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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馬橋

      2016-09-10 11:36王手
      作家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薛氏文龍

      王手

      1

      元宵節(jié)快要到的時候,五馬街一帶就慢慢地熱鬧起來了。

      五馬街是甌地唯一一條可以舉辦集市的街路,周邊四通八達,前面是水倉巷、府前街、四顧橋,后面是打鐵巷和狀元里,左邊是乘涼橋,右邊是洗馬橋,正因為交錯著幾條道,這里才被政府定下來做集市,好集散方便。集市是民間自發(fā)的,政府起了個主導作用,那幾日,不僅面熟的人現(xiàn)了出來,面生的人也看著多了起來,這些眼生的人,都是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甚至是從鄉(xiāng)下趕來的。

      那幾日,街路和兩邊的人家也慢慢地動作了起來,他們準備著,以全新的姿態(tài)迎接這個節(jié)日。把門框和窗欞洗了,把對聯(lián)和窗花貼上,在屋檐下掛上風鈴、花燈、紙標,風一吹,這些東西就會撲棱棱地舞動起來,會發(fā)出清脆悅耳的響聲。也有一些表示是靜態(tài)的,但是花哨的,在自家的門口、玄關(guān)里、堂廳內(nèi),八仙桌一擺,展示著自家吃的東西,有松糕、大桔、桂花糖、芝麻餅、花生酥、青鹽橄欖。橄欖一般都是自家腌的,五馬街一帶有腌橄欖的傳統(tǒng)。平時,有一技之長的人家,會在門口擱一塊木牌,寫上“內(nèi)有腌橄欖”,以自家腌得好為榮,不為賺錢,只為揚名。大桔則是諧音吉利,其實叫甌柑,是甌地獨特的水果,甜而微苦,黃澄澄的好看,要是壘得多一點,看上去很有紅火的意思。也有一些殷實的人家,則擺上自家的收藏,以收藏多與好為驕傲,吸引路人,門前駐足的人越多,面子就越大,有紅木擺件、漆器盤皿、銅器、瓷器、奇石、木雕,甚至有擺自己首飾盒的,簡直像博覽會一樣。元宵的氣氛,就這樣發(fā)酵著,一點點地彌漫開來。

      到了元宵那天,街上又拉起了許多繩子,像蛛網(wǎng)一樣,橫七豎八,繩上掛了許多花燈,屋檐下,樹杈上,街巷拐角,街口的鐘樓上,也都是。一些是政府掛的,好認,燈的內(nèi)容是甌地的景致和提倡的口號;一些是民間自己掛的,燈也簡陋些,畫的都是民間故事,很隨意,想什么畫什么,五花八門都有,畫功也不好,畫馬像狗,畫人頭重腳輕。

      從中午開始,五馬街的人就漸漸地多了起來,大部分不是附近的居民,一看就知道是遠道來的。附近的居民心定,有主人翁姿態(tài),覺得在自家的地盤上做事,早晚逃不掉,不急也不屑。遠道而來的就有點倉促了,外貌上也都是風塵,衣服上看得出趕路后的痕跡,大多還帶著干糧,裝在大布袋里,斜挎在腰上,那勁頭大有在甌地度上幾天似的。是啊,他們或是從永嘉鄉(xiāng)下翻山越嶺趕腳來的,或是從洞頭海島上劃船踏浪來的,那都是要起個大早的,有些甚至要早一天出來。從小南門城外的塘河邊上埠,再呼啦啦地涌進城來,似乎知道個大致的方向,就朝著五馬街奔來。

      劉文龍是晚飯吃了后出來的。這天晚上,他特別地吃了炒飯,吃炒飯不容易餓,甌地人習慣,要是有要事了,都吃炒飯。劉家雖然父親過世得早,但家境還算可以,靠了祖輩留下的一爿門面,做著醬園的生意,賣醬油老酒、豆醬、醬瓜之類,所以,劉文龍可以讀一點書,也可以有些業(yè)余愛好,比如琴棋書畫、棍棒拳腳之類。所以,劉文龍對元宵節(jié)也是感興趣的,覺得花燈里有許多文藝元素,好看,有趣味。

      出門之前,母親薛氏說,今天天氣好,人肯定多,你少看一會兒,就回來,別太貪戀了。文龍嘻笑著說,人多擠得暖,說不定還能給您擠個媳婦呢,您要不要?薛氏說,擠要是能擠來個媳婦,那一定是輕飄的,怕不能永久的。文龍說,能出來擠擠花燈的,說明也是有情調(diào)的,至少也不是木訥的,以后能陪您說說話的,呵呵。薛氏說,我寧愿要個本分的,說話少的。母子倆這樣半真半假地說著,文龍已趁勢走到了門口。

      劉文龍有幾個少年朋友,表兄宋相和同窗娒兌。說是少年朋友,其實也是近處的鄰居,小時候在一起玩,長大了有了一些其他內(nèi)容,就算朋友了。那時候的人,沒有太深的交往,社會組織也單一,玩來玩去都是平日里在一起的,宋相是文龍的姨親,娒兌則是與文龍一個私塾的,據(jù)說,也是遠親,但有多遠一下子講不清。母親薛氏怕文龍生性好動,不認真讀書,就出了一點錢,讓娒兌過來與文龍做伴,進出有影有形,也順便為文龍打打雜,做些零碎。三個人就這樣呼狗一樣約上,一路嬉鬧說笑,去看花燈了。

      內(nèi)行人觀燈,是能觀出點名堂來的。不是瞎逛,瞎逛容易遺漏,或只觀得了燈會的一角,到時候與人說起來,啊,什么東西在那里呀,我怎么沒看見呀?劉文龍住在鼓樓,他要去五馬街觀燈,有兩條路可走,可以走洗馬橋,也可以走打鐵巷,這兩條路都可以通到五馬街的中段。要是觀燈的人多,就可能會被阻在這里,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局限在這一帶,就看不到燈會的全貌了。所以,文龍他們幾個,趁街上人還不多,先折到府前街,再從四顧橋這頭插入,順著五馬街往東游,一路過去,這樣景致都逃不掉。

      這天觀燈的人也確實多,后來知道,觀燈也有大年小年,逢五遇十算大年,今年正好逢五。這也是一個信號,告訴人們,經(jīng)過前面幾年的準備,策劃醞釀,這年應該好好地置辦一下了。鄉(xiāng)下人就是這么想的,他們也聽到了這樣的風聲,也是好不容易等到了這一年,趕來一睹花燈為快。

      從五馬街西頭進入,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板凳龍。說是元宵燈會,其實也是有組織的民間文藝大展示。這些能工巧匠的手藝,平日里也是深藏不露,鮮有用處,借著這樣的機會、這樣的平臺拿出來亮個相?;糁皇锹飞系难b飾,烘托個氣氛,而五馬街一條街,其實就是個百工手藝的展覽會。沿街的店面也幾乎被這些手藝人承包了,有甌窯、甌繡、剪紙、漆畫、彩繪面具、車木人偶。板凳龍是個大件,只能擺在進口的空坦上。板凳龍也就是板凳上面安條龍,而這條龍則是用綢緞做的,用彩繪畫的,擺著可以靜觀,舉起可以舞動,多是儀式開始時的第一個節(jié)目,可見重視。這樣的時候,五馬街哪里還有空呢,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早已把五馬街塞滿了,游人似乎不是在走路,而是被人流簇擁著、人抬人一樣往前涌。

      這樣的場合,有兩只手總是少不了的——“三只手”和“成豬手”。這兩只手的特點是神出鬼沒,于是,人們在熱鬧的氣氛里,在忘我的觀賞中,就會被這兩只手偷襲,因此,人群里經(jīng)常有冷不丁的驚呼聲和尖叫聲響起,啊,我東西被人偷了!啊,人死光啊,手爛了.啊!還有~類人也是和這樣的氣氛格格不入的,那就是賴侖和杠客,這稱呼很難解釋清楚,但一聽也知道,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貨。

      劉文龍與宋相和娒兌一開始就走散了,他們一進入五馬街就各看各的,各挑自己喜歡的看。文龍喜歡唱詞,宋相喜歡臺閣,娒兌則喜歡邊走邊舞的板凳龍。板凳龍前面說過,不再贅述。臺閣則有大有小,搭得戲臺那么大的叫臺閣,搭得櫥窗大小的也叫臺閣。。這年五馬街的臺閣,是船的形式,有十多米長,搭了亭臺樓閣,用布人安排了內(nèi)容,有戲曲故事、生活形態(tài)、行當展示,還安裝了簡單的傳動裝置,這樣,戲曲人物就會唱做,生活形態(tài)就會活動,行當也做得有聲有色,比如打鐵,比如敲梆。

      劉文龍見沒了宋相和娒兌的身影,也就顧自看熱鬧了。都是這一帶的人,丟是丟不掉的。文龍喜歡唱詞,覺得唱詞的內(nèi)涵多元,既有文學的內(nèi)容,又有藝術(shù)的內(nèi)容,如遇生動的詞師,唱念做打都會,更加享受。五馬街的中段,本來就有個詞場,不大,五六十個位子,這天,就把唱臺擺到了外面,一架鼓、一張小桌、一把牛筋彈,先生往桌前一站,演出就開始了。這天日子好,請來了甌地名師沈來春,他有個特長,明明是明眼人,一開唱就裝成個盲人狀;明明是城里人,偏偏要唱作鄉(xiāng)下瑞安的一種土話;明明嗓子好,卻故意裝成沙啞,唱成破聲。這就是他的特色。他擅長串燒、現(xiàn)掛、人物自、人物唱、表白或表唱,白就是念的功夫,白得猶為有味。文龍知道,唱詞前先生都會來一段吸引人的“前奏”,這個一唱,路人就知道,唱詞馬上要開始了,便慢慢地圍將上來——

      金鐘響,玉鼓鳴,

      玉鼓金鐘響叮當,

      萬歲頭戴紫金盔,

      身穿五瓜黑龍袍,

      文官穿紅武穿綠,

      文武百官中門進……

      而這個時候,劉文龍隔遠聽到,唱詞的正式內(nèi)容已經(jīng)開始了:

      元宵燈火數(shù)甌州,

      都說天下第一流,

      你看那,

      花樓彩壁炫人目,

      焰火散濺滿街頭,

      座座店堂喧鬧熱,

      車馬游人似川流。

      耳聽得,

      鼓板鑼鈸震天響,

      琴瑟笙簫齊奏鳴,

      唱詞臺前更紅火,

      盞盞花燈說當初……

      先生在唱的當時,聽眾也隨著聲音仰頭找燈,有人指指點點,有人招呼議論,各人在專注入神的時候,三只手和咸豬手,就開始忙了,除了這兩只手,還有前面說的賴侖和杠客。任何時候,賴侖和杠客總是有的,但惡少不一定有。惡少一般出現(xiàn)在惡人當?shù)?、社會不公、貧富懸殊、民不聊生的年代,這顯然不是眼前這種萬人欣喜觀燈的環(huán)境。但賴侖和杠客不一樣,那是些不務正業(yè)者,或街頭小混混,尋個什么事給自己添樂,不一定都造成什么不良后果,多數(shù)還是起哄和調(diào)侃而已。這樣想著,劉文龍就發(fā)現(xiàn)離他不遠處有些動靜,有些不和諧的舉動在萌生。文龍是城里人,甚至可以說就是這地塊上的人,不要說身藏什么功夫,但多少有點地頭蛇的味道。他看見的情形是一位鄉(xiāng)下姑娘在慌忙地避讓,邊走還邊環(huán)顧左右。她的身后,幾個賴侖和杠客在嬉笑追趕,臉上和身上都透著一股猥瑣的勁道。文龍知道,這個姑娘遇上麻煩了,便擱下唱詞,朝著姑娘迎了上去。文龍一把抓過姑娘的臂膀,姑娘也順勢躲到文龍的身后,文龍說,姑娘莫怕,你當是我的親戚朋友,就沒事。姑娘雖然不甚明白,但也已慌張地點頭應允。這時候,賴侖和杠客也已趕到文龍面前,文龍張開雙臂一攔,說,兄弟,何事慌張?何事著急?不是說文龍有多少威武,恰恰是文龍的姿態(tài)讓他們愣了一愣,那是一種心中有數(shù)的、淡定的、無所謂的姿態(tài),這姿態(tài)讓人覺得,他是在他的地盤里,他有與生俱來的優(yōu)勢。文龍開口說,幾位兄弟,這位是我妹子,我們就住在前面的巷子里,以后如常來這里,找我就是。文龍說的是正宗的城里話,字正腔圓,一聽就明白。這城里不大,但四方城隅言語卻有差別,所謂的腔款,馬上就顯露出城中和角隅之人的富貴與卑微。也是,東門外的人,以打魚為生;西角處的人,以賣木為業(yè);北門地最冷,多為賣炭和打鐵的;而南門外,因為直接通往了近郊,直通到鄉(xiāng)下,雖也算是在城底,但一般都作為近郊農(nóng)民稱呼。城里有俗話說,棺材都抬到南門外了!說的是,一切都遲了,可以結(jié)束了,再下去就是荒郊野外了。所以,南門一帶,多是賣花圈壽衣的,或是替人料理后事的。這樣,文龍的一口正宗而沒有腔款的城里話,就是身份和地位,透露出他不可比擬的優(yōu)越感。賴侖和杠客一聽,便知趣地拱拱手,說不好意思,冒犯冒犯,躬身退去了。

      花燈還在繼續(xù),人流一點也沒有減弱,文龍也意猶未盡,而鄉(xiāng)下姑娘,因為有了剛才的奇遇,也更加興致勃勃了。她拉著文龍的衣袖,一路問這問那,文龍也是喜由心生,不厭其煩地介紹,兩人漸漸越走越近,最后,在那座船形的臺閣前停了下來。臺閣的第三層,做的是民間廟會情形,有各種人物關(guān)系的姿態(tài),其中不乏男女成雙成對、追逐嬉戲,這也是甌地民風淳樸的生動寫照,時尚、溫暖、男女平等,一派生機盎然,文龍和鄉(xiāng)下姑娘不禁癡迷駐足。

      這時,府前街那邊的鐘樓響了幾聲渾厚的鐘聲,文龍忽然覺得時候不早了,該往回走了。他這才定下神來,瞄準眼睛,仔細打量著這位鄉(xiāng)下姑娘,盤絲頭發(fā)被一枚木釵梭著,雙襟布紐的沒膝羅衣,露腳翻邊的寬大籠褲,一個繡花素色的斜肩挎包,還居然赤腳!文龍詫異地問,你的鞋呢?姑娘說,我怕擠丟了,把它放包里了。文龍說,姑娘,能問你姓啥名誰嗎?姑娘說,你都救了我了,不說還以為我是什么名門公主呢,草民肖淑貞。文龍說,肖姓在甌地不多啊,姑娘是哪個肖?姑娘說,肖就是肖,不知道是哪個肖。文龍也不去細究,說,那你是哪里的肖?姑娘說,瑞安塘下的肖。文龍噢了一聲說,你是從鄉(xiāng)下來的?一個人?姑娘說,和我母親、表妹一起,她們都走散了。文龍說,那你怎么找她們呢?知道住哪里嗎?姑娘說,記得是這附近,我們出來沒幾步的,一個小客棧,里面是帶天井的走馬樓。文龍點點頭,心里知道姑娘說的那客棧,應該是打鐵巷一帶的,這一片,只有打鐵巷里面有這樣的大屋,有這樣的走馬樓。

      劉文龍帶姑娘離開了人群,五馬街的盡頭,已現(xiàn)出了漸漸冷清的跡象,一些店面開始打烊,一些攤兒也熄燈了,掛著的花燈,東歪西倒,忽明忽暗。路上也見到了散落的物件,帽、鞋、包和手絹。文龍想,須先帶姑娘就近去洗個腳,好讓她穿上鞋子,于是就折進了小巷,往洗馬橋方向走去。姑娘也不問去處,只顧跟著,有了前面的搭救,姑娘知道這男生是個有義之人,當然,她也想再跟一跟,看個究竟。這一帶附近本身就有幾座橋,有設了欄的,也有不設欄的,比如乘涼橋、打鑼橋、四顧橋,就是不設欄的,幾塊石板跨過,能走人行車,就算橋了。也有的橋不僅設了欄,還落了款,比如道前橋,是官造的,樣子也講究。洗馬橋也是官造的,兩頭邊上還做了埠頭,上面的人可以下來,可洗滌,可候船,可運載東西。說很早的時候,甌地有人考了官,在宮廷里面工作或給王爺家當差,或料理些雜事,或像生活秘書那樣,刷刷馬,拎拎包,打理衣物,前后跟著,供大人們使喚。后來表現(xiàn)得好,政府予以獎勵,就允許在他家鄉(xiāng)造一座橋,服務于民,便利于民,就在這河上造了這座橋,取名洗馬橋。

      來到洗馬橋,文龍為姑娘拿了東西,囑咐了幾句,姑娘就順著埠頭下河洗腳。夜晚的河上,看不清景象,只有輕微的河水拍著橋墩的聲音,遠處的一戶人家,門庭外還掛著燈籠,微弱的光折射到河面,像鱗片一樣忽閃忽閃。姑娘洗了腳,穿上鞋。文龍在一旁等著,偶爾還牽一牽手。這情形忽然讓兩人有了親近的感。覺,身體也不由自主地碰了一下,然后,他們又很自然地相伴著,向打鐵巷走去。

      打鐵巷其實沒有鐵店,倒是有幾座大屋,做的也是和鐵器無關(guān)的營生,做當?shù)甑?,做糧鋪的,做其他手工作坊的,做客棧的這家,兼做小本生意,開水灶和茶坊。主人自己住一樓,二樓則是客棧。文龍和姑娘走到??蜅?,在門口稍稍地一站,也沒有說什么,但知道眼睛在黑暗里撲閃撲閃,呼吸在鼻腔內(nèi)忽輕忽重。然后姑娘便快速進了門,咚咚咚上了右邊的樓梯,又篤篤地看見姑娘從走馬樓前走過。文龍正要轉(zhuǎn)身離去,見姑娘在樓前站住了,她走到欄桿前,探了一下身,透過門庭的小門,看見了門外的文龍,這一眼,讓文龍覺得很舒服,很受用,似乎有別的內(nèi)容。

      2

      第二天,劉文龍一大早就到打鐵巷去了。但姑娘與母親、表妹比他更早地回去了??蜅5睦习逭f,姑娘顯然是想再留一留的,但母親不允,說昨夜姑娘走失了,回得遲,大家擔驚受怕了半夜。后來,姑娘只好悻悻地跟著母親走了。這個信息著實讓文龍欣喜了一下,他知道,昨晚的姑娘和今早的姑娘還是一樣的,昨晚的邂逅還沒有了結(jié),還在發(fā)酵。姑娘和他一樣,心里面有個東西在東撞西撞,不安生呢。

      以后的幾天,劉文龍在家里也是心神不定的,去先生家上課,討論學識也不像以前那樣上心上勁了,有時去得晚,有時回來得早。吃飯少了,睡覺晚了,人也明顯地黑了瘦了。母親薛氏看在眼里,也沒多問,知道是怎么回事,覺得讓他過一過就會好的。但持續(xù)了幾天后文龍還是那樣,甚至還“有過之無不及”了,母親就有點慌了,忙叫來文龍問,是不是心里有人了?文龍點點頭,也沒細說。母親說,男大當婚,有什么不好說的?母親知道,兒子對婚姻是慎重的,心里也是有志向的,年紀老大了也不說,終是沒有合適的人選,這回猶豫不決了,一定是碰到非同一般的了、非同尋常的了。文龍心里也清楚,這不是普通意義上的男女相識,有點超出他們的習慣、認識、價值觀,他也不知道怎么和母親提起這個遠在瑞安塘下的鄉(xiāng)下姑娘肖淑貞。這不僅僅是個地域問題,還是個家庭、學識、社會背景問題。文龍是個明事理的人,也不愿意在自己還沒有完全考慮成熟的情況下,給母親帶去一點點的不快、一點點的麻煩。

      劉文龍仔細地想著這個問題,這可不是激情作用下的調(diào)情,也不是一時沖動下的糊涂,他覺得自己似乎是有點往婚姻上去想了,所以他要三思而后行。他想起自己在縣試時碰到的一位考生,一個叫肖遠達的人,他好像就是瑞安塘下的,他決定去找找這個人,讓他幫忙找找,順便也了解一些情況。另外,文龍也想帶表兄宋相一起去,畢竟他們受到的教育相當,年紀也相當,趣味和愛好也相當,讓他來做個參謀,不至于犯個離譜的鍺。肖淑貞的情況,實在是知道得太少了,她就像天上飄過的一朵白云,夏日里落下的一顆雨滴,實在是虛無得很,縹緲得很,昨晚的偶遇,能引起他注意的,能說得過去的理由,頂多是個“眼緣”。而婚姻,它包含的內(nèi)容也太多了。所以,文龍要了解得更多,真正地讓心定下來,他只有到瑞安塘下去走一趟。

