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任海青
小鎮(zhèn)·小巴黎
直到現(xiàn)在,我以婚姻的儀式向小鎮(zhèn)致意。
那時我二十八歲。我問朋友艾哈哈怎么樣,他欲笑不笑的,已經(jīng)張開的嘴巴似乎忘記了發(fā)音,稍后又作若有所思狀,“有點玩意兒的?!彼f。這算什么?有這樣提親的嗎?我們這里“有點玩意兒”的意思,含混不清,褒貶不論,好像是指某個人身上獨有的專長,或是與眾不同的本事吧。那個本事未必有多么大,也未必有多么大意義。
哈哈!說到艾哈哈的特點,我就忍不住地哈哈發(fā)笑了,因為,半江鎮(zhèn)的人如果一天聽不到艾哈哈的笑聲,便會覺得沒滋沒味。在半江鎮(zhèn),倆人在街上遇見,“吃了嗎?”“哪去?”都這樣招呼,有一搭無一搭,問了就是問了,隨意回答什么,無所謂。即使他們各自在鎮(zhèn)南頭和北頭辦完事,再次擦肩而過,仍是相互點點頭,問“吃了嗎?”“哪去?”艾哈哈跟別人不一樣,“哈哈!”一個噴嚏式的響亮的笑,必先把對方嚇一跳,瞬間,在他臉上綻開一朵開到極致的花。凡見過艾哈哈的,對我以花朵來比擬這個男人的笑容都不會持反對意見。艾哈哈非比一般的笑,不知使多少人摸不著頭腦,他們以為自己衣裳穿反了、褲鏈沒拉上呢。
“哈哈!就在市立醫(yī)院外頭,一個騎摩托的,嗖下竄到老太太邊上,一把就給金項鏈擼下去了。哈哈!”艾哈哈站在街上描述他姨娘遇劫的時候,我才認識他七天?!岸歼^去半年了,老太太在家里看電視,居然看見搶劫的那個人啦,因為別的案子被抓進去了。哈哈?!?/p>
“后來呢?”眾人急切。
“哈哈……”艾哈哈慢了慢敘述的節(jié)奏,“我們老人家,一聲沒吭,第二天坐上頭班車,就去了市里,直接找到六道口派出所,就把金項鏈要回來了!哈哈!”
“這是真的?”
“哈哈哈!你們說這事邪不邪?”
“還有這事!”
“關(guān)鍵是,這條項鏈假如沒拿回來,根本沒有人知道她攤上搶劫這回事!哈!哈!哈!哈!”末了,艾哈哈逐個加重了每個音節(jié)的重音。他的笑聲仿佛春天田野上第一道雪亮的犁鏵,輕松豁開了半江鎮(zhèn)沉悶的一天。大家細細回味一番,也一起笑起來,那些笑聲交互碰撞并綿延傳遞,叮啷叮啷,敲著小鎮(zhèn)每家每戶的門窗,就連正在炕上睡覺的嬰孩也樂出聲來。但是他們笑來笑去,卻忘了究竟笑的哪樣,是艾哈哈的姨娘卓然的智慧和運氣呢?還是艾哈哈別具一格的笑聲呢?也許都有吧!多年后人們談到艾哈哈的笑聲時,有人不禁嘆息道:“他的笑絕對是骨灰級的。”
“那么,作為妻子,我也像他們那樣叫你嗎?你真的沒有別的名字?”我這樣問艾哈哈的時候,已經(jīng)打算和他結(jié)婚了。那時艾哈哈正極有耐心地對付一塊羊排,“叫什么都好呀。哈哈。”他放下骨頭,很細致地舔著油光發(fā)亮的手指頭,嘴上發(fā)出“吱吱吱”“吧吧吧”的聲響。“怎么可以說叫什么都好呢?叫你猴子、蜜蜂、蝙蝠什么的你樂意嗎?”我正想用這一類俏皮的詞匯譏諷他,就在那節(jié)骨眼上,一根魚刺卡了我喉嚨?!肮?!”這也笑嗎?我有些氣惱,心想跟他黃了算了。我起身離開餐桌,在飯館的后院看見一棵古樹,就靠在樹干上緩緩地咳,居然弄出來了,一根枝椏狀的魚刺。也許卡得不深吧。我用指尖把那個小東西彈到樹根底下,回頭再想想艾哈哈,又覺得他也沒什么錯似的,難道不笑還哭么?再說哭有什么用么?也許此人值得欣賞呢,于是打定了主意,就結(jié)婚吧。雖然,他是一名動物外科醫(yī)生——沒錯,就是獸醫(yī)。
