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
據(jù)原衛(wèi)生部的數(shù)據(jù),自上世紀(jì)50年代建立職業(yè)病報告制度以來,中國已有累計超過14萬人死于塵肺病。衛(wèi)計委《2014年全國職業(yè)病報告》稱,中國有70多萬塵肺病人。在陜西秦嶺深處的山陽縣石佛寺村,不足500戶人家就有100多名成年男性患了塵肺病。而在他們之前,已經(jīng)有28人被塵肺病奪去了生命。這個被塵肺病擊垮的村莊,再也見不到當(dāng)年男人們到金礦打工帶回財富的火紅景象。如今,在這個死氣沉沉的村子里,醫(yī)生成了最忙碌的人……
從礦山歸來后等死的人們
在位于陜西山陽縣秦嶺深處不足500戶家庭的石佛寺村,有100多個成年男性患了塵肺病。村里的小診所,常擠滿了正在輸液的塵肺病人。他們大多已經(jīng)錯過了洗肺時機(jī),也沒錢換肺,只能任憑肺部一點點地纖維化,最后變得像塊石頭。他們清楚,死亡就在不遠(yuǎn)處等著。而在他們之前,塵肺病已經(jīng)奪走了村里28個年輕的生命。
在石佛寺村,不管在門前還是路邊,幾乎跟每一個偶遇的中年男人說上幾句話,就能聽到他們“噗哧噗哧”的喘氣聲。就連村委會的5個干部,其中3個也正經(jīng)受著塵肺病的折磨。
2015年12月中旬的一個上午,在石佛寺村的診所里,幾個大人抱著小孩坐在診室中間的火盆旁。在他們周圍,是里外幾層輸液的塵肺病人。
在診所里,塵肺病人嗓子里的“吼吼”聲,壓過小孩的哭鬧聲,成為診室一整天的背景音?!斑@口痰憋得啊,氣管像一根針那么細(xì)。”一個病人指著自己的喉嚨,皺著眉頭說。
這樣的場面,是從上世紀(jì)90年代中期開始的。當(dāng)時,村里的男人一撥接一撥地奔往位于陜西東南的洛南縣一家金礦打工。后來,從礦上回來的人們,極易傷風(fēng)感冒,力氣也越來越小。醫(yī)生鄭忠友皺著眉頭回憶患者的癥狀:“比普通感冒療程要長兩倍以上。尤其是秋冬季,診所里感冒發(fā)燒的成年男人比兒童還要多”。
對于這種怪病,當(dāng)年還年輕的王書國并不知道原因。他只知道,那些從礦上回來的人,穿著藍(lán)色的確良中山裝和綠色解放鞋。他們身后,孩子嘰嘰喳喳地玩著爸爸帶回來的玻璃球?!按箨爼浂紱]他們氣派?!蓖鯐鴩袊@。王書國懇求鄰居帶他下礦,為此他甚至“咬著牙給人買了一條煙”。離家的那天,他卷著被子,一路跑到十幾公里外的鎮(zhèn)上,然后輕快地跳上“大解放”卡車。車廂擠滿三四十個年輕人,大家抓著鐵柵欄,迎著風(fēng)大聲吆喝:“狗日的,老子要去掙錢嘍!”
