量在哲學、文學、繪畫、音樂中噴涌……
木心對“文革”歲月守口如瓶,在所有文字記載中唯獨“遺失”了這段煉獄般的“斷層史”。這也許反映了這位奇才“孤傲、獨特、飄逸”的個性,還是他不愿揭開自己的傷疤呢?如果缺少這段路途,他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現(xiàn)我以切身經歷、真實的筆觸嘗試著還原他那段“遺失”的隱痛歲月……
1946年夏天,“東方巴黎”大上海的霞飛路(今淮海路)上,伴隨著法國梧桐間的陣陣蟬鳴,一位長著歐羅巴臉型的青年美男,正哼著肖邦的《小夜曲》,輕盈地走向黃浦江畔。
這位青年,就是從江南千年古鎮(zhèn)上的孫家大院,走向繽紛世界的木心。
當他面對上海外灘充滿歐美風情的萬國建筑群,面對檣桅林立的滔滔江水,一顆心一會兒化作翩翩江鷗,追逐波浪,一會兒化成展翅雄鷹,高高飛翔在藍天白云。他很天真,也很浪漫,在他的心中,似乎沒有田園的哀愁,多的是春花秋月、一地落紅、朗朗清風……
三年后,在新生的紅色政權鏗鏘的鼓點聲中,這位曾因參加反內戰(zhàn)反饑餓運動,而被舊上海市長吳國楨點名開除學籍的青年,又站在了黃浦江畔。這次,他眺望著金光閃閃的奔向大海的江水,激情澎湃地哼起了《馬賽曲》,在他面前呈現(xiàn)的是無限光明的共產主義世界,到處是鮮花、到處是秧歌,仿佛神州大地都在奏響貝多芬的《田園》、德彪西的《兒童樂園》;中國人民都像梵高的《向日葵》一樣沐浴在陽光下,歡快地綻放《蒙娜麗莎》永恒的微笑……
青年木心滿懷憧憬、滿懷美夢,走向絢爛的牧歌田園、走向簫笛悠揚的明天……
時間如白駒過隙、飛鏑掠空,一眨眼歷史長焦聚,便推后66個年輪——
2015年7月29日下午,“東方達沃斯”烏鎮(zhèn)烈日當空,纏繞著明清古居的氤氳河水,潺潺流向元寶湖上即將開展的木心美術館。斯時,木心度過苦難歲月的上海創(chuàng)新工藝品一廠一群退休職工,懷著虔敬的情愫,面對木心生前在美國為陳丹青等畫家上最后一課、回歸烏鎮(zhèn)后接受美國記者采訪時神采奕奕的視頻,深深地三鞠躬,沉浸在“風啊、水啊,一頂橋”的深邃意境中。
斜陽殘照,天宇蒼遼,望著小鳥掠過的嫣紅河面,我油然憶及與木心這位啟蒙老師相處的珍貴時光……
曠世奇才虎落平陽
1972年12月下旬,北風呼嘯,天寒地凍,我從培明中學畢業(yè)分進了上海創(chuàng)新工藝品一廠。這家經社會主義三大改造脫胎而來的小廠,坐落在石門二路、新閘路交會處(石門二路266弄13號),曾經是破尼姑庵的廠房,呈現(xiàn)一派衰敗景象;做塑料花的車間,幾無勞動保護,注塑的毒氣無孔不入地侵襲著工人的肌體。
我當年風華正茂,理所當然地成了成都北路由破廟改建的分廠的“騾子”,隔三差五地騎著三輪貨車去總廠送產品。一次卸完貨,從拉料車間的破門簾后閃出一位年近半百、風度儒雅,著補丁整齊的勞動服之人,他雙目如炬,深藏的眸子沖我一笑。我自幼喜讀古書,訝異于此人頗有仙風道骨,遂脫口一聲:“師傅,您好!”不料,他臉色驟變,連連擺手,示意我不能這樣稱呼。以后,我們多次相遇,他總是一迭聲說咱倆有緣。我從老師傅口中得知,此人是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的高材生(1946年考入),其知識之淵博,在上海手工業(yè)局無人能望其項背,但也是每天要向領袖像請罪之人,這就是木心先生。我這個血液里有“狗崽子”基因的小青工,很快被廠內頭號階級敵人木心的學識和風度所吸引。
當時,木心處于人生最坎坷、最痛苦的低谷,他作為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黑五類”,任何人都可以侮辱、欺凌他;而他卻整天佯裝笑臉,對任何人都得點頭哈腰;特別是每逢元旦、春節(jié)、五一、國慶、毛澤東生日等節(jié)慶時,更被訓得狗血噴頭,人性被徹底扭曲!凄慘的還有肉體摧殘,且不說他經常挨打受罵、被批斗,單以強勞力而言,他干的是廠里最苦最累最臟的活,除了倒便桶(廠里沒有正規(guī)廁所)、通陰溝、鏟車間地上的機油外,還經常跟著鐵塔似的裝卸工扛原料;其中通陰溝、鏟機油最累,我曾幫他通過陰溝,陰溝內彩色的膠水般的污泥,足以將得過肺病、文質彬彬的白面書生木心擊倒!
