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天力
今年6月6日,最高法院決定提審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奸婦女一案,并于8日對外發(fā)布。
8日上午,聶樹斌的母親張煥枝和律師李樹亭接到山東高院電話到法院聽取聶案復查情況時,心中充滿忐忑。一直到他們從最高法審監(jiān)庭法官的手中接過聶案的《再審決定書》時,才意識到聶案終于向前走了一大步?!?2歲的老人靜默了十幾秒,她好像不太相信這個消息的真實,她需要冷靜一下,之后老人家老淚縱橫?!崩顦渫じ嬖V《鳳凰周刊》,在法院里,李樹亭再次看到了張煥枝的開懷大笑。
從聶樹斌被判死刑,到2005年王書金出現(xiàn),從拿不到判決書申訴不被受理,再到判決書從天而降,從山東高院啟動復查,再到復查一再被延期,聶樹斌一家在希望與絕望中糾結了二十年。2014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將備受爭議的聶樹斌一案指令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復查。原本以為聶案將很快迎來曙光的聶樹斌父親聶學生、母親張煥枝和律師李樹亭,沒想到復查程序經(jīng)歷了四次延期。
與張煥枝一家和律師的輕松相比,河北省政法領域一位人士向《鳳凰周刊》記者透露,最高法提審聶樹斌的消息出乎河北部分政法人士意料。
一年半后的聶學生不可思議地衰老下去
6月8日下午,時隔一年半,《鳳凰周刊》記者再次見到聶樹斌的父親聶學生,這位老人已不可思議地衰老下去。見到記者來訪,聶學生拄著拐杖,鞋底拖地“刺啦刺啦”地往前挪動。他臉上的皺紋比以往更深,頭發(fā)稀疏的頭頂露出塊塊瘢痕和道道青筋。再審復核程序被一次次延期,似乎讓這位已承受喪子之痛的老人又備受折磨。
兒子聶樹斌被判刑和槍決后,聶學生曾經(jīng)精神受到極大刺激,一度服藥自殺,后來雖經(jīng)搶救保住性命,卻留下了很多后遺癥。他語言表達能力下降很多,思維也不像原來的清晰,家中各項對外事務,都由老伴兒操持。見到記者的他盡管心里很想表達,卻總是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只能揮舞著結滿老繭的手,期盼著記者能夠意會。
聶樹斌家在石家莊市鹿泉區(qū)一個三面環(huán)山的小山村,這里滿目翠綠,一片靜謐。家中的院子里養(yǎng)著母雞、貓和狗等好幾只小動物。母雞下的蛋供著老兩口吃,四處游蕩的小貓和小狗是兩人寂寞的晚年生活一絲難得的慰藉。村里大多數(shù)村民都用上了煤氣罐做飯,但為了省錢,聶學生還是在村里收集小木棍,用玉米芯沾上一點植物油引燃后燒火做飯。不管是老屋的擺設,還是老人的生活方式,一切都是20年前聶樹斌在世時的樣子。與一年半以前相比唯一的變化,是院子里新栽了一棵小棗樹。這棵稚嫩的棗樹或許寄托著二位老人讓兒子早日平反的心愿。
8日下午,聶學生還不知道最高法將再審聶樹斌的消息。他記得,家人6月6日接到濟南的電話,7日中午,李樹亭便將老伴兒張煥枝接走去了濟南。老伴兒來去匆匆,很多時候并不把所有的消息都給他說。他也不需要問,從老伴兒的眼睛里,他能看出來聶案或者有了新的動向,或者再次跌入了漫長的靜默期。
老伴兒為了兒子到處奔走,聶學生只能守在院子里等著老伴兒的消息。雖然山東高院啟動了復查程序,曾讓老人心里升騰起希望,但一次又一次的延期,老人的心被希望和絕望的兩極反復拉拽著,他有時會將自己放在中間的位置,不絕望,也不抱什么希望。
當記者將媒體關于最高法再審聶案的報道逐字逐句念給老人聽時,他的嘴角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但又很快把笑容收了回去,似乎不敢寄望于一個更美好的結果。
