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鋒,胡琰琪,吳曉麗
(商洛學院 語言文化傳播學院,陜西 商洛 726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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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P/ADJ +了”構式中體壓制現(xiàn)象的分析及驗證
劉鋒,胡琰琪,吳曉麗
(商洛學院 語言文化傳播學院,陜西 商洛 726000)
摘要:在構式語法觀下,對漢語中“NP/ADJ +了”結構進行考察,發(fā)現(xiàn)該構式是一組形式與意義的配對,體現(xiàn)了完成體及實現(xiàn)體的特征;在體壓制的作用下,“NP/ADJ +了”構式中的形容詞或名詞發(fā)生了從狀態(tài)(state)到事件(event)的體轉移,并且此種體轉移可以通過對構式時體意義的認知識解得以驗證。
關鍵詞:“NP/ADJ +了”構式;體壓制;體轉移
“NP/ADJ +了”是漢語中固有的結構,它的句法形式是由“名詞/形容詞+了”構成,如(1a)中的“天/亮+了”,(1b)中的“花兒/紅+了”,(1c)中的“小張/火+了”。
例1
a.天亮了。
b.花兒紅了。
c.小張火了。
該結構的普遍使用,使它備受研究者的關注,但是研究的重心大多聚焦于對“了”的詞性、位置,表達“時”還是表達“體”的判斷上,如:梅祖麟、吳福祥通過對“了”的歷時研究發(fā)現(xiàn)“了”在語法化的進程中體現(xiàn)了從句尾向句中移動的趨勢,句尾“了”屬于助詞范疇,將之稱為形尾“了”[1]133-148或是詞綴“了”[2]180-211;而呂叔湘、羅驥等在對現(xiàn)代漢語中“了”分析的基礎上將句尾“了”歸類為語氣“了”[3]280-286,[4]18-20;在印歐語法研究的影響下,黎錦溪等認為“了”在語法作用上等同于英語中的Perfect(完成)[5];但是金立鑫、竟成等對于此觀點提出了質疑,認為“了”是一個表達“完成—延續(xù)”意義的體標記[6-7];戴耀晶認為“了”具有動態(tài)性、完整性和現(xiàn)實性特征[8]35-37;而袁野通過“了”與“過”的對比提出了“了”的時點性[9]。
“了”用法的復雜性及研究者考察角度的不同,使得對于“了”的解釋還沒有達成統(tǒng)一,甚至出現(xiàn)了自相矛盾的狀況,因此,本文擬在構式語法的框架下,通過體壓制現(xiàn)象對漢語中“NP/ADJ +了”構式的體轉移及整體時間意義的形成做出新的闡釋,以期對“了”的研究提供新思路,并豐富構式語法研究的素材。
構式語法(Construction Grammar)是在唯物主義一元論的基礎上孕育于認知語法的語言研究的新方案,構式語法主張語言中的任何一個形式—意義的配對體都是構式,多個構式組構到一起能夠形成更大的單位,在整個語言系統(tǒng)中不存在“核心語法”與“邊緣語法”之分,語言中所有的單位小到詞素、詞和習語,大至語型、跨語言的層次及習得都是在接受了輸入后在認知的基礎上形成的構式[10]59-60。依據(jù)Goldberg對于構式的定義,本文將“NP/ADJ +了”審視為構式,即“NP/ADJ +了”是一個形式—意義的配對,且“NP/ADJ +了”的形式與意義不能從該結構中已有成分或是其他已有的構式中得到完全預測。也就是說,無論例1中“NP/ADJ”位置上出現(xiàn)的哪些具體的詞,“NP/ADJ +了”構式都表達了具有相同元素的固定意義,并且其意義不能從其自有成分與其他已有的構式中得到完全預測。
“體”(aspect)一般稱作語法體(具有語法標記的“體”,如英語中的完成體和進行體)或者是視點體(情況體或是動作類型),是說話者對于事件所采取的不同觀察視角和觀察方式在語言中對于事件時間特征的編碼。人們用不同類型的體標記來表示對情狀的不同觀察方式。根據(jù)話語表達的需要,說話人可以將觀察的目光聚焦于一個情狀的不同部分,表達該情狀之未發(fā)生、正在發(fā)生或者已經(jīng)發(fā)生,也可以把情狀視為一個階段、一個整體,或者是一個連續(xù)的過程,如在(2a)和(2b)中都包含了“小王在這里”這樣一個事件,但功能不同,(2a)中的“小王在這里”是話題的中心,作為一個整體時間體現(xiàn)了完成體的特征,而(2b)則是將“小王在這里”視作主體事件發(fā)生的伴隨時間。
例2
a.小王昨天在這里。
b.小王昨天在這里的時候說的這些話。
多數(shù)情況下,體并不是以獨立的形態(tài)出現(xiàn)的,而總是與表達時的手段融合在一起,如英語的完成體使用于過去時句子中,完成體本身則被認為是零形式(phonetically zero),而非完成體則使用詞匯和語法形態(tài)進行表達。如例3與例4:
例3Mary ran away.