半江停在小鎮(zhèn)的黃昏。是的,鎮(zhèn)名因江而得。
江主流偏右,倚著一脈疊嶂山巒。夕照正從鎮(zhèn)子西邊傾灑過來,右岸的青山倒懸在水里,樹梢上的風聲,連同鳥語一片片落下去,白色的水汽絨毛樣的生長出來。
“你應(yīng)該到上面看一看,半江是由兩股河匯聚成的,從北邊來的叫北股河,從南邊來的叫南股河,半江可能就是南一半北一半的意思吧?我也不明白,反正總得有個名字是吧?哈哈。”艾哈哈搔了搔發(fā)際,彎腰撿了一塊小石子兒,瞄著一個角度撇出去,石子兒在水面上“啪啪”騰跳,掠起一簇簇水花,好像在江流上打著一連串問號。
在自然的情景中我不愿意多說話。我們站著的腳下是寬曠的砂石灘,幾百米遠有一條斷斷續(xù)續(xù)的石壩。在另一側(cè),輕輕的炊煙升起來了,錯落的青紅屋脊正向暗處隱匿。我想起白天經(jīng)過的那條街,日光下白花花的,亮得耀眼。哦,真讓我眩暈。當然,是錯覺。因為色彩太多啦,涂料粉飾的房屋墻面,粉綠,鵝黃,水青,煙紫,左左右右看過去,十分的香艷。雖然,經(jīng)久的日曬雨淋,免不了有些暗淡。還有,舉著橫橫豎豎花花綠綠招牌的店鋪,都擁有著夢幻般的名字:“伊人美發(fā)”、“小不點紐扣店”、“青山依舊羊湯”、“綠江食雜店”、“三味火燒”……就連其中幾個有身份的機構(gòu)單位,派出所、郵局、糧站、獸醫(yī)站、供銷社等等,都體現(xiàn)得和藹可親,與民同情。也有生疏的,比如有個水文站。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沒看出什么名堂,就是覺得稀奇,大約是地質(zhì)隊那一類的吧。
半江鎮(zhèn)猶如萬千森木雪藏的一窩雀巢,實在惹人珍愛??磥?,朋友口中渲染的“小巴黎”未必是浮夸?!澳憧梢匀ンw驗一下,遠近聞名的‘小巴黎,熱鬧得很!”來半江鎮(zhèn)前,朋友對小鎮(zhèn)的肯定甚于艾哈哈。難道我是嫁給半江鎮(zhèn)不成!
教堂·集市
鎮(zhèn)中學校舍竟然是一座老教堂,位于小鎮(zhèn)北端,有八九十年的歷史,屬于北歐風格的磚構(gòu)建筑??傮w沒有大的破損,外部陳舊的磚色和蒙塵的花窗玻璃煥發(fā)出不為人知的微光。我端出一把椅子,在圖畫本上寫生,漫不經(jīng)心地勾勒它的尖塔、拱券。畫到中間的尖頂,那兒有個受到頓挫的斷點,我的鉛筆躑躅了,似乎問是否重現(xiàn)出不翼而去的十字架……這時,遠處有幾個放學的學生,慢慢地蹭到我身邊,看了一會兒,他們說話了:“小跳老師,這周美術(shù)課怎么又取消了?”我無言以對。如果知道就不會這么無聊了。他們嘰嘰咕咕地走了。不知誰家養(yǎng)的鴿子聚攏過來,在塔樓上飛來飛去,有一只站在尖頂上,忽而轉(zhuǎn)身,忽而俯仰,在暗沉的天光中,黧黑的影子與尖頂連為一體,像一支高舉的火把。
