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藏
楔子
我叫巫真。我是這九夷大陸上為數(shù)不多的巫族人,又生為女兒身,所以,我一出生就被九夷大陸最尊貴的教皇大人帶回宮撫養(yǎng),從小被按照圣女的標準培養(yǎng)。
在十六歲之前,我一直以為我會接任圣女,老死于云浮宮。
但在十六歲生辰那天,我正式接任圣女那天,我才知道圣女的職責——巫族歷代圣女在滿十六歲后皆會被獻祭給已經(jīng)死了幾百年的木乃伊大祭司,以安撫他的亡靈。
我不怕死,但我還有心愿未了,所以,我在當天夜里翻窗而出,打定了主意要逃,逃出皇宮去為星司尋找可以恢復健康的靈藥。
可是,當我偷偷溜到星司窗下,想要再看他一眼時,我撞上了雪衣。
她立在窗下,白衣白發(fā),眉目精致得像古畫中的神女。她美得令人心驚,巫族人純正的血統(tǒng)令她活了百年依然眉目如少女,讓她穩(wěn)坐教皇寵妃的寶座。
我有些驚慌,她卻像是早就在等我一般,低低開口道:“我不攔你,我只問你一句,你想救星司嗎?”
想,當然想!我謹小慎微地按照教皇的安排活了十六年,唯一的心愿就是治好星司,讓他快樂。
她在那窗下忽然俯下身來,貼在我的耳側低低道:“想救星司就幫我做一件事,我知道怎么救星司。”
我在月色之下看到殿內(nèi)星司蒼白而美麗的側臉,他睡著了都皺著眉,一副不開心的模樣。
一
祭典的青銅鐘鐘聲響起,沉悶且喪氣。
我跪在古墓之前、教皇腳下,聽著教皇問我:“你可愿將圣潔之體獻祭給祭司大人,與他共同守護九夷大陸,云浮之都?”
雪衣在教皇身后注視著我,我嘆氣道:“愿意吧?!?/p>
教皇命人將我扶進為我量身打造的白玉棺槨中。
那棺槨搖搖晃晃被送進了古墓之中,等到被停放好,聽到那墓門轟隆又被合上的聲音,我知道,這墓室之中只剩下我一個活人了。
我舉著那顆偷藏的照明珠慢慢地從棺槨里爬出來,在看到墓室里的景象時渾身發(fā)僵。
偌大的墓室之中遍地棺槨,遍地木乃伊,每具木乃伊都是和我一樣的圣女裝扮,但死相各式各樣,有自盡的、有窒息的、有被吸干了血的……
我在原地僵愣了半天,終是舉著照明珠在茫茫棺槨中尋找那位傳說中的木乃伊大祭司。
以前,星司曾經(jīng)偷偷給我講過這位大祭司的傳說。傳說他曾是九夷最厲害的祭司,長生不死,英俊非凡。他一生中只做錯了一件事,那就是愛上了巫族圣女,要帶圣女私奔,結果被教皇發(fā)現(xiàn)。教皇設計抓住他,將他放干了血,活埋在了這古墓之中。
從那之后,每十六年教皇就會送一名巫族圣女進古墓,殉葬。
我在墓室的正中間找到了那口烏黑的玄鐵棺槨。
這應該就是雪衣說的封存大祭司的棺槨,可是……棺槨是被誰打開的?
我猶豫再三,舉著照明珠往棺槨里看——
空的!
棺槨里空無一物,只有厚厚的一層灰塵。
我剛想上前察看,脖子就不知道被什么東西一把扼住,那來自身后濃重的腐朽味、那貼近脖子“咕嚕?!钡臏啙岷粑暎钗乙幌伦泳徒┝?,我登時大喝道:“九匪!”
那是祭司的小名,雪衣說,只要我叫小名,祭司就不會咬死我。
于是,那冰冷的牙齒和黏糊糊的舌頭就堪堪停在了我的脖子上,我聽到那玩意喉頭發(fā)出“咕嚕?!钡穆曇?。
我渾身發(fā)僵,攥緊了手連聲道:“九匪!祭司大人?!”
