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柏元
唐詩是我國民族文化的瑰寶,千百年來,萬口傳誦,很耐咀嚼。
唐詩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含蓄。所謂“含蓄”,就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司空圖語),就是“拿灰蓋著的爐炭”(梁啟超語),就是“抒情從不明說,全憑暗示”(錢鐘書語),就是“作者的見解愈隱蔽愈好”(恩格斯語),就是“在海里移動的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的冰山”(海明威語)。含蓄,就得避免平直淺露,言盡意盡,不能在作品中直接站出來說明自己的用意,而要盡量用形象來說話,將深廣的思想內(nèi)容寓于具體的形象之中,同時要留有余地,做到“有余不盡”,“令人于言外可想”。唐詩含蓄手法多種多樣,現(xiàn)舉例闡述,不妥之處,還請方家指正。
一、避免“頂點”
德國美學(xué)家萊辛認為,如果把事件切割為若干過程,聰明的藝術(shù)家應(yīng)該截取“最富于生發(fā)性的頃刻”,而應(yīng)當避免的則是“頂點”,因為“到了頂點,就到了止境,眼睛就不能向更遠處看,想象就被捆住了翅膀”。讀唐詩,常能體會到萊辛這一藝術(shù)見解的精辟。且看初唐詩人宋之問的《渡漢江》:
嶺外音書斷,經(jīng)冬復(fù)歷春。
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詩人在武則天、唐中宗兩朝,頗得寵幸;唐睿宗執(zhí)政后,卻成了有罪的官員被流放到嶺南。詩中的“嶺外”,就是指的“嶺南”;“音書斷”,是說他和河南老家失去了聯(lián)系。在思親思鄉(xiāng)之情的煎熬下,詩人在嶺南挨過了一段日子之后,冒著被抓捕的危險,從流放地逃了出來。等到渡過漢江,很快就能回到老家時,他的心情變得非常復(fù)雜: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他雖然迫切地想知道家中的一切,尤其是老人是否還健在,妻兒有沒有因為自己在政治上失勢而招致禍害??墒牵绞桥R近家鄉(xiāng),他的心就越“怯”,他多么害怕自己那些不祥的猜測會成為現(xiàn)實??!以至于有人從家鄉(xiāng)那邊過來,自己也不敢向他們探聽情況,懼怕“來人”會說出不祥的消息。詩人的心“懸著”,于是讀者的心也隨之“懸著”。這首詩選擇這樣一個“近鄉(xiāng)”的時刻來寫,的確是很巧妙的。因為這個時刻正是“最富于生發(fā)性”的,能使讀者想得很多很遠。假如這首詩寫的是回家后的情況和悲歡,那就是把事件的“頂點”展示給讀者,讀起來就缺少嚼咀了。
二、正反對照
詩人運用多向思維,從正反兩方面取材,并加以對照,讓讀者從事實中領(lǐng)悟出主題或作者的思想感情,從而使詩產(chǎn)生含蓄效果。如李約的《觀祈雨》:
桑條無葉土生煙,簫管迎龍水廟前。
朱門幾處看歌舞,猶恐春陰咽管弦。
此詩首句先寫旱情,這是祈雨的原因。次句描繪賽神場面(水廟即龍王廟,古時祈雨場所):在簫管鳴奏中,人們表演各種娛神的節(jié)目,看似熱鬧,但祈雨群眾只是強顏歡笑,內(nèi)心是無比焦急的;后兩句卻寫朱門看歌舞的場面。前后兩組場面相互對照:一方是唯鞏不雨,一方卻“猶鞏春陰”。唯鞏不雨者,是生死攸關(guān)的生計問題;猶鞏春陰者,則僅僅是怕絲竹受潮,聲音啞咽而已。這樣,一方是深重的憂慮與不幸,另一方卻是荒嬉與閑愁。詩的主題和作者的感情傾向在對比中讀者早已明了,但作者未著一字,諷刺顯得含蓄委婉,耐人尋味。
三、寓情于景
