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云
他是最具代表性的知青作家,始終感念貴州知青生活給予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
二十多年來,他對貴州從砂鍋寨的鄉(xiāng)親到政府部門的官員幾乎是“有求必應”。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名人效應”,能給貴州的角角落落帶去變化。
砂鍋寨,因地形而得名的黔北高原大山褶皺里的小山村。
從1969年3月31日離開上海,至1979年10月31日到貴州省作協(xié)報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名作家葉辛仔細計算過,他在砂鍋寨整好度過了十年又七個月的知青歲月。
和所有知青一樣,葉辛在偏遠的鄉(xiāng)村經歷著繁重的體力勞動,還有極端匱乏的精神生活和嚴重的食物短缺。但奇怪的是,不論當初多么艱難的外部環(huán)境,葉辛記憶里珍藏的卻永遠是讓人夢縈魂繞的情愫:在山路結滿桐油冰凌的寒冽臘月間,和鄉(xiāng)親們圍坐在火塘邊擺龍門陣;高燒病在床上,一個14歲的娃娃每天用竹殼暖水瓶給送來滿滿一瓶豆?jié){;經寨里的喻老漢指點,終于找到有桌椅的地方寫作—寨里山頭的古廟。葉辛說,這些是他寫作的根,“這也就是為何只要貴州有活動邀請,我都會來的原因?!?/p>
2016年5月10日,在第十一屆貴州旅游產業(yè)發(fā)展大會開幕式上,葉辛再次為貴州旅游站臺,受聘為“貴州旅游文化大使”。
葉辛已記不清這是第多少次回到貴州了,這片生活了二十一年之久的鄉(xiāng)土,讓他總是牽腸掛肚。
十本知青書籍
“紅旗在揮動,人流在涌動,高音喇叭在呼叫,鮮花、笑臉中是毫不掩飾的哭泣,火車輪子滾動了……”
1969年3月31日,葉辛和近千名上海知青從上海彭浦車站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在一個叫貴定的小站下車,蓋著隨身攜帶的棉衣在一所中學的教室里睡了一宿,再坐一整天的卡車,于4月4日傍晚來到了安順修文縣境內最后的一個寨子—遠近聞名的久長鎮(zhèn)永興村砂鍋寨。這兒是修文、息烽、開陽三縣交界之處,修文自古又有“黔之腹、滇之喉”之稱,古時候叫龍場驛。
迎接知青們的是一場奇特的倒春寒,凍得他們覺得這里只有漫天雪花飄落在連綿不盡的大山,一切那么神秘。葉辛說,從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上海小青年的身份在這里毫無用武之地,他要觀察并學會這山鄉(xiāng)里的一切。
19歲的葉辛開始跟農民學犁田、鉆煤洞、敷田埂、采茶葉、熬更守夜看谷場、挖野菜、抗旱、摘紅子檬充饑,學習各種各樣學不完的農活。一天下來,他連腳也不想洗,就想躺在床上睡一覺。
在偏僻的山鄉(xiāng),葉辛不知道自己在那一條又一條彎彎拐拐的羊腸小道上挑過多少糞,擔過多少灰。早春時節(jié),跳進冰冷刺骨的秧田里,用手捧起讓關節(jié)冷得縮起來的稀泥巴去敷田埂,一敷就是一整天。
更令人恐怖的記憶是到小土煤窯里去挖煤,這通常是在夏季農活不多的時候。在葉辛的回憶里,土煤窯只有半人高,要蹲下身子,一步步踩住一根根尺把長的腳窩桿子,近的煤層要走三四百個腳窩,遠的則千八百個。把煤挖下來裝進拖船,每船得有250斤。他總想多裝一些,少走一趟是一趟。把拖繩勒上肩頭,這回只能往洞口處爬了。葉辛用雙膝踩住腳窩,往上使勁地爬,非得咬住牙關,才能感到身后的拖船動了一點兒。
