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村里有條玄妙路，玄妙路通往集圣山，集圣山上有座玄妙觀。四川省安岳縣鴦大鎮(zhèn)的這座集圣山，唐人左識相為蒼生開鑿了諸多石窟，也將他悲涼、傳奇的一生刻在了巖壁上。至此，本版已經(jīng)介紹過唐、宋、元三朝的道教石窟，作為中國歷史長河中道教藝術的代表作，也許不如云崗、龍門等佛教石窟那么熠熠生輝，卻是堪稱“最中國”的石窟藝術。

蕭易

集圣山上，誰識左識相心中悲涼

大唐開元六年（718）的一天，劍南道安岳郡人（今四川安岳縣）左識相早早起身，喚來車夫套好馬車，往集圣山（也稱白羊山）上的玄妙觀駛?cè)ァ＿@幾天，左識相每每從噩夢中驚醒，早些年的行伍生涯一直在他心中縈繞，久久不去。

左識相本一心向道，祈望托身黃老，豈料天有不測風云，一日忽被郡中官吏強征入軍，和進攻松潘的吐蕃軍隊作戰(zhàn)。征戰(zhàn)中，左識相眼看著軍營中的弟兄一個個倒下，他也如風雨中的落葉一般飄零無依，“百命殂亡，血流邊丘，槍刀寄痛”。幾年后，九死一生的他放下兵器，回到故鄉(xiāng)，只可惜手上早已沾滿鮮血，那些刀光劍影已成為他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息的夢魘。左識相重新拿起道經(jīng)，在道士李玄則安排下，他與父親拿出平生積蓄，在集圣山巖壁上開鑿了諸多道龕，并將自己的經(jīng)歷鐫刻在《啟大唐御立集圣山玄妙觀勝境碑》（以下簡稱《勝境碑》）中，這則唐碑也成為我們了解左識相與玄妙觀的窗口。

或許從開元六年起，開鑿石窟的工程便開始了，并一直持續(xù)到天寶七年（748）方才完工。左識相生活的唐朝，信仰太上老君很是流行，這背后其實隱藏著政治密碼。太上老君姓李名耳，唐朝也是李家王朝，這個偶然拉近了唐朝與太上老君的關系。民間傳說唐高祖李淵每每在戰(zhàn)場上處于下風時，太上老君便派出神人前來相助?！短茣酚涊d：“武德三年（620）五月，晉州人吉善于羊角山見一老叟，乘白馬朱鬣，儀容甚偉，曰：‘為吾語唐天子，吾祖也，今年平賊后，子孫享國千歲。高祖異之，乃立廟于其地?！边@個老叟便是太上老君，李淵改羊角山為龍角山（位于今天山西省臨汾市境內(nèi)），修建老君廟，取名伏唐觀加以祭祀。就這樣，李耳與李淵的祖孫關系正式確立，唐朝皇室的家譜得以神化。

唐朝歷代君主皆視老君為祖先，建寺立觀，不斷加封尊號，唐高宗李治封老君為“太上玄元皇帝”，唐玄宗李隆基先是加封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此后又追封為“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闕玄元天皇大帝”，并將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五帝皆加上“大圣皇帝”之字，太穆、文德、則天、和思、昭成五代皇后皆加“順圣皇后”之字，使得唐朝開國以來的帝、后與太上老君聯(lián)系起來。那時候，太上老君的圖像在唐朝的每一個郡縣流行，成為石匠手中的新樣式，走在縣城的大街小巷，幾乎能聽到每個書生誦讀《道德經(jīng)》的聲音。

返回故鄉(xiāng)的左識相，難免不被這股熱潮左右，他找來工匠，雕刻了這龕恢弘的太上老君龕，高280厘米，寬250厘米，進深100厘米，這也是中國迄今最大、最繁復、雕刻人物最多的唐代老君龕（福建泉州清泉山中的宋代太上老君高563厘米，為中國最大的圓雕）。太上老君慈眉善目，長須及胸，右手持蒲扇，趺坐在三層仰蓮瓣上，胸前有一只三腳夾軾。老君兩側(cè)各有一真人，頭戴蓮花冠，身著寬袖大袍，雙手持笏站在蓮臺上，真人兩側(cè)又各有一女真。老君周圍排列著十二個護法神，它們是道教神將“六丁六甲”。龕的上下各有十三、十二位真人像，下層真人像之下又有十二位婀娜多姿的女真人。