而木心一生中干得幾近垮掉的重活,是1975年—1976年的翻建廠房,他每天要推無數(shù)次的垃圾車,又經常加班加點,生病了也不敢上醫(yī)務室,悄悄地去藥房買點藥。有一天黃昏,正發(fā)高燒的木心,漲紅著臉、喘著粗氣,從工廠后門推車挪向山海關路,可憐他雙腿打顫,扶著墻慢慢倒在地上;少頃,他又咬緊牙關爬起來,推車徐徐消融在血一般的殘陽中……
木心的苦難歲月中,對他刺激最大的是每年12月26日毛澤東生日那天。當時全廠職工可以免費吃一碗白面、一塊紅燒大排和一個雞蛋,但階級敵人木心必須最后一個憑票去炊事房領(按當時規(guī)定,“黑五類”是不能享受這一待遇的,“文革”后期才網開一面),多虧“高級廚師”衛(wèi)海兄因其家庭成分灰暗,而對木心產生同情心,每次都會留大點的排骨,并多給些肉湯。于是,木心端著碗,站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慢慢地、慢慢地品嘗,整個動作很優(yōu)雅,維護了基本的人格尊嚴。事隔40多年,衛(wèi)海兄回憶道:“當時,為慶祝毛主席生日,工人發(fā)的是粉紅色券,木心發(fā)的是白色券,他最后一個來領,我反而可以多加點肉啊湯?。黄綍r,他來打飯菜,我也盡量多給點,因為他身體那么單薄,勞動強度那么高,再不多給點,如何挺得??!不過,我只能像做賊一樣幫他一點,如果被我們炊事房的頭頭發(fā)現(xiàn),我準倒大霉,因為頭頭是黨員,有鮮明的階級立場。你作為我的入團介紹人應該明白,我是可教子女,入個團多么不容易,唉——”
木心為了排遣痛苦,便大量抽煙,似乎煙霧會帶他遨游在無限美妙的藝術世界里。令人辛酸的是,木心拿的是生活費,為了省1角4分車錢,他一年四季風雨無阻,都是走十幾公里上下班,因而抽了大量8分錢一包的“生產牌”,以致給肺部留下嚴重的隱患。我廠一些青工一方面勸他不要抽“生產牌”,一方面盡量給他些好煙抽,如“當代豪俠”福榮兄、“乒乓冠軍”禮民兄經常偷偷地塞給他“大前門”或“光榮”牌。有一年秋天,我斗蟋蟀贏了4角9分一包的“紅牡丹”,立即從分廠趕去與他共享。
那么,木心是以什么罪名落到如此悲慘的地步的呢?我進廠不久,就聽見幾個市儈氣十足的老師傅笑談木心不是正常男人。據(jù)當年被廠領導調去查閱木心檔案的“書法準將”小林姐回憶,那些檔案里充塞著許多不堪入目的揭發(fā)材料,污蔑他是同性戀者。小林姐是非常善良、純潔的姑娘,她看了這些材料很生氣,認為那些揭發(fā)者信口雌黃,缺乏起碼的人性!就這樣,早在1956年,一頂壞分子帽子就飛到木心頭上。另外,1968年他被關押在上海市靜安分局,被戴上地主帽子;1971年他被關押在創(chuàng)新廠防空洞時,被戴上現(xiàn)行反革命帽子。
烏云籠罩的歷史舞臺,拉開了亙古悲劇的帷幕,這位中國文化奇才,從此陷入災難的深淵。
不畏強暴的獨身者
其實,木心是一位從小立志獻身藝術的理想主義者、完美主義者,他熟讀中外典籍,洞悉人生的波瀾,以眾多偉大的西哲,諸如柏拉圖、奧古斯丁、斯賓諾莎、笛卡兒、霍布斯、洛克、伏爾泰、康德、叔本華、尼采、休謨、維特根斯坦、薩特、愛默生等為榜樣,崇尚獨身主義。因為他深知婚姻會束縛自己追求藝術、追求美的手腳,倘若婚姻不幸,甚至發(fā)生像普希金那樣的伴侶背叛,還會危及生命,何談發(fā)展?遺憾的是,在階級斗爭氣氛彌漫全社會、人的現(xiàn)代化幾乎無人提及的時代,誰能理解木心這位融會中西文化的大師的內心世界呢?結果,施行專政者居然推理出他不成家,就是同性戀者、就是壞分子的荒謬邏輯!
