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水
高二那年,我有過一段中二期。
怎么說呢?我瘋狂地迷上了大墨鏡王家衛(wèi),對美國大片嗤之以鼻。我終日沉浸在那些晦澀昏暗、沉默漫長的膠片里,看穿著警服的梁朝偉睜著一雙憂郁的眼穿行在人潮擁擠的大街上,看《阿飛正傳》,對張國榮的那句臺詞念念不忘——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地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fēng)里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
我自覺感觸頗深,深沉且憂傷地將這句臺詞念給我?guī)熜致牭臅r候,她一巴掌拍在我的臉上,喊:“土人放什么洋屁呢,給我說人話。”
我那點好不容易揣起來的格調(diào)就這樣蕩然無存。
我?guī)熜质俏彝?,性別女,瘋狂迷戀香港武俠電視劇。她自詡是華山派的女俠,男神是金蛇郎君夏雪宜。
有一次家鄉(xiāng)突發(fā)地震,我和她下意識抓了自己最寶貝的東西往外跑。后來到操場上一看,我拿的是一本書,她拿了一把鋼尺。
——那把鋼尺被她自己掰成了S形,她說那是金蛇劍,是她將來要傳給兒子的傳家寶。
我嘲笑她脫線,她譏諷我做作。
我們就這樣成了朋友。
真是莫名其妙。
現(xiàn)在想想我們身上還是有共同點的,比如我們對香港懷揣著特殊的感情,比如我們能輕而易舉地get到對方的笑點,比如我們聊天的時候總是雞同鴨講,但話題還是能熱烈地維持好幾個小時。
我以為我會一輩子和她在一起,從讀書到戀愛,從結(jié)婚到生子。我們各自組建家庭,可是永遠住在一起。
但那只是我以為。
現(xiàn)實是畢業(yè)以后她留在家鄉(xiāng),我終于來到這座離香港最近的沿海城市,連地鐵報站的聲音都是“哈呀站嗨××,請居意搞下的空虧(下一站是××,請注意腳下的空隙)”。那個時候還沒有3G,iPhone4還是奢侈品,我們沒法視頻聊天,我操著一口別扭的粵語自我感覺良好地和她講電話,惹來她發(fā)自肺腑的崇拜:“要死了,你可以去TVB拍戲了!”
終于,新奇與憧憬被日復(fù)一日的枯燥工作消磨殆盡,我發(fā)現(xiàn)身邊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又冷漠無情。我真的變成了那只沒有腳的鳥,在高樓大廈之間往來輾轉(zhuǎn),啃噬著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忘了歇腳,也不敢歇腳。
我不知道一旦停下來了我還能不能再次飛起來。我只能任由夢想化為鎧甲,激勵著自己不斷向前跑。
后來我實在撐不住了,打電話給她,還沒開口就開始哭。一向只會和我針鋒相對的她亂了陣腳,手足無措地說:“你回來吧,回來吧,我陪你?!?/p>
我舉著電話,在那樣一個悶熱的夜晚因這一句話突然放下了心中的恐懼與迷茫。
原來我不是沒有退路的,在我的身后,還有一個人可以無條件地包容我、縱容我。她甚至連緣由都不問,甚至也許連我是個好人還是壞人都不在乎,她的原則和她的底線,都是我。
事實上,她才是我的勇氣,是我的鎧甲。
一直到今天,我都還是個漂泊在外的游子,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回趟家,陪伴親朋好友的時間精確到要用秒來計算。她總是因為這個十分不滿,可每次我要走時,她又買來一大堆東西把我的行李箱塞滿。
我還是那只鳥,飛翔盤桓在心中的汪洋之上。可這次的我再也不害怕停下,因為我知道有個人,用她畢生的友愛在這片大海上織就了一座島嶼,供我隨時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