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吃狗肉說起

張佳瑋

說到吃狗肉，中國人并不算最積極，有韓國人替我們在世界面前頂缸呢。1988年的漢城奧運會與2002年的韓日世界杯前，都有人鬧過抵制，理由？韓國人吃狗肉！

中國人吃狗肉沒有韓國人那么積極，是因為在中國的傳統(tǒng)里，其實不以狗肉為珍，所謂“狗肉上不了酒席”。吃狗肉雖是古已有之，但一直是下里巴人的食品。戰(zhàn)國名刺客聶政和劉邦麾下大將樊噲，起于市井，都是殺狗吃肉的好手。因為古代肉食匱乏，動不動就饑荒人相食，有什么就吃，顧不上文明了，狗是上等的肉食來源。愛吃的人自然提倡“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wěn)”，臺灣省干脆現(xiàn)在還管狗肉叫“香肉”。

當(dāng)然啦，別看西方現(xiàn)在反對吃狗肉，還嚷嚷太殘忍，其實19世紀之前，法國人也吃狗肉，德國人把狗肉當(dāng)做羊肉的替代品，瑞士人吃切片狗肉，甚至墨西哥人和羅馬人傳統(tǒng)里，還有熏狗肉這種神物可吃。

說到底，在世界尚未解決溫飽問題前，大家來不及關(guān)愛寵物，先得滿足自己；而狗肉在時不時就有饑荒的時代，實在是太完美的蛋白質(zhì)來源了。

在中國，和狗肉一樣患難與共，不登大雅之堂的，是豬肉。在古代中國的飲食價值觀體系里，魚肉、牛肉、羊肉、鹿肉，都比豬肉高檔。但在宋朝，非近水域居民吃不到魚肉，政府又嚴禁私宰耕?！浴端疂G傳》里，好漢得在野店才吃得上牛肉，鹿肉則是山珍，所以富人家主吃羊肉。蘇軾在黃州所以吃豬肉，理由也是他窮，而且“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食，貧者不解煮”——他是把豬肉當(dāng)成平民食品的。所以豬肉在宋明市井間大發(fā)展，終于成為今日中國人民的主食，也是無奈：比起其他肉來，豬肉的供應(yīng)是最容易的了。

說回狗肉，我有個日本同學(xué)，對中國人吃狗肉不理解，某日在歌劇院街走著，看見一法國老人牽一條膘肥體健的大狗，就問：“這種狗你們也吃嗎？你們下得去嘴嗎？”那時候神色驚恐，好像我們真要當(dāng)場殺狗，剝皮來吃似的。我只好跟她解釋，我們也不是見狗就吃；我媽以前就吃狗肉，養(yǎng)了狗就不吃了，但這其實是種移情，因為我們并不吃自己養(yǎng)的狗——說到底還是心理作用。

其實在飲食這事上，日本人遭遇的問題更大：他們吃鯨這事兒，非常折騰。2014年3月底，海牙國際法庭做了判決：就澳大利亞訴日本違反《國際捕鯨管制公約》，判定日本在南極的捕鯨活動違反公約，今后不得再繼續(xù)。事情一出，免不了又是輿論嘩然。世界各環(huán)保組織抨擊日本野蠻，日本朝野各方抱怨傳統(tǒng)被糟蹋……當(dāng)然，事情鬧到海牙國際法庭，就不單是區(qū)區(qū)口腹之欲了，背后各方利益，非升斗小民所能想象。

如今的人一提吃狗肉就大呼殘忍，但“可愛到通人性的動物不能吃”這個論題，在各國歷史傳統(tǒng)面前，是挺無力的。鴕鳥長得也可愛，不妨礙科特迪瓦人拿來做鴕鳥肉三明治?？兹该利?，河馬憨厚，但古埃及王公就愛吃這倆貨，尤其是孔雀的舌頭，羅馬名將兼美食家魯庫魯斯尤其愛吃，當(dāng)然其中不乏“老子吃得起，你們吃不起”的勁頭。然后，隨你信不信：澳大利亞人也有吃袋鼠肉的。澳大利亞南部，選袋鼠腰肉香煎后，用澳洲紅酒來燉，是上世紀80年代就流行的款待游客的經(jīng)典菜式。聯(lián)想到袋鼠活蹦亂跳的勁頭，吃時是不是會格外不舒服？但沒法子，人類本來就是靠汲取其他生物的養(yǎng)料生活在這個世上的。世上一定還有人覺得大白鱘和閃光鱘很可愛呢，但不巧因為俄羅斯人發(fā)現(xiàn)它們在里海流域不少，其魚子還是制作魚子醬的上好佳品，那就下手吧。

飲食的標準，是隨時代而改變的，關(guān)于飲食的禁忌，越是上古越少。中國古代平民必須吃狗肉和私宰牛肉來補充熱量和蛋白質(zhì)；日本古代平民如果不吃鯨魚多半也未必活得到這時候；其他鴕鳥、袋鼠、河馬以及火雞，古代沒有動物保護法，大家物盡其用，為了生存而搏命，見什么就吃什么，無可奈何。你可以說現(xiàn)代他們吃這個不文明不高雅，上天有好生之德，但我們能活到現(xiàn)在，真是靠我們的祖先見什么吃什么——也包括狗肉——一路存活下來的。

現(xiàn)代文明與美食的對峙，其實出于兩種派系。派系一，姑且可稱為“歷史派”，比如韓國人吃狗肉，日本人吃鯨肉，此乃古代的飲食傳統(tǒng)源遠流長，千古而下，“以前能吃，現(xiàn)在怎么不能吃了”。派系二，姑且可稱為“文明派”，比如反對吃狗肉，“因為狗是人類的好朋友”。對寵物的熱愛和動物保護是個大話題姑且不談，但其實“文明派”能這么做，也是文明發(fā)展的結(jié)果，其物質(zhì)基礎(chǔ)，還是現(xiàn)在肉食供應(yīng)（或其他熱量供應(yīng)）已經(jīng)成了工業(yè)生產(chǎn)一部分，大家都不愁沒肉吃，所以覺得可以放走可憐的狗了。反過來，因為牛之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沒什么價值了，所以中國人現(xiàn)在也不反對吃牛肉了——牛都要哭了：耕了那么多年的地，就因為不如狗“萌”，要挨吃了！

其實吃東西這事，尊重歷史也罷，愛護寵物也罷，到最后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法律?？棺h、強搶、抵制還是聲討，都是軟策略。人生于世，吃什么東西其實都是在造業(yè)。眾生平等，吃狗吃豬，吃牛吃羊，豬狗牛羊都肯定會不高興，但你也沒法周全眾生。所以只要不違法，別的真顧不了那么多。討論狗肉問題，到后來無非就是規(guī)范法紀：狗肉讓不讓吃，怎么吃，明文見法，然后各取所需——日本人就在不違反法律情況下，在西方人惡狠狠瞪視下高高興興吃鯨呢，你奈我何？

責(zé)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