“每拖出一船煤來,自己只覺得頭暈目眩,天翻山搖,總要緊緊閉上幾分鐘眼睛才能緩過氣來。一天要這樣進10次,才能計算一個勞動日,一個勞動日當時寨子里的工值是五角九分六?!比~辛回憶說。
令人欣慰的是,在饑餓如影隨形的窘迫生活中,葉辛對寫作渴望的火苗反而愈演愈烈。在閉塞的山寨,別說找人聊聊文學,就是走遍砂鍋寨四個寨子,也借不到一本文學的書籍。
葉辛意識到,自己只能做有心人。他開始和鄉(xiāng)鄰主動有意識地接觸,了解他們的過往。學習普通農民驚人的豐富的語言,像他們那樣只需一個簡單的比喻,就把難懂的道理說得形象生動,讓在座的人哈哈大笑。老人口中的諺語,人們吵架時罵的污言穢語,他把這些都當寶貝一樣記錄下來。
葉辛說,那時自己是夜以繼日地琢磨著寫作,久而久之,人物在頭腦中活了起來,他有種要在稿紙上寫下來的沖動。
在湘黔鐵路工地上工時,葉辛沒有跟大家一樣去找吃的。他利用上工前、下工后的時間,帶著本子記錄苗鄉(xiāng)的地理環(huán)境、房屋結構;找當?shù)氐睦蠞h和娃崽,問他們魚為啥養(yǎng)在稻田里;上山對歌時男女青年之間唱的是啥意思;婚喪嫁娶的流程是咋樣的……每天清晨,不等工友們起床,他就爬上山頭,去看山谷間裊裊升起的米稠色薄霧,去看苗家姑娘們蹣跚著挑擔上坡,去觀察苗家寨上一家人怎么開始一天的生活……他突然不再為缺少文學知音而沮喪,反而覺得無比充實,每天都忙碌的要命。他為自己找到創(chuàng)作源泉的新發(fā)現(xiàn)而狂喜。
葉辛曾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寫道:創(chuàng)作是我生命意味的體現(xiàn),而生命的根,就是孕育在由高山河谷樹林村寨組成的大自然中。我對大自然的情愫,對生活于廣袤大地上的人民的感情,就是在上山下鄉(xiāng)的插隊落戶歲月里,從切身的體會中培養(yǎng)起來的。
從1972年起,寨子里只剩下葉辛一個插隊的知青了。他形單影只,孤零零地一邊勞動,一邊在耕讀小學教書。到了夜晚,就在忽明忽暗的煤油燈下,把那一段時間的思索,把自己踏踏實實在偏僻山間的崎嶇小路上,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通過筆把自己經歷過的、思考過的、感受到的生活都寫出來。
他說,是這片土地和這里的人們,讓自己的筆端凝聚了寫作最需要的感受和情緒。
1973年,葉辛在寨子里山頭的一所破廟里,寫出了第一部作品《高高的苗嶺》的草稿和《綠蔭晨曦》等作品。1977年2月,《高高的苗嶺》出版。兩年后,這部作品由葉辛和謝飛共同改編成兒童故事片《火娃》公映。
此后,隨著國內文藝大環(huán)境全面復蘇,葉辛的創(chuàng)作也進入豐收期。他在貴州山區(qū)貓?zhí)优?,先后寫出經典的知青文學作品《風凜冽》《蹉跎歲月》《在醒來的土地上》。他把自己在鄉(xiāng)間感受到的高高的斗篷山、綠茵茵的寬大的草坡和清溪都寫進了小說。自己放牛的那些經歷,則刻畫出了《蹉跎歲月》的主人公。
除此三部作品,還有《我們這一代年輕人》《往日的情書》《泛濫的櫻桃灣》《愛的變奏》《孽債》(Ⅰ、Ⅱ)《客過亭》,葉辛前后共寫了十本和知青有關的書。上世紀90年代初,他的長篇知青小說《孽債》改編成電視劇后,曾出現(xiàn)了萬人空巷的播出盛況。
葉辛曾說,知青這段歲月雖然過去了,但是我想讓下一代人知道我們曾經走過這樣的彎路,這也是我這么多年來一直以“知青”為題材進行創(chuàng)作的初衷。
在上海工作的貴州人
1979年10月31日,葉辛已出版了5本書,正式被調入貴州省作協(xié),走上了職業(yè)作家之路。在貴陽工作的十多年里,他的目光從未離開過砂鍋寨和他任教的小學,一直保持著緊密的聯(lián)系。