背后那東西卻忽然伸出黏糊糊的舌頭舔了舔我的脖子,那觸感讓我毛骨悚然:“九匪!九……祭司大人!我是來救你的!”我攥著袖中劍最后一次吶喊,就在那玩意的牙齒要咬緊我的脖子、我要出手的瞬間,眼前白影一晃,掀起一陣灰塵。
我被瞇了眼,只聽到身后那玩意發(fā)出“咔”的一聲輕響,之后便沒音了。
耳邊有濃重的呼吸聲,和喉頭艱澀發(fā)出的模糊的字節(jié):“……綺”
什么綺?我艱難地睜開眼,就看到眼前站著一具被纏滿了白布的……活木乃伊,而他的手里捏著那具剛剛在我身后的死木乃伊……
而我再放眼看去,發(fā)現(xiàn)這墓室之中不知何時從棺槨里爬出一具具同樣被纏滿白布的木乃伊……紛紛向我涌來。它們逼近我就要將我按倒,我拔出袖中劍,一劍斬斷那具要將我按倒的木乃伊的胳膊,慌亂地問:“你是大祭司嗎?”
它沒有反應,低頭來啃我,我一劍捅穿了它。這樣多的木乃伊,我哪里分得清誰才是大祭司?
就在我砍翻九具木乃伊,躺在地上抱著被拉脫臼的胳膊奄奄一息時,那具一直站在我身后悶不吭聲的活木乃伊說出一句生澀的話:“是我?!?/p>
正是第二只出現(xiàn)且救了我的木乃伊。
二
墓室里的木乃伊越聚越多,我胳膊疼得抬不起來,無力抵擋,眼看著就要命喪于此,只能用最后一個計劃——雪衣告訴我,墓室正墻上的黑龍浮雕口中有一顆琉璃珠,打破它就能令整個墓室崩塌,到逼不得已之時可以打破機關從小道逃生,只是,墓室崩塌勢必會驚動教皇。
如今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撞開涌過來的木乃伊,拉住那位木乃伊大祭司便朝機關狂奔而去。我一拳搗碎了琉璃珠,只見那浮雕之下一張被塵封的小門轟隆而開,接著,整個墓室劇烈地晃動,黃沙傾瀉,天塌地陷。
我拉著大祭司一頭鉆進了密道,誰料那密道是條下滑的黃土隧道,我來不及驚呼就帶著大祭司滑了下去。臨到底的時候,我怕把木乃伊大祭司給摔散架了,猛地翻身抱住他,墊在了他的身下狠狠摔進了黃沙之中,我登時就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有人在說話,許多許多人,吵吵鬧鬧地罵著:“打死這只半獸!身為奴隸,居然還敢偷吃東西!打死他!”
我只覺得渾身輕飄飄的,沒有一點知覺。我睜開眼,頭頂驕陽似火,身下是青磚黃石,而不遠處熙攘熱鬧,赫然是皇城之下的奴隸市場。
密道之下怎么會是奴隸市場?
我起身回頭去看,看到那數(shù)步之外藍光波動,而藍光之外是密道之下的黃沙,那黃沙之上躺著我和那具木乃伊。
我低頭去捏自己受傷的胳膊,沒有知覺,這才想起雪衣說過進入密道之后會進入一個幻境——夢魘,只有沖破這夢魘才能走出密道,若是看不破,或者死在這夢魘之中,就會永遠沉淪下去。
“打死他!一只卑賤的半獸還敢反抗!”不遠處的那些達官貴人正激動地圍堵著什么。
奴隸市場?這是誰的夢魘?我不記得我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夢。
大祭司呢?
