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永清
《西方審美教育經(jīng)典論著選》已由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發(fā)行,這是當代中國美育研究領域里值得濃墨重彩的一個事件,它的意義和影響將在今后一段時間內(nèi)更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
“審美教育”通稱“美育”,漢語中“美育”一詞,始見于東漢末“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干《中論·藝紀》“美育人才,其猶人之于藝乎”。這部1700多年前的古籍中的“美育”,其內(nèi)涵與今日有神似之處。在徐干看來,“藝”是“美育人才”的絕佳途徑,《藝紀》所論之“藝”,外延大略包括“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和“六儀”(祭祀之容、賓客之容、朝廷之容、喪紀之容、軍旅之容、車馬之容)。“藝”之所以產(chǎn)生“其由民心之有智”,藝之為用,一方面可“旌智、飾能、統(tǒng)事、御群”,而另一方面亦可“事成德者”,乃至“無藝則不能成其德”,更頗為辯證地指出“藝者德之枝葉也,德者人之根干也?!緹o枝葉則不能豐其根干”。從這些論斷,不難生發(fā)出徐干以禮樂為核心的“藝教”(美育)同智(育)、德(育)之間相互影響而又辯證統(tǒng)一的古典美育思想。不過,盡管從“育才”的理論和實踐層面而論,《中論》的思想在中國古代可謂不絕如縷,但“美育”一詞,卻似空谷絕響,《中論》之后,不復再見于漢語古籍。我們無從推測“美育”一詞未能流行的緣由,甚至由于缺少語料的足夠支撐,《中論》中“美育”究竟能否算作一個“詞”,抑或只是一個“詞組”甚至“非固定搭配”,可能都會面臨詰問。由此,自然不能推論出中國古代“美育思想”的貧瘠,但缺乏“美育”的對等概念表述,卻不得不說是件遺憾的事。
與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許多概念一樣,一般認為,今天的“美育”概念并非是從《中論》中來,而是蔡元培先生從德文翻譯而來的。在《二十五年來中國之美育》中,蔡元培說“美育的說法,是民國元年我從德文AsthetischeErziehung譯出,為從前所未有”。不過,細查文獻,民元之前的1903年,《教育世界》56號刊出的王國維《論教育之宗旨》中即有“教育之事亦分為三部:智育、德育(意育)、美育(情育)是也”的表述。王國維“美育”一詞,是譯自西語,還是借道日文,甚至是王氏機杼自出,尚乏實證。但蔡、王二氏作為近代倡導美育研究和實踐的先行者,且均直接受益于西方美學、美育思想,殆無疑問。而“美育”一詞的德語淵源也在相當程度上透露出西方美育思想對于近代中國美育研究和實踐的重要價值。
1912年2月,蔡元培發(fā)表《關于教育方針的意見》,倡導“軍國民主義、實利主義、德育主義、世界觀、美育主義”并重,并將美育同世界觀視作“超軼政治之教育”,7月,以民國第一任教育總長身份在全國臨時教育會議上致詞:“當民國成立之始,而教育家欲盡此任務,不外乎五種主義:即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公民道德、世界觀、美育是也?!保ㄎ乙唬骸杜R時教育會議日記》,《教育雜志》,第4卷第6號,1912年)。美育開始作為現(xiàn)代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進入國民教育系統(tǒng)。
1949年之后,美育在國民教育中的地位數(shù)次變更,1951年3月,第一次全國中等教育會議提出:“普通中學的宗旨和培養(yǎng)目標是使青年一代在智育、德育、體育、美育各方面獲得全面發(fā)展”,1952年3月18日教育部頒發(fā)《中小學暫行規(guī)程(草案)》提出“實施智育、德育、體育、美育全面發(fā)展的教育”。不過,到1957年2月,毛澤東針對教育界與教育方針有關的“全面發(fā)展教育”的討論,提出:“中國的教育方針,應該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幾方面都得到發(fā)展,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弊源?,在“中國教育方針”的制定中,“美育”開始了長時間的缺席。