循著這一荒謬邏輯,除了特別年代的階級斗爭觀念以外,從民族性看問題,國人之所以對獨身者投去異樣的鄙夷的目光,蓋因中國數(shù)千年的家庭倫理觀念,長期主次顛倒,首先考慮傳宗接代,這也是先秦儒家的重要思想,而愛情這一崇高的神圣的精神金字塔,則降為物質的附庸(如今愈演愈烈)。
以木心之高智商,他明鑒人的一生想得到真正的愛情之難,難于上青天!所以,高顏值的他在青年時代,就盡量躲避“丘比特之箭”,將自己的終生托付給藝術世界。正因木心是一名超越世俗的高人,他才能在獸性施虐的年代,風雨兼程,頑強地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標,創(chuàng)造非凡的業(yè)績。
缺少思想啟蒙的國人,在農耕文明中浸潤得太久,以致很難突破世俗的樊籬,魯迅先生對此早已看得清清楚楚。
開放的世界勢如奔馬,藍色文明蕩滌著陳腐的污泥濁水,對那些將無產階級專政的枷鎖,套在木心這位高尚的獨身者脖子上的愚夫而言,算是對他們做一次遲到的剖析。
木心的卓越在于,不僅自己忍受苦難,而且以博大的胸襟庇蔭我們這些在“讀書無用論”思潮中長大的小青工,凡有求知者,他無不悉心幫扶。在木心這棵大樹上,僅采擷幾片葉子:木心精心培養(yǎng)“音樂天才”陳杰兄,并為他譜曲,使其一路奪關斬將,考取上海音樂學院。木心輔導“及時雨”煜元兄做文章如何謀篇布局、遣詞造句,使其寫得一手邏輯嚴密的政論文?!绑坝⑿邸币阈趾芟胛奈潆p全,便向木心學習書法,經常去他東長治路93號二樓的小屋作竟夜之談,木心要求耀毅兄重點臨摹《蘭亭集序》,互相通信達一百多封。木心冒著被批斗的風險,趁推垃圾車出廠,悄悄地潛入“大寶貝”正峻兄在山海關路的蝸居,指導他創(chuàng)作水彩畫。更大膽的,木心將“印刷元帥”堯興兄收為“關門弟子”,以游擊戰(zhàn)的形式,在外面教他繪畫,示范草圖一百多幅。時間長達5年之久,并為堯興兄留下珍貴書法一幅……
木心對我的啟蒙富有戲劇性,他仿佛一座燈塔照亮了我迷茫的人生。我們屈指可數(shù)的“授課”的教室,是曾經關押他的防空洞,該洞約20平方米,做過廠圖書館,后又置一張乒乓桌,平時無人光顧。
關于這個木心稱之為“三號防空洞”的地牢,是他人生中最屈辱之所在,亦是他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再生地。1971年—1972年,“文革”初期的瘋狂已漸趨平緩,但在“一打三反運動”(即“打擊反革命分子,反對貪污盜竊、反對投機倒把、反對鋪張浪費”運動)的又一輪聲浪中,木心被囚防空洞整整18個月,其間遭受的苦難非晚生一枝禿筆可形容。然其中木心被毒打,差點去見閻王一段,猶如骨鯁在喉,不吐對不起歷史、對不起蒼天。
由于木心內心世界極其強大,他表面上可以對任何人卑躬屈膝,但在暴力面前他是決不會屈服的。只因木心在一次次的暴力淫威下,不吐一個饒字,遂被暴徒用武裝帶狂抽;遍體鱗傷的他抱住腦袋,堅不出聲,終于引致暴徒獸性大發(fā),活活將他3根手指折斷……
此刻,防空洞外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廠房里陰森森……
熟悉世界史的木心,對暴力革命是有其獨特思考的,當他囚在防空洞時,對這個問題想得更深更遠。在這座臟水流淌的人間地獄,他就著昏黃的一盞小油燈,在《獄中筆記》里記下了思考的片斷,他提到了盧梭的最后一部著作《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雖然,我們現(xiàn)在看不到這本飽蘸作者血淚的筆記,但他對盧梭激進主義的思考是深刻的。
吊詭、奇妙的是,發(fā)生在防空洞的暴力事件后,害人的人得到了報應,一如佛教中的因果報應說,這是另一個故事,將來讓木心的青年粉絲去寫吧。
