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穆田
海拔3000米的剛果維龍加火山群上,喬治·夏勒(George Schaller)先生又穿了同樣的衣服,在同一處低矮的樹干上蹲著,像過去的十幾天一樣,盡量顯得像一根木樁。離他不遠處是一群山地大猩猩,它們開始還對他抱有警惕,一段日子過去,大猩猩的眼神已經變成—“哦這個東西又來了”。他感覺時機成熟了,開始坦然坐在那兒。
這是野外生物學家夏勒最享受的一刻—靜靜地觀察它們。1959年的這次經歷讓他成為了世界上第一個進入野外研究大猩猩的人。此前,人們憑想象認為它們非常兇殘。但那次觀察中,一只帶著孩子的母猩猩慢慢爬到夏勒旁邊的樹干上,和他蹲在一起,他看見了母猩猩的眼睛,一雙有著迷人褐色和溫柔神情的眼睛,就像人類一樣。
夏勒今年83歲了,當他坐在北京一家酒店說到母猩猩“美麗的眼睛”時,他灰色透明的眼睛微張,就像看到了什么神秘而美麗的東西。采訪前幾周他還在藏北高原上,和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會(WCS)團隊一起進行雪豹調查,他們看到了一次雪豹和很多次巖羊,記錄它們的數(shù)量和位置,估計該區(qū)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
等待,并耐心記錄各種事實,是他過往60多年一直在做的事情。
那是野生動物保護的黃金年代,1950年代到20世紀末,人類剛剛將大象、美洲豹作為研究焦點。重要的荒野遺跡尚存,一處是坦桑尼亞的塞倫蓋提大草原和林地—在那里,喬治和妻子及兩個幼子曾生活了3年,研究山地大猩猩。另一處是中國西藏的羌塘高原,生活著藏羚羊、藏野驢、野耗?!麑?0年光陰傾注在這片土地上。他的研究遍及大熊貓、美洲豹、非洲獅、雪豹、藏羚羊……多次打破野生動物研究空白,被美國《時代周刊》稱為“世界上最杰出的三位野外動物學家之一”。
夏勒覺得“野性生物學家”一詞能更確切地描述他。他需要像倒時差一樣消化回到城市后的沖擊。他不喜歡城市,車輛吵死了,過馬路時需要左顧右盼,就像為了穿越青藏公路慌張四顧的藏羚羊。他不用手機,對不停更新?lián)Q代的產品“不需要”。
而進入野外,各種鳥鳴以及野獸的叫聲讓他感到平靜。跟動物打交道比和人打交道要容易,動物“更加誠實”,“更加平和”,那些能通過表情判斷出情緒的動物都不必害怕。一次他感覺背后樹葉窸窣的聲音,回頭發(fā)現(xiàn)一米之外一只老虎正在盯著他。他將臉慢慢轉回避免注視它,過了一會兒老虎走開了。另一次他撞上了一頭碩大的熊,他讓自己一動不動,熊轉身離去。他將這歸結于“動物極大的寬容”。
“真正的危險總是來自人的?!彼憛挵选白匀弧狈Q為“自然資源”,這讓它聽起來就像一種“可以買賣或丟棄的商品”,而不是真正出于愛的珍惜。WCS工作人員卞曉星記得夏勒少見的一次暴怒,當時有工作人員為了拍出清晰照片驚擾了冬季好不容易找到草地正在食草的大群野耗牛。他也是世界上第一個揭露西方沙圖什披肩和獵殺青藏高原藏羚羊之間關聯(lián)的人,此前,售賣者一直聲稱是藏民撿藏羚羊蛻下的毛絨而不是獵殺。
他對野生動物的情感,往往帶有共情的洞悉。他曾在書里這樣記述一只15個月大的雌獅的第一次捕獵,“它沒有吃獵物,只是坐在尸體旁,臉上流露出驚訝的神情。在這個重要時刻,它將童年拋在了身后,開始全面參與獅群事務,但它的訓練階段還遠沒有結束”。
盡管動物保護是社會、政治問題,不是科學問題,但似乎沒人比他更合適站出來了。他最了解野生動物的滑坡式處境。他的工作開始發(fā)生微妙的轉變,不再花數(shù)年研究一個物種,而是為保護動物及其棲息地—荒野之地而呼吁。
“夏勒博士不是一個單純的研究者”,和他密切共事過的WCS亞洲項目主任康靄黎說。普通研究者的工作常僅限于在研究報告最后寫上建議,但夏勒會將這些建議發(fā)給政府,并通過試點驗證合理性??奠\黎用“先鋒性”來形容夏勒,在他出版的十幾本書里,相當一部分是科普類,“需要有人用更加美麗、更加簡單的方式把保護的事情說給更多人聽”。
夏勒總是盡可能多地參加講座和接受采訪,因為相信“只有人們真心對它有感覺的時候,科學才能派上用場”。他愿意不厭其煩地講述有趣的經歷:比如一次他等待一只被麻醉的豹子蘇醒時睡著了,倒在豹子松軟的身上,當他醒來,豹子正好奇地看著他。
當他意識到“就算未來正在遭受威脅,人們還是不愿意改變”,他試著更努力地去溝通。卞曉星說。在考察當?shù)匾恍┕賳T的酒局上,人們一個個上來敬酒,夏勒會和善地把酒喝掉。跟當?shù)鼐用竦木蹠系煤芡頃r,卞曉星偷偷提醒他如果太累可以借口離席,他回答,不,要表達友好。他也學會了一些更容易被政府接受的交流方式,比如在公開場合表揚當?shù)卣囊吧鷦游锉Wo措施,同時指出問題。
環(huán)境破壞永遠不會停止,但夏勒信仰一種超越科學的理想:幫助那些荒野碎片永存?!霸谶@里,我們能體驗到生命平靜的律動,重新感覺到自己屬于自然世界。”在他看來,荒野是一種心境。未來的人們應該有“瞥見大自然落日余暉的權利”。
他至今依然采用一種“老派”的研究方式:常駐動物活動的區(qū)域,觀察記錄。一個小本,一只望遠鏡和GPS定位幾乎是他的全部研究工具。每天回到駐地,他會第一時間整理收集來的數(shù)據。這不是一些研究機構愿意花力氣做的事,因為獲取基礎信息只是研究的第一步,只有當這些數(shù)據被建入模型,計算出結果,才能進入頂尖學術雜志成為科學成果。這也導致基礎數(shù)據的缺失,一些研究者“為了統(tǒng)計而統(tǒng)計”。對此他不屑一顧,“我從來不相信那些所謂新潮的統(tǒng)計學方法,難道漂亮的公式就能告訴你看不見的山背后有多少只巖羊嗎?”
第一個得到中國政府批準進入羌塘無人區(qū)開展研究的外國人,第一個進入剛果研究山地大猩猩的人,為什么總是夏勒成為第一個?曾和他共事多年的學者劉大牛給出的原因是,“簡單”的追求。一個地方之所以無人進入,往往是因為需要克服太多阻力,其中有的來自政治。進入印度研究時,夏勒曾被嫉妒他的人舉報為國際特工,調查者檢查了他本子上的每一句話,可是除了科研記錄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這種“簡單”幫他贏得了更多的信任,也成為某種保護,讓他輕易躲過擾亂,進入寧靜之地。
與動物之間的親密感,令他愉悅和滿足。在人跡罕至的羌塘高原,很多動物從來沒有見過人。一次,夏勒遇見了一只狼,狼走過來了,它望向夏勒,又走開了,平行地保持距離。他們走了幾百米,對視了一會兒,最后狼走上了山丘,消失了。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被它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