1996年,就在王書國在礦上滿心歡喜地干活兒時,正在函授本科的鄭忠友從醫(yī)學(xué)書中得知一個新名詞:塵肺病。他突然明白,村里的“怪病”原來是與礦井有關(guān)。
20多年間,鄭忠友治療塵肺病的消炎藥換了好幾茬,救命的強(qiáng)心針也用過了“上百支”,但沒有什么能阻擋死亡的陰影逐漸壓向整個村子。他接到過無數(shù)次塵肺病患者家屬的電話,記得半夜里那些“丟了魂兒一樣”的求救聲。村里人都清楚,半夜響起的摩托車轟鳴聲,一定是鄭忠友正在趕往某個塵肺病人家中。
這些需要在家治療的病人已經(jīng)很難下床,需要日夜守著制氧機(jī),他們的生活半徑,只是一條幾米長的輸氧氣的橡膠管。因為躺下就會憋得無法呼吸,他們只能整夜靠在墻上休息。即便這樣,他們也可能隨時被突如其來的咳嗽或憋氣驚醒,“每晚最多睡兩三個小時”。
這種折磨已經(jīng)讓村里的8個塵肺病人選擇了自殺。其中一個下肢癱瘓的病人,為了上吊,把自己掛在卷拉門上,然后用遙控器把鐵門升起。王書國的侄子王傳堂也目睹過自己的哥哥自殺。2002年,哥哥吞下3大包老鼠藥,在他面前“整整抽搐了十幾分鐘”后,痛苦地死去。王書國為自己設(shè)計了一套滿意的自殺計劃,“煤氣”,他指了指腳下的火盆。
一個女人嫁了三任丈夫皆得塵肺病
在鄭忠友的診所里,和輸液的塵肺病男人一樣多的,是陪伴他們的妻子。這些女人中,郭秀芹是最常出現(xiàn)的一個。這個42歲的女人先后嫁了3任丈夫,前兩任都因塵肺病去世,而現(xiàn)任丈夫也剛剛被確診為塵肺病。
郭秀芹還記得,1998年,第一任丈夫李光山曾去市里的醫(yī)院檢查過。醫(yī)院沒告訴他什么病,只是說時間不多了,讓他“回家后啥好吃啥,啥好穿啥”。3年后,李光山成為村里第一個因塵肺病死亡的男人。
李光山去世兩年后,郭秀芹改嫁給了丈夫的二哥李光秀??珊芸?,李光秀也因塵肺病臥床不起。在經(jīng)歷半年“整日整夜的哀嚎”后,他在一個冬日下午,“吞下一整碗排骨湯,頭一低就死了”。
如今,郭秀芹坐在自家院子里,皮膚枯黃,眼泡浮腫,頭發(fā)胡亂地散在肩上。一旁的已被確診為塵肺病的現(xiàn)任丈夫,正在看著對面的大山,曬著太陽。
李光山死后,村里越來越多從礦上回來的男人開始“連家門口的上坡都翻不過去了”。他們很快都被確診為塵肺病。
這些以前每次回家都會杯盞交錯,大笑著談?wù)搾赍X的男人,幾乎在一夜之間都蒼老了。有時他們也會圍在火爐旁聊天,只不過,這時的聊天話題已經(jīng)變成“肺氣腫”“肺大泡”,還有“肺穿孔”。他們這時才知道,那些數(shù)年前就被吸入肺泡的灰塵,在肺里沉積,最終會要了他們的命。
“鉆機(jī)一開,整個礦道里全是灰塵。”王傳堂咧咧嘴,描述在礦上的工作場面,“100瓦的燈泡,只能看到紅絲”。每次從礦道出來,他吐出來的都是“黑疙瘩”。在農(nóng)村見慣塵土飛揚(yáng)的王傳堂,全然沒把這樣的環(huán)境放在心上:“不就是點灰么,兩口痰就全吐出來了?!?/p>
在金礦,工種是分等級的?!氨衬_”的負(fù)責(zé)把礦石背出礦道,“碴工”是用礦車清理炸碎的石頭。最掙錢的是“鉆工”,上世紀(jì)90年代初,打一天鉆可以收入50元。他們負(fù)責(zé)在礦道截面上打洞,是接觸粉塵最多的工種。
和村里的同齡人一樣,鄭忠友在從醫(yī)之前,也在金礦打過3年工。他先做了1年多的“背腳”和“碴工”,才抱上了鉆機(jī)??僧?dāng)他揣著打鉆4個月掙來的幾千塊錢回家過年時,在從礦上下山的路上,被劫匪搶得身無分文。這次經(jīng)歷讓他再也不敢踏進(jìn)礦山,轉(zhuǎn)而重新拾起“做醫(yī)生”的夢想,在家自學(xué)醫(yī)術(shù)。如今,鄭忠友時常感嘆:“還真得感謝那幾個搶我的老鄉(xiāng),如果在礦上再多待幾個月,我可能早就死了。”
鄭忠友不是村里唯一“幸運(yùn)”的人。在那個所有人“做夢都想上礦”的時候,村里有些“頭腦不太靈光”的人寧愿在家“借錢生活”,也不愿出門打工。那時每到過年,親戚鄰居一塊吃飯時,這些“窩囊人”甚至都不會被請上臺面。從礦上回來的王傳堂也承認(rèn),自己“從來沒正眼看過他們”。
