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強
在北京東城區(qū),從一個尋常的胡同拐進去,穿過一個狹長的通道,再拐過一段圍墻,便進入了一棟普通的舊式六層公寓樓,自然沒有電梯,拾級而上三樓,敲開老木門,只聽房間里傳來一聲“等等,等等,我把助聽器戴上,現(xiàn)在耳朵不行了”,循著聲音,推開半掩的房門,順手進入一間朝北的小書房,便可見到周有光老先生。那一年他106歲,沒有鶴發(fā),卻是童顏:隆起而飽滿的前額,頭發(fā)稀少倒也只是半白半黑,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所以很少皺紋,皮膚細膩,白里透紅。手里拿著一面純白的絲質(zhì)手帕,精神矍鑠神情淡然地安坐在一張小木桌前,桌上擺放著幾本書。
這是一間朝北,只有九個平方的小房間——周老先生的書房兼會客室。環(huán)墻幾只書架,擺放著高高低低厚厚薄薄的書,臨窗是一張小木桌,周老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這張小書桌,只有90厘米長,55厘米寬,一半放書稿,一半放電子打字機。書桌又破又小,一次我玩撲克牌,突然一張不見了,原來從桌面裂縫漏到下面抽屜里面去了?!?兩年過去,我又一次來到這里,環(huán)顧周老的小書房,沙發(fā)上、書桌上、書架上都擺放著周老正在看的書報刊。周老的讀書習慣,就是一個階段選一批書,整齊地放置在小書桌邊上。全部讀完后,再新?lián)Q一批。這一年周老已經(jīng)108歲高齡,但他說每天還堅持伏案十個小時。
不過,當向周老說起他是“漢語拼音之父”時,周老揮舞起他雪白的手帕連連擺手說:這個不敢當。他說,他本來名字叫周耀平。1923年考入上海圣約翰大學時,主修經(jīng)濟學。不過,大學里有選修課,就選修了語言學。后來也寫了幾篇語言文字方面的論文,但因為是語言學的外行,就不敢用本名發(fā)表,自己起了個假名字“周有光”,后來“假名”成了“筆名”,再后來“筆名”就取代了“真名”了?!罢Z言學家”也替代了“經(jīng)濟學家”,以假亂真,亂套了。解放后做漢語拼音方案,主要是三個人,一個是陸志韋,一個是葉籟士,一個是周有光。周老笑稱,他們兩個人兼職較多,他只是做得多了一些而已。因此就被叫什么之父并不客觀科學。周老說到這兒的時候,露出了童真而又有些得意的朗朗笑聲,并用雪白的手帕遮住嘴,笑個不停。
周老的老師孟憲承是個教育家,那時他們那批知識分子崇尚“教育救國”,實踐丹麥教育家格隆維的“民眾教育”理念。丹麥經(jīng)過幾十年努力推廣民眾教育,民眾普遍恢復了民族自信,后來不僅收復了國土,而且農(nóng)業(yè)發(fā)達,一躍而成為北歐富裕強大的國家。周老說,那時農(nóng)村很落后,辦民眾教育很辛苦,但他們個個都想通過教育使自己的國家也強大起來。周老跟隨孟老師從教江蘇師范學院(現(xiàn)蘇州大學)時,對漢字改革、掃除文盲,有了不少直接感受,那段經(jīng)歷對他解放后從事漢語拼音工作幫助很大。
1955年,周總理親自點名要求周有光到北京從事漢語拼音工作。周老解放前在銀行工作,美國、英國都工作過。1949年周老回國在上海工作,有次見到復旦大學校長、語言學家陳望道先生。陳先生叫周老把自己寫的有關文字拉丁化方面的文章收集收集出本書,周老聽了他的建議,1952年就出了本《中國拼音化文字研究》。后來這本書被周總理看到了。
肇始于我國上世紀50年代的漢語文字改革、漢語拼音方案制定,歷經(jīng)半個世紀,目前已經(jīng)用“實行簡化字、推廣漢語普通話”這樣的語言寫進了憲法。當然,作為文字改革與漢語拼音方案,不可能盡善盡美。但漢語拼音方案,搞了三年,弄了幾十個字母,目前被國際標準化組織批準為國際標準(代碼為ISO-7098),這樣作為表意文字為主的漢字,就可以被國內(nèi)各民族、世界各國家來進行統(tǒng)一注音了。當然幾十年來,關于拼音方案,應該也沒有十分圓滿,以前周老也收到過幾千條意見,直到現(xiàn)在還一直有人在提有關意見。
那么周老關心的大問題是什么呢?南京大學董健教授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周有光的文化觀》里寫道:人類在社會實踐、生活體驗中接受各種信息,包括大量閱讀,在收獲知識的同時不斷提高和利用自己的智慧。有多大的智慧就有多大的文化深度與高度。恩格斯說過,由于人的壽命有限,一個人研究一個問題的深度受到很大的限制,不得不在人與人之間形成研究的“接力”。周有光的長壽,部分地、有限度地突破了這種局限,使研究的“接力”在一個人的身上部分地實現(xiàn)了。
2015年1月20日,周老的獨子周曉平突然去世。那時周老剛剛渡過他110歲生日。因為周老只有一個兒子,并且之前一直是由周曉平來照顧他的,所以周老的外甥女等親戚覺得這樣的事實不可能瞞過周老,于是在安排好周曉平的后事后,還是實話告訴了周老。周老從晚清民國新中國這樣一路走來,他肯定早已看慣生死,雖說白發(fā)人送的也是白發(fā)人(周曉平享年82歲),但至親之人生離死別,豈一個“痛”字了得?但一生有光一生奇跡的周老,很快便恢復了平靜。而今又快一年過去了,周老活著,這就是令我們無比欣慰的事。
有學者評價周老,說他“以平心濟世是為素,以實行治事是為樸,以理性為學是為智,以直諫論政是為勇”。周有光先生百歲人生,與世紀同行,歷經(jīng)世事滄桑,精通中外文化,始終致力于文化傳承與創(chuàng)新,致力于民族自強與思想啟蒙,他擁有的連綿百年的生命力、立足高遠的思考力,放眼世界,一人而已,堪稱奇跡中的奇跡。
周有光著作選
《中國拼音文字研究》,上海東方書店,1953年第6版。
《字母的故事》,上海教育出版社,1958年修訂版。
《語文風云》,文字改革出版社,1981年第1版。
《中國語文的現(xiàn)代化》,上海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1版。
《世界字母簡史》,上海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版。
《漢語拼音詞匯》(主編),語文出版社,1989年重編本。
《語文閑談》(三編上下)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1版。
《新中國的金融問題》(新經(jīng)濟叢書第2種),香港經(jīng)濟導報社,1949年第1版。
《資本的原始積累》,上海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
《文化暢想曲》,中國青年出版社,1997年第1版。
《世界文字發(fā)展史》,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版。
《中國語文的時代演進》“了解中國叢書”,清華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版。
《比較文字學初探》,語文出版社,1998年第1版。
《新時代的新語文》(戰(zhàn)后新興國家的語文新發(fā)展),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1版。
《人類文字淺說》“百種語文小叢書”,語文出版社,2000年第1版。
《現(xiàn)代文化的沖擊波》,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1版。
《21世紀的華語和華文——周有光耄耋文存》,三聯(lián)書店,2002年。
《周有光百歲新稿》,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1版。
《漢語拼音 文化津梁》,三聯(lián)書店,2007年9月。
《朝聞道集》,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年3月版。
《文化學叢談》,語文出版社 ,2011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