      甌地古稱九山十八溪,這指的還是城里。要擴延到城外,山可以說綿延,水可以說交織。城里的山應該都有名,從東到西有積谷山、華蓋山、海坦山、松臺山、郭公山,等等,溪就不那么有名,這很奇怪,甚至就是一個名,一片縱橫交錯的水網(wǎng)。有這么多的橋,自然就有那么多的溪,溪流貫穿在城里,使得城里呈現(xiàn)出別有韻味的景致。陸上是繁華的,水上是詩意的,有舴艋舟悠悠地穿梭于溪中,有載人的,有運貨的,也有像流動商店,載著日用百貨、柴米油鹽,沿溪叫賣的。有埠頭的,就停一停,像洗馬橋這里,權(quán)作休息,也算等客,終會有所收獲。沒有埠頭的,就聲音叫響一點,要是有人答應,說明有生意了,就剎了槳在溪邊等,有意向的屋里會伸出一支竹竿,挑個籃子,要是樓上的,就放下一根繩索,吊個器皿,把要買的東西提回去,再把數(shù)好的錢放回來。文龍家的后門,就是這樣的一個埠頭,不過有點小,外面的進口也有點窄,那些蚱蜢舟什么的也進不來,只能供洗漱家什用。所以,文龍要想坐船,就要到洗馬橋那邊去,那邊的埠頭大,左右都有,那邊的溪流四通八達,文龍只要在埠頭上等一等,招招手,小船看到了,就會悠悠地劃過來。

      文龍約宋相一起去塘下,他們在洗馬橋頭坐上了小船,這船還不能到瑞安去,這只是一些短途的經(jīng)營,基本上都是在城里打轉(zhuǎn),要先載著文龍他們轉(zhuǎn)出城去,載向城外的大埠頭,那里才是個集散地,各地的船只都集中在那里。小船載著文龍和宋相出了四顧橋、雙蓮橋,駛出洞橋底、河社橋,便是小南門外,這里才是一片寬闊的水系,一看就知道它能通到外面去,能走得遠。東邊從甌江和楊府山水閘過來,匯流到這里的寬闊處便形成了許多埠頭。這里的船只都是南下的,往瑞安,往文成,往敖江、龍港。文龍和宋相一個埠一個埠跳過去,與船夫招呼,找老大詢問,最后相中了一條船,兩人撩了一下衣,一縱身,便踏入船內(nèi)。

      這水叫塘河,悠悠向南,沿岸有零散的人家,有各種各樣簡陋的埠頭伸向河里,有人在捶衣,有人在洗滌,遠處是一片原始的景致,像未被開發(fā)的濕地。船槳劃開水波,水鳥一只只被驚起來,反過來又追逐著小船。劃過狹小處,水浪拍岸,會有水珠子濺上船來,如清涼的細風拂來。塘下不遠,兩小時就到了??h試的考友也好找,那時候能上縣里考試的,鳳毛麟角,不要說有名字,就是沒有名字,你說個樣子,畫個圖,也會有人幫著領(lǐng)過去,一下子就找到了。

      肖遠達把文龍和宋相迎到家里,很驚訝文龍的到來,待問詢明白了,更是驚詫了,說,你一個城里人,什么人不好找,卻找到我這窮鄉(xiāng)僻壤來了?文龍說,這你就不知道了,男女之事,不分城里鄉(xiāng)下,第一,緣分最要緊,什么叫緣分,就是冥冥之中能碰到一起的概率。第二,傳奇也要緊,你說,花燈節(jié)下的英雄救美,算不算傳奇?第三,感覺最要緊,心里有沒有波瀾,有沒有惦記,就能說明問題,你說我都已經(jīng)茶水不香,五谷無味了,不來行嗎?肖遠達說,那你心里準備好了?我們這里可是落后的村落,門上有門當?shù)娜思覜]有,戶外有戶對的也極其少見,不知能不能落入你眼。文龍說,哎呀呀,我家里也無非做個小頭生意,沒你想象的那么闊氣,日常不亂,圖個溫飽而已,我沒有那么多的講究。肖遠達說,那家里長輩可是知道,或者同意?文龍說,母親的事,待以后慢慢說去,日子長著呢。肖遠達見文龍心意已決,便問道是哪家姑娘,姓甚名誰。文龍說,匆匆之間,不及詳問,你可知道,你們這里,元宵節(jié)趕到城里看燈的可有幾家?肖遠達說,這還真沒幾家,倒是有一戶,家里女兒與你說的年紀相仿,且情調(diào)也不錯。文龍來了精神,說,怎么個不錯呢?讀書,寫字,彈琴,謀棋?肖遠達說,那倒不是,倒是能縫衣繡花,擅長個女紅手藝。文龍說,夠了夠了,快快帶去看看。宋相也說,看看再說,美言百句不及一眼呢。

      三個人興致勃勃地轉(zhuǎn)出屋子,在村子的小道上疾走。沒開化的村落,景致倒是別有一番風趣,都像閑云野鶴、地底下抽出來的一般,樸素得要命,荒蕪卻美麗。來到一處院前,肖遠達指給劉文龍看,說如此這般的人家,你自己看好了。文龍倒不在意家景氣象。所謂的院子,其實就是籬笆圍起的一個圈,但文龍看起來,籬笆圍得還是有模有樣的,說明多少是有點規(guī)劃的,說明這家里是有人在謀劃的,那這個人也許就是肖姑娘。這時候的劉文龍,只是想自己如何進去,碰上的會是何人,找什么借口提話,從哪里說起。畢竟是城里下來的書生,也不敢太冒失貿(mào)然了。文龍和宋相遠遠地看了一會兒,又來回踱著步,猶豫遲緩了許久。這時候,只見院門吱呀一聲打開,緩緩走出一位姑娘,正當她背著身子去關(guān)門時,文龍便一眼認了出來,就迫不及待地哎了一聲。姑娘也在聲音中回過頭來,一時還回不過神,主要是沒有想到劉文龍會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低頭皺眉納悶了半晌,才露出羞澀。宋相脫口而出說,樣子可以的,好一個標致的村姑。文龍這會兒也不再猶豫了,似乎得到了宋相的鼓勵,馬上前去招呼,哎,沒想到我會來吧?姑娘這時也坦然起來,說,你怎么到這來啦,你來這里做啥?這似乎是明知故問,文龍就遞進一步,說,還有做啥,看你唄,那日一面,好久不能抹去,怎么辦?姑娘說,我有什么好看的,是不是打的什么壞主意,油嘴滑舌找借口?文龍說,我是認真的,豈止要看,還不止看一眼兩眼,我要永遠看,好好看。姑娘假嗔道,誰又讓你看啦,誰又稀罕你看啦?文龍說,那我該怎么辦,請姑娘指點迷津。這時候姑娘撲哧一笑,說,這幾日我也一直在想這件事呢。再去找你呢,又覺得盲目,若是不去呢,也許這般關(guān)系就到此為止了。文龍忙接口說,看來我來得及時,且來得沒錯。姑娘說,那你想好了怎樣和我家人說???我們卑微,家里又簡陋,越是會想著怎么的不讓人瞧不起。文龍就順水推舟說,那我找專人來提親吧,你等著。姑娘掩面,笑而不答。文龍就當她是同意了,就回來和肖遠達、宋相會合,說了如此這般。

      文龍回來和母親薛氏說了提親的事,母親沒有爽快地答應。這要怪劉文龍事先沒有跟母親說清楚,現(xiàn)在冷不丁說起提親,似乎就缺了個過程,似乎也進行得太快,母親自然是有顧慮的。家庭怎樣?為人怎樣?沒有人牽線?會不會突兀?關(guān)鍵是,兒子和姑娘的偶遇是在燈會現(xiàn)場,這樣的地方,烏煙瘴氣,魚目混雜,黑燈瞎火地接觸,糊模著嘴臉說話,哪能當真啊?竟說成了這等的事,太匪夷所思了。見母親這一態(tài)度,文龍一下子也慌了,趕緊認錯,寬慰母親。然后慢慢簡單介紹了姑娘,什么什么優(yōu)點,尤其是女紅手藝漂亮。母親當然也不想叫兒子為難,就說,那你讓姑娘先做幾樣手藝看看,一個枕套,一條圍裙,一雙手套,見物見人,我心里就有底了。母親也是風趣開明之人,開玩笑說,枕套是讓我睡得安穩(wěn),今后不要為煩事所惱;圍裙是讓我貼身暖心,讓她知冷知暖地對待老人,很要緊;手套嘛,是我外加的,戴了手套,就感覺手心手背都裹在一起了,不分內(nèi)外了。文龍聽母親這么一說,就知道母親已經(jīng)支持了。而母親的這個想法也對,盡管都是些小物件、小東西,實際上也是姑娘對未來生活的一番心思和表示,覺得也是應該的,想必姑娘也是樂意的,就自作主張地答應了下來。

      這事得馬上去落實。晚上掌燈時分,劉文龍想給姑娘寫一封信,提筆時馬上想起姑娘并不識字,想起那天送姑娘回客棧,她也是說不出客棧的名號,只說,在附近一條巷里,是帶天井的院子,有走馬樓的,以這種記事的方法來看,可見姑娘是不識字的。便轉(zhuǎn)而給那邊的肖遠達寫了封短信,如此這般說了,言詞懇切,意義非凡,讓肖遠達轉(zhuǎn)告肖姑娘。另外,文龍也覺得這事讓肖遠達參與會有點用處,且用處還不小,日后和姑娘的聯(lián)系,及再日后的事情,一定是少不了他忙的,就當先讓他做個預熱吧。

      一個月后,塘下姑娘肖淑貞真的托肖遠達帶給了劉文龍三樣東西。這期間,劉文龍也是焦慮萬分,不知肖姑娘的態(tài)度?,F(xiàn)在,三樣東西就擺在母親薛氏的面前,新的一頁將要翻開了,將如何翻下去呢?母親說,還真的做了呀,真是的。寥寥數(shù)語,聽得出母親心里的得意,和對姑娘的贊許。文龍也在一旁敲著邊鼓,說,快看看做得怎么樣,合不合你老人家的意思。母親就嗯了一聲,緩緩打開包裹。包裹是用藍花粗布做的,這種粗布也是塘下農(nóng)村的一種特殊工藝,叫藍夾纈。甩粗線織了布匹,用木版刻了圖案,圖案有花鳥蟲草,也有民間故事,再用靛青扎染,煞是好看。包裹打開了,一股清新的氣味也撲鼻而來,首先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雙手套,手套用羊絨鉤織的,輕輕一摸,松軟得很;接著是圍裙,用心間隔了顏色,用起來不容易顯臟;最后才是枕套,枕面用甌繡的手藝繡了一只壽桃,樣子和顏色都是新鮮欲滴,意思也是不言而喻。母親心里溢美著,眼睛也從開始的瞪大,到最后笑瞇成一條縫。文龍在一旁看著母親的表情變化,心里也慢慢地妥穩(wěn)了下來,他想,提親的事,現(xiàn)在應該是水到渠成了。

      提親的使命是文龍陪姨媽去的,也就是宋相的母親,姨媽很樂意,因為,按照甌地的風俗,提親是可以得到一些喜禮的,諸如一個豬頭,或一對豬蹄,或外加一條圍巾什么的,說是對跑腿和美言的尊重。文龍家還算殷實,帶下去的彩禮自然也不會少,一般是六樣,除去布匹毛線這些規(guī)定動作外,母親還特地準備了兩樣東西——自己醬園里釀制的豆醬和甌地上有名的發(fā)糕。挑夫由娒兌來擔任,他有力氣,又靠得住。這樣,一撥人就神采飛揚地出發(fā),由小南門埠頭坐船,向塘下方向去了。

      到了塘下,仍然由肖遠達引領(lǐng),去見姑娘的家人。這次,肖遠達也是花了點心思的,他想將姑娘家的門庭搞得熱鬧一點,除去將姑娘家前后院落收拾了一番外,還特地請了村里的長者和祠堂里的族頭,大家一起為肖家見證一下,捧個臺面。偏僻的小村,很少有這樣奢華的時候,自打劉文龍率姨媽、娒兌上了進村的那條路,村里呈現(xiàn)的氣氛就不一樣了,一路上,不斷有追逐熱鬧的小孩加入,簇擁著彩禮,待到了肖家時,庭院外已經(jīng)是人影重重了。這天的日子,也是劉文龍和肖遠達早早商定的,是好日子,“可以提親、破土、起屋、安床、捉崽、嫁接、開市”,等等,由里到外,大家都是喜氣洋洋的。肖姑娘的上面,父親母親都在,父母都是老實人,對這門從天而降的親事,自然是歡喜得不得了,從劉文龍進門的那瞬間起,眼睛就沒有離開過,臉上一直是笑瞇瞇的。文龍這邊的姨媽,也是滿心的歡喜,一邊陪著姑娘父母說話,一邊也是不住地拿眼瞄著肖姑娘。而劉文龍,更是按捺不住激動,眾目睽睽的,絲毫沒有掩飾之意,只顧與肖姑娘說話,絲毫沒有只是三面之交的生疏,儼然是一對老相好了。肖遠達自然是最忙的,他是文龍的考友,又是肖家的族人,似乎有許多優(yōu)越似的,都是在最恰當?shù)臅r候,給說話的人幫腔,給現(xiàn)場輸送氣氛。一切都是天遂人愿,都在舒服的環(huán)境中進行,不知不覺,辰光也不早了,文龍和姨媽、娒兌也要返回了。

      后來,劉家和肖家都在準備迎娶和隨嫁事宜,按照老規(guī)矩,劉家準備了房子、酒席,肖家準備了洞房里的一應家什,比如床頭的屎盆,放小物件的花鼓桶,洗臉的木盆和架子,以及洗腳、洗衣、可拎來拎去的鶴頭兜。這期間,肖姑娘也上來過一次,就待了一個上午,簡單吃了中飯就回去了。文龍送她到了小南門埠頭,他們沒有走捷徑,而是故意在周圍兜了一圈,目的也是讓肖姑娘見識一下城里的形態(tài)特質(zhì)、風土人情,等等。肖姑娘說,那天晚上,我也不知是怎么走的,第二天離開也是草草匆匆,已完全沒有了印象。文龍說,接下來你就要在這里生活了,你會踏實嗎?會習慣嗎?肖姑娘說,我喜歡熱鬧的地方,白天晚上都不一樣。文龍問,現(xiàn)在看,和那晚相比,是冷清了,還是繁華了?肖姑娘說,是實際了,具體了,不虛幻了。

      肖姑娘上來,是有任務在身,她是來劉家丈量尺寸的,她要做床上的用品,要做家用的物件,她怕尺寸不準了,不好用。肖姑娘還仔細描了描文龍的身架,她在心里準備著,要為文龍做兩套衣服,一套平時穿,一套做客時穿,讀書人平時隨便慣了,現(xiàn)在有家室了,得有面子,萬不能隨便。除了這些,肖姑娘心里還準備了一樣東西,那是她母親交代的,要帶上隨身用的毛巾,藏在枕底下,不能見人。母親說,那是生活必需的,到時候你就知道做何用了。肖姑娘雖然不知道毛巾的真正用途,但她想,這是母親的經(jīng)驗,是作為女人的秘密傳給她的,不會錯的,她得小心準備著。

      3

      劉文龍和肖淑貞的婚期訂得真的不是時候,這是他們事先沒有料到的。從元宵一面到提親,從提親到現(xiàn)在的婚期,該走的程序都已經(jīng)走了,該準備的都已經(jīng)準備了,洞房的布置,酒席的籌備,客人的邀請,以及分發(fā)給左鄰右舍的禮品。這是甌地的習俗,倒不用挨家挨戶地分發(fā),但也不是件小事,要在自家門口擺上七天的形式,等得大家過來賀喜。文龍雖然是個書生,但也不能免俗,他還要在這里生活,他不能讓大家覺得他不諳人情。關(guān)鍵是,他還要讓母親風光,他年少時失去父親,是母親守著家里的醬園把他拉大,他讀書識字,現(xiàn)在又成家娶妻,這些在別人看來都是平常小事,但在他看來都是極不尋常的事,他就是要彰顯母親的不易、母親的偉大,讓別人羨慕母親終于熬出了頭,苦盡甘來。他這樣做,也是為了淑貞,這個家庭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她,她人生地不熟,要孝敬婆婆,要生兒育女,要處理各種環(huán)境關(guān)系,他要讓大家喜歡這個女人,要讓大家感受到今后的很多事還得靠她去做。形式有規(guī)矩,也可以自創(chuàng),一般會擺一些吃的東西,大桔、糕點、糖果,等等,越多越好,越貴越好,左鄰右舍來道喜了,品嘗了,也說明大家愿意來捧這個場。

      假如沒有后來的事情,這個婚禮應該是既隆重又實惠的,但也許就是之后的這個事情對劉文龍的前程過于重要,或者說劉文龍對這件事情太過于重視,他和肖淑貞的這個婚姻就有點無奈的走過場了。這個時候的天氣已漸漸地變涼,文龍的洞房每天都嚴嚴實實地關(guān)著,除了母親接待客人時會偶爾地參觀一下,介紹坐坐外,大部分時間,都是文龍和淑貞守在里面。床上是淑貞做的嶄新的薄被,一應家具也全是新的,甚至是香的,即便是不點蠟燭,即便是撤了紅繩和紅綢,不大的洞房里仍舊是一片喜慶和溫馨的景象。這些天,文龍除了應酬,似乎被一件什么事困擾著,他要么在沉思,要么在整理自己的文稿,要么和母親坐坐,交代些家庭瑣事。晚上也都是挨到淑貞睡了,他才在床邊和衣而臥,一夜未動。淑貞即使問他,他也是猶豫再三,欲言又止,或干脆岔開話去,不知是他心里所耽的事情沒有把握,還是怕說得太詳細了讓淑貞難過。

      此時的肖淑貞,也不明白新婚之事究竟如何,以為男女二人也就是這樣,要磨合一段時間才會慢慢熟悉。是啊,畢竟是兩個素昧平生的人,現(xiàn)在要待在一個屋檐下,不知有多少別扭,不知有多少尷尬,確實有諸多不便,比如,在哪里洗臉洗腳,在哪里換衣?lián)Q褲,嗨,愁死人了。也以為是父母沒有把該說的話說清楚,或不齒去說。男女之事,是不是全憑心領(lǐng)神會?又不好過于主動和親近,不能讓文龍留下輕佻、隨意的印象,文龍不主動,她就忍著,等著,矜持著,含蓄著,心想,總是有一個過程的,終會有合拍的時候的。至于母親交代過的毛巾,淑貞在心了,藏得好好的,枕下一條,褥下一條,和花鼓桶那些手帕、肚兜、內(nèi)褲、裹腳布放在一起的還有一條,就是不見用,也不知怎么用,好生納悶啊。

      母親薛氏和肖淑貞犯的是同樣的錯誤,她是最善于察言觀色的,她以過來人的心理揣摩著兒子,也觀察著媳婦,留意著他們的細微變化,她知道婚姻是最能改變一個人的,尤其是男女之事,是最能見出身份變化和生活態(tài)度的。但是,她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變化,小兩口依舊還是像婚前那樣客客氣氣,身體的接觸依舊還是像之前那樣不那么自然,總是有一種無形的東西阻隔著他們,是那種生疏的、小心的、礙于情面的東西,母親知道,兒子劉文龍和媳婦肖淑貞,并沒有在新婚之前完成夫妻之事,或者說行進得并不成功。母親深信,有了夫妻之實的男女,不應是這樣的。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她會趁兒子和媳婦不在洞房的時候偷偷地溜進去,假裝整理和打掃房間,實際上是在查看床上的情形,她會看看被單的平整度,會翻翻枕頭底下,或開開藏著小物件的花鼓桶,她在看什么呢,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發(fā)現(xiàn)床上也是比較穩(wěn)妥的,一些小物件也似乎都沒有動過,儼然一副規(guī)矩本分的樣子,她馬上意識到是怎么回事,她為這夫妻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劉文龍要遇到的這件事,是萬萬沒有想到的,當然也是好事。對于一個家庭來說,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對于個人來說,那也是文龍實施抱負、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事,是千載難逢、可遇而不可求的事。這證明文龍的讀書是有成效的,考學是有作用的,也說明整個社會是公平公正的,你有準備了,是不會白費的,真是“人在做天在看”。什么事?文龍被上面舉“孝廉”了,要被舉薦到“郎署”當“郎官”了,待學有所成、千錘百煉后,可為國家所用。作為國家的后備人才,他當然不想錯過這樣的機會,文龍知道,京都的郎署,是怎樣的一個大熔爐,一個鄉(xiāng)野之人,你是想象不到怎樣的被造就,和能夠造就到什么程度。這也是母親薛氏多年的心愿,她培養(yǎng)兒子做什么,就是為了日后有個好發(fā)展、好前程。當然,也是妻子肖淑貞竊喜和分外驕傲的,誰不想自己的丈夫有出息,有作為呀。好在淑貞也是正式過門了,母親日后也會有人陪了,劉文龍心里也是稍稍地穩(wěn)妥了一些。

      社會是如此的開明,好人定是會被社會發(fā)現(xiàn)和推崇的。那個時候,社會看重孝賢和廉良,發(fā)現(xiàn)、舉薦、考察、提拔人才是一個長期積累的結(jié)果。孝賢即孝順和賢善,廉良即廉潔和優(yōu)良,一個人能夠做到對長輩好,對家人好,對社會和別人上心,做事有良心,有責任,廉潔公道,是一定不會錯的,最終必定會成為國家和社會的有用之才。一個人僅僅是潔身自好,對社會和別人漠不關(guān)心,那就是文化再好,也沒有什么意義。當然,文化文龍也不怕。他早年一直在甌地著名的私塾先生那里讀書,讀完一個階段后也一直在有針對性地修學,鄉(xiāng)里縣里的考試,他也都積極參加,雖然沒有什么實際用處,但文龍把它當作修行一樣,也是百煉成鋼的一個過程。加之他喜歡易學、玄學,對百科雜書更是情有獨鐘。自己還曾試著譜過琴曲,編過經(jīng)方,這在當時的甌地也算得上一個“學霸”。甌地被上面認定為“察舉”之地,雖是個偶然現(xiàn)象,但也是必然的結(jié)果,說明甌地一直以來民風醇正,民情清尚,早已給上面留下印象。按照要求,照甌地的規(guī)模、戶籍人口,甌地可舉薦兩名人選,但寧缺勿濫,甌地最終只舉薦了文龍。過程也是翻來覆去,七上八下,文龍事先知道,但文龍含蓄著不說,沒想到事情轉(zhuǎn)起來這么快,且正好定在他新婚蜜月之時,實在難以預料。