唐代佛教同樣興盛，安岳境內(nèi)的臥佛院、圓覺洞、月亮灣都留存諸多佛龕，尤其是臥佛院巖壁上長達23米的臥佛，曲眉豐頤，慈祥端莊，想來當時縣里的能工巧匠不少。

太乙真人，哪吒師父的真實面目

2015年夏天，我驅(qū)車到安岳縣鴦大鎮(zhèn)，尋訪玄妙觀。玄妙村里有條玄妙路，玄妙路通往集圣山，集圣山上有座玄妙觀，村里的一切，都帶了“玄妙”二字?！兜赖陆?jīng)》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玄妙村是個寧靜的村落，這里似乎還停留在上世紀60年代，農(nóng)田環(huán)繞，果樹成蔭，青瓦小院點綴其中，黃昏時分，煙囪里騰起裊裊炊煙，柔暖的暮光灑在被青苔染得發(fā)綠的青瓦上，頗有“桃源”之感。沿著荒草叢生的古道走上山去，穿過一片茂密的竹林，集圣山就在眼前了。

集圣山上有塊蘑菇形巨石，79個大大小小的龕窟、1293尊造像就雕鑿其上。我曾看過一張拍攝于上世紀80年代的照片，當時石窟暴露在荒野之中，周圍堆滿了秸稈，雜草爬進龕窟，在那些天尊、真人身上開花結(jié)果，石灰書寫的“提高警惕 保衛(wèi)祖國”八個大字清晰可見。眼前，一間簡易的瓦房總算能為這些“神靈”擋風遮雨了，大門常年緊鎖，只有農(nóng)歷初一、十五上香的日子才開，在大多數(shù)時候，玄妙觀落寞又難得清靜。

好容易聯(lián)系到了文管員廖國正，他趕到山上天色已暗，我只得悻悻而回，約好明天上午再來。第二天來到集圣山時，廖國正已經(jīng)在等我了。推開簡陋的木門，那些唐代龕窟在我面前次第出現(xiàn)，我驀地覺得，左識相與鄉(xiāng)鄰們從未離開，他們的故事就隱藏在那些斑駁的龕窟中，一回溯，一觸碰，便繪聲繪色地講述起來。

當年，左識相與父親畢全生之力，在玄妙觀營建石窟。公元730年，左父業(yè)已過世，救苦天尊乘九龍便是左識相為他開鑿的。

救苦天尊身著道袍，頭戴道冠，腳踏蓮臺，蓮臺下有九條飛龍；天尊右側(cè)站立一位裸上身、系短裙的力士，青筋暴露，小腹微微隆起，都說唐人以肥為美，不想威武無比的力士竟也有小肚子；左側(cè)的天王上身著明光甲，肩圍披巾，腹部系有鶻尾，下身著獸面護腿，腳踏地鬼?！短屏洹酚涊d的唐朝鎧甲有十三種，最流行的還是明光甲，此甲胸、背位置有兩片圓形或橢圓形的“護”，在太陽照射下閃耀“明光”，因而得名。

說起救苦天尊，讀者或許覺得陌生，如果說起太乙真人，恐怕就熟悉多了。他是哪吒的授業(yè)恩師，傳授哪吒三頭八臂，還慷慨相贈乾坤圈、混天綾、九龍神火罩、火尖槍、風火輪、陰陽劍、金磚等法寶。

幼時讀《封神演義》，最羨慕的神仙就是哪吒了，他的師父寶貝眾多，就算做了天大的錯事都有師父兜著。其實，道教中的太乙救苦天尊地位更為尊貴，是在《真靈位業(yè)圖》中排名第一等級的“先天尊神”。太乙救苦天尊的神奇之處，是能將亡者從地獄中拯救出來，只要他座下九頭獅子一聲吼，地獄之門隨之打開。

