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夏芊西:
朱耷的畫,一如他的人生,落拓蒼涼。他出身皇族,卻亦僧亦道。他心有亡國之悲,亦能參禪悟道。飲酒作畫、賞文賦詩,他在山間靜謐處;焚衣獨行、哭笑不止,他是市井疏狂人。他的靈魂終生都在兩極游走,他的人生是一道無解的題。寫下他,像寫下在塵世掙扎的自己。
答綏曳:
誰的靈魂不是在兩極游走,像我,日日在勤快與懶惰間作思想斗爭,我覺得體內(nèi)勤快小人兒已死,墳頭青煙裊裊,叫著:“別找我寫稿?!?/p>
人生如棋局,乾坤時易,步步驚心。有人將這局棋下到酣暢淋漓,亦有人將黑白棋子落得波瀾不驚。而他是棋臨險境,絕處逢生,從此山長水闊,亦不過殘山剩水。
他是朱耷,晚年自號八大山人,明朝寧獻王朱權(quán)的后裔,八歲時便以詩文驚艷世人,顯出過人才華。這位出身皇族的貴公子善書法,尤精繪事。他畫荷,恰得半卷半舒的靜謐,于池中疏影橫斜,有天然意趣。他畫龍,蜿蜒紙墨間欲飛欲動,栩栩如生,倘使葉公見了亦會驚叫而走。
獨坐案前,他將光陰付與手中細(xì)致的篆刻,是比匠人更靈動的圖紋。席間談笑,他詼諧議論風(fēng)度翩翩,言辭斐然足以傾倒四座。他甚至不安于上天賜予的富貴榮華,投身科舉,高中秀才。他的未來該如春日熹光,前程似錦,路途順?biāo)臁?/p>
可是,李自成兵臨城下,崇禎帝吊死煤山。清朝鐵騎自塞北而來,紫禁城里的主人不再姓朱。山河換色,天下易主,遠處流云似乎也染上了斑駁血色。大明王朝頃刻間支離破碎,乾坤挪移,滄海桑田只在剎那間。
這年,朱耷19歲。
清廷為保江山穩(wěn)固,誓要誅盡前朝皇族。他還沒來得及從天崩地裂的傷痛中回過神來,便要踏上逃亡之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的世界天翻地覆。無人知曉他逃亡的那幾年是如何驚心動魄、夜不能寐,亦無人知曉他是如何在層層封鎖下僥幸存活。從此,再不見那儒雅不凡的翩翩公子,只有一個亦僧亦道的落拓山人。
朱耷隱姓埋名,幸蒙佛門凈土不棄。他希望夜幕低垂之時,案前青燈能照亮他空洞的心,指尖經(jīng)文能撫平他心中抑制不住的波瀾。暮鼓晨鐘,他在莊嚴(yán)靜穆的佛像前虔誠誦經(jīng),膝下是古舊的蒲團,殿內(nèi)梵香縈繞。
山寺之中,幾凈窗明,他焚香掩卷,閉目沉思。何謂禪,又何謂造化?獨自參悟,心境漸明。有客造訪時,他烹上一壺苦茗待客,賞閱詩文篇章,不覺已是日落西山。他的思緒盡在文中,全然不知客人何時離去。呼童閉戶,收拾膝下蒲團,靜坐片刻便覺神清氣爽、悠然高曠。
他物我兩忘的超然之境是難得的造詣,未出幾載,已成宗師。他曾賦詩一首與師唱和:“茫茫聲息足煙林,猶似聞經(jīng)意未眠。我與松濤俱一處,不知身在白湖畔。”茫茫的聲息回蕩在耳畔,眼前是霧靄繚繞的樹林,仿佛聽聞禪師講經(jīng)說法,意念清醒。萬物俱是一體,何者是我,何者是松濤?此時此刻,亦不知身在何處。
他于門上書啞字,對這世間紛繁事不再多言。于是諸事呈于面前,只點頭搖頭便足矣。世事變幻不由人,他內(nèi)心的傷悲不可與人說,言語又有何用?但他與人席間飲酒,聽人言事,會心處亦啞然失笑,恍如世間歡樂盡在其中。與人賞文,興高之時以手勢代替言語,侃侃而談。
他既能抵清遠悠然之境,亦受心中郁結(jié)糾纏。國恨家仇猶如炙熱的火焰,灼燒著他于化外一方覓得的清涼。
酒似乎是人間惆悵客皆鐘愛之物,朱耷亦不例外。他易醉卻喜飲,飲酒后便潑墨作畫,不似年少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筆尖是殘山剩水,是冷眼旁觀。畫里虬曲干枯的樹木、白眼向天的鳥雀,是他醉里的清醒,是他潛藏心底的大寂寞。
那些游魚、殘荷、孤獸、寒塘,分明就是他自己。再沒有人的畫如朱耷的一樣震撼人心,不是壯闊,不是隱逸,而是一種觸目驚心的蒼涼。像山谷里寂靜空蕩的回響,直直擊在心上。山僧貧士向他索畫,他一應(yīng)允諾;屠夫沽兒與之相求,他亦不拒絕;唯有達官貴人以金換畫,他閉門不應(yīng)。曾有人送來綾緞求畫,他收下后揚言以此為襪材。
他做了十多年和尚,36歲時為覓一個自在地,尋到了天寧觀。也是這年,他改建天寧觀并更名為“青云圃”,即后來的青云譜道院。由佛改道,于朱耷而言不過是順其自然的事。他的皈依從來不是因為堅定不移的信仰,只是為尋一個隱逸之處偏安一隅。他心中最牽掛的仍是舊山河,畫作之上的鶴形符便是甲申亡國的日子。不過因為天資聰穎、心有慧根,他恰巧參悟了佛門禪理,又成為一座道院的開山祖師。
康熙十七年,朱耷年逾五十,臨川縣令胡亦堂聞朱耷大名,想召其入府。作為明代遺老,前朝宗族,朱耷自不愿前往。他身心俱疲,只余殘生,故國之思始終牽掛。一如他曾畫過的一幅《古梅圖》,古梅半身殘損,卻有一束新枝從老枝中橫逸而出,仿佛在等待春的征兆。
于是,他病了,佯裝瘋癲,或伏地嗚咽,或仰天長笑。甚至有一次,他撕裂僧服,焚毀殆盡,獨自走回南昌,那個他出生的地方。他衣著破舊,步履輕快,在市井徘徊時引來陣陣竊笑,無人識得。年少一別,恍如隔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了家。直到侄子認(rèn)出了他,留他住下。他病愈后才離開。
世人說他亦僧亦道,本性疏狂,自號八大山人,言八方四隅皆以其為大。其實他是如鯁在喉、心有遏火,明朝的墜沉從一開始就為他的人生鋪上了孤藤落月的底色。“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xì)揣摩?!彼胝f的全在他的畫里,可感同身受從來不易。
佛門道法給了他不可多得的安寧。暮年時,他將自己的畫室稱為寤歌草堂,他的生命終于似醒后的歡歌,多年修行換來一份平和。歲月本長,花開花落,寵辱不驚。
只是有些執(zhí)念,想必他一生也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