      關(guān)于文龍的孝賢和廉良,考察應該是多方面的,有一件事似乎可以說明問題。文龍的母親薛氏,因勞累過度,早早地就患上了肩周炎和腰肌勞損。醬園的活,多是久站的活和彎腰的活,薛氏稍稍地站得久了,腰便會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到了晚上,腳更是腫得像橡皮一樣發(fā)亮。肩周炎本來是個老年病,但也是勞作不當?shù)牧晳T病,醬園的許多勞作,只用得上右手,或右手用力頻繁,因此,薛氏的右手便早早地不行了,穿衣脫褲還馬馬虎虎,洗臉梳頭就似有鐵器鉗制著,僵硬如石。這兩種痛,病人自己都很難料理,一個在后腰,一個在肩上,無論是腰上或肩上,薛氏自己都無能為力。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文龍就擔當起了為母親按摩理療的任務,每天晚上,無論讀書多忙,身體多累,文龍一定會停下功課,替母親按摩,從肩部到腰部,有時甚至還兼帶其他。為了讓按摩的效果能充分體現(xiàn),文龍還特地去學了幾手,不僅學手法,也學經(jīng)絡學穴位,甚至還學了一些草藥外敷知識。他得知有一種艾葉對老傷熏治有特效,就四處采集。江南水鄉(xiāng),藥草豐沛,無論是山間田野,還是溝側(cè)河畔,都是天然的草藥場。每隔一周,文龍便會背上竹簍外出尋藥,尋回來洗凈晾干,以備后用。開始是聽說蒸洗有用,后來又得知熏燃更有效,便把艾葉搗碎,捻成香狀,點燃后近距離貼身熏治。位置對不對,感覺燙不燙,不僅考驗著細致,還考驗了耐心?,F(xiàn)在,薛氏的這些頑疾慢慢地不明顯了,勞累和天氣變幻也不影響了。這在左鄰右舍嘴里傳為美談。

      還有一件事也可以說說,也許在社會層面上更有意義。劉家的醬園從祖輩手上傳承下來已有百年。文龍年少喪父,后來是母親薛氏把醬園堅持了下來。漸漸地,母親年事高了,力不從心了,文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很早就積極參與醬園建設,傳承創(chuàng)新,把一個良好的品牌,經(jīng)營得當當作響。醬園主要以生產(chǎn)醬類產(chǎn)品為主,醬油、老酒、醋,以及其他釀制和腌制類產(chǎn)品,比如醬瓜、辣菜,尤以黃豆醬最為出名,深受當?shù)乩习傩涨嗖A。黃豆醬做得好,醬油及醬瓜之類的也勢必做得好,所以說,做黃豆醬是一切醬類產(chǎn)品的根本。劉家向來重視工藝,到了薛氏手里也不例外,文龍參與管理后,更是將它發(fā)揚光大。文龍深知信譽立人、質(zhì)量立身的道理,這一點,他絲毫也不含糊。民間做豆醬有很多講究,挑上好的黃豆,浸泡,去腥味,放入小罐,測好水量,放入曲種和調(diào)料,大太陽照曬百目。連續(xù)的太陽在江南甌地是極其稀罕的,這就要求在陰晦天氣里把醬罐搬進儲存好,待陽日里再曬。劉家的后院有一圍的花墻,天氣好的時候,文龍幫母親把一罐罐的豆醬搬到花墻上曬。傍晚,把曬足了陽光的豆醬再搬回到屋里,用粽葉蓋好,用沙袋壓實。這樣日復一日地曬,到期了才會有香噴噴的豆醬呈現(xiàn)出來。

      江南的天氣,梅雨較多,黃豆處理不好,豆醬也會遭殃,或顏色不正,或長出霉點。這樣的時候,人們可以有多種選擇,折價處理,或悄悄把霉點剔掉,或再把顏色調(diào)回來,照樣可以賣個好價錢。但文龍不這樣做,他覺得生意最忌作假,作假了心里就不踏實,心里若是懸了,生意就一定做不好。所以,他會毫不猶豫地把那些達不到要求的豆醬倒掉,而且每一次都讓政府和街坊鄰居來做個見證。這件事也深得人們認可,也是甌地為民服務、誠實守信的極好例子。

      現(xiàn)在言歸正傳,有了上述這些事跡的劉文龍,成了上面察舉孝賢廉良的一個對象,且一步步地往上推,就不奇怪了。劉文龍要遠離家鄉(xiāng)赴京履職了,雖然還僅僅是去“郎署”培訓,但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也是多少年來甌地第一人。其實,文龍的遠行應該早幾日就納入了他的議事日程,只不過湊巧與他的婚期撞車了。此番遠行,任重道遠,但又前途茫茫,畢竟是第一次,他心里一點眉目也沒有。他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牽掛,他愿意自己有個堅實的后盾,給他定心和篤行,所以,盡管他矛盾、糾結(jié),盡管影響了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但他還是堅持把這個婚禮辦了下來。

      那么這幾天,文龍都做了些什么安排呢?首先,他要安排好醬園的今后,沒有了他,醬園無疑會有些滯后的。他說服了母親,把醬園的生意托付給表兄宋相來管。他知道宋相愛財,現(xiàn)在又正好無業(yè),醬園的相托,既是他們友情的延續(xù),又解決了宋相一家的生計,他應該是樂意接受的。他知道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所以,他還要求母親和妻子,生意之事不要管死,能維持和保本即可,關(guān)鍵是不要讓祖?zhèn)鞯尼u園荒了。相信有了這層親戚關(guān)系,宋相也會盡心盡力的。其次,他要安排好母親。這時候的母親,也已經(jīng)五十多了,身體和精神,已大不如從前。他要求母親把生活安排好,把身體放第一位,起居要有規(guī)律,力戒生氣糾結(jié),醬園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媳婦的事也懵懂一點。有心情有興趣,就做一做,有時間有閑暇就出去走一走,心寬勝良藥,活好才長壽。

      母親卻惦記著兒子的前程,囑咐著,好好做事,搞好團結(jié),不爭名利,低調(diào)做人。最后是早日歸來,即便是不能成就在家鄉(xiāng)當官,也盡可能地離家鄉(xiāng)近一點,好有個照顧。京都太遠了,氣候又冷,漫天風雪,一望無際,大漠飛沙。文龍拉著母親的手,點頭一一記下。母親瞅準了氣氛,問文龍新婚床笫之事怎樣,問兩口子行得可好。文龍也不含糊,回母親說,行了,但也許是精神渙散,抑或是身心疲憊,似乎倉促,不甚如意。母親嘆了一聲,喃喃說,行了就好,行了即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便少了一些糾結(jié),少了一份擔憂。母親又說,但愿能是“上門有”。文龍沒聽懂“上門有”,又追問了一下母親,后來就馬上明白了,此話純屬民間土講,即“一炮打準”的意思。文龍猶豫著搖搖頭,不置可否,似乎對自己這么高強的功夫,有些懷疑。

      至于文龍在新婚期間和妻子肖淑貞說了些什么,這從肖淑貞的神情上就可以看出來,她一點也沒有悲悲戚戚,也一點沒有軟軟蔫蔫,相反,那幾日她更加妥帖了,沒有了剛從鄉(xiāng)下過來時的局促和木訥、膽小和羞澀。她白天盡量圍著婆婆,接應、伺候。晚上幫文龍整理行裝。至于男女之事,也許她本來就懵懂,也許她還沒有從鄉(xiāng)下到城里的驚艷中回過神來,因此,她也沒有什么目標和要求,一切隨性隨便。也許在她看來,男女之事是一個長期又復雜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好的。也許肖淑貞本身就非常清楚自己鄉(xiāng)下姑娘的特點,執(zhí)著、堅韌,不為物質(zhì)生活所動,認命地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或者再退一步說,她也并不知道劉文龍是只“潛力股”,只是無奈和無助罷了。因此,她也說不上對丈夫遠行之事是贊成還是反對?;蛟S,她更愿意做個癡情女子,她愿意沉浸在元宵燈會偶遇文龍的奇幻之中,更愿意陶醉在從鄉(xiāng)下嫁到城里的意外之中,而丈夫即將遠行,只是這種奇幻和意外的拓展和延續(xù)。

      好了,家里的事都安排妥當了,劉文龍也應該出發(fā)了,這可不是小事,耽誤不得。告別母親,又告別妻子,文龍準備上路,誰也不會想到,他的這一趟出門,會有多大的異樣,連他自己也沒有多想。母親是見多不怪的,文龍過去也是經(jīng)常外出的,到外面去考試,到外面去訪學,到外面去交流,到外面去支援,在母親看來,這也是文龍外出的一次正常途徑,很快就會回來的。但新婚妻子不一樣,盡管她不知道此番的遠行是正常還是異樣,新婚的角色會讓她生出許多無名的擔憂、無端的牽掛。她初來乍到,還摸不著頭腦,她要面對許多新的陌生,她又是別離她最親近的人、最可依靠的人,自然會有許多不舍和情緒。她安慰好婆婆,關(guān)上門,帶上自己的東西,跟在文龍后面相送。她的心里是有打算的,她要以自己的方式辭別劉文龍,也要讓劉文龍因此也牽掛著她,她這樣依依裊裊地在后面跟著,在外人看來,顯得很得體也很好看。

      與文龍同行的還有書童娒兌,更確切地說,娒兌不是書童,是文龍的伙伴。娒兌在家里也派不上用場,娒兌母親覺得,只有在文龍身邊,娒兌才可能學到點東西,而娒兌也可以在文龍身邊打打雜,做個伴,打小就這樣過來的,兩個人也都習慣了。文龍背著自己的包裹,一些要緊的文書、書籍、筆墨、碎銀,讀書人知道什么東西最要緊,什么東西是可有可無的。娒兌挑著擔子跟著,前后兩個籮筐,籮筐里是他們的被褥、換洗衣物、日用家什,一些補給。

      肖淑貞跟在文龍身后,娒兌也知趣地滯在后面。淑貞對文龍說,我們再走走吧,走走五馬街,那是我們遇見的地方,沒有遇見,就沒有我們現(xiàn)在;我們再走走打鐵巷,那是你送我回來的地方,那地里雖暗,但似乎有情調(diào)。淑貞說,本來我們把小南門也走一走,那是我們上下的地方,你從那里下,我從那里上,是開始,也是啟后……每走一個地方,我心里就愈加地明朗起來,明鏡似的,我知道,我得支持你,不能拖累你。文龍知道妻子是動情了,是難得的真情流露,人非圣賢,都有七情六欲,你得準許人家抒發(fā),耐心地傾聽人家流露,這樣,才不會留下糾結(jié),不會留下遺憾。文龍陪淑貞走到洗馬橋頭,他們要在這里作最后的分別。等一會兒,洗馬橋下的河流要帶著他去甌江,去入??冢ハ蜻h方。洗馬橋是他們心里咯噔過的地方,是他們開始審視對方的地方,那天晚上,他幫她拿著東西,看著她扶著橋墻探著身子洗腳,看著她小心翼翼地穿鞋,他也是從這里扶著她起身,捉著她的手,似乎也有了要呵護她的意思。這是他們的地方,他們是得在這里停一停,說說話?,F(xiàn)在,肖淑貞拉住了劉文龍,她摘下自己的包裹,取出頭釵、衣裳、鞋,她展開來讓文龍一一看過,又重新包起來,說,這是你那晚第一眼看見我的裝束,如果你還有印象,就讓它陪伴著你,就當我一直在你身邊一樣。文龍接過包裹,抱在胸口,他感受到了妻子的深情厚意。肖淑貞又說,這幾樣東西也是我的隨身之物,有纏綿的,有貼身的,也有相隨的,愿夫君不要嫌棄。文龍默默地上前抱住妻子,千語萬言盡在其中,也只有這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夫妻的味道,也只有這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婚期太短。在兩人相擁的那瞬間,淑貞低頭在文龍耳邊說,母親問了我們的事,說了上門有,你說我們會有嗎?淑貞羞澀了一下,又說,要有,你就早點回來,要有,你就要記掛著家里,要有,明年的這個時候你我都升級了。文龍說,你覺得會有嗎?淑貞輕聲說,我愿意它會有,那樣我就有盼頭了。文龍認真地聽著,是啊,這話說得語重心長,似乎他身上的擔子一下子就加重了,本來已經(jīng)是沉甸甸的心里,現(xiàn)在就愈加地沉重了。

      搖櫓兒吱呀吱呀地搖過來了,不能再說了,不能再纏綿了,文龍手按胸口,像是在承諾,又像是在發(fā)誓,說,放心,我牽掛著,此去長路漫漫,一切未知,但有一事我會記在心上,逢驛寄信,有事必告,一信一話,都是我的消息,望家里安當。搖櫓兒剎在埠頭邊,娒兌把籮筐擔上,文龍撩起衣褂,跨入船中,站定,抱拳,注目,嘴里欲言又止。

      4

      天氣漸漸轉(zhuǎn)涼,劉文龍和娒兌一行由船轉(zhuǎn)車,由車行馬,逢山跋山,遇水涉水。他事先有過一個嚴密的計劃,用一個月的時間到達洛陽,用兩個月時間到達長安京都。到洛陽是為了熟悉一下古都的氣氛,家鄉(xiāng)甌地畢竟是個小地方,畢竟是屬于鄉(xiāng)下。小地方的鄉(xiāng)下人畢竟小氣、局促,他不能將這些小氣局促帶到京都去,那樣會被人瞧不起的,他要把自身的小氣局促都丟到洛陽,學一些他未曾有過的大方和瀟灑,最終融入到京都去。接下來,他就是政府的人了,鄉(xiāng)野和政府畢竟是有距離的,他要盡快地熟悉許多東西,場面禮節(jié),對組織的服從,人際關(guān)系的適應,甚至連穿衣打扮也要盡快地學起來。有些東西是一定要見識的,見識就是最初步的學習,這也是他計劃的一部分,所以他要到洛陽去。

      文龍設計了兩條路線來走,快的和慢的,快的是爬山涉水,走險要地帶,慢的就是要經(jīng)過繁華,作短暫的逗留。也有方向,北上或西進。北上就是從上海、江蘇界中走,經(jīng)安徽和山東穿過去,先抵達洛陽,再由洛陽往東進入長安。西進的路線要艱苦一些,從安徽和江西界中插入,再經(jīng)過河南和湖北,再由南進入長安。一路上,他們也是快走小跑,不敢怠慢,清晨趕路,天黑歇腳。歇腳的地方?jīng)]有選擇,路邊的草亭,崖下的山洞,廢棄的民舍,荒涼的驛站,都行。趕上晴天,他們就很滿足,似乎抖擻精神,會把路程拉長延伸。若是雨天,他們就苦了,一身雨水,一身泥漿,一身疲憊。若是碰上一座寺院,那是莫大的幸福,可以吃一頓熱的好的,可以整理一下衣物,可以補充一下元氣,順便拜訪一下僧侶,喝杯茶,敘敘話,交流些信息,聽些佛道禪言,收獲了休整,也收獲了精神。這都算是好的,而大部分時候,他們都是在艱難中度過,也許,這也是鍛煉心志的一門功課,在甌地老家時還沒有這樣的歷練呢。文龍都是以這樣積極的心態(tài)去面對遇到的困難,想自己母親在家,自己出來干什么,還不是要混出個人樣來,日后好回去回報母親,頤養(yǎng)天年?想自己學習多年,不知算不算真才實學,出來檢驗一下,也是學以致用,盡一技之長,報效國家。想妻子肖淑貞,結(jié)婚三日便獨守空房,隱忍著孤單和陌生,還要擔負起家里的一切。總之,自己出去打拼,就是為了能給她們創(chuàng)造出一個最好的生活。所以,不要說文龍被舉孝廉是幸運的,不要說文龍上京都是瀟灑的,他其實更多的是背負著壓力,有時甚至是狼狽。

      在江西境內(nèi),劉文龍和娒兌遭遇了土匪。江西多大山,且道路險峻,一日傍晚,文龍和娒兌正想翻過一道山梁,趕到下一個村莊去投宿。一般來講,路途的標志有幾種,要么出現(xiàn)一座古塔,要么出現(xiàn)一座路亭,要么是驛站或香火小廟,要么是山梁盡頭的一棵老樹,過后總會是一處新地,表明一處終結(jié),一處方始,給人以希望在前、勝利在望的動力,就像疲憊的身子突然注入了鮮血,倍增力量。就是在這樣—處山梁上,文龍和娒兌正在眺望遠處時,被一伙強人攔住了去路。文龍出生在海邊,海邊的人性格剛烈,秉性執(zhí)拗。海邊也是海盜出沒的地方,因此,打劫之事也能經(jīng)常見到。文龍打小就耳聞目染這些,知道強人有強人的性格,強人有強人的規(guī)矩,所以,文龍并不怕這類事,只是告誡自己,隱忍,不亂,見機行事,暫且順其意思。文龍告訴強人,自己只是一介書生,此番是赴京趕學,且出來已過月余,身上碎銀已所剩無多,要給也只能給些破舊行囊。強人不信,覺得沒有這樣辛苦的書生,覺得出來走走之人,都是家庭殷實的閑人,平日里游山玩水,吃香喝辣,都是揮霍慣了,因此,他不相信文龍的嘆苦,執(zhí)意要帶上山寨再說。在山寨,文龍和娒兌索性破罐破摔,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住下來,權(quán)作休整。這邊強人頭目也在暗中觀察,見文龍不慌不忙,心定氣閑,清晨起來練身,晚上秉燭夜讀,覺得身陷囹圄之人還有這樣的心態(tài),確實不像是一般的書生。待有一日頭目高興時,文龍也與他作些交流,知道頭目也是窮苦出身,大字不識,但粗淺道理也是懂得一些,就跟他說了讀書人的脾性、讀書人的氣節(jié)、讀書人的追求,說白了,某些方面和強人也是有相通之處的。文龍說,你可以殺我,殺我如同捻死一只臭蟲,但殺人總會留下一些心理陰影的,誰又愿意自己的心里過得不舒服呢?他又說,強人有強人的原則,原則就是有種就有收,我身上就帶著這些東西,藏也藏不住,有用的,你盡管拿去,但最好是能留一點讓我起動,我即便趕不上京都求學,也好回去照料我母親和妻子,人生在世,總得完成好一項任務,不然豈不白白做人一回?頭目覺得文龍說得有理,這樣的態(tài)度也接近他做人的原則,見多了哆嗦、媚態(tài)、哭哭啼啼的被劫對象,乍碰到文龍這樣淡定不卑的,反而稀罕了,喜歡了。之后,頭目又留文龍在山寨住了幾日,文龍也借機和他說了一些道理,說,社會既然造就了你的選擇,也沒有錯,那你就好好作為,不要浪費了,糟蹋了,玷污了。說強人也是人,既然是人,就要有規(guī)矩,不能亂來。強人也是職業(yè),做好職業(yè),就要有職業(yè)操守。要加強內(nèi)部管理,經(jīng)營好自己的產(chǎn)業(yè),自力更生為主,打富濟貧為輔。要活得有尊嚴,而不是有飯吃,要贏得大多數(shù)老百姓的理解和支持,才能安然度日,安身立命。千萬不要,好好的事情做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那樣你的氣數(shù)就不遠了。頭目密密點頭。最后,文龍還應頭目之邀,給山寨題了匾:安貧樂道。文龍還多寫了一幅:長治久安。頭目很高興,也順手送了文龍一些干糧,放他趕路。

      在安徽境內(nèi),文龍和娒兌被拉去做了苦力。那天,文龍和娒兌路遇一群逃難的災民,問及,說境內(nèi)已經(jīng)四個月沒有下雨了,而淮河邊上卻也澇了數(shù)月了,莊稼沒了影,農(nóng)事都荒了,眾人只好逃荒要飯去了。問要去哪里。說,河南境內(nèi)。文龍說,河南也不是豐饒之地呀。回說,其實也都是茫然的,走著再說,走一步看一步。文龍和娒兌相視了一下,反正他們也想往河南方向去,便跟著大隊人馬一起走了。自從上次遭遇了強人,文龍有了一些走路的經(jīng)驗,那就是隨大溜,走大路。雖然并不怕強人擄掠,但終究還是耽擱了數(shù)日,不合算。不料,在一個通衢的岔路口,逃荒大軍也遭遇了政府的劫持,不管三七二十一,無論男女老少,一個個被畫押登記,攔著做工去了。原來,地方上要興修水利,要在這邊的三江匯合處修個堰渠,引淮水進入。時值深秋漸冬,正是興修水利的好時節(jié),弄好了,來年春汛時便可以發(fā)揮作用??傻胤缴蠜]有人了,死的死,逃的逃,只好在路上抓。對于這些逃荒的難民來說,做苦力也不是什么壞事,窮人做什么都一樣,只要有口飯吃,好歹還能夠活著??蓪τ谖凝埡蛫脙秮碚f,這又是一個意外,雖然做苦力也不怕,但這一抓,又不知猴年馬月有個了結(jié),明顯地要壞了行程了。文龍拿出上面的公文說明來龍去脈、時間意義。但文龍說的事太大了,太玄了,當差的小卒聽不懂,不買賬。也許是,抓人的任務重,人又抓不起來,盡管文龍說得頭頭是道,不管,先湊個人數(shù)再說。就這樣,文龍和娒兌也和其他逃難的災民一起,被帶走修水利去了。走在那樣的隊伍里,文龍和娒兌明顯地格格不入。那些人,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拖家?guī)Э?,疲軟拖沓。而文龍,盡管路途辛苦,但精神面貌還是很好的,儼然一個遠游的閑士。娒兌也是,從粗上看挑的是兩只籮筐,從細里看,一只白木箱,兩床素色被,清爽的行囊,井然有序。娒兌有點著急,說怎么辦怎么辦?文龍安慰他,別急,急也沒用,先安頓下來看看,找機會再說,總有明白之人的,總有說話算數(shù)的。