我左右找不到進入夢魘的大祭司,便往那人群里去找,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些達官貴人讓打手將一只小半獸堵在了墻腳,正踩著他抽鞭子。
“讓你跑!讓你偷東西吃!”一鞭子抽下,那半獸趴在地上渾身打戰(zhàn),血立馬就從背上涌了出來。
那半獸又瘦又小,趴在地上蜷成小小的一團,一對獸耳耷拉在黑發(fā)中。
“吐出來!”那揮鞭子的打手抓住他的頭發(fā)迫使他抬頭,伸手就捏住了他的下顎,“將偷吃的給老子吐出來!”
那半獸便抬起眼惡狠狠地瞪向了他,一雙暗金色的眼珠子狠極了。
那金色的眼珠……讓我眼熟。
他趴在地上,臉臟兮兮的,口中被塞得滿滿當當,緊咬著牙死活不松口。
“你還敢瞪老子!”那打手將鞭子一丟,從懷里掏出匕首,道,“不吐是吧?老子剜了你的牙!”那打手抬手就往他嘴里捅。
我聽到白玉鈴鐺輕輕晃動的聲響,有人嬌喝道:“放開他!”
一輛白玉馬車停在了人群之中,車簾一晃,一張小小的臉從那車內(nèi)探了出來。八九歲的小姑娘,明珠似的臉,烏黑的眼睛,束著高高的發(fā)髻,皺眉道:“他只是餓極了而已,你們?yōu)槭裁匆@么欺負他?”
那滿市場的人便都誠惶誠恐地跪了下來,恭敬地喊了一聲:“圣女——”
圣女?她是巫族圣女?
我努力去看她的臉,只覺得眼熟,可是她太小了,我辨認不出她是哪一代圣女。
她被丫鬟抱下車,走到那遍體鱗傷的半獸眼前,蹲下身看他:“真可憐……你愿意跟我回去嗎?我可以給你許多許多好吃的?!?/p>
那半獸警惕地看著她,在她伸出手想摸他的獸耳時瞬間伸爪,一爪子撓在了她的手背上。
圣女吃痛,驚呼一聲,身旁的丫鬟、守衛(wèi)便忙要上前拿下那半獸,圣女卻伸手攔住他們,道:“退下!”而后她又低頭去看那半獸,“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p>
于是,圣女買下了半獸,帶著他回宮。
我在那大殿之外看著圣女小心翼翼地給他包扎傷口,拿了糕點給他吃,一遍一遍地教他說話。
“我叫巫綺,你叫什么?”
“你沒有名字嗎?那我給你取個名字?!?/p>
“叫九匪好不好?”
那半獸蹲在地上,塞了滿嘴的糕點,抬起頭來看了看圣女,圣女便對他笑道:“九匪,你念一遍給我聽聽?!?/p>
他動了動獸耳,低頭在她掌心里蹭了蹭。
原來,他的名字是圣女取的。
那大殿之外忽然電閃雷鳴,我嚇得縮了縮脖子,接著就看到教皇從殿外走進去。
巫綺拉著九匪跪下行禮。
教皇只是輕輕掃了一眼九匪,道:“我聽說你買了一只半獸奴隸?”
巫綺不敢抬頭,怯怯道:“他不是奴隸,他叫九匪。”
九匪歪頭看她,輕輕拉了拉她的手指。
“獸為奴,不是取了名字就可以像個人的!”教皇冷冷道,“你知道宮中規(guī)矩,你身邊不可以出現(xiàn)男奴,更何況是卑賤的半獸!今夜就將它送走!”