在不斷前來探訪的媒體記者面前,聶學生邊在鍋臺用柴火燒水,邊說著相信連殺雞都不敢的兒子不可能殺人,相信山東會比河北更公平公正,相信最高人民法院的權威,相信中國的法治進程在加快,相信公道自在人心這樣的話,但說完一大串“相信”,又說“即便不能平反又能怎樣?聶樹斌案子已經(jīng)在公眾的心里平反了……”但最后,老人又從鍋臺邊回道:“兒子有百分之八九十的希望能平反?!?/p>
老人說,他現(xiàn)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好好活著,活到看到兒子清白那一天,否則,死了也不會閉眼。
接到《再審決定書》,張煥枝喜極而泣
聶案的代理律師李樹亭和張煥枝6月7日到達濟南,在山東省高院接到了最高法的《再審決定書》。
2005年,李樹亭首次接觸到聶樹斌案后便與聶家兩位老人聯(lián)系在一起。此間聶樹斌母親張煥枝多次向河北省高院提出申訴,但該省高院均以沒有原審判決書為由駁回。實際上,1995年,石家莊中院一審判決聶樹斌死刑,河北省維持原判并復核,法院并未將一、二審判決書發(fā)放到聶樹斌家人手中。就在聶案遇到“判決書死結”時,張煥枝奇跡般地收到了“神秘人”寄來的判決書。多年以后,媒體才揭秘,這份“從天而降”的判決書就是李樹亭搞到手的。那年,李樹亭多次到聶案被害人康某家中軟磨硬泡,最終取得了康某父親的理解和支持,從康某父親那里拿到了判決書原件。李樹亭告訴《鳳凰周刊》記者:“當時為了不暴露康某父親,給他帶來不必要的困擾,才沒有向外界透露判決書來源的真相?!?/p>
8日下午,在驅(qū)車從濟南返回石家莊的高速路上,李樹亭告訴記者,在《再審決定書》中山東高院認為原審判決缺少能夠鎖定聶樹斌作案的客觀證據(jù),在被告人作案時間、作案工具、被害人死因等方面存在重大疑問,不排除他人作案的可能性。最高法同意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意見,認為原審判決據(jù)以定罪量刑的證據(jù)不確實、不充分,決定提審本案。
“拿到《再審決定書》后,山東高院的朱庭長向我們表示,送達該決定書意味著聶案復查結束,正式進入再審程序。同時他也希望避免輿論炒作,讓最高法能專心致志、心無旁騖地審理該案。”
李樹亭向《鳳凰周刊》表示,自己曾提出的雪地行刑、聶樹斌簽字真?zhèn)蔚葐栴},確實站不住腳。在之后的再審過程中,將全力配合最高法工作,提出新的證據(jù)。
這時一旁的聶樹斌的母親,張煥枝老人在車里,不停地接聽來自全國各地媒體和關心聶案走向的熱心人士的電話。電話里,她聲音爽朗,不斷地說著“相信法律會還兒子清白”,仿佛已經(jīng)卸去了背負多年的精神重壓。
李樹亭告訴記者,在拿到最高法的《再審決定書》后,張煥枝靜默了十幾秒,之后便老淚縱橫。在走完相關程序,接受完新華社記者的簡單采訪后,走出法院的張煥枝又開懷大笑。“這是十幾年來我第三次見到老人開懷大笑。第一次是山東高院啟動復查,第二次是在山東高院閱卷后,走出法院大門,這是第三次?!?/p>
73歲的張煥枝,留著齊耳短發(fā),還像往常一樣精神矍鑠,說話大嗓門。記憶力不錯的她,盡管一年多沒見,還記得記者所在的機構。多年來糾纏于兒子的案件讓本是普通農(nóng)婦的她,早已變得可以靈活運用法律名詞,說話也很講究條理,日期尤其記得準確。張煥枝告訴《鳳凰周刊》,走出山東省高院后,她便接到了全國各地記者打來的電話,“連午飯都沒顧上吃,一直接電話了。后來索性不吃了,在車上接電話到手機沒電。”對比河北高院和山東高院不同的工作態(tài)度,張煥枝老人表示:“山東高院工作熱情,公開公正,對河北高院,我們不做評價?!?/p>
