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堯
編輯推薦:當(dāng)你拿到這期雜志時,父親節(jié)已經(jīng)過了,也許你忘了或者沒來得及祝福自己的父親。如果你看完這個故事心有感觸,可以去跟爸爸聊一聊。對父親的愛永遠(yuǎn)不分時間,就像大多數(shù)父親一樣,每時每刻都在深愛著自己的兒女。
一、你希望我走得越遠(yuǎn)越好
從費城趕回普林斯頓已是深夜,暮春一過,暑氣回升,但深夜的空氣中依舊帶著一絲涼意。東海岸的晝夜溫差不大,只是孤獨恰如冰冷襲人的冰塊,讓人每走一步落下都備感疲憊而又渾身打戰(zhàn)。
房東太太在星期一上午發(fā)來了郵件——關(guān)于下個季度房租上漲的事宜通知。我一直無法理解普林斯頓這個鄉(xiāng)村城市的房價為何媲美紐約、費城。公寓的房租、下個月的生活費,以及各種校內(nèi)開支讓我的生活陷入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脫下鞋靠著公寓冰冷的大理石墻面,所有的疲累涌上心頭,我竟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2015年畢業(yè)聚餐時,觥籌交錯間同學(xué)們羨慕不已:“魏璟燊你要去美國,東海岸?天,我從小就想去美國,巨星云集的好萊塢、牛仔啤酒的西部還有繁華都市紐約——美國簡直是天堂?!边@些外人眼里的留學(xué)生活,美好快意,而我的生活呢——一團(tuán)糟。每日放課,我都飛奔著去趕灰狗巴士,有時一頓飯都吃不上,只為奔赴一個小時車程外的費城,打工賺取一點生活費。為了節(jié)省開支,我甚至打不起車,連餐點都是從學(xué)校餐廳買來的隔夜三明治。
我是這個繁榮富饒的城市里一只貧窮的可憐蟲,每日拼了命地生活方才能支撐下去。
空蕩的屋子里,闃靜極了,窗戶未關(guān),晚風(fēng)吹動窗簾,皓月之下的書桌上放著的全家福少了一角??粗w燕妮的樣子,我一下子崩潰了,毫無征兆地大哭起來,無力控制。我拖著沉重的身體坐到書桌前,照片里的她笑容寧靜祥和,摟著我的肩膀,而我肩膀的另一側(cè),搭著一只手,身子卻被裁剪掉了。
在來美國的前夕,我和魏治勛大吵了一架,言語激烈,他惱羞成怒:“魏璟燊,我送你去美國不是為了享受,我已經(jīng)要求秘書查詢了美國的全部物價和留學(xué)兼職的薪資,我告訴你,你要依靠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
我紅著眼,憤憤道:“你就是希望我走得越遠(yuǎn)越好,你根本沒把我當(dāng)成你的兒子?!?/p>
在那個深夜,淚水打濕被褥,我起身翻出行李箱,把這張唯一的全家福剪去了一半。
二、我看過無數(shù)次這種蔑視
生活雖時常疲累困苦,但總會有一絲亮光,對于我而言,唐念便是這束光。
我認(rèn)識唐念是在開學(xué)的一次聯(lián)誼會上。聯(lián)誼會的組織者是上一屆的學(xué)長,來自山東,為人豪爽且熱情,我原本并不想?yún)⒓舆@樣的聯(lián)誼活動,他特意來找了我一次,言辭懇懇:“璟燊,全中國14億人我們這幾十個人能夠相遇東海岸實則不易,況且人在國外,多認(rèn)識幾個朋友總不是壞事?!?/p>