“可是……”巫綺想反駁。
教皇已起身道:“沒有可是,你只需要乖乖聽話?!毖粤T,他轉身離開,那在殿外候著的守衛(wèi)便涌進來將九匪按倒。
九匪想要反抗,那守衛(wèi)便拔了刀砍下來,九匪招架不住,大腿被砍傷,跪在了地上。
巫綺在旁邊嚇得哭起來,她想攔,只聽教皇在殿外冷冷地道:“你要違背我的命令嗎?”于是,她就站在那里,任由九匪掙扎著來拉她,而她只是不住地哭。
殿外下著大雨瓢潑,我看著九匪渾身鮮血淋淋的,被拖出大殿,丟出了宮。
我忙跟著出了宮,在后山的亂葬崗看到了奄奄一息的九匪。他被丟在腐壞的尸體堆中,渾身被血浸透,幾只食肉的野狗圍在他身邊,低吠著要去分食他的肉。
沒人來救他。
我實在看不下去,便拔劍上前。
三
我將他救下來,把他從亂葬崗扛到了一個干凈的洞穴之中。我費了些力氣將他渾身擦干凈,將傷口包扎好,然后氣喘吁吁地坐在他身邊看他。
他居然是大祭司!那個傳說中厲害非凡的大祭司居然是個半獸!我不知道他經(jīng)歷了多少苦難才成為那個受萬人敬仰的大祭司。
這個夢魘大概是他的心魔吧!過了幾百年,沉睡了幾百年,他依舊會陷入這場夢魘之中。
我不知該如何讓他清醒,打破這個夢魘回到現(xiàn)實。
他似乎很痛苦,趴在草墊之上皺緊了一雙眉,那一對獸耳了無生機地垂在黑發(fā)里。
星司睡著了也喜歡皺眉,像是有無數(shù)煩惱,做夢都不得解脫。
我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眉頭,想要揉開皺著的眉,他卻猛地醒來,一把抓住我的手,暗金色的眼睛里兇光畢露。
我嚇了一跳,剛想揮開他,他忽然又一頭栽在我懷里,哭了起來。
我手足無措地呆愣在原地。
“綺……”他在我懷里迷迷糊糊、反反復復地叫著這個名字,他抓緊了我的手,哭得像只小貓。
我嘆了一口氣沒有掙扎開,只是抱著他道:“這只是個夢,你快點醒來吧,醒來就沒事了……”
他哭了一夜,第二天就發(fā)燒了,渾身燙得厲害。我怕他死在這夢里,那樣,我和他就再也回不到現(xiàn)實中了,便火急火燎地跑去城里給他抓藥,可等我將藥抓回來,他就不見了。
我心道不好,丟下藥就往皇城下跑,果然,他就在宮門口,瘋了一樣要往宮中沖,一聲聲喊著巫綺的名字。
那些侍衛(wèi)一刀刀朝他身上砍,等我趕到時,他已倒在城墻下奄奄一息,身上的血多得我分不清他哪里沒有受傷。
我將他重新扛回山洞,再次為他包扎。
可從那次開始,他幾乎一有機會就想盡辦法往宮里去。他要找巫綺,卻每一次都搞得半死不活,遍體鱗傷。
我在宮墻下救過他,在圣女游行的街道上救過他,在后山、在牢中……我一次次將他帶回山洞,療傷救命。
他卻毫不惜命。
終于,我再次在亂葬崗找到他時忍不住崩潰了。霜降之夜,月色又冷又亮,我渾身狼狽地將他從尸體堆里拉出來,他卻甩開我的手,用剛學會的人話跟我說:“滾開!我不需要你救?!?/p>
我就站在那野狗低吠的亂葬崗中氣哭了。我怕他死在這夢中,恨自己不能不救他,讓他死。
他看著我,耳朵垂了垂,沒有說話。
我說:“九匪,是不是再見她一面,你就能死心了?”