學生們來貴陽,都要到葉辛家里坐一坐。他們給他講開發(fā)鴨子塘,開發(fā)后頭坡,為鄉(xiāng)村引自來水的規(guī)劃,讓他幫忙出主意;學生中有的遭遇包辦婚姻,也會跑到貴陽向他求救,他便寫信、打電話讓當?shù)馗刹孔龉ぷ?,一個個解決問題;聽說《上海故事》雜志要援助山區(qū)十位貧困的孩子,他“大包大攬”下這件事,通過貴州希望工程辦公室,把十個名額全攬給砂鍋寨品學兼優(yōu)的孩子。
這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讓鄉(xiāng)鄰們一直把葉辛當作自家人。1990年,葉辛因雙目失明的老母親需要照顧,請調回到上海市作協(xié)工作。但他和貴州的關系反而更緊密了。貴州人把葉辛這個名人當作老鄉(xiāng),有人出差到上海,遇到了什么難處甚至購買火車票,都要找他幫忙。他也樂此不疲,甚至還格外高興。大家說,他是在上海工作的貴州人。
2007年,葉辛在一次考察活動中,發(fā)現(xiàn)貴州特有的安順屯堡文化正在逐漸流失,便立即給時任中共貴州省委書記的石宗源寫了一封信,建議立法保護屯堡文化。后來,石宗源親自和他通了電話,并表示會考慮他的建議。2011年8月1日,貴州安順屯堡文化遺產保護條例正式施行。葉辛聽說后非常高興,因為他覺得又為第二故鄉(xiāng)做了一件事情。
2014年10月15日上午,葉辛在參加文藝工作座談會時,向習近平總書記提到自己不久前的貴州之行。他特別提到在安順市西秀區(qū)舊州鎮(zhèn)浪塘村參觀時,看到村民用栽種農作物解決鄉(xiāng)村污水凈化的做法,這引起了習總書記的關注。
葉辛說:“我繞著凈化田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一點臭味也沒有。這不禁令我欣喜,還令我吃驚。因為我記得曾經參加視察上海市郊先進的農村污水處理站時,在現(xiàn)場還能聞到一股股臭氣。”據介紹,此前浪塘村由于污水處理設施不完善,村里也常常形成臭水溝。2014年3月,村里引進“濕地污水處理系統(tǒng)”,村民的生活污水被收集起來,經過處理后最終變成水質達標的清水。
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是因為葉辛很早就意識到貴州明山秀水資源的寶貴,凡是涉及貴州的環(huán)境問題,他都要奔走呼告。在散文集《葉辛的貴州》一書中,《別亦難》《今天我要離開貴州》《遙念山鄉(xiāng)》等文章,描述了整理書籍、告別同事、送行等細節(jié),深深的貴州情結溢于言表。
第一所“春暉小學”
2004年,共青團貴州省委發(fā)起了“春暉行動”,意在充分發(fā)揮“親情、鄉(xiāng)情、友情”的情感紐帶,感召游子返鄉(xiāng),共同促進家鄉(xiāng)經濟文化發(fā)展。
這個消息,讓身在上海的葉辛把思緒拉回了自己在永興村砂鍋寨教書的小學校。學校是由一間破敗的尼姑庵改建的,幾次回去,學校面貌改變并不大。他曾對采訪的記者說:“與三十年前相比,大家現(xiàn)在衣服沒有補丁了,可以吃上白米飯了,但學校的環(huán)境還是沒有多大的改變!幾間教室依舊是昏暗的光線、較為簡陋的課桌椅。既然我們要修,就要修個像樣的學校,讓孩子們在這里冬暖夏涼,安心學習?!?/p>
于是,葉辛在上海牽頭籌集資金參與春暉助學行動,很快就從幾位企業(yè)家朋友處籌到了35萬元。2004年12月17日,葉辛一行來到砂鍋寨,參加春暉小學奠基儀式。據說,因為這是第一所春暉小學,當?shù)卣块T也給予了很大的支持,配套了相應的資金。這所學校建筑面積620平方米,占地2322平方米,擁有教室10間,辦公室3間。