例4Mary was running in the yard.
例3是一個英語一般過去時的例子,其中的體就是完整體,體蘊含在V-ed表達的意義中,例4則是過去時和非完成體共同使用的例子,表示在過去時間里正在進行的一個動作。
漢語中對“體”系統(tǒng)的研究已有了豐碩的果實,語言學的前輩們對于漢語中各種語法化和非語法化的體標記進行了詳盡的研究,特別是戴耀晶對近代漢語中的體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研究,將漢語中的語法體分為了完成體(實現(xiàn)體、經(jīng)驗體、短實體)和非完成體(進行體、連續(xù)體、開始體、延續(xù)體)兩大類,并把“了”歸入完成體中的實現(xiàn)體。戴耀晶認為,“了”具有動態(tài)性、完整性和現(xiàn)實性特征[8]35-37,相對于其他研究而言,戴耀晶的研究較好地體現(xiàn)了“了”作為完成體的使用特點,同時也對“了”的主要用法進行了細致的分析,但遺憾的是,“了”作為一種完成體的觀點并沒有得到廣泛的接受,究其原因,主要是因為“了”用法的多樣性,如在(5a)中“我們—演了—兩場節(jié)目”可以被看作是完成體,而(5b)中的“明天—我—要走了”顯然不能體現(xiàn)完成體的意義。
例5
a.我們演了兩場節(jié)目。
b.明天我要走了。
但是戴氏的研究為本文提供了一個重要啟示,結合構式語法理論,本文認為“NP/ADJ +了”構式體現(xiàn)了完成體及實現(xiàn)體的特征,與戴氏不同的是,這種完成體的特征并不是來自構式中的已有成分“了”,而是根源于該構式自身,“了”這樣一個獨立詞素并不體現(xiàn)完成體,但是“NP/ADJ +了”作為形式與意義的整體,具有完成體特征。
1.體壓制理念的提出
隨著構式語法理論的興起,壓制這個來源于計算機語言的術語[11]已經(jīng)成為語言學研究的一個熱點問題,構式壓制觀的提出解決了詞匯壓制觀的局限性,認為在句法的組配中起關鍵作用的不是核心詞,而是由具有整體意義的構式來驅動的,當構式義與詞匯義出現(xiàn)沖突的時候,構式義將對詞匯義產(chǎn)生壓制作用。Michaelis 將構式壓制原則明確定義為:如果一個詞項與它的形態(tài)句法環(huán)境在語義上互不兼容或是出現(xiàn)誤配,這個詞項的意義就應順應它所嵌入的構式義[12]。體壓制研究目前有兩種思路,一種是以Olsen、Moens、Steedman和De swart 為代表的以生成語法為理論基礎的思路,這種生成語法取向認為體壓制是由功能詞或是標記詞來實現(xiàn)的,他們強調功能詞或是標記詞是命題或是算子(operator),反映了事件時間與參照時間的互動關系,De swart特別指出當功能詞或是標記詞強調事件的起始點時,狀態(tài)被壓制成為了事件,當功能詞或是標記詞強調事件的持續(xù)與延續(xù)時,事件變成了狀態(tài)[13]。譬如(6a)中suddenly被看作是觸發(fā)“體”特征的觸發(fā)點,它抑制了know 的表狀態(tài)意義,產(chǎn)生了事件起始的意義——“突然知道”,而在無明顯觸發(fā)點的(6b)中,De swart引入了壓制算子Csd(表示狀態(tài)被壓制成為了事件)把-ing看作是虛擬的標記,由于時算子PROG的壓制使得Like(通常是用于一般現(xiàn)在時,表達一種狀態(tài))具有了動態(tài)特征,De swart將其表示為[PRES[PROG[Csd]Susan like this play]]。
例6
a.Suddenly, I knew the answer.