突然,那曲的聲音震動起來。我額頭的血管在動。那個死鬼前夫,總是在我懵怔的時刻出現(xiàn)。他活著的時候給我講過教堂建筑,哥特式的纖度與尖鞘,動勢與輕靈。講到興起,會突然起身,從壁櫥里摸出酒瓶,給自己倒上一杯。他并不在意我是否聽得進去,他總是自言自語。
由于無聊,沒事兒的時候我會溜出學校,經(jīng)過江邊去獸醫(yī)站找艾哈哈。獸醫(yī)站前門臨街,后院大門對著半江開,進進出出的動物走的都是后門,由此,在岸邊砂石灘上便踩出一條硬硬的便道。一般情形下,山區(qū)性河流只在主汛期漲水,平時近岸那部分河槽是不過水的。我從學校偏門拐出來,走的就是那條羊腸小道,畢竟工作日在街面上招搖過市于我有所忌憚。
后院里通常栓著若干牛馬騾羊,以及幾個在夏天也披著長袖外套的男人,他們繞著牲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時而也停下,點上一顆煙,晃蕩一條腿,眼睛瞥著牲口的腹部、屁股,或四肢??諝饫飺]發(fā)著一股股腥臊氣味,使那里成了熱烘烘濕漉漉的大蒸汽爐,不能停止地蒸騰。久之,覺得那個氣味也不算難聞,似乎里面還纏繞著別的,隱隱約約的纖細的毛,一絲一絲地撩撥著什么。每到配種的時刻,艾哈哈準會支開我,“哈哈,小跳,煙沒了,幫我拿包‘綠江去吧?!?/p>
“咦,昨天馬腿骨折那家不是給你揣了兩包‘紅塔山嗎?”
“那個是假的嘛!看都看出來。去李春曉他家,一定啊。慢點兒別急。哈哈哈哈……”那個時候他的哈哈總是分外的綿長,像小孩滴不盡的尿。李春曉家位于街南,天知道他家怎么會有正品。我正準備離去,忽然覺得站在院子東北角的那個男人沖著我笑,笑容里埋伏著不明不白的東西,再瞅瞅他邊上那兩頭健壯的黃牛,頓時我就明白了什么。
有一天晚上,艾哈哈在被窩里搞小動作,就是用他瘦長的手指在我屁股上捏呀揉呀搓呀,各種手法。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喜歡那樣。我半閉著眼,有時會扭動幾下屁股,因為有些疼。誰知他反而越發(fā)動作了,仿佛那上面橫著一組黑白鍵盤?!肮?,你知道他們都說些什么嗎?”在被窩里艾哈哈這樣稱呼我?!笆裁茨??”我懶洋洋的,有些困了?!叭思艺f,你這個小媳婦兒成天價的來找你,可真是黏糊呀,艾哈哈,你行?。∥覀冊趺淳蜎]看出來呢!”我睜開眼睛定定神兒,噗嗤一下樂了。“哈哈,跳跳,他們說的對嗎?你說你說?!彼槌鍪郑椬Π愕目圩∥已劬?,還捏住我鼻尖兒左搖右搖。我哼哼叫著,憋得難受。就在那時,電話響了,說是下江村那邊一匹母馬難產(chǎn)?!班?,嗯,沒事沒事,哈哈,等我,十分鐘到?!卑畔码娫?,抓了外套出門,我聽見院子里摩托車轟然發(fā)動,然后漸漸消失的聲音。他走后,我呆呆對著淡藍色天花板,倏忽間眼前一片漆黑,鐵幕般的穹窿罩住了我,間或閃爍出點點翼翼的星光,那些小亮光若有若無,遠的,仿佛上輩子見過,近的,似在眼前。慢慢地我也漂浮起來,在黑暗的蒼穹中蕩,蕩……我眨巴眨巴眼睛,情形沒多少變化,只好閉了眼睛,心想著艾哈哈能快點回來就好。