他們在普林斯頓遠(yuǎn)郊的一座鄉(xiāng)村別墅開了一個家庭派對。我提前跟廚師長請了假,但當(dāng)我到的時候晚會已經(jīng)接近尾聲。一群熱情舞動的人中,唐念顯得極其特別,她坐在吊椅上,一邊看書一邊喝著飲料,晚風(fēng)吹過她的頭發(fā),烏黑的秀發(fā)落在肩頭,她安靜得猶如一個天使,竟有一刻,讓我想起趙燕妮。
照例一圈自我介紹,輪到她時,我聚精會神。她姓唐名念,名字很普通,來自福建沿海的一座小城,父母都是外企高管。她普通話不是很標(biāo)準(zhǔn),閩南口音聽在我耳中竟有一絲俏皮般的可愛。所有人介紹完,終于輪到我,在所有人熾烈的眼神中,我猶豫半晌,方才編造出一個身份:“我來自上海,母親去世得早,父親只是一名普通的白領(lǐng)?!痹捯粑绰?,便聽到周遭議論紛紛,大多數(shù)人眼里寫滿了困惑和蔑視。
而這種蔑視,我看過無數(shù)次。
我之前就說過,在我來之前,我也充滿幻想,幻想這是一個神奇的國度,有夢想,有未來,有奇跡,在這里一切都有可能;也幻想這個國度自由平等,人們相互尊重,彼此之間毫無芥蒂和歧視……但當(dāng)我真正站在這片土地,感受過市井冷暖后,才發(fā)現(xiàn),蔑視與不尊重從未從這片土地消失。而最讓人訝異的是,來自同種族的歧視甚至更嚴(yán)重。
普林斯頓大學(xué)是一所私立學(xué)校,相對于美國其他諸多名校而言,學(xué)費略顯高昂,來這里的人大多家庭寬綽甚至是富裕,而我這樣的“身份”,在眾多人眼里顯然不值一提。所以當(dāng)聯(lián)誼結(jié)束,幾個男生對我頤指氣使,讓我搬這搬那的時候,我并不意外,比起種族歧視,留學(xué)生之間的歧視顯然更加嚴(yán)重。
因為在餐廳站了一個上午的緣故,搬聚會餐桌時,我有些踉蹌,一下子沒抬穩(wěn)砸到了一個男生。男生高大略胖,滿臉橫肉顯得怒氣很盛,他一把拽過我的衣領(lǐng),沖我揮舞著拳頭:“你小子沒長眼?”沒有一個人上前攔架,在大家眼里這場聚會不過是為未來積累人脈,而我顯然毫無用途。氣氛緊張,箭在弦上之際,我聽到了一道清脆的聲音:“陳魯,算了吧,他又不是故意的?!?/p>
我回過頭才看到,竟然是唐念。她依舊人淡如蘭,面無表情地站在不遠(yuǎn)處,輕聲制止。這個叫陳魯?shù)哪泻①康厮砷_我,我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眾人哈哈大笑,他拍拍手:“連桌子都不會搬,來什么美國?!?/p>
唐念走到我面前,聲音很輕,只有我們彼此聽得見:“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有一瞬間感覺一股暖流涌上心頭,似要沖破淚腺,隨著滾滾流向腦際的熱血噴灑出來。
有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喜歡上這個方才謀面的少女。你看,人類的情感真是非常奇怪,情感總是在一瞬間迸發(fā),卻也常在一瞬間熄滅。
三、他對我猶如陌生人
幼年時,有篇作文題目叫《我的爸爸》,有人的父親嚴(yán)厲,有人的父親幽默,有人的父親斤斤計較,有人的父親小心謹(jǐn)慎,而我的父親呢?我在作文里寫道:我的父親是全世界最好的父親,他雖然只是一名普通的老師,卻非常愛我,當(dāng)我取得好成績時,他總對我說:“孩子,爸爸愛你。”當(dāng)我犯錯時,他也神情嚴(yán)肅地輕聲告訴我:“孩子,你錯了,但爸爸依然愛你。”
那時候的魏治勛為人寬厚,待我雖偶爾嚴(yán)格,但一直耐心有加,他中年得子,對我愛護(hù)得緊,生怕我受傷,生怕我跌倒。我的母親趙燕妮總是笑著說:“都說女兒是父親的小棉襖,到我們家怎么就反了?”