他抿著嘴不說話。
我在月色下轉頭就走。
那天夜里,我溜入皇宮將圣女擄了出來。這云浮大殿我從小待到大,對各種小路都十分熟悉,只是中途遇到一批守衛(wèi),受了些傷。好在在這夢魘之中我感受不到疼痛,在將圣女帶到九匪面前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流了許多血。
九匪在山洞之中,拿著果子,不知在發(fā)什么呆。
我將圣女推給他時,他愣在了那里,過了好半天才紅著眼眶叫了一聲:“綺……”
我功成身退,將山洞留給他們,獨自出了山洞。我扶著青苔滿布的石壁慢慢坐了下來,后背黏黏的,不知是血還是汗,我只覺得一陣眩暈。
這讓我想起我十歲那年因為發(fā)燒起晚了,教皇讓我在女神像下跪了兩天兩夜,那時我也是渾身發(fā)麻,頭暈目眩。其間,星司偷偷來給我送吃的,我們就坐在女神像下,像兩只小老鼠一樣偷偷摸摸地喂對方吃糕點。
可是,從那之后,星司就被帶到了教皇的寵妃雪衣身邊教養(yǎng),我很少再見到他,再見之后也是我稱他為大皇子殿下,而他尊我為圣女。
我看著那彎彎的月亮,累得想睡覺。我昏昏沉沉地靠在山壁之上,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阿真,阿真醒醒!”那聲音又笨又傻。
我一睜開眼就看到九匪那張充滿稚氣的臉,他抱著我,眉頭皺得緊緊的:“阿真,你……流了很多血。”
我看向他身后,發(fā)現(xiàn)巫綺不見了,便問:“她沒有為你留下,跟你一起私奔?”我以為……他們會一起逃走。
他撕開我的衣服去看我背后的傷,臉色一下子就白了:“你……不要命了嗎白癡?!”
我伸手抱住他,安慰似的摸了摸他的頭、他的耳朵,輕聲道:“你不要傷心,不要難過,好好地活下去,將來你會成為受萬人敬仰的大英雄、無所不能的大祭司……”
他抱著我不敢碰我的背,我聽到他聲音顫抖地問:“阿真,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我沒有答他,只是哀求他:“你不要尋死了,好不好?”
他的耳朵垂在我的手背之下,他輕輕說了一句:“好。”
我松了一口氣,然后便昏了過去。
四
再醒來時,我渾身疼得要死,胳膊疼得我直發(fā)顫。
有人輕輕按住了我的胳膊,低聲道:“別亂動,剛接好。”
我睜開眼,看到一雙熟悉的暗金色的眼,和一張被纏滿白布的木乃伊臉。老實說,我嚇得差點沒再昏過去,但是,我如今被他抱著,我怕激怒他,只能眨了眨眼,假裝別過頭去看向別的地方。
四周黃土塵灰彌漫,赫然是一條狹窄的甬道。
我大喜道:“我們從幻境里出來了?”他看破了?
抱著我的木乃伊“嗯”了一聲,換了個姿勢將我背起來,然后繼續(xù)往甬道外走。
我有些不適應,忙道:“九……大祭司,我只是手受傷了,腿可以走,你放我下來吧……”
他沒有理我,依舊悶不吭聲地背著我朝有亮光的地方走。
我想掙扎,他卻悶聲道:“不要亂動,否則我的胳膊會斷?!?/p>
我低頭看了看他那被纏著白布、像枯骨一樣的手臂,渾身一僵,不敢再亂動。我答應了雪衣要將他完整地帶出去。
這甬道又悶又靜,只有他細微的腳步聲和我的呼吸聲,我在他的背上,看著他白布下冒出來的亂糟糟的黑發(fā),想起那夢魘之中年少的他那一對獸耳,毛茸茸的像只大貓。
這真的是那個傻乎乎的半獸九匪嗎?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想確認里面有沒有獸耳。
他忽然一頓,我忙收回手,慌亂地解釋道:“那個……有……有只飛蛾!”
他似乎冷笑了一聲,而后繼續(xù)往前走,邊走邊道:“獸耳我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經(jīng)割掉舍棄了,況且,我如今是一具枯骨,沒有血肉,怎么可能有耳朵?白癡!”
割掉了……我看著那亂蓬蓬的發(fā),不知為何覺得難過。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割掉一雙獸耳,舍棄半獸人的身份,重回皇宮的?
我有些低落地問他:“你……大祭司要如何恢復肉身?”
“叫我九匪。”他說。
我心口突突跳了兩下,小聲道:“不敢?!?/p>
他便沒再勉強,只是沉默了半天才道:“我需要血珠,那樣就可以恢復原身了?!?/p>
“血珠?”我問他,“血珠在哪里?”