      他們被拉到江邊的灘涂上,滿地的卵石,滿眼的敗相。當差的命令,男人上山伐木,女人開鋤挖基,兩天內(nèi)搭好木棚,三天后開始干活。一時間,空曠的江邊,慢慢支起了一些木棚,一些辦公,一些住人,一些作食堂,一些放工具。第二第三天,又陸續(xù)抓來了一些人,看上去有些規(guī)模了,工地上也有了干活的氣氛。文龍告訴娒兌,為了安全起見,我們也不要偷懶,該干嗎干嗎,適可而止就是,免得遭監(jiān)工暴打,犯不著,打壞了更誤了大事。文龍還告訴娒兌,我們都好好的,一個也不能少,少了我,京都就去不成,少了你,我去了也沒人照應,所以,我們都不能出意外。

      做江堰主要是開溝渠,引水流,砌石壁。看似相對較粗的活兒,卻都要專門的老司侍弄。工地里有幾個這樣的老司,也是從各地應征過來的,他們會釬功,會敲石,還有眼睛和力氣,眼睛一瞄,看看什么石頭好用,端上來十有八九可以。文龍和娒兌雖然也有些力氣,但他們沒做過粗石,所以只能去挖溝。他們相互搭手,相互幫襯,相互掩護,娒兌知道文龍的使命重要,就盡量搶著多干一些,好讓文龍節(jié)省點體力。終于有一天,他們等來了機會,工地上來了一位巡視官,隨從跟著,陽傘打著,審視圖紙,指點現(xiàn)場。文龍瞅準機會,上前呈報實情,并及時遞上公文驗看。巡視官詢問了一些細節(jié),諸如什么地方來的,因何而被舉薦,要到哪里去謀差。文龍有條不紊地回著,態(tài)度誠懇,不卑不亢。巡視官知道是抓錯人了,就當即放了文龍和娒兌,還結(jié)算了幾日的工錢。還說,到了京都,見了大官,還望多多寬厚,美言地方工作,不勝感激。

      在洛陽城里,文龍又被青樓女子多留了幾日。他不是去嫖宿,對于這類事,他的心里是有底線的,再說了,他萬里長征才走了多少步,路漫漫其修遠兮,遠沒有到凱旋歸鄉(xiāng),享受勝利果實和高枕無憂的地步,他可不敢好高騖遠。那么,他又是怎樣陷入小姐的閨房,而身不由己的呢?以他的秉性,自然是英雄救美,替小姐解了一回難,贏得了小姐的青睞,而已。這一日,文龍上街想添些紙筆,便一路尋訪文房。老家出來時,所帶的紙筆就非常有限,一是怕娒兌的擔子重,二也怕路上潮了紙不好用,故也是寫一路買一路。文龍有一個好習慣,不管是怎樣的條件,他都要每日習字一張,字雖然不是暗藏在身上的利器,但也是吃飯的飯碗,寫得起來和寫得好,意義是完全不同的。還是在鄉(xiāng)試縣考時,他就以漂亮的字跡出名,那時候的字,只是工具,承載的也只是漂亮和賞心悅目。要是到了京都,想必意義又是不一樣了,字變成了門面,變成了手段,表現(xiàn)的是底蘊和文化。雖然平時的書寫大家都會熟視無睹,但關(guān)鍵的時候,見分曉的也許就是這點橫豎撇捺。所以,這一路上雖然艱辛,但文龍的字,一直沒有斷。文龍覺得,自己儼然是在磨礪一件兵器,短刀或者匕首,他要的就是出其不意的效果,他希望自己的字不受限于自己的家庭,甚至不受限于自己的地域,他要寫出有淵源的字、有時代感的字。

      文房一般有兩種,一種是純粹的紙筆店,那是生意人開的,紙筆雖然也不錯,但沒有更多的信息,買了也就買了,沒所丟也沒所得。文龍喜歡另外一種文房,是文人或藝人開的,里面會有一些展示,可見到一些文脈,也可結(jié)交一些愛字畫的朋友。這天,文龍買了紙筆,拐過來就進了青樓巷,再過去一個小巷,就是文龍和娒兌租住的地方,很簡陋,也便宜,一文宿一夜,兩文還可吃上兩餐。正走著,聽前面?zhèn)鱽磬须s的聲音,就湊過去看熱鬧,看了一會兒,看明白了,原來是小氣的嫖客想訛一下小姐,拿了把折扇在小姐面前調(diào)戲,兩弄三弄,被小姐打落在地,撿起來一看,破了。這下可好,嫖客纏上小姐了,不依不饒,說這正面是誰誰誰的字,這反面是誰誰誰的畫,說的都是嚇死人的大牌。小姐哪里知道這里面的深淺,百辯不清,也脫身不了。

      那時的洛陽,已開了風氣之先,這從房屋的構(gòu)造上就可以看出來,房大,檐敞,房頂?shù)耐咪伒眉然∮珠?,說明觀念和手法都是比較新的。道路也寬,店鋪也多,說明開放程度可以。經(jīng)濟也活泛,物質(zhì)條件相當,尤其是街上的男女,不見明顯的抑與揚,都很陽光,笑聲也燦爛,還能見女穿男衫的,說明男女的地位不很懸殊,平等工作做得比較好。這就有了青樓的繁榮,有了小姐的從業(yè),有了男女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吵架。文龍覺得不平,就忍不住擠了進來。文龍自幼學過拳腳,甌地南拳風行,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比畫幾下。甌地又臨靠東海,海邊人喜酒,血脈里又有豪放的基因,見到男人欺女,就更加容忍不下了。雖然文龍也知道坐地的老虎出地的貓,不宜在外面輕易出頭,但轉(zhuǎn)念又一想,一個拿小姐欺凌的男人,肯定也強不到哪里去,就決定幫小姐一把。文龍就插話說,有事不能好好說嗎?欺負女人算什么本事?那嫖客犟著頭,斜眼看著文龍,說,這關(guān)你屁事,你是她親戚還是地方上的保正?文龍說,如果你不是想訛人,就說這扇子壞了怎么賠吧。說著一手抓住嫖客的胳膊,一手扼住嫖客的手腕,這一抓一扼不要緊,一股疼痛馬上像錐頂一樣,痛得嫖客喔喔呼叫。嫖客知道,今天一定是碰上一個力大的主兒了,搭手摔跤是沒辦法了,只好軟了口氣,說,我這扇子值錢,名人字畫,重金買的。文龍說,那我看看上面的名頭怎樣,值幾斤幾兩。這一看,文龍馬上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文龍自己的書畫,也不止是一年兩年的功夫,一眼能看出字出于何處,畫承襲了哪派,就說,你要不承認自己是個瞎子,那我就跟你好好說說。就說這字,沒有章法,墨色臟,氣不靜,再說這畫,缺乏布局,用筆嫩,點畫亂,純粹是初學者的偶玩之作,一文不值。嫖客被說得啞口無言,便自己找了臺階下,說,不論好壞,也是我自己的喜愛,我也不叫你胡子壞了賠胡子,你賠我個好的就是。文龍馬上應承下來,說,你只要賠字畫,那還不容易,保證比你這好的就是。于是,捉了嫖客的手,返回到剛才買紙筆的文房,要了紙墨顏料,當即畫了蘭草,寫了歌賦,還拿紅砂畫了印章,一朱一白,打發(fā)了嫖客。

      這事叫青樓的小姐感動無比,謝了又謝。后來,小姐得知文龍就住在附近的客棧,便每天一早過來探望。又知道文龍是上京趕學的路人,就帶上好吃的百般挽留。最后,勉強將文龍再留了三天。這三天,文龍感受到了青樓小姐的熱枕,也感受到了洛陽的博大精深,他在小姐的陪同下,參觀了摩崖石刻,參觀了博物院,參觀了石窟和洞頂壁畫,文龍在感嘆洛陽的同時,也感嘆青樓小姐的人品和文化。

      進入秦嶺一帶,山就漸漸地多了起來,也險了起來。依照生存法則的理念,文龍知道,這樣的地方是沒有強人出沒的,就像良禽擇木而棲,要生存的人自然會聚集到適宜人居的地方。文龍和娒兌計劃,用兩天的時間,快快地走出這一地帶。前面耽擱的時間太多了,有些是失誤,比如被強人拉上山;有些是無奈,比如被拉去做苦力;有些是屬于多管閑事,比如為青樓小姐打抱不平。順情多煩惱,心善好事多。這樣想著,文龍和娒.兌只有拼命趕路,爭取把時間搶回來,想明天一早進入陜南地界,看那山勢,看那路上的景象,想必長安應該是不遠了。

      現(xiàn)在,文龍和娒兌坐在一處路亭里歇息。這幾日,盡管路上緊趕慢趕,但規(guī)定的歇息,他還是雷打不動的。這是他做事的規(guī)矩,他不想因為趕路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的樣子,他畢竟不是一般的路人,不是去投奔親戚,更不是逃荒逃難,他是去京都集訓,有神有形很要緊。文龍在準備地鋪,娒兌則用布簾給亭子繞上一周,做成隔柵狀。這是文龍出門前想到的裝置,是淑貞給置辦的,這樣一圍,既可以遮亂,又可以擋風,形成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好真正讓身心歇下來。正忙著,一隊人馬從面前跑過,粗看有三四人,個個輕裝,且身背短刀弓箭,領(lǐng)頭的是個少爺模樣的人,皮靴、馬褲、短打馬夾,騎一頭粟棕大馬,其余人等都是隨從的打扮,青一色灰布袍子,也騎馬跟在身后。領(lǐng)頭的跑過后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口中呼哨一聲,勒住馬剎在不遠處,其余的隨從也都慢了下來,看領(lǐng)頭的意思。領(lǐng)頭的青年轉(zhuǎn)過馬,發(fā)現(xiàn)了路亭里兩個正在忙活的外鄉(xiāng)人,他拉了一下韁,的篤的篤地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招呼文龍和娒兌,兩位朋友,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呀?文龍直起身駐足望去,青年長得清清爽爽,眉宇間透露出平和與善意,雖經(jīng)長途奔馳,但精神和裝扮絲毫沒亂,尤其是位于身后的三個隨從,遠遠地站著輕拍馬身,很守規(guī)矩的樣子,充分體現(xiàn)了為首青年平時的為人和管理。文龍知道,這肯定不是鄉(xiāng)野之人,也不會是一般粗淺之士,就應道,我等從遠方來,要到京都去,天色暗了,想借這簡陋之地將息一宿,不知是不是有礙觀瞻了?青年跳下馬,牽著馬走向文龍,說,觀瞻倒沒什么,只是天涼了,尤其是夜晚更加肅殺,露宿野外怕是不便,客人最好是到前面莊上暫住一宿,好安穩(wěn)些。文龍說,不了不了,一直在外面跑,也隨意慣了,沒什么不便的。再說了,明日還得起早趕路,怕是打擾了不妥。青年說,那就更應該歇息好,再作些補給,磨刀不誤砍柴工,穩(wěn)妥些不遲。又說,可否冒昧一問,有什么事這么急,要這般連番趕路,或小弟可以幫上忙的?文龍見青年態(tài)度熱忱,言詞懇切,也不好意思回避遮掩,便說,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去京都郎署集訓,因出來日子久了,路上又耽擱了許多,故有點著急而已。文龍這么一說,哪知青年也略知一二,說,那是好事呀,不容易啊。又說,郎署舉薦之人,都應是有些年歲的,看兄弟年歲不大,居然被舉薦了,定是有非常才華或了得之事,在下欽佩一下先。文龍趕緊說,不敢不敢,我們那地小,能人不多,所以就輪上了,也是做了一些該做之事,不足掛齒,見笑了見笑了。兩人這樣說著,就抱拳鞠躬起來,也立刻就熟識了。這樣,青年就更要拉文龍到莊上去了,文龍推托了幾下,最后還是從了,說,那就坐一坐,喝杯茶,不敢有太多的打擾。

      青年的莊園并不遠,青年邀文龍走著過去。那幾個隨從也幫娒兌將行李馱上馬,先行一步去了。本來,青年讓文龍一起騎馬回去,文龍說不會。文龍雖然在老家練過幾年身手,筋骨上也算硬朗,無奈甌地多牛羊,無馬匹,一直也沒有嘗試騎馬的機會。他心里是很想學學騎馬的,覺得騎術(shù)應該也是一項生活技能,應該要會,一個健康正常的人,連一項生活技能都不會,怎么的也說不過去。但他也清楚,駕馭之道一定也難,非一日之功能夠做到,也是確實。于是,趁了當下的氣氛,就把要學騎馬的想法提了出來,說,西域善騎行,我日后留在西域的時日會多,我可不想寸步難行,想跟兄弟學幾招行不?青年當然也是爽快答應,說,這個好說,那你也要教我一項南方的本事,我們彼此彼此,可否?兩人相視對笑了一下,擊掌為定。一路上,兩人還說了一些其他話題,諸如青年剛才是從何騎行回來,青年說,在野外嶺上打獵,這邊沒有獅虎之類的大獸,但沙狐不少。沙狐不好吃,主要想獵得一張皮。又說到江南甌地的婚俗習慣,文龍說,以自由為特色,長輩一般不干涉。順便也說起自己剛剛新婚三日,家有二十出頭的妻子,大事已定,心也定下了,一時沒什么著急之事,就抽空出來學點本事回去。

      不想,在青年莊園,文龍和娒兌一待又是三天。不過倒是趣味無窮,青年教文龍騎馬及馬上功夫,諸如翻身上馬、俯身拾物,以及馬上近身搏殺之類。那時候的馬,只有籠套,馬鞍和馬蹬還沒有發(fā)明出來,所以,騎馬主要不是靠工具,而是靠熟練程度,靠身體的協(xié)調(diào)性,靠人和馬融為一體的感覺。文龍從來沒接觸過馬匹,一上來就失去了自主,練習起來吃不上勁,但慢慢地也掌握了一些技巧,知道怎么用腿力,怎么用腰力,收獲也不小。文龍也教了青年南方的拳術(shù),主要是攻防兼?zhèn)涞凝R眉棒和板凳花。江南人身形瘦小,故形成的功夫都有靈巧的特點。青年也會拳術(shù),但多是笨拙的形意拳之類,諸如虎拳、熊拳。這樣,青年在學習過程中,就對文龍的靈動風格格外喜歡。其間,相談甚歡,不在話下。

      三天過后,文龍見所教內(nèi)容可以告一段落了,便動身想走。青年有些不舍,想再留文龍幾日,文龍只好說,實在是郎署學習事大,不敢耽擱、怠慢。又說,我們兄弟,既已相識,必然后會有期,不戀這匆匆朝夕。青年點頭意會,只好作罷。次日,青年備了馬匹,帶了隨從,一路送文龍和娒兌至官道上,再三道別,說此去京都還有不少路程,也不知還會碰到什么困難,但愿路途安康,京都事順。說著,拿出準備好了的一封信札,遞給文龍。文龍好奇不解,青年便告知家里舅舅在京都做官,囑咐,如在那邊遇到什么不便,可憑此信,盡管去找,好有個照應。這可讓文龍著實意外,驚喜之余,感激不已。

      5

      初到長安的劉文龍,租住在郎署附近。郎署是一個政府機構(gòu),但不是行政機構(gòu),主要任務是招募能人志士,加以培訓,將來為國家所用。培訓的內(nèi)容很多,方面也很廣,涉及到后備人才的能力和作為方向,像知識儲備、體能鍛煉、技能培訓、社會組織熟識、業(yè)務部門實習等。這項工作很好,能最大限度地歷練人才,即使最終不能被政府所用,回到社會也是個多面能人,所以,通過各種渠道進入到郎署的人很多,有些是像文龍這樣被舉薦來的,有些是通過各種關(guān)系插班進入的,有些則是業(yè)已在政府部門謀事,想另謀高就,再返回過來回爐的,總之,都是精武英雄,或是有背景之人,換句話說,是一個能人扎堆的地方,也是一個是非之地。開始的時候,郎署只單一地為上層建筑服務,深得各級領(lǐng)導和政府的支持,慢慢地,由于行政開支的逐年縮減,人才培訓也碰到了一些困難。后來,郎署出于自身生存的需要,廣開門路,擴大了培訓業(yè)務,培訓的方向也從原來的為政府所用,逐漸轉(zhuǎn)向為兼顧社會需求,這樣,郎署的生存狀態(tài)才稍稍地有點好轉(zhuǎn)起來。

      郎署業(yè)務的開展,也帶動了附近地段的其他生意,豐富了附近一帶的人文氣氛,人氣旺了,商鋪也像雨后樹林里的野菇,撲哧撲哧地冒了出來,原來冷清的街巷,現(xiàn)在市井人聲不絕于耳,連同街路兩邊的弄堂里面,也都有小商小販進進出出,文龍和娒兌就住在弄堂里面的廉租房里。郎署的同學,大多租住在熱鬧的地段,出入方便,生活便利,他們有他們的想法,主要是能及時了解重要信息,給走訪和交友創(chuàng)造機會。文龍倒不是這么想,他喜歡住在僻靜處,一則省錢,二則可以避免一些無謂的打擾,三則能安下心來做點自己喜歡的事,讀讀書,習習字,他本來也不是什么豪門出身,沒有諸如身價或顏面方面的講究。

      郎署這次招募的有將近一百人,嚴格地說,都是全國各地舉薦過來的精英,可謂濟濟一堂。原來的郎署規(guī)定,舉薦之人都應在四十歲以上,這個年紀,思想和能力都已成熟,只需稍加培訓,便可奔赴各個崗位。后來,也是國家的需要,為了培養(yǎng)第二第三梯隊,郎署才把舉薦的條件稍稍地放松了一點,即適當?shù)亟档腿雽W年齡,但業(yè)績上并未作原則的退讓,還是要實打?qū)嵉南冗M,劉文龍,算是這個班級里最年輕的一個。

      郎署學習的內(nèi)容很多。盡管參加學習的都是佼佼者,但畢竟是來自四面八方,各地的情況不同,層面有限,素質(zhì)也參差不齊,匯集到中央后,就要統(tǒng)一認識,統(tǒng)一口徑。那是一個全國的平臺,要掌握的東西很多,比如政治,既要了解過去,又要掌握當下,還要預計未來,如果有些東西你過去不屑,那現(xiàn)在不行了,你都要正而視之,都要加緊補課。

      那時的政治,主要是對外方面。番地匈奴的勢力空前的強大,軍力有三十萬之眾,為了滿足自己的野心,他們不斷地侵擾鄰族。他們利用楚漢相爭及中原戰(zhàn)亂之機,越過河套地區(qū),越過長城,襲擾冀北、山西一帶。那時候,匈奴圍攻山西朔縣,土地淪陷,民生涂炭。接著又在第二年圍攻山西太原,雖也有國家大軍奮起迎戰(zhàn),但畢竟兵力不強,既趕不走匈奴,又無法解圍,致使大軍困陷在白登山一帶,七天七夜無解。后讓人暗中疏通匈奴內(nèi)部關(guān)系,才換來匈奴漸漸退兵。這樣一來,舉國上下對軍事提出了嚴重質(zhì)疑,繼而對國家也失去了信心,之后才慢慢有了“和親”的建議,并在每年的重大節(jié)慶日時,給匈奴奉送大量的棉布、綢緞、水酒、食物,才有了和匈奴關(guān)系的初步緩和。

      這個和親,其實也是國家的重大策略之一,國家以有限的犧牲換來了時間和安定,才得以騰出手來,整頓內(nèi)政,休養(yǎng)生息,發(fā)展經(jīng)濟,積蓄實力。一段時間里,國力上升至不錯的水平,也具備了徹底解決匈奴問題的條件,于是,國家決定改變和親政策,在連續(xù)幾年里,多次派兵深入漠北,與匈奴作戰(zhàn),一心想鏟除侵擾邊境的心頭之患。之后,匈奴也漸現(xiàn)衰敗跡象,退守己地,一時無力再揮兵南下。