魏治勛也不惱,笑瞇瞇道:“璟燊不是我的棉襖,是我的寶貝?!?/p>
所以我常常覺得情感真是可怕的東西。母親在我十二歲那年生了一場重病,彌留之際,她握著我的手說:“孩子,媽媽不能陪你了……”我哭啊哭啊,一轉(zhuǎn)身看到魏治勛表情惶然,像是一下子被抽了魂。我走過去抱住他的大腿。他一言不發(fā),沉默得可怕,許久后突然撥開我的手,將我從他身邊推開。
我年幼時無數(shù)次從夢魘中醒來,枕巾都已經(jīng)濕透,我慌張地沖向他的房間,瞬間大哭起來。黎明的晨輝里,他表情生冷,一語不發(fā),握住我的手臂把我送回房間。無論我怎么哀求“爸爸,我害怕,我可不可以跟你睡”,他都一言不發(fā)。
某一次我鬧得極兇,他一下子惱了,沖著我吼道:“魏璟燊,你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這次記憶中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眼睛通紅,猶如一只猛獸,嚇得我一下子鉆進(jìn)了被窩。
魏治勛辭去了老師的工作,在城郊的園區(qū)買了一塊地,帶著一筆錢便開始創(chuàng)業(yè)。城郊離家很遠(yuǎn),時常我睡時他還未歸家,等我醒來他早已出門。他生日,我等了他好久,用一個星期的早飯錢買了一個很小的蛋糕。當(dāng)他回到家已是十一點,他推門看我未睡,一下子怒了,言辭激烈:“魏璟燊,現(xiàn)在幾點了,你到現(xiàn)在不睡?”
我從背后掏出小小的蛋糕,如捧著珍寶般獻(xiàn)上前去。他看了一眼便冷聲道:“讓你平時好好學(xué)習(xí),你倒好,別的不忙,整日就忙這些?”
他甚至連一句生日快樂都不讓我說出口,便厲聲呵斥我回房睡覺。那個蛋糕放在廚房的餐桌上,許久許久都沒人食用,等到后來變了質(zhì),發(fā)了霉,生了一圈綠色的斑點,我大哭著把它扔進(jìn)垃圾桶時輕聲呢喃了許久:“媽媽,我想你……爸爸不愛我了?!?/p>
爸爸不愛我了,這是我后來逐漸能夠接受的事實。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集團(tuán)貫穿地產(chǎn)、金融、娛樂傳媒等各大行業(yè),他一躍成為城市富豪榜里叫得出名號的人物。他愈發(fā)富庶,我也愈發(fā)無法見到他,偶爾一兩次見面,他神情冷淡,對我的態(tài)度生冷得猶如陌生人,竟讓我有一絲恐懼。
我時常會想,人為什么會突然間說不愛你便不愛你了,但轉(zhuǎn)而我又能想明白,日出日落晝夜更迭都是人生常態(tài),愛與不愛大抵也是如此。我能理解他,只是我始終說服不了自己。
我的父親富甲一方,是赫赫有名的企業(yè)家,而我卻并未過上多么富庶的生活,從初中開始,每個假期我都需要兼職賺生活費。在冰激凌店打工時,我一站就一個下午,同學(xué)剛巧碰到我,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嘟囔道:“你爸難道給你買了一家冰淇淋店?”
說出來誰會相信,魏治勛的兒子過著這樣的生活。
四、你強大時別人才會尊敬你
大概因為孤獨便是漫長時光中的常態(tài),所以當(dāng)獨自面對陌生國度,面對身邊的人情冷暖之時,我竟有一種舉重若輕的感覺。我每天往返兩個多小時的車程,一下課便顛簸至費城的餐館,雖一身疲累,滿腹牢騷,但幸運的是我還能撐得住。臨行前,魏治勛沒有送我,我一個人在空曠的機場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沒有你我也會活得很好。發(fā)完短信我便關(guān)機扔了電話卡。
二十幾個小時的旅途中,我睡了又醒,等抵達(dá)美國,開機換上美國的電話卡,萬分激動地想跟誰分享,但空蕩蕩的通訊錄里,沒有人能聽我的激動,也沒有人能懂我的忐忑。