密道盡頭白茫茫的光照進來,他在那白光之前停住腳步,道:“在幻境之中。那幻境之中亮著紅光的便是血珠,只是,我在幻境之中難以清醒,所以暫時沒有拿到。”
他將我放下,背對著我道:“你從這里出去便安全了?!?/p>
“那你呢?”我脫口問道,“我們一起走?!?/p>
他頓了一下,微微側過頭來,我看到他那雙暗金色的眼睛里藏著笑意。他說:“我如今這白骨之身不能見日光,等我再回去找到血珠恢復肉身,就出去找你?!?
我攔住他:“我去!我沒有心魔,在幻境之中是清醒的,更容易找血珠?!?/p>
他徹底轉過頭來看我,眼睛里閃著光,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道:“我不會死,我答應過你。”
我縮了縮脖子,愣在那里,夢魘之中的事……他都記得?
他把我往密道外推去,然后轉身離開。
我在白光之下看著他走入密道,心一緊,幾步上前,從懷中掏出一顆定身珠塞進了他口中。
五
我再次回到幻境之中,在另一個夢魘中醒來。
這里沒有山洞,沒有九匪,我站在空蕩蕩的大殿之中巍然獨立的女神像之下,月色孤寂,將我掩在陰影之中。
這是我的夢境。云浮大殿的皇宮之中,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被罰跪在這里,我在這女神像之下度過的夜晚比在床榻之上的還要多。
我聽到殿外吵吵鬧鬧的聲音,小宮娥們快步跑過,喊道:“快!快去稟告教皇,大皇子又劃破手腕自殺了!”
星司……
我拔腿便往殿外跑,月色落在我身后。我奔到星司的寢殿之外,偷偷躲在了窗下。
我聽到教皇嚴厲的聲音,他罵星司是懦夫、廢物,是只知道尋死逃避的窩囊廢。
我看到星司躺在榻上死死地盯著殿梁,眼睛一眨不眨。
我聽到他生無可戀地說:“那父皇就讓我這個廢物去死吧?!?/p>
教皇勃然大怒,下令若他再尋死,誰也不準攔,而后便拂袖而去。
我等到殿中人盡退,慢慢地在窗外探出頭,輕輕叫了一聲:“星……大皇子。”
他眼睛動了動,側過頭來看我,動了動嘴角,對我極勉強地笑了笑:“你又來看我了?!?/p>
我從窗戶爬進去,走到他床邊,手足無措地站立在那里。
他瘦極了,躺在那里,鎖骨凸出,寬大袍子下的身體瘦得只有一把骨頭。他的手腕之上全是新新舊舊的傷疤,脖子上也是。
我蹲下身,輕輕摸了摸他新包扎好的手腕,開口嗓子是啞的:“疼嗎?”
“疼就好了。”他又盯著那殿梁,死氣沉沉地道,“要是有知覺,我就不用像個廢物一樣躺在這里了?!?/p>
我喉頭哽得厲害,我看著他的雙手雙腳難受得要死,他這雙手曾陪我練過劍,曾雙箭射大鷹;他這雙腳曾帶我溜出宮,曾在戰(zhàn)場上廝殺。
他曾經(jīng)是九夷的天子,一戰(zhàn)成神的未來教皇,但是他如今……像個廢人一樣癱瘓在這床榻之上,看著自己沒有知覺的手腳一點點萎縮。
那殿中靜極了,靜得我聽到自己沒出息的哽咽聲,我顫抖得厲害,泣不成聲:“對不起……星司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對不起?”他苦笑一聲,慢慢轉過頭來看我,“我在這床上躺了三年,每一天、每一秒我都在想,要是我當初沒有替你嘗藥該多好……那樣,死的人會是你,躺在這里的人會是你……那該有多好?!?/p>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一定是怨恨我的,我理解,我明白。當初那碗加了毒藥的湯藥是給我的,是要害死我的,可我只是想跟星司撒撒嬌,讓他陪我一起喝藥,沒想到他只是先嘗了一口就變成了如今這樣。
是我害了他,我一輩子都償還不了。
我在那大殿之中哭得無法抑制,我抓住星司的手道:“你會好的,我一定會想盡辦法治好你!雪衣……雪衣她答應我,只要我?guī)退龊眠@件事,她就會救你,她有辦法的……”
星司虛弱地動了動手指,我聽見他怨恨至極地跟我說:“我要是好不了了,你一輩子也別想解脫?!?/p>
我跪在那里抬不起頭,只止不住地哭泣。他是我唯一的伙伴、唯一的憧憬,是像月亮一樣的人,可我害了他……
“你怎么不去死?”星司輕輕地說。
我抬頭看他,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攥著袖子里的劍,道:“如果……如果我死了能讓你好受一點,我愿意?!蔽页槌瞿莿Φ衷诤韲悼?,我仰起頭,忽然看到那殿梁之上紅光閃閃。
那是什么?