      接著,匈奴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也爆發(fā)了爭權(quán)奪位的斗爭,諸部族頭領(lǐng)紛紛分割自主,形成了互不相讓、互為牽制又相互爭位的局面。這其中,也有親漢的匈奴拜謁漢室,愿意互通有無;也有的提出了通婚和結(jié)親的請求,這也就有了后來的“昭君出塞”。這件事客觀上也促進了匈奴與漢室之間的經(jīng)濟文化交流,也增進了匈奴與漢室的友好團結(jié),為穩(wěn)定北部疆土的安定局勢,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北邊的形式是這樣的,那么西域呢,也就是新疆一帶,它的情況又如何呢?此時,匈奴的勢力已慢慢擴展到了西域,統(tǒng)治了諸如烏孫、龜茲、車師、疏勒這些部族,經(jīng)常擄掠百姓,并增加了對這些部落的賦稅。這也間接地威脅到了漢室,令漢室上下寢食不安,日夜不寧。后來,漢室得悉,在甘肅敦煌一帶,居住著一個強大的部族——大月氏,也不知是從哪里遷徙于此的,似乎安居樂業(yè)。大月氏與其他部族的思路不太一樣,并不為一疆一土作無謂的爭執(zhí),而是你進我退,擇地而棲,自我調(diào)整,發(fā)展生產(chǎn)。因此,他們盡管多次遷徙,但實力上并沒有折損,反而有所提升,形成了外敵不敢輕易侵擾的局面。這也給了漢室一點信心,決定出使西域,聯(lián)合大月氏,共同打造抵御或抗衡匈奴的態(tài)勢。那時候,大月氏也征服了附近幾個小族,定居在溈水一帶,此地水土豐厚,食草豐盈,大月氏內(nèi)部又人心所向,不愿再作征戰(zhàn)之事。這樣,漢室雖派了使節(jié)三番五次地游說,最終都未能動搖他們恪守信條、拒絕聯(lián)合的想法,多次出使均告失敗。但也有另外不小的收獲,了解到西域其他小族有試探漢室、加強往來的意愿,漢室隨即改變方針,轉(zhuǎn)向?qū)Χ鄠€小族開展工作,并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之后,漢室逐漸強大,并按照自己的模式對這些小族的行政、軍事進行了同化和管理,慢慢地,西域各族也融入了漢室的版圖。

      郎署不僅要學政治,最重要的還要學官制,也就是執(zhí)政理念和為官之道,分清官從何來,官為誰做。漢室的官制沿襲了秦朝的模式,官制的名稱也都和秦朝相同,所不同的是,漢室實行的是封建制和郡縣制并存的官制,也就是說,有世襲的,也有自下而上選拔培養(yǎng)的,這也形成了上下分割、各自為政的局面,即一些地方由上面管理,一些地方則由下面自治。漢室的皇帝和丞相各有自己的權(quán)力,因此,在漢室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皇權(quán)和相權(quán)一直是此消彼長的,這也就有了皇帝作威作福,丞相也大權(quán)在握的現(xiàn)象。漢室是最早意識到權(quán)力終要旁落這個事實的,所以,它后來推行的官吏征辟制度和舉孝廉制度,也從根本上改變了從秦朝遺留下來的權(quán)力世襲、職位世祿制度,深得人民擁護。

      漢室的穿衣服也有制度,開始是沿襲了秦朝的內(nèi)容,后來慢慢改革,完善,形成了自己相對比較完備的穿衣規(guī)定,也就是各階層的穿戴講究模式。那時候,織繡手藝已相當發(fā)達,織品繡品也很有品位,所以,有地位的人、有錢人和普通人的穿戴,也漸漸明確地區(qū)分了開來。前者可以穿綾羅綢緞,而后者只能穿麻布粗衣、短衣長褲。漢室的婦女地位并不比男人低,因此,適合婦女穿的長裙和裙子樣式也很多,著名的“留仙裙”,就是那個時候發(fā)明并流行的。漢室的職別等級、不同的職位,穿戴和裝飾的都不一樣,既豐富,又復雜,有幾十種之多。

      漢室也有嚴格的鞋履穿著制度,上班穿什么,祭祀穿什么,喜慶之事穿什么,平時出門穿什么,都有講究。比如姑娘出嫁,只穿木屐,還要在上面畫上彩畫,系上五彩袋子。文龍想著妻子淑貞嫁來時的穿著,覺得實在是太隨意了,雖然也是新的,但沒有出處,沒有說法。唉,偏僻地方,鄉(xiāng)野之人,實在是閉塞遠隔,實在是知道得太少了。文龍學著這些的時候,不禁也是長吁短嘆。

      吃也要學。吃是最能體現(xiàn)生活質(zhì)量和生活趣味的形式,因此,吃的講究往往又特別地讓人用心。統(tǒng)一局面完全穩(wěn)定后,漢室就在飲食方面做了許多規(guī)定,同時,也擁有了完備的食物管理體系。在漢室中,與飲食活動有關(guān)的官吏就有三層之多,每一層下面還有不同的差使,比如管供應食物的,管如何做菜的,管服務和傭人的,內(nèi)容龐雜,巨細分明。飲食不僅僅只解決個溫飽問題,而是作為一項活動列入了議事日程。甚至還設置了專門生產(chǎn)食物的官吏,不僅要考慮漢室的飲食需求,還要考慮國家的農(nóng)漁牧發(fā)展。那時候,季節(jié)的變化一點也不影響漢室對飲食的追求,甚至已經(jīng)在利用大棚、利用生火加溫去種植蔬菜,同時也利用蔬菜水果做起了對外貿(mào)易,把內(nèi)地的桃、李、杏、茶葉傳送到域外,也把域外的胡桃、胡瓜、石榴、胡蘿卜引進種植。而這些都大量耗費了漢室的財政,可見漢室對飲食的重視程度一點也不亞于對政治的重視程度。

      禮儀也是學習的主要內(nèi)容。那時候的禮儀是很多的。有正規(guī)的揖禮,左手壓右手,手藏衣袖中,舉手加前額,鞠躬九十度。也有一般的揖禮,拱手怎么拱,頷首致意應該是怎樣,正規(guī)的禮拜應該注意什么,一般的禮拜只需做到什么,男子怎么行禮,女子行什么禮。但有一點特殊是那時候人們比較開明進步的表現(xiàn),就是行禮重在自然,不求僵硬刻板,更不能拘于小節(jié),照搬泥古,否則,好好的事情做得并不美觀,就沒意思了。當然,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一般的平起平坐和場合上的雅坐,關(guān)鍵點又有區(qū)別。迎賓應該是站在左邊還是右邊,怎么引路,怎么開門,怎么坐位,都有講究。宴請應該什么時候拿筷子,怎樣的吃相才算好看。總之,進官場確實不同于一般的平時生活,要學的東西太多了。

      劉文龍津津有味地學著,如饑似渴地學著,自然也沒有忘記家中的母親和陪伴在母親身邊的妻子淑貞。出來已經(jīng)四月有余,路上用去了三個月,安頓和熟悉又過去了一個月,現(xiàn)在又到了學習和觀摩階段,雖然中途也都有書信傳回家,但不知有沒有耽擱,是不是都順利送到,但因為事情遠沒有眉目,故那些信中表述的都是平安、順利、勿念等空泛言語。現(xiàn)在,大局已定,生活也基本安置下來了,文龍想,現(xiàn)在可以好好地、詳細地給母親寫封信了。現(xiàn)在的這個信,就不是一般地報個平安了,它應該是一個見證,見證什么呢?如果母親把信拿給政府看,那信里面要增加些感恩的意思、學習的內(nèi)容,是政府舉薦了他,他現(xiàn)在已在京都,在郎署學習,他銘記著家鄉(xiāng)的囑托,沒有辜負。如果這個信要拿給鄉(xiāng)鄰看,那應該有一些自豪的意思,他過去也曾多次游學,但那是個人行為,現(xiàn)在是政府指派,是不一樣的。如果這信也要給淑貞看,那也不能只是個生息音訊,還要有牽掛、擔憂、內(nèi)疚和不安。這樣想著,文龍就特地去了郎署,要了那邊的紙箋,恭恭正正地寫起來——

      母親大人鑒:兒子辭別母親上京求學已四月有余,雖有險阻和困苦,但都是大事中應該發(fā)生的,權(quán)當歷練,現(xiàn)在都已安然過來了。兒自小就不是贏弱之人,這一點母親也知道,所以,在外的日子,盡請母親放心。只是冬季來臨,每日想起母親有肺寒之痰,受凍必會咳嗽。無端口食無味,兒心中就百般不安,還望母親珍重。無事少出門,有空則安歇,天冷多保暖,早睡還晚起。家務事多讓淑貞去做,她是個賢惠之人,能吃苦耐勞,母親只需意思,她自會領(lǐng)悟。醬園的細碎瑣事,大膽交由宋相去做。從經(jīng)營上說,他比我精明,從能力上說,他比我全面,只要事情對口,他自會盡心盡力,母親只需照著,不必多說。再有淑貞輔助于他,定會順利進步的。再說了,醬園雖是家傳基業(yè),但也是身外之外,現(xiàn)在時勢無常,日后如何趨向更是未知,故淡然處之即可,不必太過于投入。凡事淡然悠然必順,反之則糾結(jié)則為難,母親切記。待兒子早日學成歸來,再孝敬母親大人。兒子頓首。

      寫好家信,文龍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母親雖無多少文化,但也能粗識幾個字,即便不識,有求于自己的先生,也是可以的。主要是看看有沒有文字上的不妥,尤其是對醬園的交代語氣上,是否得體,不要讓人家心生歧義就是??戳T,忽想起也應該給淑貞寫上幾言,轉(zhuǎn)念一想,淑貞并不識字,堂而皇之地寫一信,反而為難她了,便瞅準信下還有空地,又提來筆續(xù)上:

      淑貞我妻,甚好。新婚則匆忙離家,沒能給你個適應過程,給你帶來諸多不便,實為愧疚。無奈區(qū)區(qū)小身,敵不過家國大事,只能從命,以報栽培。想你也是明白之人,定會顧全大局,予以諒解。郎署這邊,學業(yè)繁忙,才人居多,斷不敢懈怠落后,理當珍惜機會。盼早日回去,助你左右,輔佐家庭。順致家人好。

      文龍本想再寫幾句,提筆凝神了片刻,又放棄了。那省去的幾句本是問候一下妻子身體的,諸如飲食習慣、水土服帖之類,以及“上門有”之事,又一想,信是夾帶在母親信上的,恐有不便,且大丈夫婆婆媽媽的,甚不好看,便算了。

      文龍把娒兌叫到身邊,不說別的,先問寒問暖。問娒兌生活習慣不,問在京都自在否。娒兌覺得奇怪,看看文龍,說哥哥今天怎么啦?文龍又說,我們兄弟感情如何?娒兌說,那還用說的?文龍說,那哥哥待你怎樣?娒兌說,那更是沒的說的。文龍說,那你看我,離了你我會怎樣?娒兌說,哥哥,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了,你是不是要趕我走了?我不會走的。我媽讓我出來跟著你,都說好了的,說哥哥要去京都,你就跟著學點東西,說哥哥今后當大官了,你就回來當個小官。哥哥,現(xiàn)在什么也沒學到;我怎么能走呢?我走了會被我媽罵死的。文龍嘖了一聲,又好氣又好笑,說我怎么能趕你走呢?說在家時你陪我讀書,給了我許多樂趣,出來時你給我做伴,我哪天離得了你?我就是想讓你回家報個信,你看我這邊都穩(wěn)定了,正常了,但家里不知道啊,你說他們多著急啊,家里一無所知,我們也著急呀。你去去就來,我們還一起做伴,不是照樣?娒兌被如此這般一說,就低頭不語,心里覺得這樣也對,那樣也對,臉上是又無辜又無奈。忽然,娒兌像是驚醒過來似的,說,哥哥,我覺得回去報信并不是上策,你看,這樣一來,你也落單,我也落單,我們憑空又多了一份操心。再說,回去的路肯定難走,我們來時的老路我們知道兇險,接下來要走的新路,同樣也是生死未卜,這又多了一份兇險和艱難,不合算不合算。他說,哥哥,反正你學習時日有限,總不能在這里永久學下去吧,何不我們一起完成學業(yè),一起回家,這邊你先寫封信交由郵卒送回家,他走我走都一樣,反正是個走,他走比我走更迅捷又安全。娒兌這么一說,文龍也覺得沒有更多的理由了,就權(quán)衡一下,覺得這樣也好。

      郎署這邊其實就是有督郵功能的,學員來自四面八方,自然要寄要郵的東西很多,不僅寄家書,還郵其他物什,比如出來時細軟帶多了,現(xiàn)在生活已展開,并沒有那么大的排場,就想把一些沒用的東西郵回去;再比如,一些殷實人家的后代,平時就奢華慣了,在京都看上什么稀罕的,掃下來就往家里寄。文龍和娒兌可只有家書一封,封好,登記好,交由郵卒,問好了多少時日能到,盤算一下,高高興興,暫且把心放下。

      6

      察舉制,舉孝廉,在那個時候是選官的主要科目。選上來的人本來素質(zhì)就好,加上政治培訓和其他業(yè)務培訓,將來都是國家必不可少的人才。在培訓期間,每個人也會輪流到宮廷或一些政府要部里當差,熟悉宮廷和要部的行政事務,再根據(jù)表現(xiàn)和成績,送報或任命不同的職位,也叫“觀測為官之能”。此外,還要參加諸如體能和能力有關(guān)的實踐活動,如去軍隊磨練、去工廠農(nóng)村實踐等,劉文龍激動地等待那一刻的到來,心里躍躍欲試。他是希望強大自己的,不僅要強大自己的體魄,還要強大自己的內(nèi)心。當然,舉薦上來的人個個都不是等閑之輩,有豁達之人,也會有隱晦之人,有儒生,也會有武士,文龍告誡自己,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

      終于有機會去軍隊體驗一下了。文龍原先練過拳腳,身體協(xié)調(diào)性不錯,隊列走得有板有眼,只是換上了竹制的鎧甲之后,有點別扭。文龍一直在民間,麻衣布褲慣了,喜歡拳腳的人更愿意穿得寬松些,所以,這鎧甲一穿,本來靈動的身手也變得笨拙了,江南人的特性也體現(xiàn)不出來了。練習的刀槍,實在是有些呆板,本來嘛,北方的功夫就不及江南的細致,北方主力量,所以,北方的武士都喜歡重兵器,鐵錘、板斧、大彎刀。南方人擅長利用身手去發(fā)揮兵器的威力,就像文龍之前練過的齊眉棒和板凳花,體現(xiàn)身手的還有雙節(jié)棍和鴛鴦劍??上凝埪涞搅吮狈?,空有了一身基礎,在這里作用不上。不過,有基礎總是要好一點的,打起分來,文龍都是在班上的前茅。再就是練習匍匐前進,對于這個,文龍覺得意思不大,在文龍看來,軍隊最實用的就是急行軍和負重跑。尤其在北方,幅員遼闊,拉起隊伍來便是幾天幾夜,沒有走路和跑步的功夫,根本顯現(xiàn)不出戰(zhàn)術(shù)的效果。這里又不是丘陵地帶,沒有那么多溝溝坎坎,匍匐隱蔽毫無意義。有一次,文龍忍不住向軍隊建議了一下,意思是,訓練要從實戰(zhàn)出發(fā),要因地制宜、因人而異地制訂一些訓練課目,不能按部就班地一概而論。

      騎馬文龍是喜歡的。在前面那個莊園,文龍跟那個青年簡單地學過一些,知道些基本要領(lǐng),上馬下馬、勒馬行進、坐腰夾腿,等等,但畢竟接觸的時間太短,離正常的騎行還有很大的距離,更何況奔馳和打仗。他現(xiàn)在要學的是怎樣呼喚馬匹,怎樣策馬驅(qū)馬,怎樣在長距離奔跑中保護身體和馬匹的關(guān)系,做到人馬合一,不然馬一跑起來,你人先掉了。在軍隊的騎馬,都是在曠野和草原上,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那環(huán)境,風吹草低,健馬深鬃,人要是上了馬背,就好像戰(zhàn)士上了戰(zhàn)場,你就是一個武士,馬就是你的兄弟,就是你的武器,跑起來就是千米萬米,那才是縱橫馳騁的感覺。文龍也是異常地興奮。

      去工廠體驗,文龍去的是冶煉廠。那時候,銅器鑄造業(yè)已經(jīng)非常發(fā)達,酒器、禮器,還有一些藝術(shù)擺設,都已經(jīng)做得相當不錯。只是規(guī)模還小了點,能工巧匠不多,產(chǎn)量產(chǎn)品不多。文龍實習,倒不是要去學什么手藝,主要是熟悉制造思想,在制造中了解政治,了解與社會的關(guān)系,以及底層勞苦大眾的艱辛。具體到內(nèi)容,文龍就是去造兵器和馬車。造兵器,涉及到的工種就很多,選料是一項,要知道鋼鐵的含量、東西的好壞、硬度怎么樣,那時候還沒有提煉術(shù),還不能從鋼鐵中提煉出更加細密的東西。翻砂,其實就是個冶煉的過程,要在鋼鐵里摻和什么東西,才能改變它的成分,比如黃銅加什么會變成紫銅,加什么會提高硬度。鍛造就是打鐵,用反復加熱鍛打來改變東西的結(jié)構(gòu),來加強它的硬度。還有就是磨礪,俗話說,寶劍鋒從磨礪出,再好的材料,不鍛打不磨礪,硬度達不到,就不可能鋒利。文龍在工廠還學了做模的蹲功、鍛打的發(fā)力和韌勁,經(jīng)歷過一邊是冰雪一邊是火焰的考驗。荒漠里的冷那叫作真的冷,在爐火旁,赤膊是必須的,冰天雪地,寒冷抵骨,而火爐旁,那又是不能躲避的,要湊近去看火候,要試探熔化程度,以及趁熱打鐵。文龍不僅體驗了勞累,也悟出了鐵是怎樣煉成鋼的道理。

      在農(nóng)村體驗,文龍去的是祁連山脈,賀蘭腳下。這時候,天氣已經(jīng)冷得非常結(jié)實。糧食已經(jīng)歸倉入庫,田地里到處散發(fā)著高梁的芳香、玉米的芳香、辣椒的芳香??粗柟?,聞著香味,文龍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F(xiàn)在,文龍的任務是要采摘一望無際的棉田,今年的棉花長得并不好,花朵三三五五,文龍并沒有多少收成的喜悅。如果在江南,文龍也許還能夠如魚得水,即使沒干過農(nóng)事,也見過,知曉過。江南人的習慣,就是從泥地里生出來的,對水和田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熱愛,插秧,耘田,赤腳踏在欄肥上,文龍都覺得那是一種勞作的樂趣,他小時候在外婆家干過。但到了大漠和戈壁,到了黃土地,或鹽堿灘,那個感覺就是生愣和茫然的。好在文龍有娒兌做伴。文龍勞作,都把娒兌帶上,可以和自己搭把手,也可以給班里打打雜,娒兌也很高興。文龍和娒兌約好,看誰在棉田里走得遠,摘得多。收成不好,勞作是尤其吃力的,一眼望去,棉花不多,這就費眼神,費手勁,費腰力,但文龍不怕。學習和鍛煉有好多種,容易學容易練的,也一定是容易廢的,你不上心,也許就是個走過場,你在意了,也許都是今后的積累。人生在世,這樣的積累太少了,就看你用怎樣的態(tài)度來對待它。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娒兌當然不知道文龍的心志。不過兩人在一起比試,無疑也是一個很好的激勵。幾天下來,太陽底下,江南人文龍和娒兌,活脫脫曬去了一層皮,都覺得自己身上油光油亮了。

      培訓和體驗暫時告~段落,接下來,文龍要接觸宮廷和要部的行政事務了。宮廷是個生死場,要部也是個大熔爐,能百煉成鋼,但也會焚人身心,他得小心謹慎,得稻草稈子捉了走,要不然,什么時候絆你一跤,你都不知道。這樣想著,文龍就記起莊園青年臨別時給他的那封信。初到京都,很多事忙在一起,他都記不起這檔子事了,青年不是說他的舅舅在京都做官嗎?現(xiàn)在稍稍閑點了,何不去認個門,拜見一下,熟悉了之后,要緊時好有個照應。還沒來京都之前,文龍不知道青年的舅舅到底是個什么官,反正自己也不諳此道,也沒去深究。這會兒拿出信一看,上面赫然寫著:蔡某舅舅親啟。文龍一愣,這蔡某不就是那個太師級的人物,正好主管內(nèi)務及郎署選拔人才的蔡大人?這可不得了,這可不是一般的官,說句通俗的話,他掌管著他們的前途命運,主宰著他們的生存大權(quán)。他要是看你一眼,點個頭,你也許就上去了;他要是斜個眼,咳嗽一下,你也許就打道回府了,所有的努力都莫名其妙地白廢了。這就讓文龍把這次的拜訪看重起來,就不是簡單地認個門了,或在別人的引見下報個到了,而要在不經(jīng)意間給大人留下個好印象,有用沒用再說,第一步總是要這樣走的。

      文龍考慮了穿衣,江南人有江南人的樣子,精致而清爽,比起北方人來,江南人會顯出亮麗和明朗,所以,不用太刻意,自然干凈就好。想好了穿衣,文龍又想著要不要適當?shù)卣故疽幌虏湃A,此行雖還沒有什么目的,但告訴一下蔡大人,自己在郎署學習,這很有必要,這等于告訴蔡大人,自己也是個優(yōu)秀青年,不是個等閑之輩。這就又想到了要不要帶點禮物去,甌地人有講究,第一趟上門,起碼要帶點盤手啊見面禮啊,這是禮節(jié),空著手去總覺得好像不明事理、不懂規(guī)矩似的,但帶得多了,帶得重了,又顯得自己非常俗氣,且不知道大人的脾性如何,不要弄巧成拙了,適得其反。

      文龍想了想,還是帶上自家做的黃豆醬吧。老家出來時,母親就給他帶上了幾罐,說路上吃不上好的時,或嘴里淡了沒胃口時,吃點家鄉(xiāng)的味道,馬上就會精神抖擻的。母親還有層意思是,在外最忌諱水土不服,帶上自家做的黃豆醬,不吃也香,聞一聞都給力。確實,這種小罐裝的黃豆醬,文龍和娒兌也是一路地吃過來,一筷子就可以下去一碗飯。現(xiàn)在還剩兩小罐,給大人一罐,自己也留一罐,就說是自已家做的,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送給大人嘗嘗鮮,不失禮節(jié),又不怎么夸張,還相對有點人情味。這樣想著,文龍就覺得自己一切都是挺順心的。