威廉姆斯用手肘捅了捅我,壓低聲音:“在想什么呢?再不快點,湯姆(主廚)又要發(fā)火了?!蔽伊⒖虖幕貞浿谐殡x出來,加快手中的速度。餐廳位于費城市中心,是一家普通的法國餐廳,我不善烹飪,也沒有什么過多服務(wù)經(jīng)驗,便在后廚謀得了一個切菜的活。而威廉姆斯便是我在這家餐廳唯一的朋友。
說是朋友,但又不那么像朋友。
他六十有余,非洲裔美國人,剛來面試時,主廚斟酌許久嘆了口氣:“威廉姆斯先生,實在抱歉,你的年紀(jì)還是太大了?!蓖匪沟购茫?dāng)著眾人的面,將一水箱水從地面運到了冰柜,看起來絲毫不費力,而后便神情懇切幾近哀求地說:“主廚先生,懇請您給我這個機會,我愿意薪資拿得再低一點?!蔽译x他很近,甚至能看到他繃緊的身體,和微微顫抖的雙手。
有一瞬間,我竟然產(chǎn)生了一絲同情的情緒——我猶如看到了十七歲時的自己。
高考畢業(yè)之后,有漫長的假期,雅思考試結(jié)束后,我便按照魏治勛的要求,去了魏氏集團(tuán)實習(xí)。傳媒公司旗下的企劃部門向來加班頻繁,以工作壓力大著稱,企劃經(jīng)理一看到我便連連擺手:“你這么小來實習(xí)什么?我們部門不需要你。”人事經(jīng)理再三強調(diào):“集團(tuán)人事把他分配過來時,就已經(jīng)簽好實習(xí)合同了,你就當(dāng)他是來打雜的吧。”
這句話幾乎鋪墊好了我實習(xí)的所有內(nèi)容,我上班的全部工作便是幫其他人打雜?!靶∥簬臀掖蛴∫环菸募?、“我有個快遞在前臺,你幫我拿一下”、“中午的盒飯你訂一下”,當(dāng)魏治勛問我在公司學(xué)到什么時,我如實講述,他沉吟片刻生氣道:“來到公司這么久,卻不能讓別人信任你,給你正式的工作任務(wù),不覺得羞愧嗎?”
不管我多委屈,不管我多努力,在他眼里我都一錢不值,我甚至都不愿意反駁,只是在心中暗暗賭氣,實習(xí)結(jié)束前一定要做出點成績讓他吃驚。
我借閱了近三年內(nèi)所有企劃案存檔資料,摸索著各種思路,當(dāng)我在企劃部會議陷入僵局、眾人一籌莫展之際,提出一個建議時,連同經(jīng)理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在他們臉上,我看到了轉(zhuǎn)瞬即逝的驚喜,經(jīng)理咳嗽了一聲道:“小魏這個提議很幼稚,不過還算有創(chuàng)意,我們回去可以把他的創(chuàng)意延展一下。”
我斗志滿滿,熬了幾個通宵將策劃案交上去,等到集團(tuán)大會企劃部宣布策劃時,我卻傻了眼,策劃人一欄赫然寫著經(jīng)理的名字。臺上他振振有詞,再三言及創(chuàng)意之艱辛,聽在我耳中竟如此刺耳。我給主席臺上的魏治勛發(fā)了一條短信:這個企劃是我寫的。
他掃了一眼,面色不改,稍后回了我一個“哦”字。
這些失望的情緒日益累積,我真正爆發(fā)卻是在暑期臨近結(jié)束時。集團(tuán)投資一檔綜藝節(jié)目,其中有個項目是我們組企劃的,但節(jié)目一播出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節(jié)目中公司的logo和名字竟全部都弄錯了,花了幾千萬廣告費卻給別人做了嫁衣,魏治勛盛怒之下要求徹查問題。等通報結(jié)果出來,我蒙了,這個我完全沒參加過的項目,最終的責(zé)任人居然是我。企劃部經(jīng)理言辭懇切,演技爆表,在集團(tuán)大會上聲淚俱下地說不該輕信我這個實習(xí)生,因為我的一時疏忽造成這樣大的損失。全部的責(zé)任被一股腦推給了我,魏治勛一氣之下在會上做出了處罰決定,將我開除,并扣除全部實習(xí)工資。
我不顧任何人的阻攔,沖進(jìn)他的辦公室時,他正在書桌前喝茶。他揮揮手示意秘書關(guān)好門,便冷眼望著我:“你有什么事?”
我指著他吼道:“你明明知道這件事跟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你就這樣任憑他們栽贓嫁禍我?我到底還是不是你兒子?”