2005年9月15日,以葉辛名字命名的春暉小學舉行了盛大的落成典禮。葉辛熟悉的鄉(xiāng)親們載歌載舞,歡迎他的到來。
讓葉辛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一舉動連鎖效應會有那么大,這第一所春暉小學,不僅帶動了整個貴州的春暉行動,陸續(xù)有一座座春暉小學矗立于崇山峻嶺之中,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也因為這一舉動而成為著名的旅游景點,為當?shù)氐睦相l(xiāng)帶來實惠。
記者了解到,原本砂鍋寨就因為出了個葉辛而大名鼎鼎,讓附近村寨的鄉(xiāng)親們羨慕。在“春暉行動”中,葉辛籌資修建砂鍋寨全國第一所春暉小學后,砂鍋寨在人們眼里就成為春暉行動的發(fā)祥地,名聲更響了。
借此機會,久長鎮(zhèn)全力打造砂鍋寨知青文化、春暉文化。他們修繕了葉辛當知青時的舊居,建成了占地20余畝的春暉廣場。在廣場上有一座高8米的知青雕塑,由葉辛親筆題寫“歲月蹉跎志猶存”。此后,這里不單成為各個單位考察參觀的熱門地點,也成為拍攝紀錄片的必取景點。貴陽電視臺“天下旅游”欄目在砂鍋寨拍攝了電視片,貴州電視臺又在此拍攝了紀念貴州解放六十周年文獻紀錄片《在那激情燃燒的年代》。經媒體大力推介,砂鍋寨知名度日勝一日,砂鍋宴也名聲大振,每年均接待游客近萬人。
2010年1月,《春暉》雜志創(chuàng)刊,葉辛為雜志撰文《可貴的春暉行動》。他寫到:“近幾年來我時有機會回到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每次回去,我都要去教過書的小學校看一下……春暉行動特別地對我的心思。”
永遠的精神家園
在“軟文化”方面如何能幫助第二故鄉(xiāng)發(fā)展,葉辛更是絞盡腦汁。他不放過任何一次機會,把對準他的媒體鏡頭巧妙地轉向貴州。
2015年8月8日,葉辛和中央電視臺攝制組回到久長鎮(zhèn)砂鍋寨拍攝宣傳片。他希望能把寨子秀美的自然風光和淳樸的鄉(xiāng)村風俗傳播出去。
對葉辛特別愛回貴州這件事,身邊不少朋友都感到不解。終于在他又去了一趟貴州后,上海的朋友們問:“你怎么對貴州鄉(xiāng)下有那么大的興趣,幾乎一年要回去一次?”
葉辛用了一首小詩回答:明麗艷陽耀山川,潔白云朵繞山巒,冬春夏秋到山鄉(xiāng),四季景觀不一般。他說,這雖然有一點和朋友開玩笑的意思,但也是自己由衷的體會。每一次回到熟悉的貴州山鄉(xiāng),總會發(fā)現(xiàn)生活當中的一些新的帶著泥土味的實感的東西,心中也就會萌動起一股創(chuàng)作的愿望。那里是他永遠的創(chuàng)作的精神家園。
葉辛曾統(tǒng)計過,到2014年,貴州省88個區(qū)縣市,他走過了66個。年輕的時候他就有一個大膽的想法,走遍貴州的山山水水,多多少少了解一點這個多民族山地省份角角落落的風情,要“走進貴州的每一個縣,路過不能算,必須在縣里面住過一晚的才算”。
葉辛在小說中寫過第二故鄉(xiāng)的偏遠閉塞和貧窮落后,但永遠鐫刻在記憶里的還是貴州秀美的山水風光,古樸醇厚的鄉(xiāng)風民俗:“即使在農忙時節(jié),寨子里也是安寂清靜的,夜晚籠罩在黑黝黝的山腳下,峽谷、山林里彌漫出來的霧氣不知不覺間散開;過了埡口,風大起來,門前壩大田里一片金黃色的油菜花兒,開得真艷,風聲里夾雜著濃烈的花香氣……”
葉辛說,他覺得自己從未真正意義上離開過貴州……
(本文寫作中參考葉辛《我和共和國—我的人生筆記》一書,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