這是一個血跡斑斑,令人沉思的防空洞。
洞悉世界、人生的思想者
我一般與木心約好,趁去總廠送貨之機,像野貓般躥入防空洞內,他隨后一閃而入,彼此點燃香煙,在幾縷殘光下暢談中西文化。每次僅十幾分鐘,一旦被廠方發(fā)現(xiàn),那必然大禍臨頭。其時,我只是一個喜歡文化的小青工,基礎是比較差的,然木心遇到有人聆聽他高談闊論,興奮不已,滔滔不絕,也不管我能聽懂多少。
印象中,他談西方古典音樂,一邊講德國古典音樂如何從宮廷走向民間,即從海頓到莫扎特到貝多芬,一邊忘情地閉起雙目,向著空中彈鋼琴,那些我聽不懂的美妙的旋律,從他薄薄的嘴唇中奔瀉而出。
木心一生熱愛莫扎特,說莫扎特的音樂不哀傷?;厮菸鞣揭魳钒l(fā)展史,莫扎特正處于歐洲社會的啟蒙主義階段,人們崇尚理性,不太認同哀傷的審美;同時,伴隨著歐洲從前商品時期向商品時期過渡,西方音樂從教堂和貴族客廳慢慢走向社會、走向市民階層,這就決定了莫扎特音樂創(chuàng)作的樂觀、向上的基調。木心的剛強,也體現(xiàn)在他崇拜莫扎特,向黑暗挑戰(zhàn),向往光明的音符上。當木心關在防空洞時,經常被造反派罰面壁而站,這時他以頭腦里高山流水般的莫扎特音樂的旋律作抗爭;而當監(jiān)管人員稍有疏忽,他就在廢報紙上畫一架鋼琴,然后于紙上激情飛揚地彈奏莫扎特的曲子,從而使他雖身陷囹圄,卻心憂天下、情系蒼生,最終戰(zhàn)勝災難。
難能可貴的,木心骨子里是個思想家,他的哲學思辨、歷史視野、國際意識交相輝映。上世紀70年代初,毛澤東號召干部學6本馬列著作,我作為團干部正在讀《國家與革命》和列寧夫人克魯普斯卡婭寫的《列寧回憶錄》。講到暴力革命與國家消亡,讀過許多馬列原著、做過大量心得筆記的木心深刻地指出,國家消亡也即人類大同,這是歷史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但歷史發(fā)展是多元的,非暴力如改良,也能到達幸福的彼岸。中國30多年改革開放的巨大變化,證實了他的預言。
木心一生對尼采情有獨鐘,從而形成了誠如陳寅恪所云“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即便在人生最黑暗的時刻,他也不放棄自己的追求,典型的是他在牢獄里以寫檢查為由,獲得紙筆,創(chuàng)作了66萬字的文學作品,他將手稿縫入棉褲,日后帶出囚籠。
彼時,木心雖然談起尼采,但我似懂非懂,直至 1980年代初,我在華東師大歷史系求學,經常逃課,去政教系旁聽趙修義老師(現(xiàn)為著名哲學教授)開講現(xiàn)代西方哲學時,才逐步領悟木心為何將自己的靈魂系于尼采身上。尼采最大的貢獻是提出“超人哲學”,他在代表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以古代波斯拜火教的創(chuàng)始人象征為超人,闡明超人克服了人類種種欲望的本性,這是對人類自身的超越。超人要為新價值立法,文化的更新要由超人承擔和實現(xiàn),超人要成為創(chuàng)造者。也就是說,“只有最孤立的、最深沉的和最超俗的人,才會成為最偉大的人物?!甭?lián)系到現(xiàn)實,尼采看到了處于社會轉型期的德國文化的墮落,他要用音樂來拯救德國文化,主要是指巴赫、貝多芬和瓦格納的音樂。而這一切,都需要哲人具有自由的精神和獨立的人格。尼采的這些思想深刻地影響了木心,在中國歷史拐彎的前夜,他期望自己像尼采那樣成為一個為人類擺脫黑暗而獻身的人,從而以自己的才能奉獻祖國、改造祖國。然而蒼天無眼、虎落平陽、壯志難酬。同時,聯(lián)想到尼采發(fā)瘋而亡的悲慘下場,木心很自然地產生“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情懷。如此,我們就不難理解木心為何狂熱地崇拜尼采、喜歡音樂,以致木心美術館特辟“尼采與木心”展廳。
