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張簡陋棋盤開始

沈虎雛

竇舅舅來了。他的眼角有些皺紋，眼里時時含著笑意。他見我們沒什么可玩的，便教我和龍朱哥哥玩跳棋。他讓我們用泥巴捏了許多像寶塔糖一樣的棋子曬干，一部分還裹上舊紙，用墨染色。他拿裁衣尺在報紙上比來比去，然后用毛筆靠著裁衣尺畫起來，六角星形的網(wǎng)格在我們的注視下一筆一筆奇妙地畫成了！他比量盤算的神氣、駕馭毛筆畫直線的專注表情牢牢地吸引了我。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下跳棋還是下得不好，但處理具象或抽象的材料，把它變成另一種事物，早已成為我工作的重心。我做的有的是耗資很大的工程，有的卻比鉤針還簡單，那種全心投入去籌劃和駕馭的愉悅往往超過成功帶來的滿足。竇舅舅一定料不到，在影響我選擇生活的道路上，他不經(jīng)意間所起的作用超過了我的父母。

從青年到中年，我畫過許多圖，有一些漂亮而規(guī)范之作被用作年輕設(shè)計師學(xué)習(xí)的范本。我自己珍藏的卻是幾張臟臟的設(shè)計草圖，那是我從上?；卮ê螽斻姽r畫的。

我告訴竇舅舅：沒有圖板和丁字尺，我蹲在機器之間，在一張小凳面上畫出比例準確的總圖，再和師傅們一道親手把它做出來。我樂意這么生活，巴不得經(jīng)過長期修煉，摘掉“小知識分子”的帽子……他回信勸我，讓我有計劃地學(xué)習(xí)。因為我說到本廠有的鉗工連一個彈簧都做不好，他還寄來一本《手工制彈簧》。

我告訴竇舅舅：生產(chǎn)常常停滯，時間很多，我想自學(xué)點日文，但資料室借不到教材。他馬上回信說，他能借別人的日語自修讀本看，準備一課一課地抄給我。不久，他抄的第一課果真寄來了。

解放后，聽說竇舅舅當了領(lǐng)導(dǎo)。他是老革命，曾出生入死，經(jīng)歷過許多磨難，又懂專業(yè)知識，當個官很自然，可是我們誰也沒把竇舅舅當作官看待。

（摘自《張家舊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