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延國 余白
殷延國,中國書協(xié)會員,北京印社社員,北京鳳凰嶺書院中國畫創(chuàng)作院畫家。畢業(yè)于中央美院王鏞工作室首屆研究生班,結業(yè)于北京鳳凰嶺書院一、二屆中國書畫學精英班。曾任《中國美術》編輯、中國書畫等級考試主管、任教于中央美院繼續(xù)教育學院?,F(xiàn)為北師大藝術與傳媒學院書法系特聘教師。
作品十余次入展中國書協(xié)主辦的全國書法展、中青年展、篆刻展等并獲獎,山水作品十余次參加國內(nèi)重要展覽,先后在青州、濰坊等多地舉辦個展。出版?zhèn)€人作品集多部,主編《中國書畫等級考試書法教材》、《超以象外一北京鳳凰嶺書院姜寶林工作室教學文獻作品集》等書籍。
時間:2015年12月15日
地點:北京望京九如堂工作室
訪談:余白
殷延國搬來新的工作室已有兩年,每天上午10時左右到工作室,一直工作到凌晨回家,除去到中央美術學院繼續(xù)教育學院、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書法系授課,“兩點一線”成了他幾乎雷打不動的工作節(jié)奏。
殷延國山東人士,性格豪爽,但對待朋友卻熱情而細致,喜酒但從未見他過量,談話時專注而富有激情,不知不覺音量逐漸大起來。
殷延國書、畫、印均有涉獵,先后受教于王鏞、邱振中、劉彥湖、姜寶林諸先生。
我走的是一條笨人走的路
余白:最早你是以篆刻引起大家的注意,你是怎樣學習篆刻的?
殷延國:開始幾乎是自學,同時受到燕守谷老師的直接影響。
余白:在傳統(tǒng)的取法上還是漢印比較多?
殷延國:對。特別是漢代晚期的印,先秦的璽印,這方面的影響比較大,早期臨的漢印比較多,大約有2000余方。
余白:2002年你參加中央美術學院王鏞工作室首屆研究生班,和之前你自學比較,你的學習有什么變化?
殷延國:困惑和思考比以前更多。
余白:有些什么困惑?
殷延國:比如說篆刻,主要是劉彥湖老師上課,他講自己對篆刻的理解和方法比較多,我當時聽起來是囫圇吞棗,似懂非懂,有一個消化的過程,而之前自己是實踐多于思考。劉老師講到的東西,印象非常深刻,到今天我還有時會回憶起來,通過10多年的學習、理解,實踐,一步步和自己的個性融合,也是一個尋找自己的藝術語言的過程。
對篆刻的理解跟書法是同步的,如果說書法是大章法,那篆刻就是小章法,而小章法中又濃縮了大的章法格局,格局決定作品的張力,這還并不是簡單的疏密對比,我們看古印放大數(shù)十倍都不弱就是這個原因,所以格局很重要,是你對結構空間的整體把握能力,也是心智的具體體現(xiàn),判斷其高下就是看格局的大小。
余白:王鏞先生、邱振中先生都有授課?
殷延國:是。兩位老師都是我敬重的先生,在當代各有建樹。王鏞先生教學方式很獨特,他注重視覺造型與書寫表現(xiàn),記得他讓我們把圣教序臨成王鐸,把《毛公鼎》臨成《散氏盤》,甚至把《曹全碑》臨成《石門頌》,他說過“不要把字當字看”,這個道理使你得到全新的眼光和認識。邱振中先生教我們分析字的筆法、結構、章法的構成關系,他的《書法:167個練習》對我影響很大,他的理念是超前的,書法中的概念和定義全新而有別與古人。2007年跟邱先生一起編《教育部中國書畫等級考試教材》時,過程中因反復修改曾經(jīng)想放棄,邱老師說,你認真堅持過了這一關,以后再遇到文字的問題就不成問題了。所以現(xiàn)在對文字多少都有應付的能力,這都是基于先生的嚴謹治學態(tài)度影響了我。
余白:在你的行草書作品里,我感覺受到王鐸影響比較多,而這幾位老師的影響似乎很少,你是怎么想的?
殷延國:這也是我經(jīng)常想的一個問題。而有一部分同學寫得特別像老師,當時我就很疑問,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在自己的實踐當中我想的更多的是,老師是怎樣創(chuàng)作作品、理解作品的,并不是形式上的模仿。我走的是一條笨人走的路,不容易見效,或許幾年甚至十年,你都默默無聞,這是一條很長的路——直接把老師的作品形式拿來,會比較簡單,但是這樣的話,自己在哪里?
我對自己有一種信心就是,有一天我能夠做出自己的東西,等到那一天把自己的作品拿給老師看,然后說,老師,這些東西都是從你身上得來的,這樣是對老師更好的尊重和回報。
“寫經(jīng)體”是一個自然的選擇
余白:有一段時間你在“寫經(jīng)體”上花費了不少時間?