      蔡府在郎署不遠,差不多就在一條街上,只是郎署在這一頭,蔡府在那一頭。走著走著路上冷清了,走著走著房子越來越大了,走著走著兩邊的高墻有點森嚴和肅穆起來,蔡府就到了。文龍想,大人們好像都應該是住在這種地方的。文龍的住處離蔡府也不遠,他是帶著娒兌一塊兒過來了,一來可以壯壯膽,二來當個隨從,讓娒兌拿拿東西,好看點兒,顯得自己不那么局促和鄉(xiāng)下。蔡大人是當朝的大官,所以,來往的人還是挺多的,蔡府就在大門旁辟了一個門衛(wèi)室,供來人登記、小歇、等候召見。文龍向門衛(wèi)遞上了青年的信札,報了自己在郎署的學號、姓名,就安心候著,等待音訊。一會兒,里面有意思了,文龍讓娒兌在原地等著,自己帶上信札和禮物,跟門衛(wèi)進去了。

      蔡大人年歲不是很大,五十左右。因為職業(yè)的關(guān)系,他嚴謹有余,隨和不足。不過還好,有青年的信札作為引領(lǐng),有文龍在郎署學習的身份,蔡大人看上去倒不是那么威嚴。蔡大人在自己的書房里接見了文龍,這著實給了文龍一個驚喜,在他的印象里,大人見客一般都是在堂廳上,相隔甚遠,不冷不熱,寥寥數(shù)語地幾聲招呼,三下兩下就把人打發(fā)了。在書房里接見,確實有點不一般,難道是青年在信里說得熱切?還是大人早就注意到了文龍在郎署的表現(xiàn)?文龍稍稍地有了一點忐忑。書房布置得小而且暖,小指的是鋪排不大,暖指的是三面環(huán)書。大人在書桌前落座,文龍坐在他對面??粗笕税研乓恍行械乜戳?,待大人揚起眼睛看他時,文龍也笑了一下,遞上自己帶來的豆醬。禮物不算大,所以也沒有什么行賄之嫌。關(guān)鍵是文龍說豆醬是母親做的,這就有了遞進的作用。文龍還利用了豆醬中的元素關(guān)系,說豆是陜北的大豆,鹽是東海的精鹽,再加上自己家的紅曲,才有了這樣的合璧產(chǎn)品,這更加促動了大人的好感。蔡大人隔著罐子聞了聞,唔了一下,作享受狀,然后對釀制的工藝詢問了起來。文龍在家時自己就做過,自然就回答得有步有驟,既細節(jié)又重點,蔡大人聽了,就知道文龍有親歷,好感的笑意頓時又濃重了起來。試想,現(xiàn)在有幾個年輕人能做此底層粗活的,都是好高騖遠的家伙。蔡大人又認真地看了一眼文龍,又問了郎署的學習情況,文龍簡要地匯報了一下,又在關(guān)鍵點上發(fā)揮了一下,比如軍訓中的課目與實踐的結(jié)合問題,這讓蔡大人覺得眼前的這位青年不僅會舉一反三,還會融會貫通,并不是只會鉆營的書呆子,就愈加地歡喜了。再則,大人也許是真的喜歡江南人的那種機靈勁兒、不卑不亢勁兒,在最后結(jié)束時,大人還意猶未盡地邊走邊說,自己把文龍送了出來。后來,門口那門衛(wèi)跟文龍說,大人這樣送客人出來是很少見的,聽口氣,好像這一送很有什么名堂似的。文龍會心一笑,暗暗告誡自己,不要多想。

      兩個星期后,蔡大人的隨從到郎署找到了劉文龍,說大人讓他過去喝茶。文龍乍一聽不相信,忙說,不會吧,你是不是找錯人了?隨從又說,你那莊園的朋友也來了,他也讓我來邀你。文龍這才奧了一聲,說,那敢情好,那真的叫作他鄉(xiāng)遇故知了,幸事幸事。就趕緊收拾了一下,跟隨從去了。臨近蔡府時,老遠就瞧見大門口站著一人,作迎候狀,定睛一看,果真是莊園那青年。兩人見面,不亦樂乎,相互作了一下揖。進了大門,就在天井里,青年就忍不住叫住文龍,讓看看他練了幾月的拳腳怎樣,有無進展。還說,南方拳術(shù)的長處是細膩,尤其是近身時,更有玄機,不知我體會得對不對?說著就練給文龍看。文龍也不叫停,看青年在天井里演練起來,待練到細節(jié)處,文龍喊了停,說,到位了到位了。還解釋說,關(guān)鍵在于點到時要馬上脫出來,不能被對手識破了你的意圖,識破了你也許就反被鉗制了。兩人說著,興致勃勃地進了堂廳,舅舅蔡大人早已在上首坐著喝茶,手一指,示意兩位青年左側(cè)并排坐下。舅舅問了一些青年家里的情況,青年說了母親的身體和父親的生意。又問了文龍一些學習的情況,文龍則說了剛剛接觸到的行政事務。大人問,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妥之處,你實話實說,我們好改正。文龍稍作猶豫,看看青年,并在青年的鼓勵下說了個大概,比如浮夸之風,比如報喜不報憂,比如急功近利現(xiàn)象,再比如匈奴近期的侵擾消息。關(guān)于匈奴,大人也讓文龍說說看法,文龍主張不要一味地抗衡,要想辦法和解互通,北方物資匱乏,我們要抓住這一特點,從中原調(diào)些物資,在貿(mào)易上做做文章,以物資促影響,逐步改善關(guān)系。

      其間,一姑娘出來添茶,添到青年時,姑娘意思意思地稍稍一續(xù),添到文龍時,姑娘故意放慢了節(jié)奏,添得又細又穩(wěn),還額外添加了動作,用手絹將滴落在幾上的水珠擦拭干凈。文龍沒有抬頭,只輕輕含蓄地謝了一下。大人還問及文龍今后的打算,有沒有長期在京都謀職的意向。文龍似乎沒有多想,說了母親、妻子以及家庭的生意,以江南人的秉性和習慣說開去,言語之外,似乎說自己可能在江南發(fā)展更有優(yōu)勢。這也沒錯,蔡大人聽著,微笑著,不響。就這樣坐了半個小時,文龍起身告辭,青年陪送,這一次蔡大人沒有起身,只是在座位上欠了欠身,表示準許了。

      青年和文龍出了蔡府,就攆著文龍要逛街,文龍對逛街不感興趣,想早點回去,青年就說,那我們再說說話吧。文龍這才感覺出,青年似乎有未竟之事,就勉強和青年逛起街來。這條路叫學院路,似乎是為了響應郎署的存在而命名的,又似乎有某些引導傾向,因此,一路上,似乎書店或書吧之類的店鋪很多。這倒是文龍喜歡的,正好有一段時間沒上街看看了,何不借此機會翻幾本冷書?比如他就翻到了一本名為《匈說》的閑書,是介紹匈奴的前世今生的,怎樣形成,怎樣強大,人文的原因是匈奴人生性好斗,地域的原因是北方氣候惡劣,生態(tài)貧脊,資源匱乏,故匈奴人就想擴張想掠奪,等等,臆說不詳。

      青年對文龍說,舅舅挺喜歡你的,你沒有看出來?文龍說,我把他當大人的,要不是有你的信札引見,我哪能奢望大人喜歡啊。青年說,舅舅是特地叫我來的,有兩個任務交于我,想讓文龍兄斟酌思量。文龍正經(jīng)起來,說,有何等事這么正式?青年說,一是想讓你去宮廷謀個差使,或在什么要部做個小吏,再就是在他府上做個隨從,看你喜歡哪樣。文龍一笑,沒有回答,說,那還有另一樁呢?青年說,舅舅看上你了,想讓你娶他小女,就是方才出來添茶的那個,古靈精怪的。又說,若是你覺得我表妹還小,你們先接觸接觸,也可作兄妹相稱,你等她些時日,待她出落得有模有樣了,再說不遲。文龍昕了哈哈大笑。青年說,你笑什么?文龍說,我只笑這兩件事都來得突然,且不合理。一、你知道我不重地位和家景,只重直覺和感受,我與妻子淑貞在燈會上結(jié)識,且已結(jié)婚,我怎么可能無視她在,而另有婚意?二、兩件事都大得讓人受驚,且沒有邏輯和規(guī)律可尋,我等鄉(xiāng)野之人,自知求學不易,哪會有半點非分之想,一聽就覺得生受不起。青年說,你想的都是正常軌道,這世上還有“事在人為”和“走捷徑”一說,你可以努力,可以拼搏,但有了“人為”和“捷徑”,就可以大大地縮短無謂的跋涉,有所舍才能有所得嘛。文龍說,鄉(xiāng)野之人,老實慣了,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知道春分播種,中秋收成。一步一步,才走得踏實;不敢造次,才心里安寧。青年聽了搖搖頭,只說,兄長愚鈍啊。文龍說,其實你也知道,南方人到底不喜歡北方生活的,勉強了,恐也會日后生變啊。青年笑笑說,也罷,也罷,只當我隨便一說,不當真,不當真。

      7

      劉文龍的家書送抵甌地已經(jīng)是幾個月之后了,也許走陸路,也許走水路,也許在驛所亭障里滯留過,也許是跟著駝隊商幫晃悠過來的,總之,信能到就是一件幸事。

      地方保正提著褲子興沖沖地跑來醬園,跟薛氏說,遠方來信了,在城門口的驛所里,你去看看。薛氏聽了高興,忙著要給保正拿去一罐豆醬作為報答。這時候的甌地,才剛剛有了城郭的雛形,雖還沒有像模像樣的城墻,但東南西北的關(guān)卡都已經(jīng)有了,一些社會功能也都有初步的設置,比如東邊城口上的驛所,就兼顧了很多內(nèi)容,小賣部,供路人歇腳,政府人員值班,簡易的醫(yī)務室,信件和貨物存放,等等。兒子文龍終于有消息了,薛氏一下子也來了精神,說要去驛所取信,但馬上被正在店堂里收拾的媳婦肖淑貞止住了,說母親我去拿就是了。文龍走后,薛氏好像一下子就垮了。文龍還在時,薛氏也都在醬園里摸摸索索的,現(xiàn)在,薛氏一天到晚頭暈,有時候連站坐都覺得困難。驛所離醬園有一段路,肖淑貞走著走著就心酸起來,心里的委屈也涌了上來,便忍不住站在街角里抹眼淚。想想也是,她的苦,有誰能懂,勞累不說,孤單不說,新婚三天的丈夫,一去就杏無音訊。又不好明說,明里還得強作笑臉,說丈夫被京都挑去做官了,榮耀得不行,要撐出自豪狀。而實際上,生活是一鍋粥、一盆沙,有很多陌生的局面需要她去面對,要面對婆婆,面對生意,面對表兄宋相,面對復雜的鄰里關(guān)系?,F(xiàn)在好了,終于有一信了,無論是喜是悲,終究是一個安慰。這樣想著,淑貞路也走得快了。

      從驛所拿了信,淑貞為難了一下,她多想第一個知道信中的內(nèi)容啊,但她不識字,她不知道這信寫給誰,她只得悻悻地把信帶回家。婆媳倆坐在店堂里,門外亮,里面暗,瓦漏上灑下的陽光,照在婆媳身上,像把她們的輪廓鑲上了一層金邊。婆媳倆頭并著頭,把信念了一遍又一遍。薛氏原來就是識字的,不僅識得字,還粗通文章,讀著讀著,在一些關(guān)鍵點上,還解釋了一下,比如國家大事,比如郎署,等等。婆婆念好,淑貞便問,信中說了何日能歸嗎?婆婆說,未及,想必會快,什么學習培訓要這么長時間呢?又說,唉,不知不覺四五月也過去了。淑貞說,可不是,等得日子都長了,越等,覺得這日子好難過的。又說,母親可否把這信借淑貞一用?婆婆問,你用它做何呢?淑貞機敏著說,我拿回去,空時聞聞,也知道那邊什么日頭、什么氣候。婆婆善解人意地笑了,把信給了淑貞。

      晚上,收拾停當,淑貞回到自己屋里,拿出信傻傻地看。她不識字,看著信上是明的,摸摸信上是平的,知道是字,卻不知道內(nèi)容,看著看著自己把自己也看哭了,眼淚止也止不住?,F(xiàn)在,這信就是文龍,就是文龍在陪著她,雖然信上對她說了話,她也喜歡,但心里分明還是落空的。文龍在信上說,忙,事大,看上去都是實的,但實際上,到了她這里都是虛無的、茫然的,她心里的念想在飛,牽掛在飄,沒個去處,她有多少話要對文龍講啊,他要是在,她心里的空就可以著落,就會落到實處。淑貞哭著,一項項說著自己的心事,她覺得只有在自己的屋子里,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的訴說文龍才會聽得見。她先說婆婆,文龍一走,婆婆明顯就老了,遲鈍了,本來挺利索的一把手,里里外外都能做,突然就做不動了,好像文龍的走,抽走了她的骨頭,帶走了她的元氣,還帶走了她的樂趣,她似乎覺得生活也沒有意義了。她先前掛在嘴里的家國大事、前途職位,再也不提了,似乎那只是一個姿態(tài),是做給人看的,文龍一走,她對自己的姿態(tài)就懷疑了,覺得撐著沒用,因此,心里馬上就失重了。她會突然地感到頭暈,做事頭暈,無事坐著也頭暈。有一天突然還起不來了。平時婆婆起得早,天還沒亮,淑貞聽到院子里店堂里叮叮當當?shù)挠许懧暳?,淑貞就趕緊起床了。那天天都大亮了,家里的響聲還沒有出現(xiàn),家里仍然像夜間一般靜寂,淑貞就慌了,就去婆婆房上敲門。門是虛掩的,婆婆卻躺在床上,顯然是已經(jīng)起來過的,像是堅持不了又躺回去的。婆婆閉著眼,說不敢睜眼,說一睜眼就暈,天旋地轉(zhuǎn)的,房子也倒了,還伴有惡心嘔吐。淑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叫婆婆躺著,結(jié)果一躺就是半個月。半月后,身體還是不行,走路還是搖晃,淑貞就帶著婆婆去看醫(yī)生,醫(yī)生也說不出什么名堂,抓了幾副水藥,煎了喝了。醫(yī)生說,婆婆是累了,體質(zhì)差了,清補一下就會好的。喝了幾天藥,清補沒有用,婆婆的身體沒有好,躺還是照樣躺,暈還是照樣暈,又去看醫(yī)生。這次,醫(yī)生說到了耳朵,說耳朵里面不平衡了。那時候,這個說法是很奇特的,聽不懂。醫(yī)生解釋說,為什么有人坐船怕?lián)u晃,有人坐車怕顛簸,有人站高會恐高,為什么,就是人體平衡不行了。人體里一定是有個機器在管這些的,不然,這些恐高啊恐船啊恐車啊,是沒法解釋的。而這個機器很有可能就藏在人體的什么部位,最大的可能就是五官兩側(cè)的雙耳內(nèi),唯有這個地方,神經(jīng)最豐富,離大腦最近,也最能敏感人體的平衡幅度,這個機器壞了,自然就頭暈了。但是,這個沒有藥。這樣一折騰,婆婆就真的不行了,干不動了。婆婆干不動,就都要淑貞干,淑貞不僅要伺候婆婆,還要操持醬園,就更忙了。

      淑貞哭了一會兒,又對文龍說起表兄宋相和醬園。表兄宋相倒是盡心盡責的。文龍去了外面,宋相就來了。宋相和文龍也是從小在一起長大,后來又一起讀書。文龍和淑貞談親,宋相也是跟著去鄉(xiāng)下看過。宋相對淑貞沒有什么異議,只是為文龍可惜,說像文龍這樣的人,婚姻不應該是這樣的,應該和身世有點關(guān)系,應該和家庭有點關(guān)系,就算是一見鐘情,也應該和層面有點聯(lián)系,比如同是郎署里的佼佼者啊,等等。宋相在塘下見了淑貞,也被淑貞的樣子吸引了,曾悄悄對文龍說,這個給我還差不多。文龍說,你看,拋開條件不說,表面上你還是認可我們般配的??梢娢凝埧瓷鲜缲?,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淑貞是那種大氣又隨和的女人,這種大氣和隨和,不是來源于她的家教,而完全是和她的無所謂有關(guān)。她沒有那么多的條條框框,也不會無緣無故、無事生非地矯情和糾結(jié),即便是從鄉(xiāng)下嫁到城里,她也是隨緣隨性的,沒有落差的,繼而隨遇而安的。宋相叫淑貞嫂子,淑貞叫宋相宋兄,有了前面的相見和接觸,兩人共事起來并不是那么生硬。開始的時候,淑貞只是礙于婆婆的存在,和宋相處得有一點顧忌,她不知婆婆會怎么想,所以,盡量避免說話,避免相視,避免一起做事。婆婆不在,淑貞也基本不和宋相共處,無論在店堂里,在院子里,還是在地窖里,宋相一進來,淑貞就借口避開,她覺得沒閑話總是好的,至少在婆婆眼里,淑貞是本分的,守婦道的,有原則的。婆婆看出了淑貞的顧慮,也不多話,相視~笑,意味深長。

      在鄉(xiāng)下,青年男女是保守的,諱莫如深的。江南天氣溫和,穿衣者陸上較單薄,男子不喜歡赤膊,女子則更重視束胸,歸根到底,心里面有一種性別的底線,一種對身體的畏懼距離。哪怕是勞動,插秧、耘田、施肥、收割、上山種樹、下水造渠,男女的陣營也都是十分明顯的,涇渭分明。山歌倒是有熱烈的:

      一把扇子兩廂紅,

      送給妹妹趕蚊蟲,

      妹妹莫嫌哥哥窮,

      多少相思在其中。

      還有:

      相隔山頭唱情歌,

      唱到何日才算完,

      索性相約會一面,

      今朝動身來年見……

      熱烈歸熱烈,道德上、骨子里還是矜持的,受約束的。

      城里頭好一些,有觀花燈,有攔街福,有廟會,有集市,這些大呼隆的活動和集群,無形中促合了男女關(guān)系的發(fā)展,也減弱了相互之間的禁錮。男女可以一起勞動,一起求學,街拐角落也有男女一起說話,喝茶聊天,都不是什么難事,也沒有人忌諱,文龍和淑貞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認識的,擦出火花,終成姻緣。這些淑貞也是知道的,只是文龍不在家,總是有諸多的不便。醬園是個開放型的場合,各類人等,進進出出,淑貞唯恐受了謠傳,百口莫辯,還是能守則守,能避則避的好。

      宋相接手醬園后,做得也是風生水起,他心里有文龍的囑托,也是真心想干點事情的。他不愿按部就班,固守老本,他說,薛氏醬園固然有名,但不發(fā)揚光大也會日漸黯淡?,F(xiàn)在文龍不在甌地,光守望是很難維以繼日的,他建議把店堂裝修一下,門面粉刷一下,俗話說,蓬一蓬,三年紅。他又建議品種上要更新,要發(fā)展,不能光是醬油、豆醬、醬瓜之類,還應因地制宜,因材施變,開發(fā)新產(chǎn)品,諸如腐乳、泡菜,等等。對于這兩個建議,后一個,婆婆薛氏很快就同意了,前一個,開始婆婆不肯,怕宋相別有用心,后經(jīng)一段時間的觀察,覺得宋相表現(xiàn)好,肯賣力,新近也同意了。宋相趁熱打鐵,又建議不能死守店面,還應該走出去;要建立流動擔,推出沿街叫賣;還要有招牌口號,口號不一定面面俱到,但一定要突出響亮,讓人耳熟能詳,聞過記住。這樣一來,醬園的名聲就不僅僅局限于五馬街一帶了,已慢慢傳播到小城四隅。叫賣的任務,自然是落在了淑貞的頭上,淑貞起得早,前一晚預先把東西準備了,一條小扁擔兩只小圓桶,里面裝著各種醬貨、泡貨、腌貨,與婆婆打了聲招呼,淑貞就挑擔出門了。埠頭附近的弄堂,很靜很深,石板路上,泛著濕漉漉的光,走在上面,就像金屬敲出的回聲,悠揚好聽。加上淑貞清麗的吆喝,街旁的住戶聽見,知道是淑貞來了,都吱呀呀地開了門。每天的第一單生意,淑貞都是白送的,就看誰起得早;第二單生意,淑貞也有個折扣,就看誰青睞她。這是淑貞的主意,畢竟是自家的生意,省心不了的,得多動腦筋的。這樣一來,效益和反響都很好,淑貞也樂在其中。生活充實了,日子也就過得快了,思念也會減輕一些,心里也不那么難受了。

