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
三教九流,各有其道。五行八作,各有其味。
趙家米鋪,也如此,米味兒、糠味兒四時不斷。遠近走過,即有那種淡香,過于敏感的,甚至啊喲一聲來個噴嚏,得揉揉鼻子,心里頭贊一聲,這米,香味兒沖。
趙家米鋪前店后倉。店門正對大街,后倉臨河。從漢口過來的米船,就在趙家米鋪后門處的自家碼頭停下。青條石,高臺階,長跳板?;镉媯儽趁祝逵迫?,人影晃蕩水中??粗@些,趙掌柜也想背上一兩包米。
趙掌柜是靠背米起家的。他不只背米,還看老板怎樣驗米、賣米,包括跟著出去看米、選米。他不多說話,心里頭學了不少本事,三十歲從漢口回到袁店河。十年打拼后,就有了這袁店老街上的“趙家米鋪”。人們對他有份敬,總講起“趙掌柜背米起家”的故事,來激勵自己和別人。
對此,趙掌柜笑笑,在心里。
對于如袁店河水流淌的日子,趙掌柜也是笑笑。他有一句口頭禪:急啥?再急,也得慢慢來。
這句口頭禪有深意,是趙掌柜人生經歷的總結。那年,他還不是掌柜,還在街頭擺攤售米。進了臘月,快小年了,他從南陽販了一車好米回來,想趁著年關,賺些錢。車是騾拉的,兩匹大騾,懸了銅鈴,咣咣地響。風急雪猛,過豐山腳下的袁店河老橋時,天色已晚,雪野茫茫。橋頭,一老人團臥雪中。他惻隱之心頓起,堅持扶起老人,安放在米車上,繞道去了藥鋪,給老人看了病,喂了飯。如此一耽誤,晚上就歇在了藥鋪,陪護老人。
也巧,就在當晚,羅漢山上的“紅槍會”早已通過騾夫對他布下眼線,準備在袁店河的沙灣里劫他的米車。見他心好,所雇的騾夫對他說了這一心事。騾夫說:“掌柜的,您心好,救人一命,也救了您自己啊……”
趙掌柜握緊了騾夫的手:“以后,我就雇定你了!”
米鋪賣米。大米、小米、香米、糯米。米分等,好米當然是富有人家買去,糙米多是小戶人家買的。趙掌柜就坐在柜后,看人流,看伙計量米。量米用升、斗,量時,吆喝,報數。別的不要求,趙掌柜要求升尖、斗滿,有賺的即可。薄利就多銷。如此,來買米的就更多。不少人家成了??汀Ul家喜歡什么米,誰家該來買米了,誰家買米的喚什么,趙掌柜都記得清。這也是本事。
還有個本事,是趙家米鋪的大本事,別的米鋪不干,也不敢干。逢臘月初八,逢五月端午,趙掌柜要開棚舍米:熬臘八粥,煮粽子,都用一個特大號的大鐵鍋。那鍋特大,別的不說,熬粥,二百斤大米進去剛蓋鍋底。煮粽子,能管全袁店鎮(zhèn)的人吃。
如此。逢這兩天,趙家米鋪前人滿為患,不再做生意。臘八就舍粥,為窮人,為要飯的,熱氣騰騰,黏黏稠稠。端午就煮粽子,頭天晚上天一擦黑就上鍋,直到端午早上,各色的粽子擺開,擺在長長扁扁的竹匾里,任人來吃。民國三十年大早,趙掌柜竟然舍了四個月的粥,從九月到臘月!包括羅漢山上的“紅槍會”員,也換了衣服,下山喝粥。趙掌柜一視同仁。人們都說好。
談起趙掌柜的好,還有一件。每進入臘月二十三,趙掌柜就把好米摻入糙米,還當糙米賣。“過年了,吃點兒好米吧?!蓖砩?,在柜上,他看著伙計把一半好米、一半糙米摻勻,隨手捻了幾粒,在嘴里一嚼,點點頭。
──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解放后,這樣那樣的運動,有的人要找趙掌柜的茬兒,就會有人站出來攔擋;還有人,會把自己的孩子叫回去,“啪!”一掌,“你吃飽了撐的!沒有趙掌柜,也不知道你在哪里?爹早就餓死了!”
找不到趙掌柜的茬兒,就有人在某個晚上,把趙家米鋪前的那口大鐵鍋給砸了,指把厚的鐵鍋裂紋五六道,就沒法熬粥、煮粽子了。其實,已經好幾年不用,那鍋就銹蝕著,又加上這碎裂,沒有用了。袁店鎮(zhèn)老街改造時,大鐵鍋就被移到了墻角。時間長了,里面長出了一棵槐樹。樹越長越高,高出了屋檐,高高地看著老街的變化。根越長越粗,竟翻出了鍋沿,扎出了縫隙,樹根形成的疙瘩,把鐵鍋緊緊地抱住,鍋與樹一體,搬不動,移不走,成了袁店鎮(zhèn)的一景!
有景就得有名兒:鍋槐。
也有人稱為“郭槐”,說是唐朝大將郭子儀來過袁店街,用此樹拴過馬,人稱“郭槐”。瞎扯的。
依我說,“趙槐”最合適。
選自《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