手中的劍割破肌膚,我腦子昏昏沉沉的,我忽然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阿真,阿真……一聲一聲。
我回過頭看向那窗戶之外,只見藍光之外一個模糊的影子在拼命喊我,像一只年少的半獸,又像……一具可笑的木乃伊。
“阿真!”他聲音又厲又啞,“我是九匪,你聽到了嗎?我在叫你!你快醒醒!”
我猛地一顫,手就松了松。九匪……對了,九匪還在等我拿血珠……
我丟掉佩劍,掠身而起,將殿梁之上的紅光摘下……
渾身如墜冰窟一般又冷又疼,我倒吸了一口冷氣,猛地醒來。
有人抱著我在哭,我從來不知道木乃伊也有眼淚,那金色眼睛里流出的眼淚又熱又潮,他毛茸茸的黑發(fā)讓我想起瘦小的半獸。
百年之后,他依然哭得像只小貓。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他渾身一顫,抬起頭,又驚又愣,滿眼淚水,像個傻子一樣。
我舉了舉手中的血珠,笑道:“你看,我給你拿到了。”
他喉頭一哽,惱怒至極,罵我:“不要命的……白癡!”
真奇怪,他明明是木乃伊的模樣,我卻總覺得看到了那個少年稚氣的半獸九匪。
六
我從來沒有想過,恢復肉身的九匪這么……好看。
他從小溪里洗干凈后走過來,黑黑的發(fā)、白白的臉,一雙暗金色的眼睛看著我,好看得讓我不好意思。我忙轉過頭,道:“你……你先把衣服穿好了?!?/p>
他在我背后輕輕笑了起來,低聲問我:“我沒有長出獸耳,你是不是很失望???”
“是有點……”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拉我轉過身來,我嚇得忙閉上眼睛。他將我的手放在了他濕漉漉的頭頂,道:“你要是喜歡,我變一個新的給你?!苯又?,我感覺手掌下有毛茸茸的東西長了出來。
我偷偷瞇眼看他,只見他頂著一對大貓的耳朵正在對我笑。
“喜歡嗎?”他問我。
我臉燒得厲害,抽出手轉身,慌張地道:“我……我去找到吃的,你在這里等我。”說完,我拔腿就走。
我一路跑到樹林深處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氣,然后,我從懷里掏出信號煙火,點燃放出。
沒過一會兒,那林子深處便有一隊人馬悄無聲息而來,當前的正是白衣白發(fā)的雪衣。
她翻身下馬,朝林子外望了一眼,問我:“他已經(jīng)恢復肉身就在外面嗎?”
我點點頭,看著她右手手背上的一道爪痕,問道:“你就是巫綺,對嗎?”少年九匪曾傷過她,就算她長大容顏改變了,那道爪痕也還在。
她并不意外:“是我?!?/p>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幾百年了,你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你要我?guī)湍阕龅氖挛乙呀?jīng)做到了,把救星司的解藥給我?!?/p>
“在一起?”她回過頭來好笑地看我,“我何時說過要與他在一起了?”