其實呢,我去獸醫(yī)站只是圖個熱鬧,喜歡聽他們聊天聊地說閑話兒。聚在獸醫(yī)站里的人沒多少正事兒,他們和我差不多,愛湊熱鬧,哪怕上班途中路過,或是老婆支使他買醬油,屁大一會兒工夫,也會鉆進獸醫(yī)站嘞嘞半個時辰。半江鎮(zhèn)上的人都說,你要是找個誰誰,就直接去獸醫(yī)站找好了,如果他不在,就是在來時的路上了。似乎他們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議論別人,比如誰有錢,誰有情人,他們對鎮(zhèn)上每個人都了如指掌。由是,我快速認識了一些居民,甚至當我尚未見到他們當中某個人的時候,已經(jīng)對一些軼事掌故熟誦如流。因為有些事總是膾炙人口,令人津津樂道。
不過,我很少在后院待著,一般都是穿過院子徑直走進辦公室,那屋子很亮,透過鋁合金框的大玻璃窗能看街景。行人來來往往,從框子里走進來,再從框子里走出去,仿佛在我眼前過電影,他們的衣著,神情、姿態(tài)迷幻而又真實。當然,有時我也出去,跨過門口并列三塊跨在排水溝上的青石板,就站在馬路上了。也許是處于遠峰雄抜的態(tài)勢之下,明媚的街面卻顯得不太真實,在強烈日光里來來往往的人都好似懸浮在海市蜃樓當中,我不得不瞇縫著眼睛。而在趕集那一天,猶如發(fā)生內(nèi)澇,密集的人流灌滿了整條街,人們似乎找不到出路,涌過來涌過去,甚而在原地打轉(zhuǎn)。然而,他們并不慌張,神情專注而愉悅,或者說,人人都興高采烈。女人們那天會往臉上涂抹白霜狀的化妝品,許是涂得過多,太陽一曬就化了,洇漫在沒涂粉的黑拉拉的脖子上。她們還裹上平時不大穿的裙子,雖然皮鞋后跟的泥巴尚未剔除,反正,集市上大家還是要踩來踩去。有時候,賣雞蛋的婦人突然發(fā)出一聲大叫,是因為被身邊賣魚的男人掐了一把。有時候,一聲唿哨從他們頭頂飛過,必定是有個留長發(fā)的年輕男人向某個方位擠眉弄眼,露著山羊般的笑容。人們大聲吆喝,討價還價,熟人之間隔著數(shù)不清的人頭打招呼,急促,熱烈,并戀戀不舍。無論是誰,只要來到集市,就會變得跟平時不太一樣。
我并不習慣站在街上看光景,通常是出去透口氣便鉆回屋里,我固執(zhí)地認為從屋里往外頭看更加清晰,窗戶開著還是關(guān)著無所謂。我偏好陌生感、距離感,在隔距之外,方可從容不迫,有條有理。這就像我和艾哈哈之間,他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我向他人介紹他,說他是我“丈夫”。我從不使用“愛人”。因為,我羞于那樣說話,或者,我認為自己還不配擁有一個“愛人”。那些張口就來的“愛人”們,他(她)們真正是彼此需要并給予的、不可分割的“Darling”嗎?No。僅只是生存中構(gòu)成了一種關(guān)系,莫名其妙地在一起過活吧。
那曲·那二兩
有一陣子我很癡迷那個行為,在艾哈哈的辦公桌前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有個瘋子,剃了禿頭,身上裹了一條拖曳的蘭花連衣裙,腳上趿拉一雙大高跟鞋,走路一扭一擺,十分拉風,可惜裙子有一側(cè)襤褸不堪,使得一半屁股伴著步態(tài)有節(jié)奏地展露和遮蔽,因而更加風騷撩人。打眼一看,人家那氣質(zhì)是把自己當成選美大賽種子選手的,至少也得榮獲最佳上鏡獎。再看,就覺得哪里不對頭了——等模特踩著排水溝邊緣的茅草轉(zhuǎn)回來,我發(fā)現(xiàn)端倪了,是個男的呀。我有些面頰發(fā)燒了,但還是不能忍住看。