他看了我一眼,輕描淡寫道:“你既然即將進(jìn)入社會,就該明白,這就是成人世界的殘酷。對我而言,誰做錯了不重要,我的初衷也不過是警示員工,而你的離開和其他老員工離開相比,我自然會選擇讓你離開。成人的社會不是過家家,你要懂得這些,況且別人嫁禍給你,恰恰說明你不夠強大,當(dāng)你足夠強大時,別人才會尊敬你,畏懼你?!?/p>
這些話語在我聽來簡直荒唐透頂,最后我歇斯底里地對他說:“媽媽走的時候說你會一直陪著我,而你呢,就是這樣對我嗎?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燈光下的魏治勛似乎神情恍惚了一下,不知是我看錯了還是如何,總覺得有一秒鐘他變得很像我記憶里的他,只是隨即便又恢復(fù)了冰冷的模樣。
五、不要問我到底怎么回事
威廉姆斯往我的飯盒里夾了一塊牛腩,嘟噥道:“彼得,別總吃三明治,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不該吃三明治這樣的食物,沒有卡路里的青春算什么?!?/p>
他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嘗嘗我做的牛腩,我的手藝可不是誰都能吃到。”
我咬了一口,囫圇吞下,問道:“威廉姆斯,你為什么要來這里工作?”
美國誠然存在諸多問題,但福利待遇系統(tǒng)算較為完備,退休金足夠一位老人安逸地生活下去。所以我一直好奇他這個確確實實的美國人為什么要在這樣的年紀(jì)來到餐館,甘心做一個雜工。
他愣怔片刻,沒有回答我,只是伸手幫我整理了一下廚師帽,而后望著我說:“看到你我總是能想起我的兒子?!?/p>
“你的兒子?”
“是的,他小時候……哦不……像你一般年紀(jì)的時候,也總愛坐在我身旁陪我吃飯。他愛吃牛腩,我便時常為他做這道菜,想不到,這一道菜做了幾十年。”
“那他是個怎樣的人呢?”
“他呀,和很多孩子一樣有他的固執(zhí)和倔強,但我一直知道他是一個好孩子?!蓖匪固崞饍鹤訒r,眼神柔軟,笑容中似乎籠罩著一層光暈,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樣子,那種愛溢于言表,讓我羨慕極了。
如果魏治勛未曾改變,大抵也是如此吧。記憶中他關(guān)愛的臉,漸漸模糊,我竟一時想不起來了,轉(zhuǎn)而出現(xiàn)在腦際的是憤怒的他、冷漠的他。
周末的緣故,晚上的餐館客流量并不多,等我換好衣服準(zhǔn)備回普林斯頓時,卻發(fā)現(xiàn)威廉姆斯早已沒了蹤影。往日他總是留在餐館直至打烊閉店,拉下卷簾門才離開,因為他一直如此勤勞,主廚對他從起初的不認(rèn)可,漸漸多了幾分尊重,他今天這種情況有些奇怪。
我從餐館后門出去,幽靜的巷子人煙稀少,Delancey街道籠罩在夜幕之中顯得格外美好,我跳過污濁的水洼,因為下班早而心情愉悅、腳步輕快,路過轉(zhuǎn)角時,寂靜的街道中卻傳來一陣爭吵聲。
月色幽冷,光線雖然黯淡,卻依舊能看出是威廉姆斯的身影,此刻他被一個高大的黑人男子拽著衣領(lǐng),可是奇怪的是,他不加反抗,雙手頹唐地垂著。欺負(fù)老人算什么?雖然形單影只力量又不夠,但一腔熱血驅(qū)使,我徑自沖了過去。
“你放開他!”
黑人男子愣了一下,沒想到會有人沖出來。他撇嘴笑了一笑,用俚語罵了我一句臟話,轉(zhuǎn)頭沖威廉姆斯說:“你告訴他別惹麻煩?!?/p>
“惹麻煩的是你!”我搶白。
燈光下的威廉姆斯面色有些糟糕,一時間他表情復(fù)雜,竟有一種慚愧和難過的神情,我甚至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的恐懼和害怕。許久他沖我擠出一個笑容:“Peter,放心,我沒事。你能不能先去巷口等我?”