b.Susan is liking this play.
體壓制的另一種思路是以Michaelis為代表的以構式語法理論為基礎的研究方式,根據(jù)Goldberg和Talmy的研究,構式、功能詞或是標記詞都是有限的封閉系統(tǒng),為語言交際提供概念框架,詞項為交際提供概念能容,必須與構式、功能詞或是標記詞表示的概念框架一致。構式框架下的體壓制研究必須在認知識解的基礎上從包括詳略度(specificity)、掃描(scanning)、凸顯(salience)和詞的顯域和域義等多角度進行分析。
2.體壓制分析
依據(jù)構式壓制觀的體壓制理論,可以看出在“NP/ADJ +了”構式中的形容詞或是名詞在體壓制下產(chǎn)生了從狀態(tài)(state)到事件(event)的轉移,如例1中的“天—亮”“花兒—紅”及“小張—火”本來是描述狀態(tài)或是靜態(tài)事物的形容詞或是名詞,但是在進入到“NP/ADJ +了”構式后表達了完成體及實現(xiàn)體的意義,如(1a)語義為“天已經(jīng)完成亮的狀態(tài),但還會持續(xù)地亮一段時間”;(1b)語義為“花兒已經(jīng)紅了,還會持續(xù)地紅一段時間”;(1c)的語義是“小張已經(jīng)火了,還會持續(xù)地火一段時間,這種在壓制作用下的體轉移可以用圖1表示出來。
圖1 “NP/ADJ +了”構式中的體轉移
圖1將“NP/ADJ +了”構式的成分結構描畫為相互嵌套的盒子,其中包括了句法、語義、詞義、語音等信息。圖1中外框盒標注構式整體的句法、語義,其內部的兩個子框盒表示該構式的兩個組成成分。此處采用了“Attribute Value Pairs(屬性值配對體)”的方法來標注構式所含豐富的信息特征,圖1中的配對使用,也完全符合Fillmore所倡導實行的“a Unification-based Model(基于調合的模型)”這一總體思路,如(phone le)就是這類配對體,其屬性為phone(發(fā)音),其值為“l(fā)e”,用以表明該成分的“發(fā)音為le”這一信息。
圖1中外框盒表明了“NP/ADJ +了”構式的句法(syn)和語義(sem)特征:(1)句法特征:cat NP/ADJ→V(表明在壓制的作用下此構式的范疇(cat)由形容詞/名詞向動詞(NP/ADJ→V)轉移)。(2)語義特征:a. index# 1(該構式的情景未知);b. frame STATE→ENENT(該構式的框架(frame)在壓制的作用下發(fā)生了從狀態(tài)到事件(STATE→ENENT)的體轉移;c.arg 1 (該構式的第一論元,如例1中的“天”“花兒”“小張”);d.arg 2(該構式第二個論元,如例1中的“亮”“紅”“火”)。圖1內部的兩個子框盒表示該構式通常包含的兩個組成部分(NP/ADJ和“了”)的句法、語義和配價信息。
為驗證“NP/ADJ +了”構式中的形容詞或名詞在體壓制下產(chǎn)生了從狀態(tài)(state)到事件(event)的轉移,本文擬通過對該構式中時體狀況的認知識解,以(1a)為例對該構式中完成體及實現(xiàn)體的整體時間意義的形成進行分析。
1.壓制前的時體意義
(1a)中的形容詞或名詞詞干“天—亮”在與“了”進行配對前,它的語用功能僅表達終結情狀,所謂的終結情狀是指導致狀態(tài)改變的瞬間發(fā)生的情狀,具有動態(tài)、非定點和瞬間特征?!疤臁痢边@一狀況的開始和結束幾乎重疊在一起,可以將它時間意義表示為圖2。其中,E表示前面發(fā)生的事件,R表示事件導致的結果狀態(tài),該情狀不考慮前面的事件和后面的狀態(tài)持續(xù),只表示時間結束和狀態(tài)產(chǎn)生的瞬間。
圖2 壓制前的時體意義
2.壓制后的時體意義
“天—亮”在與“了”進行配對后,“NP/ADJ +了”構式對“天—亮”進行壓制產(chǎn)生了從“天未亮”到“天已經(jīng)亮”的起始過程,并在起始過程結束后進入了狀態(tài)的持續(xù)過程。整個過程可以表示為圖3。“+”表示“天—亮”之前的狀態(tài),“//”表示“天—亮”后的持續(xù)過程,“[]”表示從“天未亮”到“天已經(jīng)亮”的起始過程。