唐代的中國，陰森、恐怖的地獄觀念已經(jīng)浸透到社會的各個階層，佛教的地藏掌管著地獄，鐫刻著《佛頂尊勝陀羅尼經(jīng)》的經(jīng)幢更是肩負著度亡死者的功能，將經(jīng)咒刻于高幢之上，能讓在地獄中受苦的亡靈往生凈土。道教接受了佛教的地獄觀念，以酆都大帝、東岳大帝掌管地獄，并創(chuàng)造出太乙救苦天尊這樣的地獄拯救者，這或許也就是左識相為何會為亡父開鑿救苦天尊的原因了——在崇尚孝道的中國，沒有人愿意父母在幽暗的地獄經(jīng)受折磨。

飄逸淡雅，純正的中國美學

為母親古五娘，左識相也捐資開鑿了諸多道龕，“為慈母古五娘造東西真像廿軀，小龕卅二刊軀，刊軀天真□上下飛天、神王□□□□□□□□/重宮閣。（‘□為石碑上難以辨認的字體）”碑文中的“重宮閣”，或許就是巖壁上那些亭臺樓閣了。樓閣依崖而鑿，高約1米，厚重的斗拱，圓鼓的柱礎，屋頂兩端有鴟尾，上懸風鈴。樓閣下層并排站立兩位菩薩，瓔珞周身，飄帶飛舞；上層是龕“天尊說法圖”，天尊左右有一力士、一天王。

《道德經(jīng)》中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教起初認為無形無象的“道”孕育了天地萬物，并不倡導造像。相反，佛教被稱為“像教”，無論僧人觀像禪修也好，或是百姓開龕祈福也好，都需要開鑿石窟。佛教傳入中國之初，道教尚能恪守教義，后來，眼看佛教石窟開鑿得熱火朝天，百姓趨之若鶩，道士也請來石匠，將道教諸神刻到了巖壁上。道教借鑒了佛教開龕的傳統(tǒng)，一直難以擺脫佛教美術的窠臼，比如天尊說法圖、老君說法圖的布局，便是從佛教的釋迦說法圖、彌勒說法圖衍變而來，女真也是模仿佛教的菩薩。雖然如此，道教一直試圖將中國元素融于其中，使之更加中國化，這些亭臺樓閣，便是對此最好的注腳了。

這并非偶然，越來越多的中國元素在唐代融入石窟。佛教中，佛祖生有肉髻，而中國道士是戴冠束髻的，因此老君、真人的頭發(fā)都攏成髻；真人手中持的笏板，又稱手板、玉板或朝板，早在商朝便已出現(xiàn)，是古代臣下上殿面君時的工具，文武大臣雙手執(zhí)笏以記錄君命或旨意。這些地道的中國元素，也是我們在野外判斷道教與佛教石窟的主要依據(jù)。

玄妙觀的天尊、真人身體頎長，面容清秀，大有隱逸脫俗之感。東晉著名畫家顧愷之曾畫過道教作品，在《畫云臺山記》中，他寫道：……畫丹崖臨澗上，當使赫巇隆崇，畫險絕之勢，天師坐其上，合所坐石及蔭，宜磵中，桃傍生石間。畫天師瘦形而神氣遠，據(jù)澗指桃，回面謂弟子。顧愷之的這段話，歷來是研究中國道教繪畫的重要資料，道教根源于中國文化，追求一種飄逸、淡雅、俊秀的美，在經(jīng)歷了長達數(shù)個世紀的混沌與模仿之后，安岳玄妙觀的道教造像逐漸擺脫了佛教石窟的桎梏，那些天尊、真人，如同一位位隱逸在山林中的隱者，我稱之為“最中國”的石窟——體現(xiàn)了純正的中國文化。

時光的簾子，遮不住劫難與遺存

早飯過后，吳文碧婆婆來到集圣山，她家的菜地就在山上，地里的紅苕尖再不摘就老了，只有割下來喂豬。吳婆婆只要一抬頭，她就能看到巖壁上的龕窟，看到那些天尊、真人。自打19歲那年嫁到玄妙村，她就守著這幾分地，跟玄妙觀做了大半輩子鄰居，也見證了玄妙觀的風云變幻。玄妙觀石窟大多肢殘體破，有的甚至被連根鏟除，留下一個個刺眼的疤痕。我問她原因，她嘆了口氣，給我講起了往事。

