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我的案頭常放幾件古器物,多數(shù)能用于喝茶、飲酒、焚香。時間久了,我看到窗前明月,知道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會問:“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一盞是北宋建窯兔毫盞,撇口,直徑約十厘米,盞色青黑,兔毫條達,盞底修足工整,盞外近底處有垂釉和釉珠。一罐是宋金鈞窯雙耳罐,內(nèi)壁滿釉,底足不施釉。一印是宋羊鈕白玉印,微沁,兩厘米乘一厘米見方。宋代喜歡用玉雕羊,雕工極細,羊神態(tài)自若,面部由多個棱面組成,體現(xiàn)宋代動物玉雕的特色。
很難用語言形容這一盞、一罐、一印的美。如果勉為其難,用語言形容這三件器物呈現(xiàn)的東方審美,我想說——
東方審美就是實用的美。建窯盞的口沿很薄并且向外撇,喝茶的時候,上下唇貼上去非常服帖;建窯盞的壁很厚,茶湯倒進去不容易涼。鈞窯罐的形狀很美,哪怕不插花,擺在案頭都很養(yǎng)眼;釉厚,在千年過后的今天還是能用的,水入,不漏不滲。在千年過后的今天,玉印摸上去還是滑膩不留手,順手,順心。
東方審美就是傳承的美。這三件器物,我都見過類似器形和做工的同類,在沒必要改變的時候,古代的匠人竭盡所能地傳承前輩匠人精心塑造的美,對前輩匠人十分恭敬,在細節(jié)方面一絲不茍,大局隨心所欲而不逾矩。
東方審美就是自然的美。它們似乎都不是主觀設(shè)計的產(chǎn)物,匠人只是努力把它們恢復到了天生應有的樣子。拿起青黑的建窯盞,喝一口當年春天摘的古樹生普,冷澀而后甘,山林春天的氣息就在唇齒之間,“一杯落手浮輕黃,杯中萬里春風香”。插一支蓮花到鈞窯罐里,仿佛養(yǎng)一支蓮花在天青色的水塘,“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
審美的確需要天賦,但是天賦也需要點撥,后天的熏陶能在相當程度上彌補天賦的不足。多花點時間在這些通靈的事上,人便容易有精神;多用些美器做這些通靈的事,人更容易有精神?,F(xiàn)在,我喜歡看一些現(xiàn)象——一日茶、一夜酒、一部毫不掩飾的小說、一次沒有目的的見面、一群不談正經(jīng)事的朋友,我用美好的器物消磨必定留不住的時間。
(摘自《在宇宙間不易被風吹散》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