圖3 壓制后時體意義的變化
圖4從心理認知的掃描角度對起始過程進行了進一步的描寫,圖4中的e和s是在每一個心理觀察點位置上所獲得的事件及其結果的狀態(tài),從中可以看出起始過程在整個構式中起到了一個從狀態(tài)到完成體及實現(xiàn)體的轉移作用。
圖4 壓制過程的認知識解
作為漢語中一種既有普遍性又有特殊性的結構——“NP/ADJ +了”構式是一組形式與意義的配對,體現(xiàn)了完成體及實現(xiàn)體的特征。在體壓制的作用下,該構式中的形容詞或名詞發(fā)生了從狀態(tài)(state)到事件(event)的體轉移,并且此類轉移可以通過對其時體意義的認知識解得到驗證。
對“NP/ADJ +了”構式的考察既為“了”字句的研究提供一個新的思路,又為構式語法應用于漢語研究提供了案例,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漢語系統(tǒng)相當復雜,包含“了”成分的構式不計其數(shù),豐富的體標記使得任何細微的變化都會導致構式特征的變化,譬如:“V+了+Qp+了”構式中就存在雙重壓制的現(xiàn)象,這些情況還需要做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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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賀晴】
中圖分類號:p1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5128(2016)14-0071-05
收稿日期:2016-05-11
基金項目:陜西省社科聯(lián)科研基金項目:來陜外籍商人文化適應問題的調查與研究(2014z083);商洛學院科研基金項目:商洛外籍人士跨文化適應模式研究(14SKY-FWDF009)
作者簡介:劉鋒(1981—),男,陜西商洛人,商洛學院語言文化傳播學院講師,文學碩士,主要從事現(xiàn)代語言學研究;胡琰琪(1984—),女,陜西商洛人,商洛學院語言文化傳播學院講師,文學碩士,主要從事翻譯理論與實踐研究;吳曉麗(1979—),女,陜西商洛人,商洛學院語言文化傳播學院講師,翻譯碩士,主要從事翻譯理論與實踐研究。
Analysis and Verification on the Phenomena of Aspect Coercion in the “NP/ADJ +le” Construction
LIU Feng, HU Yan-qi, WU Xiao-li
(College of Language and Culture Communication, Shangluo University, Shangluo 726000, China)
Abstract:Based on the frame of construction grammar, the “NP/ADJ +le” construction is investigated. It is found that the “NP/ADJ +le” construction, as a pairing of form and meaning, can embody the perfect and realized aspect; under the function of aspect coercion, its embedded NP/ADJ is conducted the aspect transfer from state to event, and this aspect transfer can be verified by cognitively acknowledging its tense and aspect meaning.
Key words:“NP/ADJ +le” construction; aspect coercion; aspect transfer
【外語教學與語言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