1993年2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布《中國教育改革和發(fā)展綱要》,《綱要》第35條明確規(guī)定:“美育對于培養(yǎng)學生健康的審美觀念和審美能力,陶冶高尚的道德情操,培養(yǎng)全面發(fā)展的人才,具有重要作用。要提高認識,發(fā)揮美育在教育教學中的作用,根據(jù)各級各類學校的不同情況,開展形式多樣的美育活動?!比欢?,1995年3月18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頒布,其中第五條規(guī)定“教育必須為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服務,必須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合,培養(yǎng)德、智、體等方面全面發(fā)展的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建設者和接班人”,“美育”再度缺席了中國教育的根本大法。2002年,黨的十六大報告中指出“教育為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服務,為人民服務,與生產(chǎn)勞動和社會實踐相結合,培養(yǎng)德智體美全面發(fā)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钡?009年《教育法》修訂時,第五條依然沿用了“德智體等方面”的提法。2013年,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發(fā)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改進美育教學,提高學生審美和人文素養(yǎng)”的要求,2015年12月,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的決定,美育正式進入《教育法》,第五條的表述修改為“培養(yǎng)德、智、體、美等方面全面發(fā)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p>
對于“美育”的這一簡單回溯,并不構成對美育研究史的回溯,但由此也約略可見時代對“美育”的呼喚。美育在人的全面發(fā)展中的意義和價值,幾有共識,這里不擬展開,我們也不打算對美育在建國初期的一段時間內(nèi)淡出國民教育的原因進行討論,對我們而言,指出這一點就夠了,“美育”已經(jīng)成為黨和國家全面深化改革的有機組成,成為《教育法》明文要求的國民教育方略。然而,反觀學界對于美育的研究,以及教育界對美育的實踐,卻不免令人唏噓。
應當承認,美學界對于“美育”,具有相當?shù)某掷m(xù)性和極高的關注度,1980年,撥亂反正后的第一次全國美學會議中,美育就成為討論的焦點議題之一。而以全國規(guī)模最大的論文電子數(shù)據(jù)庫中國知網(wǎng)為樣本,以“美育”作為主題詞進行搜索,可得到文獻18798條(2016年1月1日搜索結果,下同)。作為對比,以“美本質”為檢索詞,所得文獻為1797條。僅從數(shù)字上看,美育研究的關注度之高,可說令人欣慰。但從來源刊物看,“美育”的一萬八千多篇文獻中,出現(xiàn)在核心期刊的僅823條,占比4.38%,CSSCI的448條,占比2.38%,而“美本質”不足一千八百篇文獻中,核心期刊310條,占比17.25%,CSSCI的216條,占比12.02%。從學科分布看,近兩萬篇文章中,教育學科占比最大,中等教育4280,教育理論與教育管理2768,高等教育2201,初等教育1007,職業(yè)教育512,學前教育250,思想政治教育87,共計11105,占比59.08%;音樂舞蹈2429,體育1334,美學966,哲學123。從論文的基金支撐情況看,其中國家社科基金71篇,教育科學規(guī)劃基金43篇,自然科學基金7篇,博士后科學基金4篇,教育部科學技術研究項目9篇,其他省、廳級、軟科學等項目100余篇。以“美育”為主題,搜索碩博士學位論文可得結果1748條(1999—2015),其中博士論文103篇,碩士論文1645篇,從專業(yè)分布看,課程與教學論最多493篇,其次為音樂學165篇,文藝學第三144篇,教育學原理124篇,美學位居第七101篇。搜索會議論文可得588條,從會議主辦單位看,《現(xiàn)代教育教學探索》組委會最多41篇,中華美學學會其次26篇,中國心理學會15篇,中國體育科學學會8篇,中國中外文論學會5篇。