他的眼神幾近哀求,我只好按他所說出了巷子。隔了許久之后,爭吵聲止,先出來的是那個黑人男子,他一臉壞笑地路過我身邊時,朝我比了一個中指。我也不想理會,回頭恰巧撞上威廉姆斯的目光。
他攤手沖我笑:“怎么還不回去,再不快點,趕不上普林斯頓的巴士了。”
我剛想開口,便被他搶白。
“答應(yīng)我,Peter,不要問我到底怎么回事,請答應(yīng)我……”
我點點頭。
六、辜負(fù)愛全部還給他
我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成這樣。等我隔日回到餐館,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Delancey街道圍滿了人,警戒線拉在門外。人群中央,我看到威廉姆斯戴著手銬站在門外,在他身旁是表情猙獰的主廚。
這個白人主廚顯然氣壞了,指著威廉姆斯一頓亂吼:“你到底把錢藏在了哪里,藏在了哪里?”
如果不是其他廚師拉著他,又或者沒有警察在,估計他早就沖上去和威廉姆斯扭打成一團(tuán)。人群議論紛紛,透過只言片語,我終究拼湊出了事情的緣由。早晨餐廳一開門,收銀的南希太太便發(fā)出一聲尖叫。收銀的箱子被撬壞了,里面的美金不翼而飛,店里亂成一團(tuán),她連忙報了警??晌聪耄爝€沒抵達(dá),威廉姆斯便主動向餐廳經(jīng)理投案自首。這個年過六十的黑人老頭“撲通”一下跪在了經(jīng)理面前,主廚先生非常生氣,沖過去便給了他一拳。他也不惱怒,就默默地跪在那里一聲不吭。主廚先生顯然為了自己“引狼入室”深深自責(zé),再三要求請辭被拒。這樣的局面一直維持到警察到來,警察們想要調(diào)去視頻監(jiān)控時,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監(jiān)控被人為關(guān)閉了,門窗未損,顯然是內(nèi)部人士作案。而威廉姆斯主動投案,這樁案子似乎就算完結(jié)了。
但我始終無法相信威廉姆斯是這樣的人。監(jiān)守自盜這種事威廉姆斯注定是做不出來的,他剛來餐館時,有次我出門太過倉促,竟把手機落在了后廚。他穿著廚師服,一路追到灰狗巴士站,找到我時竟向我連連抱歉:“剛有點事,都怪我,如果再晚點你就走了……”這樣的人怎么會偷東西?那種長在眼底的善良,那種正直,我是永遠(yuǎn)不會看錯的。
我走上前,想為他爭辯幾句。威廉姆斯一看到我,臉上便出現(xiàn)了哀求的表情,這個年過六旬的老人竟顯得如此卑微,猶如一只搖尾乞憐的小狗,讓我始終無法開口質(zhì)詢。
他被送上警車時,還忍不住回頭沖我們所有人鞠了一躬。周遭議論不斷,惡言有之,他似一句都沒聽到。
我再次見到他時,是偶然一次探監(jiān)。我托著山東的學(xué)長找了許久的關(guān)系,才得到這樣短暫的時間。鐵墻森森,我隔著玻璃看到他,發(fā)現(xiàn)消瘦了不少。
“Peter,上次你看到的那個男孩就是我的孩子?!彼Z出驚人。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加州工作,他很小的時候便獨立了,這個孩子可聰明了,老師也說他雖然調(diào)皮但成績非常地好。也怪我,一直忙于工作,卻從未給他什么關(guān)心。等我從加州回來再見到他時,我都嚇了一跳,我想這個打著唇釘、全身文身的男孩還是我的孩子嗎?”
“可是Peter,你知道嗎,每個父親都是這樣,不管孩子變成了什么樣子,他永遠(yuǎn)都是我最珍貴的東西?!?/p>
“我想把這些年辜負(fù)他的愛全部還給他,我想把他想要的東西全部送給他,Peter,你知道我這樣的心情嗎?那些年我虧欠他的東西,我真想一股腦還給他,也希望這些愛能讓他成長,讓他變得懂事。”
我有些詫異:“所以你偷了那些錢就是為了給他嗎?”