木心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諸子百家,以及儒釋道均有精辟的見解。在“文革”中后期各種政治運動接連不斷的狀況下,他深諳儒家入世的艱難(但他不認同儒家循規(guī)蹈矩、等級森嚴的天下觀),更崇尚道家出世的達觀。1976年元旦,《人民日報》發(fā)表了毛澤東的兩首詞——《重上井岡山》和《鳥兒問答》,木心對《鳥兒問答》中首句“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的用典,即莊子的《逍遙游》的點評,不知比媒體高出多少境界。他認為人類應像老莊那樣,追求天人合一的崇高境界。由此,木心在防空洞里向我描繪,他上大學期間在南海旅游時,望著湛藍的大海心潮激蕩,竟脫下金戒指扔進海里,以表達一名窮學生熱愛大自然的浪漫情懷。正是木心有這種達觀的人生境界,才使他從長夜漫漫的歷史隧道里熬到祖國鳳凰涅槃的一天。
木心的達觀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堅韌不拔,堅持“活著就是勝利”的理念,堅信黑暗一定會被光明所取代,也就是雪萊所高吟的“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從而升華到他在日后所云,“在絕望中求永生”的獻身境界。我印象中從未見木心掉過一滴眼淚,唯閃過兩次淚光:一次是在空中彈奏貝多芬的《命運》時,聯(lián)想到這位音樂天才一生被貧困和病痛所折磨,卻用五線譜表達他對世界美好的祝福。另一次是1975年評《水滸》運動后期,廠里搞基建、翻修車間時,“小木匠”逸斌兄建議幾位青工湊錢,請木心吃飯,不料走漏風聲,廠方如臨大敵,召開全廠緊急大會,揪斗木心,聲稱長胡子的階級敵人腐蝕青年,致使飯局泡湯,為此他十分激動,也十分感傷。
二是千方百計調整心態(tài),善待自己。記憶中,無論木心經受多少打擊、勞作多么辛苦,下班后一定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特別是冬天,他戴一頂黑色的鴨舌帽、系好圍巾、披一件整潔的舊黑大衣,從容走向晚霞燃燒的前方;他還在極其有限的生活費中省出小錢,慰勞自己,如他喜歡吃“凱歌”5分錢一只的葡萄干面包、西海電影院對面小吃攤上1角錢一客的生煎包子,在夏季買一根8分錢的雪糕,立馬像頑童般興高采烈……這時,木心凸顯了他單純、幼稚、可愛的一面。從心理學分析,假如一個人從復雜到簡單,便會產生強大的抗挫折能力,這也許是木心頑強生存下來的奧秘。
木心不幸中的大幸,是十年動亂中人性尚未泯滅,廠里一些職工對他充滿同情、予以照顧,如與他同輩的“技術尖子”云青師傅一直很敬佩他的才學,從未將他看作階級敵人,現(xiàn)在收集了木心所有的著作,悉心研讀。歷年分進廠的青工,除極少數(shù)積極分子外,大伙都將木心看作仁慈的長輩,暗地里都叫他師傅。其中對木心最好的有兩位,一位就是煜元兄,其不僅處處呵護木心,1982年還幫助他去了美國,并聯(lián)系親友騰出住房為他在赴美初期渡過難關。另一位是“憨大”永富兄,其與木心搭檔,糊全廠裝成品的大紙箱(這是木心做清潔工外的本職工作),在這枯燥、乏味的勞作中,永富兄攬下大部分活計,讓木心去抽支煙、或躲進防空洞休息片刻,有時木心不好意思,永富兄還與他“斗嘴”;痛惜的是,永富兄后來下崗,生計維艱,竟把自己送往天堂。工友們樸實的愛,同樣是木心賴以生存的原委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