“現(xiàn)在他們至少有個好身體,都去建筑隊打工,家里早就蓋上樓房了?!蓖鮽魈米谧约旱耐僚鞣壳埃钢较滦律w的樓房說。如今,他后悔自己當(dāng)初沒能“懶一點”,“要飯都比去礦上強(qiáng)”。
王傳堂去年年初當(dāng)上村委會文書。他把當(dāng)上村委會干部當(dāng)作“這輩子最后的榮耀”,只是他不知道這份榮耀還能持續(xù)多久,因為他也患上了塵肺病。事實上,這個只有5個人的村委會,其中3個都是塵肺病人。
塵肺病陰影下日漸凋零的村落
石佛寺村原本是個小鎮(zhèn)。2014年年底原石佛寺鎮(zhèn)被撤掉,由之前鎮(zhèn)政府附近的兩個自然村合并成現(xiàn)在的石佛寺村。從山陽縣城出發(fā),公交車在回形針般的山路上行駛4個小時后才能到達(dá)。在這條3年前才修通的公路上,全程只遇到了個位數(shù)的車輛。村口豎著一塊石牌,上面刻著:陜西省扶貧開發(fā)工作重點村。
撤鎮(zhèn)之后,街上唯一一家旅館生意急轉(zhuǎn)直下?!按蟀肽曛挥胁怀^10個客人,都是志愿者和來采訪的記者。”老板娘張開手掌,比劃著說。
在這個死氣沉沉的村子里,醫(yī)生鄭忠友是最忙碌的人了。
鄭忠友的診所坐落在一個現(xiàn)代化的小區(qū)里,與土房子的舊街道隔著一條河,幾排6層高的住宅樓樓頂立著幾個大字:“陜南移民搬遷工程”。那里路燈、廣場、健身器材等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小區(qū)里鄭忠友的鄰居,大部分是在建筑隊打工的人和煤窯的礦工。
小區(qū)也是石佛寺村的塵肺病人議論最多的話題之一。幾年前他們打贏了跟金礦的官司,每人獲得1萬元到5萬元不等的賠償金,幾個塵肺病人用這些錢在小區(qū)里買了房。
“80平方米的房子只要兩萬元,省點看病錢,給孩子留個房子?!蓖鮽魈靡操I了一套,但始終沒錢裝修。
對于那些沒在小區(qū)買房的病人來說,有了房子的人,根本不夠“困難”。
“誰有我可憐?”在自家的土房子前,王書國激動得從椅子上站起來,“我沒房子,來看我的志愿者也少”。
在石佛寺村,幾乎每個塵肺病人都會抱怨自己遭遇的不公:有人病情沒有自己嚴(yán)重,卻從志愿者那里多得到一桶油;有些人在山下買了房子,但還享受低?!?/p>
在塵肺病人的抱怨中,郭秀芹是被議論最多的人。她在去年10月被媒體報道后,村里幾乎所有塵肺病人談到她時,都會連忙擺手,小聲嘀咕:“嫁了3個男人都是塵肺病,花死人錢唄?!边€有人撇了撇嘴說:“她家裝的可是防盜門”,說話的人指了指自家房子的木門。還有人猜測:“她帶著記者到村里,自己肯定收了不少好處?!?/p>
這讓郭秀芹心寒。她還記得,村里人原本不是這個樣子。那時還沒有人患上塵肺病,雖然貧窮,但是誰家有個困難,借錢借糧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更重要的是,那時她還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郭秀芹的第二任丈夫是2011年去世的,那是村里塵肺病患者死亡最多的一年,一共8人。也就在這一年,他們工作過的陳耳金礦“被掏空了”。因為很難再煉出黃金,礦山最終被承包給了私人。
30年前,這個金礦的第一聲爆破響起后,一批批年輕農(nóng)民從全國各地源源不斷地涌進(jìn)礦道。幾年后他們走出礦道時,卻都拖著虛弱的身體。石佛寺村患塵肺病的男人,也只不過是這些不斷更替的年輕人中的一小部分。在這些塵肺病患者中,有人是煤炭工人,他們挖出的煤炭裝滿一列列火車,再被運(yùn)到電廠、鋼廠,最終轉(zhuǎn)化為不斷上升的GDP。也有人是建筑工地的風(fēng)鉆工,他們鉆出的樁孔,被灌注水泥后,成為一座座摩天大樓的支柱??蛇@些與他們都沒什么關(guān)系,他們只能在無法勞動后回到農(nóng)村的家,用逐漸變硬的肺艱難呼吸。
也許病人太多,也或許見證過太多次死亡,在石佛寺村,塵肺病似乎已經(jīng)不那么令人恐懼了。兩個患塵肺病的村干部,每天仍然要騎著摩托車巡視村子,一個剛過30歲的病人也會在酒桌上喝得酩酊大醉。
“時間長了,就不管他們有沒有病了?!币粋€健康的村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