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若茜
露易絲·格麗克是2003~2004年度的美國桂冠詩人。從1968年第一本詩集出版,50年間已經(jīng)有11本詩集。1993年,她憑借詩集《野鳶尾》獲得了普利策文學獎。此外,她還獲得過美國國家圖書獎、全國書評界獎、美國詩人學院華萊士·斯蒂文斯獎等等。
對于我們來說,露易絲·格麗克幾乎是完全陌生的。
美國桂冠詩人露易絲·格麗克
2007年,當時已經(jīng)開始翻譯格麗克(Louise GLück)詩作的柳向陽曾向詩人提出出版中文詩選的建議,但格麗克不愿意。她希望自己的詩集能被一本本完整地翻譯出版而不是被編成“詩選”。投入寫作的幾十年間,她從未在美國出版過一本“詩選”。差不多10年后,她的原則多少有了一些松動,當我們看到她的中文版詩集時,是《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和《月光的合金》兩本,其中包含了對她創(chuàng)作初期5本詩集的選譯和近6本詩集的全譯本。排版上,詩集的收納沒有依照出版時間順序,而是將早期詩選作為附錄,放在了最后,受到關(guān)注最多的《野鳶尾》則放在了最前面。從這樣的選擇來看,詩人大概更希望我們通過后來的作品認識她。
格麗克曾經(jīng)非常直接地對自己第一本詩集《頭生子》的不成熟表示不滿,當她談論起花了6年時間寫出的第二本詩集《沼澤地上的房屋》時,說:“從那時起,我才愿意簽下自己的名字?!蹦菚r,一些評論認為她是羅伯特·洛威爾和西爾維婭·普拉斯的“充滿焦慮的模仿者”,是“揭開日常生活的面罩,顯露其悲劇性”的詩人,被打上的是“后自白派”的標簽。
這種對風格的歸類并沒有錯,“但我看到更明顯的是T.S.艾略特和葉芝的影子”。詩集的中文譯者柳向陽說,雖然格麗克出生在猶太家庭,但認同的是英語傳統(tǒng)。她閱讀的是莎士比亞、布萊克、葉芝、濟慈、艾略特……第一本詩集中的《雞蛋》:“總是在夜里,我感覺到大海/刺痛我的生命”就是對葉芝《茵納斯弗利島》的反寫,第二本詩集中的《上學的孩子們》會讓人想到葉芝的《在學童中間》,第三本詩集《下降的形象》中的《圣母憐子像》:“遠離/這個世界/和它的哭聲,它的/喧囂”指向葉芝《偷走的孩子》中“這個世界哭聲太多了,你不懂”。
“從《下降的形象》(1980)組詩起,格麗克開始將自傳性材料寫入她凄涼的口語抒情詩里?!薄陡鐐惐葋喢绹姼枋贰分羞@樣寫道。反復出現(xiàn)的死亡主題、極少會呈現(xiàn)幸福樣貌的愛情、對愛與性的猶疑、諸多的恐懼……難免讓讀詩的人想對她的生活進行探究,但詩人自己其實并不愿詩作充當傳記的角色,她努力地在詩以外抹去自己的蛛絲馬跡,除了1995年出版的早期4部詩集的合訂本時寫過一個簡短的“作者說明”外,她的詩集中都只有詩。她說:“把我的詩當成自傳來讀,我為此受到無盡的煩擾。我利用我的生活給予我的素材,但讓我感興趣的并不是它們發(fā)生在我身上,讓我感興趣的是,它們似乎是……范式?!?/p>
后期的創(chuàng)作中,格麗克開始更多地將個人體驗、個人生活寫作成一種“范式”,生活的碎片在詩作中逐漸抽象化,一直到《草場》《新生》《七個時期》和《阿弗爾諾》都是如此。她找到了自己的書寫方式,用希臘羅馬神話、《圣經(jīng)》作為創(chuàng)作的基本面。比如詩集《野鳶尾》就幾乎完全是一個園丁與神的對話,是可以被看作以《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記》為基礎的組詩?!啊恫輬觥氛孤兜氖撬幕橐銎屏?,但也展露了珀涅羅珀和奧德修斯之間的類似問題,似乎將神話的莊嚴借給了瑣碎的怨恨和床上的冷腳?!缎律肥褂蒙裨捴皇莵沓芭娙说倪@種想法:書寫她在婚姻幻滅之后走上一條通向更好生活的道路?!泵绹缎鹿埠汀冯s志的文學編輯亞當·普朗克特這樣說道。
“格麗克是一位現(xiàn)代詩人,她借用《圣經(jīng)》里的相關(guān)素材,而非演繹、傳達《圣經(jīng)》。她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希臘神話的偏愛和借重,也與此類似。”柳向陽強調(diào)說,“她這些詩作經(jīng)常加入現(xiàn)代社會元素,或是將人物變形為現(xiàn)代社會的普通男女,將神話世界和現(xiàn)代社會融合在一起?!币灶}為《塞壬》的詩為例,詩人寫道:“當我墜入愛,我就犯了罪。/以前我是個女招待。/我不想和你一起去芝加哥。/我想和你結(jié)婚,我想/讓你的妻子受折磨。”再比如,在《傳奇》一詩中,將“我父親的父親/從迪路瓦來到紐約”形容成“他像是約瑟在埃及”。