我愣在原地,他們百年之前就情根深種,九匪甚至為了帶她私奔被教皇活埋百年……我不解道:“你如此費盡苦心讓我?guī)湍憔瘸鼍欧?,幫他恢復肉身,難道不是為了和他在一起?”
她笑了起來:“看來,你前世的記憶是真的還沒有恢復。”
“前世?你什么意思?”
她走過來,輕輕摸了摸我的臉,道:“你以為,密道里的幻境只是他的夢,是假的?那其實都是他的記憶,而你在他夢中做的,只是重復了你前世為他做的。”
我驚得后退半步,夢魘里我做的,都是前世真的發(fā)生過的?
“你前世幾次救他,為他冒險帶我出宮,讓我跟他私奔,”她笑了笑,“多偉大、多善良!可是,那時他拒絕了我,他說他要留下陪你。他對我沒有愛,只有恨,他更不是為了與我私奔才被教皇活埋,而是他要殺了我,我被逼無奈,只能聯(lián)合教皇將他活埋了?!?/p>
“為什么……”
“為什么?”她看著我,不知是怨是恨,“因為我殺了你!他太愛你了,明明是我買下的他,他卻愛你,我妒忌得要死!”她皺了皺眉,接著道,“你以為教皇挑選你入宮做圣女是巧合嗎?那是我算準了你的這一世才讓教皇接你入宮的。我原本只是害怕你會恢復前世記憶去喚醒他,沒想到有了更好的用處。”
我聽不明白:“你既然害死他,為何要讓我救醒他?”
她揮了揮手,讓那些人馬四處埋伏開來。
我心一沉,張口就要喊九匪快逃,不要中了埋伏,卻被雪衣一把扣住捂住了嘴。
“噓——”她在我耳邊低聲道,“你驚動了他,還怎么救星司?”
星司?
“其實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你是為了救星司,我也是為了救星司?!彼龂@氣道,“要是當初那碗毒藥星司沒嘗,我就不用費這么大勁兒了?!?/p>
我緊抓著她的手腕,那毒原來是她下的……
“老教皇已經(jīng)沒有幾年了,星司可是我精心調教的傀儡新教皇,偏偏你這個丫頭讓他動心,想要忤逆我的意思,我怎么能容你?”她笑了一聲,“不過也好,讓星司吃這幾年苦,我再救他,他勢必會對我感恩戴德,乖乖聽話?!?/p>
我聽到林子外越來越近的打斗聲,和九匪的聲音——他在叫我的名字。我拼命掙扎,雪衣封了我的穴道,卻松開我的口。
“快逃九匪!巫綺要抓你!”我脫口而出。
雪衣低低笑了一聲:“你可知道,怎么樣才可以救星司?”
林子外白影閃動,九匪破林而來。
雪衣道:“就是他那顆鮮活起來的,不死之心?!?/p>
我僵在原地。九匪一出現(xiàn)在我眼前,雪衣手中那把匕首就抵在了我的喉嚨之上,她說:“九匪,這次我們再做個交易吧,你把心給我,我把你的小圣女還給你。”
我想開口說什么,卻聽雪衣在耳邊問我:“你難道不想償還星司嗎?他是無辜的。”
九匪站在那里看著我,對我笑了笑:“你救過我那么多次,現(xiàn)在換我救你?!?/p>
尾聲
我將九匪扛回山洞中,他空蕩蕩的胸腔里沒有心,全是血。
我在洞中陪了他一年,在新教皇繼位半年之后回到宮中,為圣女,為妃。
三個月后,雪衣死于毒藥;一個月后,星司死于被剜心。
我將那顆心還給九匪,聽著他心臟重新跳動,而后回宮給星司償命。
我死之前上了摘星臺,在輪回鏡中看了看自己的前世。那月光之下,傳說之中,我的九匪接任祭司,一呼百應,風光無雙。
不知為何,那月色卻令我十分想念那個在山洞之中垂著耳朵無助哭泣的少年半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