透過以上這些統(tǒng)計數(shù)字,可以發(fā)現(xiàn),美育得到的關注程度極高,不同學科背景、各級各類項目基金、教育、美學、體育、文學等學術團體對此也均有涉獵和關注,但關注度雖高,論文產(chǎn)出的影響力卻明顯不足(核心期刊論文分布比例較低)。
2011年,有學者論及當代美育的理論困境(席格:《當代美學轉型與美育的理論困境》,鄭州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認為美學與美育之間缺乏穩(wěn)定有效的理論對接范式,美育對美學理論的生搬硬套,無法推動美育理論的創(chuàng)建發(fā)展并適應美育實踐環(huán)境變革;同時美育學科建構的哲學基礎、多學科交叉屬性與實踐屬性在一定程度上也阻礙了美育對美學理論的主動有效汲取。這些論斷自然可進一步討論,但從以上的統(tǒng)計數(shù)字看,就學科分布而論,教育相關學科成為美育關注度最高的群體,但部分地受制于學科、專業(yè),研究者對于美學理論缺少足夠深入的了解與反思,對理論的“生搬硬套”“移植”或許就成了不得不然的選擇,而美學學科內(nèi)對于美育問題的思考多局限于理論層面的邏輯推演,對于實踐性的關注往往顯得有心無力。如何改變此種現(xiàn)狀?特別是在美育已同德育、智育、體育一道明確進入《教育法》相關條款的當下,成為至關重要的問題。
我們認為,從學科建制而言,美學研究要凸顯美育自身的獨立性,美育不能僅僅作為是美學學科的專門研究領域,作為美學基礎理論的應用場域,美育自身鮮明的實踐性和跨學科屬性是其具有相對獨立的研究對象、方法和范疇的重要前提;其次,從研究主體而言,交叉性是必然的選擇,美學研究者參與美育實踐,教育工作者熟悉美學、美育理論。如果這兩點能夠實現(xiàn),對于美育理論研究和美育實踐當有直接的推動意義,而所有這一切的前提是必要的資料建設?!懊烙钡母拍顏碜晕鞣?,美育的研究范式、方法乃至核心命題、結論等也受到“西方”語境的深刻影響乃至塑造。在這個意義上,就美育研究資料建設而言,爬梳和整理西方審美教育文獻中的經(jīng)典,對于美育的理論和實踐的意義和價值也就不言而喻。
2010年,江蘇教育出版社盛情邀請本書主編朱立元先生編撰一套美學方面的研究著述,幾經(jīng)商討,最后確立了西方審美教育經(jīng)典文選這一選題?,F(xiàn)在看來,這一選題是頗有前瞻性的。選題確定之后,以朱先生為主編的團隊數(shù)次開會研討體例、選目標準、范圍,前后歷時近五年時間,終得付梓。
擺在讀者面前的這部四卷五冊,二百余萬字的選本,上至古希臘史詩時代,下訖21世紀初,時間跨度三千余年,空間涵括歐美各主要國家、美學流派,是迄今為止收文最多、也最為全面的西方美育思想文選。《文選》在選目上秉持了多元、開放的視角,不囿于哲學家、美學家,舉凡教育家、藝術家乃至神學家其在美育方面有較高影響的篇目,盡皆收錄。在譯本的遴選上,不片面追求新譯,往往數(shù)本比對之后,方得擇善而錄,尚無中文的新作,則聘人專譯。我們相信,它的問世對于推進美育基礎理論研究,對于美育研究和從業(yè)人員了解西方傳統(tǒng)以為我所用,必將產(chǎn)生良好的影響。
自然,作為一部卷帙浩繁的選本,其存在不足之處也是必然的。從體例而言,選本初擬每卷撰寫一專門的導讀性文字,以幫助使用者,特別是非美學專業(yè)出身的美育工作者系統(tǒng)了解不同時期的美育概貌,但在編撰過程中,編撰組愈來愈意識到,美學界對于西方審美教育的研究距離系統(tǒng)評估尚有一定差距,由此,與其泛泛而論,不如讓文稿自身言說其價值。這個不得已的體例調(diào)整,在我們看來成為本書的一個重要瑕疵,但它卻從另一個角度激勵編選組對西方審美教育思想進行更為系統(tǒng)的研究。或許在本書再版之時,我們會有足夠的勇氣和自信完成這個“導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