借用《圣經(jīng)》和神話元素構(gòu)建詩篇其實并不少見,格麗克和其他詩人的區(qū)別在哪兒?柳向陽說,是詩集的結(jié)構(gòu)。從《阿勒山》開始,她將每一本詩集看作一個整體,結(jié)構(gòu)于所采用的素材之上,選用哪些詩以及每首詩在詩集中的位置都有自己的用意,這大概也是格麗克堅持不出詩選的原因之一。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夫在書評中這樣評價詩集《阿弗爾諾》:“詩集中的18首詩豐富而和諧:以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復雜形象、一再出現(xiàn)的角色、重疊的主題,形成了一個統(tǒng)一的集合,其中每一部分都不失于為整體而言說?!备覃惪嗽谡劦阶约旱脑娂恫輬觥窌r曾說,最初寫完那些覺得應該寫的詩作后,一直覺得缺了什么,直到后來一位朋友提醒,才發(fā)現(xiàn)是詩集中沒有寫到忒勒馬科斯。“我喜歡忒勒馬科斯。我愛這個小男孩。他救活了我的書?!睂τ谒齺碚f,一旦缺少結(jié)構(gòu)上的關(guān)鍵詩篇,“不是說二十首詩成了十首詩,而是一首都沒有!”
格麗克的詩集《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與《月光的合金》
另外,柳向陽認為,格麗克在寫作中對《圣經(jīng)》以及神話的借用,就像是為自己找到了寫作的面具,用以成功地逃離生活。在這一點上,和大多無法克服生活和疾病以自殺告終的自白派詩人完全不同。這也可以在她前后詩作中對情緒控制的明顯變化來佐證。當2012年,格麗克11本詩集的合訂本《詩1962~2012》出版時,亞當·普朗克特說:“如果露易絲·格麗克在10年前出版一本《詩全集》的話,我們可能都已經(jīng)知道如何概括她了:她是一派活生生的粗直語言,一片無柄之刃,一個矢志于‘揭開……日常生活的面罩,顯露其悲劇性的詩人,正如她所寫的,任何善的痕跡都引起辛辣的諷刺。”但眼前,是“一個產(chǎn)生過大量惡言毒語的詩人,如今正以一種較柔和的風格寫作”。他指出,尤其在2000年前后,詩集《新生》出版后,“我們可能已經(jīng)把她想成了一個較為理智的普拉斯了”。
在被他評價成包含了格麗克此前所有作品的痛苦、最凄冷的詩集《新生》之后,格麗克開始在寫作中明顯收斂負面情緒,甚至是“與負面情緒針鋒相對”?!霸娂镀邆€時期》具有你寄望于有效的心理治療應有的那種精確、自覺,和經(jīng)過驗證的樂觀?!彼陬}為《空杯》的詩中告訴我們:“我是/心腸硬、冷淡。我是/自私,頑固到了暴君的地步?!薄澳鞘紴榭植?后為道德自戀的/其實本來能成為/人的實實在在的成長?!逼绽士颂卣f:“她不僅不因這些缺點而懲罰自己,反而竭力看到其優(yōu)點——對于她作為一個人而非僅僅作為一個詩人。”
格麗克目前為止的最后一本詩集《村居生活》中,更可見她的平和,甚至可以說是她自己的釋放。比如,當再談到失敗的婚姻時,她在《無花果》一詩中寫道:“他想吃他媽媽做的飯菜,可我做不好。/我做得費力,就做得生氣——/他要我變一個人,一個根本不是我的人……”普朗克特說,如果早些年寫到這些能“引爆”她的事情,格麗克恐怕會恨不得把餐刀扭彎,但是在這首詩中,妻子想念起她和丈夫年輕的時光?!澳晟贂r,真不一樣。/我丈夫和我——我們挺相愛的。我們一直想著的/就是愛撫彼此?!彼寽嘏幕貞浽谠娭新樱拔覀儠粗抢锏臒艄饬疗饋?夜空滿是星星,亮燦燦的——星星/在高樓上方閃爍。”
“這里不是憤怒,而是樂觀、思念的回憶。年輕時的超人感覺和衰老的無力感之間形成了對比;以前愛情的輕易和如今渴望再次得到它之間形成了對比。這首詩捕獲了《村居生活》的基本行動,即暗示戲劇性而又以平靜將其淡化。這正與她早期作品模式相反。如今她召喚憤怒或抑郁,這樣你就能感到那因而發(fā)生的、被度量的樂觀有了新增的深度;每種感情都因其對立面而得以提升?!逼绽士颂卣J為,此時的,如今的格麗克,已經(jīng)完全從“無柄之刃”轉(zhuǎn)身為有了刀柄,可以雕刻出經(jīng)驗深度的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