“他在外面欠了一大筆賭債,他只有我一個親人,如果我不幫他,他該怎么是好?”威廉姆斯輕聲嘆息,“Peter,這是一個父親所能給孩子最后的關(guān)愛,他還年輕,他不能有一絲污點。我不一樣,我反正已經(jīng)老了?!?/p>
聽著這些話,我心里極度不是滋味,有些事憋在心里,剛想脫口而出,卻又努力壓抑住了。
這一年我去了一趟拉斯維加斯進(jìn)行學(xué)術(shù)交流。交流結(jié)束是自由時間,我和幾個同學(xué)馬上奔赴了市區(qū),想一瞻這個世界頂級賭城的姿態(tài)。
在一個賭桌前,我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個卷發(fā)黑人男子,一臉玩世不恭,一邊喝著香檳一邊在賭桌揮斥方遒。他眼神里的貪婪和猥瑣,與這個充滿利欲的城市相得益彰。
這兩個人的形象在我腦中逐漸疊加,我竟有一絲難過,我想了想最終決定不告訴威廉姆斯,付出愛是一種需要勇氣的行為,如果知道自己的付出是這樣的結(jié)果,他該會有多傷心!
七、愛如月光溫和平靜
我在考試月的時候接到了陳魯?shù)碾娫挘娫捘穷^他猶豫了很久才說明來意:“你好,是Peter嗎?是這樣子的,很抱歉打擾你,首先我想為之前的不禮貌向你表示道歉,我通過唐念要到你的號碼,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我知道這樣的確很荒唐,但我實在沒有辦法?!?/p>
我輕松地笑了笑:“你說,什么事?”
“我有一篇論文改了好多遍依舊無法通過,我知道你上過J教授的課,也知道你的成績一直是A+,所以我想請你幫我指導(dǎo)一下?!?/p>
他聲音帶著一絲忐忑,我沉吟片刻便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掛斷電話后,突然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動窗簾拍在桌案的相框上,看著照片,我竟突然想起魏治勛曾一直跟我說的話。
“魏璟燊,我希望你明白,想要受到別人的尊重,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是誰,而不是你的父親是誰。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你是我的兒子,不會讓你因為這個身份獲取任何便利?!?/p>
“我需要你清楚地知道,如何依靠自己的能力獲得別人的尊重?!?/p>
那時候我始終無法理解他的意思,一萬個不理解,總是沖著他嘶吼:“你明明就是不愛我,還編出這樣的借口。”
而他呢,也從未做過任何辯解,總是一副理智、冷漠的樣子,盯著我,直到盯得我發(fā)怵。這一刻我竟突然對他的話有了些許感悟。
但感悟不是理解,理解總需要些許感動做輔助。而這個輔助便是我在《紐約時報》看到這樣一篇專訪,一篇采訪中國大佬的報道。
這個年過半百的中年男子,被刁鉆的記者詢問為何要選擇辭去鐵飯碗下海時,他這么回答:“選擇創(chuàng)業(yè),是因為我的妻子離開,讓我突然有些害怕,如果有一日我也和她一樣離開了,我的孩子該怎么辦,我想給他創(chuàng)造更多的財富,希望他衣食無憂,生活安順,即便沒我的陪伴也能健康成長?!?/p>
“但很快我意識到這樣并不對,金山銀山總有一日會被掏空,財富只是泡沫,我想留給他一些永恒的、不被磨滅的財富?!?/p>
這個大佬便是魏治勛,他的鬢角怎么生了這么多華發(fā)?他眼角的褶皺很深,看在我的眼里竟有些刺眼,我看著看著便忍不住痛哭起來,哭了好久好久。一抬頭看到相冊,看到我肩膀上的半只胳膊,我一下子有些忍俊不禁,被自己幼稚的行徑逗樂。
雖然身在異鄉(xiāng),雖然獨自漂泊,可無論在哪,無論多孤單,我總會感覺有人陪在身邊,總會感覺肩上有力量。
我仔細(xì)思索許久,才明白,這種力量,不過是他數(shù)十年來的嚴(yán)厲與教誨。他如一輪皓月,愛我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愛如月光溫和平靜,愛如冷月看似凄清,卻在無數(shù)次夜路行走中給了我莫大的力量。
“爸?!蔽以谏钜沟臇|海岸打過去,國內(nèi)應(yīng)是清晨,黎明還未睡醒,應(yīng)有遠(yuǎn)方雞鳴。
對方接得很快,電話那頭,他聲音沉穩(wěn)又冷漠:“現(xiàn)在美國深夜兩點,魏璟燊,我送你去美國不是讓你享受夜生活的?!?/p>
“我知道,可是我……想你?!蔽逸p聲說。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隔了許久,他回我:“夜里餓了記得吃點東西。”
原來,他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