七分喜悅,三分羞澀,他是何等的幸福啊。雖然,我無從知曉這份幸福感是否出于他主觀意識里的性別認同,至少,是他自己想要裝扮成“她”吧。瘋子喜歡男人,看見男人就挨過去,不說話,也不動手,靠近男人身邊,揚起下巴,挺胸翹臀,手叉腰左右側(cè)轉(zhuǎn),期待男人把傾羨的目光投給她。最后,她等來一根從羊湯館里甩出來的羊脛骨,她跳了一下,沒叫出聲。恰好,艾哈哈經(jīng)過那里,瘋子眼睛又亮了,便有三四個男人從羊湯館擠出來,站在石階上齊齊叫喊:“艾哈哈!來一個!艾哈哈!來一個!”艾哈哈一愣,身子一閃,人就鉆回獸醫(yī)站了,一連串兒的“哈哈”還留在室外呢。除了這個瘋子,還有個短發(fā)的中年女人,服飾整齊,米灰色雙排扣上衣,過去人們把那種款式稱為“列寧服”,她低頭走路,試圖在排水溝里搜尋到饅頭渣渣黃瓜根蒂之類的東西。另一老年女人,仿佛才從武當山下來,身懷絕技,她長發(fā)披散,蒼白如雪,破成條條片片的上衣披掛在身,露出兩根叉子狀的長腿。她有嗜物癖,挎著好多鼓鼓囊囊的袋子,那個形象說是苦難深重吧,卻還帶了點兒魔仙之氣。
我記得從前看過一本書,好像是??聦懙?,說西方中世紀的人們認為瘋癲產(chǎn)生的原因是“石頭”,從人腦中將那石頭取出來,瘋癲就會痊愈。這種說法可以從當時某些畫家的作品中管窺一見。嗯,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當今世界早就不剩一個瘋子了,前提是:我們這些正常人果真是正常人。而我有些傷感,想起了我的前夫那曲。他死去一年多了。他本是個見過世面的,至少在我們村里,那時他好不容易在北京一所院校謀到個職位,帶了兩位研究生。他是搞雕塑的。學校給他分了筒子樓,說好冬天我就過去和他團聚。然而不及秋天,他突然回來了。
我記不太清了,那大概是夏天的最后一場雨,與臺風有關(guān)。傍晚時分,云層忽然密集起來,烏云糾集在一起翻越山崗,很快籠罩了村莊。我家的鴨子從外面撲騰撲騰往回趕,沒有一只像往常那樣發(fā)出饑餓的叫喚,公雞驅(qū)趕母雞急促地往雞棚里鉆,小心翼翼的步伐。院子里蘋果樹發(fā)了神經(jīng),劇烈地搖擺,再停住,靜止,好似在聆聽什么,等待什么,接著又是一陣痙攣。隨著黑暗的迫近,空氣仿佛被壓縮,一切充滿了緊張和窒息。大粒的雨滴,先是無聲無息地掉下,地上一個一個的濕點子,很快連成片。只是眨眼間,狂風驟然而至,因為,我看見了扭曲的雨姿,在院子里,在菜園里,在門前小河上,在遠處稻田里和山腳下的草甸子上。雨是撲著下來的,騰起一具具極具數(shù)學美的空間曲線體,扭著轉(zhuǎn)著閃著挪著,瞬間又化作白霧飄散開去。那是我見過的最奇異的大雨,在原野之上盛開的白色降落傘,迅疾消失在即將墜落的時刻,令人來不及驚呼,也來不及絕望。我仿佛看見了痛苦的靈魂,被抽打著撕扯著,破碎成黑色泡沫,無處消弭。俄而,又變成劇燃的火把,焚燒它自己的心,和昏黃的天空。那雨,是瘋了的。
那曲也瘋了。他把自己關(guān)進屋里一天一夜。當那氏祖屋那扇雕花木門轟然洞開,我以為天上打雷了。
“??!地獄之門!”
他嘶吼著,模樣古怪地揮舞著一把斧子,把懷里破成碎塊的木雕拋出屋外,砸進雨中。
“地獄之門!地獄之門!見鬼去吧!啊——啊——??!”
