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語
那年入冬很早,人們還沒準備好入冬的棉衣,便下起了大雪。他站在山腳下,遠處群山環(huán)繞,暮靄沉沉。若不是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他斷不會在這時離家跋涉。
天邊紅日只剩一半了,斜掛在山頭,染紅一方天空,他眉頭緊皺,嘴唇輕抿。眼前場景不正像他剛在官場經(jīng)歷的風雪嗎?他原只是盡本分,卻不知哪句話、哪件事得罪了權貴。明亮高大的朝堂上,面對奸人誣陷,他想過據(jù)理力爭,可當他的目光掃到金殿上的君主時,心下了然,一切已塵埃落定。罷了,眼下方圓十里白雪皚皚,不知何時才能尋到人家借宿,向前趕路才要緊。哪知越往前走,便越是崎嶇難行,后來,竟寸步難行了。他坐在一塊巖石上歇息,望著眼前的群山。
那是怎樣的美景?人常道淡墨山水中的白描,大抵便是如此。大張的宣紙,恰是被雪花覆蓋的山峰,只依稀有一兩塊青石墨角露出。而人走在山中,又將山中的景致無限延伸。若不是今日此般境況,與友人相約在山中煮酒論詩該是何等樂事?
良久,他起身再次走進風雪交加的山林中。此時,遠處一間小屋赫然映入眼簾。他邁步上前,輕叩柴門,清脆的撞擊聲在山里久久回蕩。等了許久,無人應答。他輕嘆一聲,推門向屋中詢問,只一眼便將屋中擺設盡收眼底,陳設簡單卻一應俱全。他猜測,主人或許臨時有事出去了。雖是貧寒,但主人該是個雅致之人,且不說琴棋書畫,筆墨紙硯細細羅列,單只看墻上那幅山水,雖用筆不多,卻極有意境,角落里的幾筆看似隨意,卻極為傳神,實乃點睛之處。
桌上墨跡已干的書法也是上乘之作,他心中起了漣漪,若是在這樣的風雪夜里,得遇人生一知己,何嘗不是樂事?他拿起桌上小楷本想慢慢欣賞,看到最后臉上的笑容卻慢慢凝結。
這主人竟是自己深交多年的摯友啊!他心中欣喜,眉間卻又添一絲愁緒。
老友原淡泊名利,在山林中隱居多年,而如今,書畫中隱約可見為國效力的雄心。而自己剛從朝堂被排擠出來,連夜離開,慌亂中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他心中除了對官場的憤懣,更有對老友的擔心,若真入世,切莫落得同自己一般。
夜已深,桌上油燈也要燃盡,他卻沒有半點困意。年少時,多少個夜晚,他借著微弱的燭光讀書明理。再后來,考取功名謀得一官半職,常常徹夜看公文,為國事煩憂。而如今,在這寂靜的夜里,他終于偷得浮生半日閑,回味半生崢嶸,卻越想越覺煩亂,理不出半點頭緒。
門外似有動靜,不遠處吠聲響起,像在寂靜的夜中劃開一道口子,他心中一驚,隨即緩緩推開房門。只見來人踏月而來,身披蓑笠,還未到門前,先將積雪抖落。眼前場景似乎有些熟悉,他抖抖嘴唇,不敢相信地喚他。來人緩緩抬頭,看到他后,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欣喜,將他擁入屋內。
燭光在臉上跳躍,他心中有一股暖流流過,連日來的困頓苦楚,全都在老友的熱情中隨風而散。久別重逢的兩人,分外高興,長夜漫漫,促膝而談,直到燭淚干枯,天光破曉,兩人意興猶未盡。更令他沒想到的是,老友久居山林,卻明慧通徹,三言兩語便助他化解了眼前迷局,使他豁然頓悟。
太陽升起時,他正和老友告別,臨行前,偶然看到昨夜被風雪吹折的樹枝,突然便來了興致,隨即一揮而就,一首工整的詩出現(xiàn)在地上:“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眱扇穗S即相視而笑。
編輯/夕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