      淑貞這才體會到,做媳婦得怎樣,做生意還得怎樣。婆婆動不動就頭暈,淑貞得身前身后地跟著,還不能敷衍、怠慢。她是文龍的妻子,文龍被舉了孝廉,去了郎署,那是很榮耀的事情,她不能在這些方面給文龍抹黑,不僅不能抹黑,還要做出表率。生意也是剛剛接手,她有好多東西都得從頭學起。學習的唯一辦法就是多實踐。她要跟婆婆學技術(shù),醬油的技術(shù)、豆醬的技術(shù),陰天的技術(shù)、雨天的技術(shù)。還要根據(jù)宋相的建議,進行新產(chǎn)品研發(fā)。和宋相的合作她是很費神的,那是一種既要大方又要小心的費神。大方指的是配合,而小心則是要多一個心眼。宋相的為人怎樣,她不知道,他雖是文龍的表兄,但一旦入主醬園,野心膨脹,會不會顧及薛氏的面子,就很難講,會不會受利益的驅(qū)使,心里長出個貓頭,就很難說。所以,淑貞的合作還是很有技術(shù)含量的,既要不動聲色地觀察,還要大大咧咧地順從,有時還要故裝遲鈍和懵懂,才能求得共事愉快。她雖然出身在鄉(xiāng)下,但塘下有些粗俗的道理,她還是懂的,比如“無利不起早”,醬園托付給宋相,沒有利益他會盡心嗎,而這個利益又體現(xiàn)在哪里,這卻很有藝術(shù),因此,生意上要相對寬松、相對渾濁很要緊,讓宋相覺得有空間,有天地,不是密不透風,是有利可圖。只是她和宋相的關(guān)系,叫人頭痛,相處不方便,勞作不方便,吃飯不方便,進進出出不方便。所以,淑貞雖然是在自己家里,卻猶如生活在別處,一點也不自在。

      這些,都是淑貞可以和文龍說的,還有不能說的,說了也沒用的。

      這年冬天,淑貞也回過老家好幾次,沒辦法,淑貞沒有分身術(shù)。要是有分身術(shù),淑貞愿意給文龍分一份,給婆婆分一份,給自己父母也分一份。老家的父母也都年事已高了,家里的農(nóng)活也都做不動了。淑貞嫁到了城里,看起來是優(yōu)越了,出息了,而實際上,家里的景象馬上走下坡路了。塘下不算是太富裕的地方,因為土地不好,不能種水稻,因為土地淺薄,只能種一些黑黑的糖蔗。冬天是糖蔗豐收的季節(jié),糖蔗不像水稻,收割起來很不方便。種糖蔗本身就需要大力氣,收割需要力氣,運輸需要力氣,榨糖需要力氣。還不能放太久,放久了馬上就爛,爛了就毫無用處了,也因此,糖蔗勞作的時間會比較長。收割完了,還得把地松一松,燒一燒,糖蔗田不像水田,冬天很是板結(jié),像石頭一樣,鋤都鋤不動。松地、燒地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把地里的泥土敲碎,把糖蔗稈子、葉子、渣子攏起來,加上牛糞,點火燒起來。燒地既是清理,也是施肥,燒一燒,地松了,草木灰也進去了,來年就又有營養(yǎng)了。淑貞在家里時,可以幫父母干點活兒,好頂個四五分的勞力,淑貞一走,父母的勞力也大打了折扣。所以,那段時間,淑貞基本上是兩頭跑,她既惦記著家里的農(nóng)事、家里的父母,又牽掛著婆婆的身體、店里的生意。這些她能和文龍說嗎?能和婆婆說嗎?能跟宋相說嗎?說了有用嗎?就算文龍在,她也不能說。她知道自己跟文龍的差距,她在答應嫁給文龍前,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她嫁給文龍不是去享福的,不是去沾光的,而是要忍辱負重,替文龍分擔的?,F(xiàn)在更是這樣了,文龍是什么人,國家的人,做大事的人,他心懷高遠,寄情天下,他操心還操心不過來呢,家里的這些雞零狗碎,就不要帶到文龍那里去吧,她咬咬牙把這些咽了下去。想到這,淑貞就不哭了,就覺得這是她的命,是自己認的,沒什么好說的。她擦干眼淚,收起文龍的信,輕輕地罵了自己一句,真沒出息。

      8

      劉文龍現(xiàn)在哪里?還在郎署學習?還在外面實踐?還是在宮廷或要部里當差?按照計劃,郎署的學員學了軍,學了工,學了農(nóng),學了將來要接觸到的行政管理,各個都像老虎添了翼,蛟龍躍出海,將要奔赴各自的指定崗位了,但是還沒有,他們還要參加社會實踐,還要去體察民情,也就是說,要實打?qū)嵉?、真刀真槍地接觸底層了。文龍去了兩個地方,一個是商業(yè)活動相對比較活躍的緬甸、尼泊爾、吉爾吉斯邊境。那時候,絲綢之路已開始有了一點雛形,邊境的經(jīng)濟活動有了簡單的開展,從外面進來的銀制品、皮革制品很多,而我們出去的基本上還是食品,馕、山貨、糍粑、奶酪、風干牛肉,等等。文龍參與的倒不是經(jīng)濟活動,而是邊境管理,比如在設置的關(guān)卡上檢查各色人等,辨別來往人員的國籍,很耐人尋味,因為都長得很像,所以也很見功夫。這是一項全新的工作,完全不同于宮廷或要部里面的那種刻板,文龍很喜歡,也很有心得。

      一月的時候,文龍又被派去東北了。這個季節(jié)的東北,按理說還是天寒地凍,但就在這時卻是連綿暴雨,且一點也沒有止歇的意思,雨水夾雜著冰凌嘩啦啦下來,左沖右突,所到之處樹斷房塌。大家都在說,這廣袤的東北平原,怎么像個江南水鄉(xiāng)了。原來自然形成的溝壑,都變成了四通八達的河流。暴雨引發(fā)了山洪,山洪帶來了泥石流,泥石流堵塞了山溝溝,山溝溝變成了堰塞湖,堰塞湖決口又帶來了更大的洪水。一座座山巒被削平了,一個個村莊被淹沒了,一片片土地被沖出了河道。在京都出來前,文龍是沒有想過這些災害的,他想的僅僅是了解民情,了解東北的生產(chǎn)方式。文龍雖不是正式官員,雖只是一名資格尚淺的郎署學員,但你從京都下來,到了地方,人們自然就把你當欽差看待。沒有二話,文龍和那些地方官員一起,立刻投入到搶險救災的第一線去,放糧救濟,說服老百姓不要外逃,組織他們克服困難,重建家園,爭取上級支持,爭取兄弟地方增援,等等,工作是又瑣碎又繁重,又細致又重大。作為江南人的文龍,這樣的災難也是見得不多的。在甌地,自然災害主要是臺風,每年的那個季節(jié),都會有幾次不期而至,但只要思想重視,準備得當,預防得好,都可以把損失減少到最低限度。而這次在東北,文龍算是領(lǐng)教了真正的自然災害,什么叫泥石流,什么叫山洪暴發(fā),什么叫堰塞湖決口,什么叫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什么叫洪水過處滿目瘡痍??墒牵斘凝埿判臐M滿地迎接挑戰(zhàn)時,京都突然來了調(diào)令,急召文龍回去,這使得文龍像踏空了一只腳,一下子失重了。說實話,文龍是愿意留在東北的,他不想失去這個鍛煉的機會,不想自己的努力半途而廢,他想看到自己的工作成效,看到眼前的那些災民露出舒心的笑,看到他們重新正常地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這樣,他此行的努力才沒有白費,才算值得。

      文龍無奈地辭別了東北的土地。在返回京都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著這件事情,他覺得非常蹊蹺。郎署的學員這么多,大家都被派往了外地,在沿海的,在山區(qū)的,在內(nèi)地的,在相對發(fā)達的地區(qū),在相對落后的地區(qū),東北的災區(qū)倒是一個特例,按照通俗的說法叫百年一遇,但為什么要召回呢?此次召回的有幾個人?召回有什么公干?是例行公事還是有什么特別的表示?文龍吃不準,他就是在這樣忐忑、不安、猶豫、彷徨的心境中回到了京都。

      回到京都的文龍,沒有等待和觀望,他稍稍地一了解,和他一起的郎署同學,有的根本就沒有下去,他們在京都過著安逸的生活,白天聽聽課,晚上拜訪官員,或陪人吃飯,或出入一些娛樂場所。他們過得既瀟灑又滋潤,似乎都在安排自己未來的走向。文龍不免有些悲哀起來,他當時只顧著興奮,只想著早點出去歷練自己,也沒搞清楚身邊發(fā)生的一切,就糊里糊涂地到了東北。他才是一個書呆子呢。他還了解到,一些和他一樣出去體驗的學員,這次并沒有回來,仍舊還在外面。大部分學員,去的都是自己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好,地熟人熟,輕車熟路,既可以回家看看,又容易干出成績。許多學員下去后,還特地邀請上面的官員下來視察,美其名日“考察學員的體驗表現(xiàn)”。這些官員下來后,受到了學員家鄉(xiāng)的盛情款待,有些官員在下面都呆得樂不思蜀了,不想回去了。文龍馬上意識到,這些學員在做什么,這些官員在做什么,想想自己的傻勁兒,自己的無知,一股疼痛從腰肢間升騰起來,彌漫了自己一身。還好,文龍對自己的選擇和體驗從來也是不后悔的,只稍稍地定了定神,馬上又恢復了自信,他告訴自己,來日方長呢,急什么?

      穩(wěn)下心緒后的劉文龍,想去拜訪一下蔡大人,想聽聽他的意見,畢竟他是郎署的主管,畢竟又有著莊園青年的這層關(guān)系,他想,如果有什么事,蔡大人是會告訴他的。當然了,蔡大人也有可能什么也不說,大人有大人的規(guī)矩,組織有組織的原則,但大人的情緒,文龍覺得還是能感受出來的,喜怒哀樂,是人的心底意思最微妙的表達。這樣,文龍就琢磨著,怎么去見一下蔡大人。前幾次去蔡大人家,文龍總體的感覺還是愉悅的。這次卻不一樣,文龍馬上感覺出了微微的異樣,就說這條路,往日它是很熱鬧的,挑簾掛燈的文房,熙熙攘攘的茶吧,瀟灑精神的路人,甚至一些轎子車馬,都說明這條路上不同尋常的氣氛。尤其是那些路人,一看就知道不是閑散之人,要么是政府部門的要員,要么是郎署的學員,再就是一些風雅人士,一些職業(yè)邊緣人,喜好和心思是顯而易見的,追求的就是亮個相,露個臉,或在這人堆里混個眼熟。今天可不是這樣,似乎被下了勒令似的,肅蕭得不行。文龍仔細想想,今天是不是什么忌日?是不是他疏忽大意了?也不是,也沒有。到了蔡大人府上,又見大門緊閉著,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去敲門,門卻吱呀一聲開了,像知道門口有人站著似的。文龍忙上前詢問,門衛(wèi)卻瞅了他大半天,好像不認識一般,其實就是上次跟他套近乎的那個,說蔡大人送他出來是極其少見的那個。門衛(wèi)冷著口氣說,蔡大人吩咐了,他身體有恙,概不見客。文龍著急地問,那蔡大人身體怎樣?當緊不?門衛(wèi)說,我也不知道,這不是我們操心的事,倒是有幾天未出屋坐坐了,也沒見他到宮里要部去。文龍噢噢了兩聲,也不好再問,就悻悻地退身出來。在回來的路上,也不知是心情的原因,還是天色的關(guān)系,文龍突然覺得天怎么一下子暗了,路上也冷清了,風吹得低低的,把塵土和紙屑都揚起來,把窗戶拍得啪啪響,路人都低頭、掩面、疾走。

      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文龍的耳朵里,說這么急促地召文龍回來,是準備叫他出番。出番?出番是什么意思?文龍不是不知道出番為何物,而是自己被意外的出番弄糊涂了,嚇住了。出番就是代表著國家到匈奴那邊去,這可不是一件小事。這事讓文龍有點不知所措,且有點云里霧里。文龍雖然是愿意體驗各種機會的,有一顆報效國家的雄心,也知道一個淺顯的道理——有志者事竟成,要擔得起大任,就必須苦心志勞筋骨。這段時間的體驗,確實讓他長進了不少,但畢竟是在國內(nèi),畢竟是在和自己人打交道,接觸的都是國情民情,他心里還是有底的。而匈奴那邊卻是另外一番天地,是一個未知,是一片空白。這個北方的游牧民族,強悍的民族,征服是它的野心,擴張是它的夢想,鐵騎所到之處,莫不淪為荒漠,現(xiàn)在要讓他到那邊去,他去干什么呢?文龍當然也聽過許多出番的故事,好的不好的,他都有所。耳聞,或有所了解,是作為使者出去也好,或無奈地被貶也好,多半都落得個不好的下場,多半也是被動的原因造成的。為什么會被動?原因很簡單,就是我們對它的陌生,對它的懼怕,一個民族如果對另一個民族有了妖魔化的心理,那這個民族首先自己是不健康的,自己在底氣上就已經(jīng)輸?shù)袅?。所以把出番視為貶罰的大有人在,包括劉文龍。

      怎么就輪到劉文龍去出番呢?文龍百思不得其解。文龍想,他在郎署的這撥學員里面,也不應該算是最出色的,身體一般,也沒有什么家庭背景,而江南老家甌地,本來也只是個平庸之地,從精神層面講,它不厚重,也不大氣;從性格層面講,也都是小局、贏弱之人居多,基本上沒有成大器的潛質(zhì),那么,這就排除了委以重用的可能。后來,文龍還聽到了一些說法,說他在郎署培訓期間有點狂妄,體驗時也愛出風頭。文龍自問,沒有啊,他一向含蓄,也小心翼翼,他一個鄉(xiāng)下人,沒有背景,沒有朋友,無非是學習自覺一點,體驗刻苦一點,他出頭露面干嗎?后來又聽說,他在體驗期間有一些錯誤言論,抨擊訓練計劃不切實際,諷刺一些課目形同虛設。文龍思來想去,也覺得這些純屬無中生有、無稽之談,自己對體驗一直保持著較高的參與熱情,從來也沒有任何的厭煩心理,什么都想嘗試,甚至還不愿意回來,怎么可能呢?還說他在宮廷要部實習時,處心積慮地拉幫結(jié)派,尋找關(guān)系投機鉆營,弄得那些從底層來的、沒有關(guān)系背景的學員人心惶惶,不安心工作,這又不知是從何說起了。文龍長嘆一聲,躺在自己的床上就像虛脫了一樣,連翻一下身子都覺得肌肉疼痛。想自己不遠萬里出來培訓,目的只是想多學點有用的東西,不說是為國家為人民出謀出力,只是想為自己打下個良好的基礎,哪有那么多污穢垢病雞零狗碎的東西。真是官場是個大染缸,不知什么人會染成什么顏色呢!

      這些無稽之談的風氣真是不好,無端起來,無故傷人。但他又是很無奈,很無助,他想找人聊聊,舒緩一下自己的壓抑,不然真是太委屈,太冤枉了。找娒兌?他是文龍的發(fā)小,是形影相隨的朋友,雖然身份和認識上有些差別,但兩人是無話不說的伴侶,是可以托付的好朋友,只是娒兌頂多只可解悶,解決問題的效果不大。文龍也想過要找莊園青年,他和文龍的氣質(zhì)相當,趣味相投,他們應該有很好的交流,可以解惑、疏導,無奈青年不在京都,路途又遠,遠水解不了近渴啊。何不再去拜訪一下蔡大人?仔細問問此次出番的緣由?前次想拜訪蔡大人,是為突然被召回的不解,而現(xiàn)在又弄出個出番,總得聽聽他的意見。他是郎署的總管,這么多優(yōu)秀的學員,為何只派他一個人去?他有何優(yōu)勢?他去解決什么問題?是純粹的輪崗?還是作為使節(jié)輸出?國家和匈奴的交往,歷來復雜又拉鋸,無論是戰(zhàn)爭時期,還是和平年代,都曾有仁人志士出使番地,或調(diào)解爭端,或和好聯(lián)姻,或開疆貿(mào)易,但讓他出番,到底是什么意圖?他好知道點兒,心里有個數(shù)。

      未及找上蔡大人,卻又有消息傳來了,說文龍的事,純粹是蔡大人不喜歡,說他太孤傲,太不識抬舉了。說叫他留在蔡府當差他不愿,說讓他與蔡女兒交友他不從,完全就是個不知好歹的家伙。且推托的理由一點也站不住,都是從個人的角度出發(fā),既不顧及面子,也無組織原則,哪像個國家培養(yǎng)出來的干部?說蔡大人說,這種人,沒見過世面,雖有一身才華,但終是鄉(xiāng)野出身,終究成不了大器,不提也罷。這樣,上面就安排起來,讓文龍出番了。當然,皇而堂之的理由是:作為郎署德才兼?zhèn)涞那嗄瓴趴?,需要到更艱苦更有意義的地方繼續(xù)磨煉,摸爬滾打,也不枉了他被舉薦一回,來京都一趟。主要任務是:帶著國家的重托,和各族人民的友誼,出番游說邊陲各方部族,能結(jié)盟的結(jié)盟,不能結(jié)盟的也要達到安邦和改善關(guān)系的目的,最好能有實質(zhì)性的進展,促進交流,發(fā)展生產(chǎn),優(yōu)勢互補,爭取雙贏。

      文龍聽著這些,眼睛都黑了,都是組織意圖啊,但怎么感覺像殺人不見刀啊。此刻,身陷京都狹隘弄堂簡單陋室里的文龍,從來也沒有這樣的思念家鄉(xiāng),思念親人。

      二月的氣候,家鄉(xiāng)早已有濃濃的春意了吧。河邊的薄冰已開始噼哩啪啦地融化,地上也已泛出了嫩綠鮮活的草點,樹枝的椏口上,似乎已蓄足了力氣,只等一場春雨,就可能爆出芽尖來。勤勞的農(nóng)夫也已經(jīng)開始犁田施肥,有風口的地方,悶火泥的土堆已經(jīng)點燃,裊裊的煙氣,在風的作用下,慢慢向遠處擴散,田地熱了,土底下也好像咕嚕嚕地發(fā)酵。就是城里人,也已經(jīng)做好了過年的準備,滿街都洋溢著喜樂的氣氛,門戶里,窗臺上,稍稍地一瞄,都能看到忙碌的人影,深深地吸一口氣,到處都是濃郁的糖香和灶火散發(fā)出來的嗆味。文龍想,母親在做什么呢?在醬園里看店?她老人家身體還硬朗吧?起居都自如吧?妻子淑貞在做什么呢?如果天氣好,她一定在后院挑選黃豆或晾曬曲種。還有宋相,他的表兄,他把醬園托付給他,想必他也是盡心盡力的,他在有條不紊地勞作?在運籌帷幄地安排?這樣想著,文龍的眼里也濕潤了,滿眼盡是溫暖和美景。這樣想著,覺得自己的遠行也是為了安身立命,而最終也是為了鞏固家園。這樣想著,他就釋然了許多,就覺得此次出番也都是暫且之事,心一橫,腳一跺,也就一年半載的光陰,不糾結(jié),不難過,哪有什么日子過不下來的?