殷延國:對。寫經(jīng)是十年前一個自然的選擇,也是我長期堅持的,我一直把十六國北涼時期的安弘嵩的《大智度論經(jīng)》做為一個主要研究的方向。
在抄經(jīng)的時候能夠讓自己安靜下來,在當下能夠安靜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狀態(tài)。還有一點就是,靜生慧,安靜的時候才能把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狀態(tài)表現(xiàn)得透徹澄明。
“寫經(jīng)體”能尋繹到書法的源頭,寫經(jīng)的時期由于楷法還沒有完全成熟,受到隸法的一些影響,又有草書和行書的一些影響,有意無意都有體現(xiàn)。
“寫經(jīng)體”經(jīng)文的內(nèi)容有很多重復的字,因為它需要快速地抄寫,在快速抄寫之中體現(xiàn)出對筆法和結構變化的巧妙把控。
如果沒有這種把控能力,很容易落入單調(diào),產(chǎn)生視覺疲勞——這也是書法中節(jié)奏的問題,否則抄不下去,在抄寫中也會變得反應遲鈍,這里面有很多微妙的變化和調(diào)整。寫經(jīng)書法就是在簡靜無我的狀態(tài)下體現(xiàn)出佛理,表現(xiàn)本真的精神!
余白:你選擇的是“唐人寫經(jīng)”或是“魏晉寫經(jīng)”?
殷延國:“寫經(jīng)體”品類繁多,寫經(jīng)歷魏晉南北朝、隋唐年代,漸漸形成寫經(jīng)體,成為書法領域里面一種重要的書體。
我最喜歡的,還是十六國北涼時期的抄經(jīng),是隸書到楷書過渡時期,尤其是安弘嵩的《大智論》寫經(jīng),其行筆自然勁暢,結構緊湊亦松動,行氣起伏變化微妙生動,我每次抄寫經(jīng)書后都與之比較,都感覺力不能達而相去甚遠,因為這件作品太好了,我認為是寫經(jīng)體中的“蘭亭序”。
余白:你在篆、隸、楷、行、草諸體均有涉獵,其它幾種書體,你取法的主要對象有哪些?
殷延國:篆書源于自己對行草、楷書的理解,喜歡《袁安碑》、《袁敞碑》,明清的篆書我認為不夠古樸,空間的張力也不夠,但近現(xiàn)代黃賓虹的篆書有獨到之處;隸書主要是《曹全碑》、《張遷碑》,清代伊秉綬的隸書厚重、沉穩(wěn),對我也有影響;行草以王鐸為中心,上溯晉唐——王鐸是一個承前啟后的人物,他在章法上取得了巨大成就,他的空間具有驚人的表現(xiàn)力。對畫畫一直有非常深的感情
余白:2010年的時候你在書法和篆刻上多次參加全國的展覽,取得了不少成績,為什么選擇花時間專心學習繪畫?
殷延國:畫畫很小就喜歡,但是一直沒有實現(xiàn)這個夢想。到了美院跟著姚鳴京老師,崔曉東老師的課程學習過一個階段,由于做篆刻、書法,畫畫就暫時放一邊了。十年后遇到姜寶林老師,又開始學,逐漸步入門徑,對畫畫一直有非常深的感情。
余白:是在姜寶林先生主持的“鳳凰嶺書院”學習?
殷延國:是,學習了四年。
余白:姜先生受到過近現(xiàn)代潘天壽、陸儼少、李可染南北諸位大師的親授,但是他的作品卻有現(xiàn)代水墨的意味,你的山水完全沒有導師的影子,那么,姜先生對你的影響在什么地方呢?
殷延國:姜寶林先生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形成了自己關于中國繪畫的現(xiàn)代觀念,那就是,既要筆墨又要現(xiàn)代——又古又新,新是要把自己融入其中,表現(xiàn)出當下的一些審美和追求,我正在朝此努力。另外,姜寶林先生對古代作品的講解,包括畫面的構成,畫面的具體細節(jié)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讓我步入了繪畫的門徑,受益良多。他對傳統(tǒng)作品的分析細微之極,每一塊石頭,每一個點,在那個位置起到什么作用,他都一一分析,這是他對我們這些學生影響非常大的一點,他的記憶力特別好,熟知每位學生的作品先后及各自特點,他曾帶病給我們堅持講課,在師生展中,趁各方學生都在的時候,面對百余件作品進行一一點評,生怕我們不進步,特別是在故宮對展出的歷代經(jīng)典,每幅都從不同角度細致分析,很是辛勞,前不久拿畫給他看,他以前看過的畫都記得清楚,讓我由衷敬佩折服,我所有的體會和進步都源于姜寶林老師的細致、悉心的教導。
余白:你之前書法、篆刻的學習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對你的山水畫學習,一定會產(chǎn)生影響,你對此有什么體會?