記者9日再次見到張煥枝時,她的臉上顯出少有的輕松。對待媒體她總會盡著自己最大力量配合媒體工作,不時招呼女兒聶淑慧倒水,切個西瓜。但當有攝影記者對她拍個不停時,她也會小聲嘟囔一句:“怎么需要那么多照片?”談到案件的前景,她說:“我們還不能掉以輕心,在最高法的再審階段,我們盡力找到愿意站出來的目擊證人。現(xiàn)在的困難就是有的當事人顧忌太多,不敢說話?!?/p>
張煥枝向記者表示,如果聶案最終能平反,他們會考慮追責的問題。
河北政法界反應耐人尋味
自2005年聶案疑似真兇王書金出現(xiàn)以來,社會各界對聶案的關注度居高不下,以至于衍生出各種類型的推測。兩年前,聶樹斌被害與某外交官之妻的手術有關的傳言更是引發(fā)國際媒體關注。而今,最高法再審聶案,因此案受到質(zhì)疑的河北政法系統(tǒng)方面,對再審決定的回應耐人尋味。
與外界媒體對聶案的廣泛報道相對,河北省法院系統(tǒng)則平靜得多。與聶案直接相關的石家莊中院官網(wǎng)沒有該案的任何消息。河北省高院官網(wǎng)也只是將新華社對該案的報道放在不太起眼的位置。以往極少刊登聶樹斌案的河北官方媒體《河北日報》,在9日刊發(fā)了一篇新華社在8日刊發(fā)的題為《“終于看到司法的陽光照過來了”——最高法向聶樹斌母親送達再審決定書側記》的文章。
一位河北省政法領域人士向《鳳凰周刊》記者透露,山東高院的復查結論和最高法再審聶案的消息,大大地出乎河北省部分政法官方人士預期。一部分人士不相信聶案會迎來轉機。但最高法態(tài)度明確的表態(tài)預示著這部分人的預期撲空了。
河北省高院主要負責人接受新華社采訪稱:“聶樹斌案是歷史遺留的重大、疑難、復雜案件。之前,我們已對該案做了大量復查工作。對山東高院的復查工作,我們和河北政法機關依法給予全力支持配合。對最高法的決定,我們堅決執(zhí)行,依法接受最高法的監(jiān)督并積極配合審理工作?!?/p>
一位河北政法界觀察人士告訴《鳳凰周刊》,由于嚴重違紀而落馬的原河北省政法委書記張越是聶案不能順利推進的一個阻力。另一位人士指,聶樹斌案原辦案人員中有人升官很快,而張越掌控河北政法權杖多年,與這類人員部分人士交情不淺,所以張越不惜頂著輿論壓力打壓聶案。張越落馬,也給聶案釋放了一定壓力。但對張越阻止聶案平反說法的真?zhèn)?,李樹亭表示不做評論。
一直關注聶案的北京大成(石家莊)律師事務所主任、中國法學會河北分會訴訟法學會副會長孫伏龍向《鳳凰周刊》表示,20年間,聶家父親自殺未死后落下終身殘疾,其母申訴求告20年,其間幾多希望,幾多失望,幾多灰心,幾多掙扎。聶案的影響遠遠超過一個普通家庭,以至于對法治中國都是一種里程碑意義。隨著聶案再審程序公正和實體公正的努力,最高院在這起大案上的重要貢獻日益凸顯。這對于中國司法改革推進極其重要。
73歲的聶學生沒有老伴那樣好的身體,現(xiàn)在每月不到2000元退休金里交給藥店就要幾百元。聶學生還找人定做了一個特殊的拐杖。拐杖是鐵桿,底部是一個圓形水泥塊,外邊用鐵皮包裹,拐杖重十來斤。“拐杖可以幫助我不跌倒,我拄著這么重的拐杖,也可以鍛煉鍛煉胳膊,算是一種康復訓練吧?!?/p>
聶家所在的下聶莊村過去以種糧為主。從去年開始,為了綠化太行,村里的田地里種上了大量杏樹,每畝地每年有1000多元的補貼。張煥枝說,種樹比種糧省力氣,不用為老伴兒身體不好,沒法運糧而發(fā)愁。聶學生閑時經(jīng)常從家一點點挪到村中央的小廣場上。廣場上有一棵500多歲的老槐樹,他喜歡坐在樹下的濃蔭里。他說,他很羨慕這棵老槐樹,它能看到村子這么多年來的變化,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能不能活到兒子的案子有眉目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