那些疾風暴雨般擁擠著向地獄墜落的人,那些罪惡的萬劫不復(fù)的靈魂,就那樣見鬼去了。除了我,無人懂得,在每個夜晚昏暗的白熾燈下,他用簡陋的刀具在白樺木上鑿刻的一百多個人體,盡管稚嫩和粗糙,從嚴苛的藝術(shù)水準來評判有諸多缺陷,然而正是那樣的所謂的藝術(shù)照亮了他,使他在白日里修建水庫的工地上肩負百十斤重的沙包,帶著小跑往返在新掘開的砂石小道上,背脊被汗珠洗得锃亮。死命的累,但從不叫苦。若干年后他進入真正的藝術(shù)殿堂,成為一名小有建樹的雕塑家,卻不肯丟棄最初的這部習作,將他帶向理想國的微縮《地獄之門》。他癡迷那門藝術(shù),發(fā)誓要像羅丹那樣致力終生,嘔心瀝血。
后來發(fā)生流血的,是我。當我試圖奪下那把要命的斧子,他不顧一切地把我搡倒在地。我可能跟一條死魚差不多吧,在雨水橫流的暗夜,我摸到身下一塊凸狀的硬物,也許是一截斷掉的手臂。撲向地獄的手臂。我的小腹里被置換了冰塊吧?那個小生命滑落了。宛如一顆流星,與我交匯了瞬間。
“你們來到這里,放棄一切希望!”我記得他刻到忘形得意不能自已時的叫喊。實際上我聽見的只是一句咕噥。這么多年,我仍然最愛他那時那刻,他的臉因為激動而抽動變形,前額垂下的長發(fā)猶如湖邊的垂柳,使得我只可隱約看到他面部蕩漾的微光。每當那樣的夜晚,我們總會緊緊吸吮著對方,沒完沒了。我們是彼此的天堂,彼此的地獄。
如果說他還心懷一丁點兒希望,那就是每日游蕩在鄉(xiāng)間雜貨鋪,他對每一家的酒桶位置都了如指掌,一手撩開塑料珠簾,一腳跨進門里,別在褲腰帶上的白搪瓷杯已端然在手,“咣啷!”“二兩!”那杯上有幾個紅字,“向雷鋒同志學習”,坐到酒桶蓋上顫了幾顫,每每都使店主懵怔片刻一陣兒,才忙不迭地拾起酒提子。瘋子得了酒,扶著柜臺就抿了進去,抹一把下巴上溢流的酒液,又尋覓下一家店鋪去了。后來,周遭村屯出現(xiàn)個新景觀,只要那曲一出現(xiàn),立即飛奔出來若干兒童,慶祝節(jié)日似的呼號著:“那二兩”來啦!“那二兩”來啦!正在勞動的大人們,也放下手里活計,笑看揪扯他衣襟歡蹦亂跳的孩子們,成為他的長長的大尾巴。人們忘記了那個人的本名,連同他的貴胄血統(tǒng)里流淌的藝術(shù)基因。其實,早在他回來那天我就發(fā)現(xiàn)了,在他黝黑的面龐上鑲嵌著的閃亮的雙眼,變成了兩個幽深的黑洞。我就知道他沒救了。照耀他性靈的光熄滅了。他活著跟死掉一樣啊。
我真的想忘卻他。可是街上那幾個瘋子一次次提醒著我。我不確定他是否是我一生摯愛的那個“愛人”,但我清晰明白他對我的愛情不多,遠不及我對他的愛。至少,他對我的了解微乎其微??墒撬氖澜缥矣侄枚嗌倌??活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愛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那曲死了,帶走我一半的性命,我的黑暗的傷口反復(fù)滲血,可我不是一直面帶微笑嗎?我是個內(nèi)心獨立的女人,必須活得優(yōu)雅而富足。剩下的日子,我時常躲在那氏祖屋里,慢慢地喝酒。那只搪瓷杯子,我留著它作分酒器用,我不想學他端個那么大的家伙往嘴里倒酒。我的酒質(zhì)地綿稠,顏色微黃,那只釉皮皸裂的杯,像死亡的頭顱,失去了思想,一具丑丑的空殼,我充滿生命力的酒盛在里面。我希望聽到什么,看到什么,“哧哧”作響,火花迸射。不要沉默啊。我還感知到了特殊的氣味,沸騰的酒液,侵占了瓷的每個毛孔,重新鉆出來,鉆進我的鼻孔,我的肺腑,讓我興奮,讓我迷醉。我端著它把玩片刻,指肚在那幾個紅字上劃來劃去,然后才小心斟于我的小酒盅。青花瓷,盛七錢酒。就那么三回,二兩酒便飲完了,每次只那么多。我耽于那個過程,哀傷,愉悅,并滿足,成為習慣,直到遇上艾哈哈。
自然,有一些人會恥笑我,說我熬不住,急著再嫁,可是我的朋友警告我,如果我再那樣下去,就會得抑郁癥,“得了抑郁癥的人通常覺得世界跟他毫無瓜葛,比如愛情、事業(yè)、美景,當然,還有睡眠和食物。”他是個醫(yī)生,喜歡陳列使人灰心喪氣的種種可能性。而我有自己的想法,對一個人最快速的遺忘方式,或者說,拯救自己的唯一通道,就是實現(xiàn)對肉體的背叛。于是,我將老宅門掛上一把大鎖,從鳳城來到了一百八十多公里之外的半江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