殷延國:我學習山水畫的體會,是直接從書法,從自己已有的經(jīng)驗里,與之結合來領會繪畫的奧妙之處。
我把一件山水作品看做是一件書法作品,畫面里所有的細節(jié)都和一件書法作品的原理是一樣的。比如說,書法中一個點畫寫好,下一筆就要和它相呼應,產(chǎn)生某種聯(lián)系,一個字寫好,下一個字也要和它有聯(lián)系,一步一步這樣生發(fā),邊畫邊思考,直到完成一件作品,所以我畫畫很慢。
余白:你繪畫的取法對象是哪些呢?
殷延國:山水以石溪、王原祁二者為主要的追摹對象。之前對山水的學習,是看到誰好,都想弄兩筆,古人的各個流派都想弄兩筆,這樣找不到一個明確的方向了,后來經(jīng)過思考,才知道自己的路在那里。
多年來我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審美傾向,就是石溪的蒼茫華潤、王原祁的形式構成,當然也喜歡漸江、云林的冷峻、淡泊,但我比較兩者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會把漸江等放到一邊,石溪讓我心動,從筆墨到圖式的追求上,都是以石溪、王原祁這二者的氣息為依據(jù)而自我生發(fā)。
余白:近年來你寫生的時間似乎少了?
殷延國:這兩年我有意放下了寫生,為什么呢?因為之前對筆墨的理解和駕馭不夠規(guī)范。
寫生是面對物象,通過筆墨進行表現(xiàn),繪畫創(chuàng)作包括寫生需要守住什么?實際是守住筆墨本身,比如梅清、石濤的寫生,他們的作品,守住了筆墨的雅正,當代為什么寫生缺少這些最可貴的東西呢?因為他沒有把寫生當做提煉藝術的一個過程,僅僅描摹表現(xiàn)物象是不夠的。
余白:你在學習和創(chuàng)作過程中目前遇到的困難之處在哪里?
殷延國:隨著實踐的深入越來越難,難處在于,越來越發(fā)現(xiàn)自己缺失所在,這就需要花費時間去彌補。我會一邊創(chuàng)作一邊找一些理論著作來閱讀,從中尋找答案。
比如,中國畫程式的問題前人也有論述,但如何到你心里,需要你自己理解,變成自己能夠熟練運用的東西,這需要解決方案。
比如,繪畫的結構是怎么回事?一棵樹和一塊石頭怎么組合?一叢樹怎么組合?古人無論畫樹、畫石、畫山,每一步都有關聯(lián),相互之間對比關系、協(xié)調(diào)性。在這個反復的過程中,需要個人控制畫面,營造一個“境”。有時即使很小的一張畫,也要經(jīng)過反復錘煉。當然,大部分時候?qū)Ξ嬅娴目刂颇芰υ絹碓角逦?,但稍一松懈,也可能就失敗了?/p>
余白:你是怎么理解“書法用筆”的?
殷延國:“書法用筆”大家說的比較多,但是單純“書法用筆”就能解決繪畫中的問題嗎?不對。怎樣的書法用筆才能解決筆墨問題呢?我的理解,在繪畫的運用上,書法用筆只是其中的一面,這和書法中的筆法是一個道理,書法包括用筆、結構和章法這些基本元素,如果不能綜合考慮,根本談不上“書法用筆”,寫好一件書法,能只談用筆嗎?能單純談章法嗎?只有對筆法、結構、章法深入領會,用到畫面上或許稱得上“書法用筆”。
書畫的規(guī)律是暗合的,比如一根線,這一筆下去重,接下來或許就要有輕重緩急的變化,筆斷意連等等——和旁邊線之間的關系,也是需要用到書法,特別是行書中的章法——一些畫面的穿插,對應關系,更是書法的章法構成的表現(xiàn)方式,畫面中大到山勢的呼應,龍脈的起伏走向,小到樹石的搭配、穿插、對應,都是書法作品中字的點畫、結構,行氣的鼓側(cè)變化、字組承接,章法中的起承轉(zhuǎn)合、完整統(tǒng)一,最終畫面如一字般而團練一起。其中樹、石、云,舟、橋、人,都是字的具體不同的點畫,是畫面符號組成的一部分,不完全是物象表現(xiàn),其位置也不能隨意安置,都要符合彼此的結構章法。所以“書法用筆”是包含這些在內(nèi)的,并不是說一根線是書法的用筆就完結了。當然,石濤的一畫論,是指筆筆連貫、筆筆生發(fā)而成天地萬象,他更是指小到點畫結構、大到行氣章法都源于一筆又一筆的相互關系而產(chǎn)生,書法中的“一筆書”和繪畫的“一畫論”都是一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