詩人往往把自己想要表達的思想感情寓于所描繪的景物中,不直接抒情,只進行某些暗示,讓讀者通過它展開想象和聯(lián)想,慢慢感受到詩人在景物中所寄寓的情感。如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詩的前兩句除了點明故人離別的地點時間和去向,還有三點暗示:其一,離去的是與詩人情同手足的“故人”;其二,“故人”是在最適宜大家一起春游踏青的“煙花三月”離開的;其三,此去揚州千里迢迢,再次相會并非易事。后兩句則完全是寫景。這景物頗似一組電影特寫鏡頭:載著“故人”的帆船漸漸遠去,最后在地平線上消失了,剩下的“唯有長江水滾滾向東流”。我們根據(jù)前邊的暗示和后邊的鏡頭,想一想隱藏在鏡頭外面的詩人,他在“孤帆遠影碧空盡”以后,依然站在黃鶴樓邊的江堤上眺望,“唯見長江天際流”,卻久久不愿離開。這是為什么?不就是因為他舍不得老朋友分離,依依惜別嗎?這浩蕩的離愁啊,不正似“長江天際流”?這就是寓情于景,情雖“不著一字”,卻“盡得風流”。
四、借物言志
古人有所謂“詩出側(cè)面”之說。借物言志就是從側(cè)面借物達意。它跟散文常用的“托物言志”手法基本相同,只是后者的“物”必定具有象征意義(如《白楊禮贊》中的白楊樹),而前者的物則不一定具有象征意義,有時只是借助它來表情達意。這方面著名的例子是金昌緒的《春怨》: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從題目看,詩人所要表達的是一種怨恨之情。照說,黃鶯是討人歡喜的鳥,而詩中女主角卻為什么要打它呢?人們看了這句詩會茫然不知詩意所在,不能不產(chǎn)生疑問,不能不急于從下句尋求答案。第二句果然對第一句作了解釋,原來“打”的目的是“莫教枝上啼”。但鳥語與花香本來都是春天的美好事物,而在鳥語中,黃鶯的啼聲又是特別清脆動聽的。人們不禁還要追問:又為什么不讓鶯啼呢?第三句進一步講明了原因“啼時驚妾夢”,但人們?nèi)匀徊粫M足于這一解釋。因為黃鶯啼曉,說明本該是夢醒的時候了。那么,詩中的女主角為什么這樣怕驚醒她的夢呢?她做的是什么夢?最后一句答案出來了:這夢不是一般的夢,而是去遼西的夢。但這個答案仍然含意未伸。這里還留下了一連串的問號。例如:一位閨中少婦為什么要做到遼西的夢?她有什么親人在遼西?此人為什么離鄉(xiāng)背井遠去遼西?詩中主人到底怨恨的是什么?難道怨的只是黃鶯?只怨鶯的啼叫驚破了她的曉夢?這些不必一一說破,而又可以不言而喻(她怨恨遠在遼西不歸的丈夫,更怨恨造成他們夫妻分離的窮兵黷武的政策和兵役制度),不妨留讀者去想象,去思考。這就是“詩出側(cè)面”,收到含蓄蘊藉的效果。
五、指東道西
有些事或意圖,詩中不宜正面直說,詩人多通過“指東道西”這種手法,以達到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目的。如朱慶余的《近試上張水部》: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初讀這首詩,給人的感覺好像寫的是“閨房之樂”——新娘前一天晚上洞房花燭后,第二天要拜見公婆,在梳妝打扮好之后,含蓄的問丈夫:打扮是不是合時宜?作為閨意詩,應(yīng)當說寫得非常完整,優(yōu)美動人。然而結(jié)合題目我們可以看出,作者的本意,在于表達自己作為一名應(yīng)試舉子,在面臨關(guān)系到自己政治前途的一場考試時所特有的不安和期待。唐代應(yīng)進士科舉的士子有向名人行卷的風氣,以希求其稱揚和介紹于主持考試的禮部侍郎。作者投贈對象為水部郎中張籍(當時他以擅長文學(xué)而又樂于提拔后進與韓愈齊名),作者平日向他行卷,已經(jīng)得到他的賞識,臨到要考試了,還怕自己的作品不一定符合主考的要求,因此以新娘自比,以新郎比張籍,以公婆比主考,寫下這首詩以征求張籍的意見。應(yīng)進士科舉,對于當時的知識分子來說,乃是和女子出嫁一樣的終身大事,考取了,前途無量,否則黯然失色。這正如一個女子嫁人,如果得到丈夫和公婆的喜愛,她的地位就穩(wěn)定也,處境就順當了,否則日子就很不好過。此詩比喻得委婉含蓄,耐人尋味,我們不能不對作者這種一箭雙雕的技巧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