玄妙觀原有大殿七重，道士數(shù)十，遠近聞名，自古香火頗為旺盛。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道士走的走，散的散，玄妙觀改為了村里的小學。她的先生在山上念了幾年書，那時候男生都喜歡在蘑菇形巨石上做游戲，膽大的還從石頭上跳下來，他們在龕窟里鉆來鉆去，捉迷藏，“斗地主”；女生則覺得那些張著嘴、吐著舌頭的力士太可怖了，天一黑都躲得遠遠的。

又過了十多年，黃桷公社（當時玄妙村隸屬黃桷公社）三大隊的干部覺得玄妙觀是封建余孽，在村里招募了李通壽、李通義兩個石匠，專門負責上山打石窟，一天記十個工分。兩人早上來，晚上回，鑿了兩個星期，女真秀美的面龐、老君慈祥的微笑、天王威武的身軀，被一鑿鑿鏟平，碎石落了一地，上世紀80年代有人在山上挖出過真人的手臂、力士的腿、老君的臉，可惜再也無法復原了。李通壽、李通義還細心地把《勝境碑》上的楷體小字鑿得面目全非，令這塊唐碑缺文少字，并刻上當時流行的反迷信的口號。他們對自己的“改造行動”頗為滿意，完工下山。過了些年，李通義忽然失明了，就在一次趕集回家的路上，毫無預兆，莫名其妙；李通壽為此惶惶不可終日，后來患病去世了。村里人都說他們得罪了老君，遭了報應。

恢宏的玄妙觀也被拆除，上好的木料被運下山修房子，那些巨大的柱礎實在搬不下去，就砸爛了扔在地上，連小學的乒乓球桌都是用老柱礎堆起來的。吳婆婆領著我，找到了這張乒乓球桌，柱礎長、寬約70厘米，四面刻有神像，可以想見玄妙觀昔日的規(guī)模。

唐代道教石窟在中國并不多見，除了安岳，仁壽千佛寺、壇神巖，丹棱龍鵠山，劍閣鶴鳴山、王家河也有零星分布。仁壽壇神巖的“并列真人龕”有造像三十五尊，都似常人大小，體形修長，神態(tài)高雅，工匠只用寥寥幾根線條便把人物勾勒出來，頗似中國畫的“鐵線描”，被譽為巖壁上的《八十七神仙圖》。劍閣王家河、天馬山的道教石窟，地處荒野無人問津，那些天尊、老君的容貌正在慢慢消逝，雜草枯了黃，黃了枯，如同一面時光的簾子，將石窟封存在深山之中。不過，在我看來，安岳玄妙觀或許更能稱為唐代道教石窟的代表——太上老君龕隱藏著唐代的政治密碼；身體頎長、面容清秀的真人，將中國式審美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天寶七年，經(jīng)過近30年的開鑿，左識相捐資的道龕陸續(xù)完工，這位傳奇小人物從此消失在浩如煙海的歷史中。但在他的影響下，鄉(xiāng)民們紛紛捐資開窟，小小的集圣山上洞窟鱗次櫛比，儼然洞天。我們或許可以想象，晚年的左識相一襲道袍，手持《道德經(jīng)》，在集圣山上逍遙自得，雖有黃老之學加持，也難以預料到1200多年后，他為蒼生祈福的心血之作會被毀于一旦，這對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通過宗教重新獲得心靈平靜的左識相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為何唐代道教石窟多在巴蜀之地？

迄今所見的唐代道教石窟，大多在四川、重慶境內(nèi)。從石窟的歷史來說，盛唐之后，北方、中原再無大規(guī)模石窟開鑿，尤其是安史之亂與黃巢起義，叛軍兩次攻占長安，唐玄宗、唐僖宗入蜀避難，大唐帝國陷入亙古少見的動亂之中，北方盛極一時的石窟相繼衰落，巴蜀則接過了中國石窟的接力棒，佛教石窟如雨后春筍一般興起，道教石窟也在此時遍地開花；而從道教的歷史來說，東漢末年，張道陵在蜀中創(chuàng)立正一道，正一道的“二十四治”，即24個傳教點，如陽平治、鹿堂治、鶴鳴治、北平治、本竹治等等，大多在今四川、重慶境內(nèi)，巴蜀道教淵源頗深，這是唐代道教石窟得以興盛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