      出番在即,不知定在哪天,看樣子,陣勢會很快很快。文龍也從一些部門了解到,宮廷已經(jīng)在準備東西了,包括乘坐的車馬,包括國家的禮品,尤其是一些極具代表性的、有特色的禮品,像瓷器、茶葉、絲綢、黃酒、寵物等,這些有南方特色的東西,讓文龍心里由衷地升起一種親近感,心想,就是到了匈奴那邊,介紹這些東西,他也是得心應手的。這些當然不是他操心的事,他要了解的是自己出番的任務,是禮節(jié)性的友好往來,還要是解決什么爭端,如果是前者,會相對輕松一些,如果是后者,那還要多做功課,還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那真的叫作任重而道遠。

      文龍叫來媳兌,神色嚴峻地跟他說,這一回,是真的要你回去了。娒兌還想跟著文龍,畢竟他和他是真的有感情的,一起長大,一起學習,一起生活,尤其是一起在外,那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他們真的就是相依為命,既是伙伴,又是主仆,既可以相互撒氣,也可以相互分憂。娒兌說,伯母說了,要我負責你的安全,一起出去,也要一起回來。文龍耐心地解釋道,這回不一樣,不是在國內(nèi),這次是要到國外去,而且是遙遠未知的番地,我自己都不知道處境如何,怎么帶你?再說了,去國外不是我只身一人,是一個使團,很可能有很多隨從,我可以簡簡單單的,灶爐打在大腿上,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所以,生活上不用你照顧。文龍還告訴娒兌,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為主還是為輔,如果是為主,手下會有人幫襯,就是責任會重一點,但事情會相對輕松。如果是為輔,雖然只是個幫差,不用費很多心思,跟著走就是,壓力也會相對較小,但事情可能會很多,也會很忙,也許會身不由已。去國外,畢竟未知的東西太多了,政治的、關(guān)系的、地理的、氣候的,雖然還不知道時日多久,也不知道會有什么意外,抑或是節(jié)外生枝,那也得由國家來定,你我都是非常非常渺小的?,F(xiàn)在的關(guān)鍵是,快快把這個消息報告給母親、淑貞、宋相,不能等待,好讓他們放心,也好讓他們把事情作出安排,所以娒兌要馬上趕回去。

      文龍盡管說得輕松、淡然,但娒兌業(yè)也感覺出了事情的嚴重性,他答應文龍,準備馬上回老家一趟。娒兌說,我去去就來,我們還在一起。但文龍知道,娒兌的這次回去,等于是跟他告別了,基本上再回到他身邊的可能性不大。先不說自己去了番地會怎么樣,但肯定是身不由己的,哪有什么工夫和心思顧及劭娒兌?就是娒兌回去,路上也不知有多少兇險,也不知能不能順利抵達。唉,先不管那么多了。現(xiàn)在,文龍馬上要整理自己的東西,這次出去不同于尋常,整理起來也要費心費時,一些書籍要帶回去,一些衣物要帶回去,一些家什物件要帶回去,他要有艱苦卓絕的打算,但也不能讓娒兌帶回凄涼、傷感,所以,他還要去置辦一些京都的特產(chǎn),帶回去,讓家鄉(xiāng)的母親和妻子高興一下。在京都的一年半載,雖說在郎署學習,在要部工作,但薪水也是沒有的,有的只是有限的些許補貼,除了兩人在京都的生活,文龍都把它攢起來了,買了毛驢,讓毛驢馱著這些東西回去,這樣娒兌在路上會輕松一些。剩下的一些碎銀銅鈿,文龍也讓娒兌帶回家,作為對母親的孝心,對妻子的心意。文龍還寫了一封信讓娒兌帶上,除了簡單說了出番的動向,主要的意思還是讓母親和妻子將娒兌留在身邊,醬園里可以派點用場,生活上也可以當個幫手,也作為回報他一直以來輔助自己的辛苦。文龍還告訴娒兌,此番回去,艱辛自不必說,你要做好最苦最難的打算。不能走我們來時的老路,老路兇險太多,畢竟是一個人沒有個照應。要盡可能地走大路、官路,相對會安全一些,但時間也許會長。路上不能停留,不能貪玩,不要張顯,不要露財,多留意身邊的眼睛,避免與人發(fā)生沖突,歇息時提著神,睡覺時睜著眼,總之,要小心小心再小心,馬不停蹄趕回家。娒兌聽得滿頭大汗,密密點頭,一一記住,隨后俯身在地,拜了文龍一拜。

      9

      劉文龍出番的地點在內(nèi)蒙河套地區(qū)以北,此時的邊疆形勢已發(fā)生了較好的變化,原因很簡單,在與匈奴的幾次戰(zhàn)役中,國家勝仗連連,氣勢大盛,不僅收復了許多土地,還占領(lǐng)了原先被匈奴割據(jù)去的地方,比如朔方和五原,還從內(nèi)地遷徙了十萬之眾的人口,去那里定居,修復了城墻邊塞和沿河的防御工事,這樣一來,既阻隔了匈奴再犯,也規(guī)整了自己的疆土。是為形勢大好。

      縱觀與匈奴的戰(zhàn)爭,之前,我們之所以屢戰(zhàn)屢敗,原因就是國力不強,國家沒有資本打仗,也沒有經(jīng)費去建設軍隊,舉國上下也是怕打仗,這樣,自然就沒有底氣_門心思去跟人家打仗。其次是自然環(huán)境的局限和迫使,北方氣候條件惡劣,不是風雪就是風沙,使得我們的軍隊極不適應,戰(zhàn)不持久,后援不濟,導致軍心渙散,無心戀戰(zhàn)。再則也是具體技術(shù)的限制和先天不足,漢人不善騎馬,所用馬匹都局限于運輸?shù)姆懂?,更不用說在馬上打仗了,而匈奴自幼善騎,稍長一點就能駕馭馬背,馳騁曠野,所以,鐵騎所到之處,如疾風暴雨,摧枯拉朽。當然,隨著國力的提升、鞏固,加之對邊防、軍隊的大量投入,漢人打仗的智慧也漸漸地突顯出來,涌現(xiàn)了諸多智勇雙全的“全戰(zhàn)型”將領(lǐng),不僅能在域內(nèi)打,也能在域外打,不僅能在被動的條件下積極防御,也能在條件成熟的時候主動出擊。因此,各種形勢都趨于向好的方向發(fā)展。

      這樣來說,文龍的這次出番,并不是完全地被貶,而真正地是作為特使出去,不是去談判,解決爭端,而是去傳播友誼,修繕關(guān)系。當然,文龍受人嫉妒排擠,或得罪了某些人也是真的,一個人不可能完美無缺或八面玲瓏,但文龍愿意往好處想,愿意看到自己的美好前景,不然,他工作起來的動力就沒有了,壓力就太大了。

      出番肯定是辛苦的,因為責任重大。他也打聽到,此次出番的人員都是經(jīng)過嚴格篩選的,連隨從都是百里挑一的。他雖然不是主使,因為他還達不到那個境界,他畢竟只是一個比較優(yōu)秀的郎署學員而已。即使作為副使,那對他的要求也是很高很高的,一言一行也是絕不含糊的,畢竟你是代表著國家出去,代表著國家的形象。從德行上講,文龍是一以貫之的正派、清明。從政事上講,他本來也比較注意,是粗放的精通,再經(jīng)過半年的郎署培訓以及在宮廷要部的歷練和在下面的體驗,他又比原來進步多了,他不再是一個優(yōu)秀青年,儼然已成了一個有政治敏感性的實干家。從言語上講,他的口才一直也是不錯的,原來偏向于民間,趨向于通俗易懂,但作為政府官員,他知道再也不能那樣講話了,他已經(jīng)學會了融會貫通、高屋建瓴,學會了講政治,講理論。從文學上講,他也有著較好的修養(yǎng)素養(yǎng),這個時候的人才,不僅要體現(xiàn)謀略,更要體現(xiàn)學養(yǎng)和內(nèi)含,還要有文藝范兒,這一點文龍在家鄉(xiāng)的時候就有訓練,來到京都后更是遍訪名師,進步飛速。所以,此次出番的人員都是以“有德行,通政事,能言語,明文學”來衡量和挑選的,文龍就是其中之一。這個時候的文龍,從待遇上講,已經(jīng)從原來的舉“孝廉”升至為舉“茂才”,也相當于從“六百石”升到了“一千石”。

      不過,文龍還是吸取了那些“流言”的教訓,擺好自己的位置,凡事由主使出面,他做好管理和配合。在番地的每一次出席,他都跟隨在主使左右,處處維護著主使的形象,唯主使為大,無論是參見番王,還是與番臣們議事,無論是游覽景觀,還是參觀農(nóng)場,他都恪守著自己的本分,或者說堅持著自己的職業(yè)操守,就是走路,也都要慢主使一步,處處體現(xiàn)了他講原則講規(guī)矩的風范。這段時間,在工作上,他也沒少給主使撐臉,他等于是主使的眼睛、耳朵、左右手,他準備的功課,掌握的知識,都通過主使呈現(xiàn)了出來,在與番地交流的工作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這段時間,他們和番地談了很多工作,有關(guān)于國家合作的,有關(guān)于建立伙伴關(guān)系的,有關(guān)于邊境管轄的,有關(guān)于貿(mào)易通關(guān)的,有關(guān)于援建項目的,甚至有關(guān)于農(nóng)業(yè)發(fā)展、畜牧業(yè)發(fā)展、防止沙塵暴以及醫(yī)療和過冬技術(shù),等等。所有的這些,文龍嚴格地作為一位副手出現(xiàn),作為一名工作者出現(xiàn),他的涵養(yǎng)和內(nèi)斂又提高了一大塊。

      這一切,在高層看來,也許是應該的;在隊伍里看來,也是正常的;但在有些人看來,這就是優(yōu)點,如果加了仰慕和心儀,那就是優(yōu)勢了。這個人就是番王的公主。番地其實就像是一個族群,說大點,也就是一個部落,他們的時事政治,無疑也就是他們的家事,因此,在所有與番地的工作中、交流中,公主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她也有可能是這個族群的接班人。文龍入番以來的表現(xiàn),也都印入了公主的腦海,他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公主的眼睛,曾經(jīng)有好幾次,公主還有意和文龍接近過,但文龍不敢造次,故作懵懂,表現(xiàn)得淡然而有分寸。文龍是聰明人,又是敏銳和敏感之人,面對異樣,怎么會沒有感覺呢?只是自己身處異邦,須處處小心為妙,千萬不能出任何差錯,否則會貽笑大方,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和影響。也因為自己的家鄉(xiāng)情懷,文龍的情感也不敢有絲毫的游離,畢竟只有自己清楚,家里的母親在等著他,賢惠的妻子在等著他。文龍清楚地記得,一次是參觀番地的農(nóng)場,一次是參觀番地的學校。在農(nóng)場,文龍?zhí)岢隽丝梢愿牧家恍┺r(nóng)作物品種,進行嫁接,提高免疫力和生存能力,不能被動地局限于當?shù)氐钠贩N式樣,不能讓它們自生自滅。在學校,文龍又建議適時地開展雙語教育,不能固步自封,應該多接受一些外來文化,這樣有助于學生今后的多維發(fā)展。這兩個建議都給分管農(nóng)業(yè)和教育的公主一種豁然之感,腦子里似乎呈現(xiàn)出美麗如畫的番地圖景,也因此對這位年輕優(yōu)雅的漢室成員表現(xiàn)出極大的好感。尤其是文龍的一舉一動,透出了江南男人的清麗風雅,慢條斯理的講話也是字字珠璣,見慣了番地猛男的公主,整天在那些嗜酒抽煙、逞蠻角力、騎射殺戮、大呼小叫的男人中間的公主,見了文龍的這般模樣,簡直就是花癡了,簡直就是看掉了眼珠,不禁心旌搖動。

      后來,大概半年之后,當國家使團完成了預定的出番任務,即將班師回朝的時候,番王和公主向使團提出了這樣的要求:把劉文龍再留一段時間。當然,理由不是公主喜歡他,而是冠冕堂皇的政治需要,說農(nóng)場的改造正在緊張有序地進行,這時候更需要劉文龍再給些指導性意見;還有學校,說已經(jīng)接受了劉文龍的建議,正逐步分階段地試點、推進,其間效果怎樣,還有待觀察,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不能半途而廢,這就需要劉文龍再辛苦一下,好事做到底。這樣,雙方高層又為這件事進行了協(xié)商,最后決定,讓劉文龍暫緩回來,這也有助于雙方關(guān)系的進一步提升,待有些眉目后再回朝不遲。

      說實在的,劉文龍在番地也不是度日如年,他在那里也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除了前面說的那些具體的事情,他的工作環(huán)境和日常生活也是輕松愉悅的,各種各樣的待遇就不用說了,還加上公主天天陪著,像跟屁蟲一樣每天黏著,連番人都開始嫉妒了。公主年方二十,美若天仙,由于番地的飲食關(guān)系,公主的體態(tài)圓潤豐腴,加上公主善騎馬,騎馬的姿勢又好,在馬上飛馳起來的時候,身上的裝飾叮叮當當,長發(fā)和袍裙翻飛如蝶,在藍天和草地的映襯下,就像是一個精靈在翩翩起舞。文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以及這樣的生活方式,自然也是仰慕三分。江南甌地的女子,以嬌小清秀出名,以家務能干為榮,如果按類型來劃分,屬于堅忍不拔、吃苦耐勞型,連手掌也是緊緊的硬硬的,文龍當然也是喜歡的,就像自己的妻子肖淑貞。但見慣了那樣的女子,和番地的公主一比較,文龍又覺得公主似乎是更雍容、更文藝,他似乎也很愿意和她待著。

      這段時間,在公主的調(diào)教下,文龍的騎術(shù)也有了突飛猛進的提高。有時候,公主帶著文龍騎馬出來,他們一前一后,或的篤的篤地在馬上說話,或你追我趕在遼闊的草原上。遠處是隱隱的山巒,天邊是潔白的、像凝固了似的云朵,草地一坡又一坡,綿延重疊著過去,公主和文龍怎么跑,都好像跑不到盡頭。草淺的地方,像地毯一樣鋪展著,草深的地方,能沒了人的腰際,稍稍一驚擾,無名的鳥幾就撲棱棱地從里面驚出來,翻飛上了天空。文龍什么時候見過這樣的草地,清新的草香都能把他醉倒。

      有時候,他們跑累了,雙雙歇了馬,躺在草地上。仰望著藍天,清風拂面而過。云朵低低的像吻到了他們,他們的身體、手腳,怎么放怎么舒服。太陽曬在他們的身上,暖洋洋的,像窩在羊絨堆里一樣,真想就這樣永遠地躺下去。安靜的時候,文龍能聽到公主的呼吸聲,有時候勻,有時候急,文龍知道,那是公主有想法了。這樣的情形,對于番地的男女青年來說,也許是常態(tài),也許司空見慣了,但作為過來人的文龍,他知道,這情形、這姿態(tài)、這呼吸,都有很深的意味在里面。

      遠處,有幾匹駿馬飛馳而過,像草原上刮過的黑色旋風。遠處,還有一群羊兒在吃草,像天上的白云掉落在草地上。公主坐起來,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歌,歌聲嗚咽著,像流水一樣向遠處滑去。不一會兒,遠處也有歌聲響應過來,歌聲由遠而近,漸漸地也有人影冒了出來,看得出是一個放牧的少年,一聳一聳地騎在馬上。少年看見了公主,拍馬向這邊跑來,跑到面前又繞了一圈,勒住馬,說,媽媽知道公主在這里,要請去帳篷喝奶茶呢。公主說好,就站起來招呼文龍上馬,然后唿哨一聲,腿一夾,跟著少年向前方追去。

      帳篷是番人的住所,像蘑菇一樣鑲嵌在草地上,又像是明珠一樣,一頂比一頂漂亮,三三五五,似聚非聚。少年帶公主和文龍進了帳篷,盤腿坐定,文龍覺得立刻被一股溫暖和醇香包圍著。熏煙彌漫著,讓他微微有點眩暈,奶香洋溢著,令他心里由里而外地陶醉。地上在穩(wěn)穩(wěn)地燒著干糞,鍋子里有羊肉在噗噗地沸騰。置身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文龍覺得恍惚,覺得恍如隔世,不知身置何處。少年的母親端上了香噴噴的奶茶,呷一口,又膻又醇,公主看著文龍喝,會心地笑了。帳篷外,有馬蹄聲急馳而過,有呼哨聲相互追逐,少年母親說,他爸在馴馬呢,一早出去,現(xiàn)在才回來,也不知道馴得怎么樣了。文龍的心又飛到了外面,他在想象外面的情形,在想象外面的畫面,在想象這里滋養(yǎng)生息的人們,他想,這是何等自由自在的民族啊。

      有一天,公主對文龍說,我喜歡你。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接觸,一起經(jīng)歷過一些事情,公主有這樣的意向,也是在意料之中的。文龍問,你喜歡我什么呢?公主說,我也講不出什么具體的,我就喜歡你那股勁兒。文龍說,我有什么勁兒,有勁兒的都是你們番地的男人,彪悍健碩,威武勇猛。公主說,他們都是些粗蠻之人,只知道打打殺殺。文龍開玩笑說,那我手無縛雞之力,在番地就更不合適噦。公主說,我就是想你留在這里,不僅要你留下,還要和你好,要你愛我娶我。公主說得又直白又火辣,讓文龍覺得要找個理由冷冷她,要慎重對待。他告訴公主,他也喜歡這片土地,一看就肥沃,有簡單的荒野之美,他也喜歡公主,有自己的理想,純美而質(zhì)樸。但他的家鄉(xiāng)也很美,有山有水,是魚米之鄉(xiāng),有豐富的果蔬,有深厚的文化,優(yōu)雅而內(nèi)斂。家里還有母親,還有新婚的妻子,母親身體欠佳,他都沒來得及伺候,妻子獨守空房,還等著他早日回歸,他都沒盡到丈夫的義務。文龍說得平淡委婉,其實也是字字沉重,旬旬有分量,毫無回旋的余地。公主和文龍說著這些的時候,是在文龍的帳篷里,文龍正在木幾上寫字,公主坐在他的對面,與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這樣的聊天,他們每天有,像平日里的功課。文龍的帳篷,也只有公主可以進來,別人一概不能。公主調(diào)皮地說,我不信,你在有意回避我,我白白對你好了。文龍站起身,小心而慎重地找出自己的行李,那是一個包裹,被他藏得好好的,他其他的隨身東西都讓娒兌帶走了,就是把它留在了自己身邊,眼能見到,手能摸到。他慢慢打開包裹,里面是讓公主看起來費解的東西,一罐豆醬,文龍說,這是我老家的味道,是我母親的手藝,聞一聞,我就渾身是勁兒,沒有了它,我就水土不服,精神渙散。他又拿出頭釵、衣裳、鞋,他說,這是我妻子婚嫁過來的頭釵,她舍不得戴,這是我妻子貼身的衣服,上面有她的體香,這是她的鞋,我們相識的時候,她就是穿著這雙鞋,后來穿著它,從遙遠的鄉(xiāng)下走到了城里,走入了我的生活。現(xiàn)在,這些東西都留在我的身邊,比我的任何東西都貴重,我可以把其他東西都丟掉,但這些東西我得留著,你說,我能忘了她們嗎?我能不牽掛嗎?公主看著,聽著,似乎也動情了,但她任性,她自有理,她是番地的公主,她就有這樣的霸氣,她說,我不管,我就看上你了。你要是想回去可以,那就教會我你家鄉(xiāng)的本事,讓我視它們?yōu)槟愕恼嫘模瑸槟愕呢暙I,讓我擁有了它們能沖淡對你的念想,我才讓你走。文龍執(zhí)拗不過公主,他知道公主就是王,就是番地未來的王,她在這里有生殺大權(quán),她的話就是圣旨。他長嘆一聲,仰望著南方,深情地叫了一聲母親,又叫了一聲淑貞。

      文龍被公主纏著,不管公主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都得照她的意思去做。公主讓文龍教她學書法,說漢字很奇妙,書寫更奇妙,軟軟的筆,居然能寫出這樣的抑揚頓挫,居然能寫得行云流水、龍飛鳳舞,嘆服嘆服。文龍就教她書寫漢隸,結(jié)構(gòu)怎樣,字形怎樣,怎么起筆,怎么收筆。公主裝模作樣地寫著,故意問,關(guān)鍵在什么地方呢?文龍也耐心地教,關(guān)鍵在內(nèi)要寫圓,外也要寫圓,趣味在捺上,韻味在折彎上。公主一頭霧水。公主又要文龍教她作畫,她說畫也很奇妙,光是一種墨色,就能畫出層次,畫出意境,這要何等的功夫。文龍就教她怎么用水墨,怎么用焦墨。文龍曾去過老家的雁山,雁山的峰奇峻,雁山的石獨特,雁山的水飛流直下,飄飄灑灑,聚攏如瀑,風吹如絲。文龍看一眼就醉倒了。之后,文龍雖沒有再次去過雁山,但雁山總在他夢里縈繞,若隱若現(xiàn),千姿百態(tài)。文龍畫一次,感慨一次,畫一次,唏噓一次?,F(xiàn)在,他身在番地,雖然待遇豐厚,但身心卻沒有自由,雖然還能寫字作畫,但脅迫多于抒發(fā),命題多于原創(chuàng),他無奈,不得已。他畫著家鄉(xiāng)的雁山,畫著畫著就潸然淚下。公主搞不懂,也看傻了,不解地說,畫畫為什么要哭呢,不想畫,不畫也罷。

      公主擅長騎獵,但她說,她喜歡江南的武藝,她甚至不想學那種有著明顯打斗意向的南拳,她要學好看的、程式化的、可以演繹的、適合女子練的太極劍。文龍就教公主練馬步,練平衡,練定氣,練意守,練貫頂,怎么轉(zhuǎn)身,怎么踢腿,怎么起勢,怎么收尾,心到意到,意到勁到,點到為止,要無物勝有物,藝才能無止盡。而劍只是道具,不是殺人的兵器,劍只是載體,較勁的是自己的性格和精神。公主依樣畫葫蘆,似懂非懂,她練得很認真,但一招一式卻是番地的風格。

      文龍指出了他們之間的差異。差異其實不在樣子上,也不在內(nèi)容上,而是在文化上。要在文化上找原因,找差距,用文化來改善差異,縮短差距。說你們現(xiàn)在是把丑陋當成了特色,把粗莽當成了文化,這就非常讓人費解。公主不服,要文龍舉例說明。文龍就說,比如喝酒,本來用于待客是挺美的一種禮節(jié),美酒抒情,美酒敬持,大家在美酒的微醺下坦露胸襟,暢所欲言,多好多美。而你們卻非得把人家灌醉灌倒不可,酒令一輪又一輪,也不體諒人家能喝不能喝,身體行不行,最后都喝得東倒西歪,吐得一塌糊涂,多么可惡。公主說,我也不喜歡這樣,我喜歡你們南方人喝酒,慢品,賦詩,細水長流,有儀式感。公主又問,還有嗎,還有你再說。文龍也不客氣,就說,還有屠宰,我就說宰羊,多么溫順的羊啊,它都知道死到臨頭了,都流下眼淚了,就不能好好善待它嗎,讓它不那么害怕,讓它安靜一點死去,非得一刀見紅,非得那樣血腥恐怖,好像只有你們有力氣,只有你們有刀,會殺戮,知道痛快。我們甌地也有山羊,也有菜羊,冬天里吃羊肉補身,是我們的傳統(tǒng)。但我們殺羊就不是這樣的,我們把它的四蹄捆好,再把它的嘴也扎上,它慢慢呼吸困難了,到最后就呼不動了,就安息了,又完整又干凈。文龍說完,公主許久沒有說話,她望著文龍,想著自己番地的點點滴滴,她承認,差異是明顯的,差距是存在的,文化也是格格不入的,但她就是喜歡這個優(yōu)雅斯文的南方青年,她就是想留住他。她難過地說,你總是說自己那邊好呀好呀,我遼闊的疆土,茫茫的大草原,難道真的就安不下你這顆心嗎?

      10

      娒兌像個叫花子一樣回到了甌地,這已經(jīng)是幾個月之后了,他衣衫襤褸,身無分文。他的驢賣了,籮筐木箱也當了,被褥細碎都換了吃的,頭發(fā)過耳,臉上起黑,好在天氣漸熱,他還可以馬虎對付。文龍叫他走大路,大路遠,他就多走一會兒。文龍叫他別貪玩,他一天也沒有耽擱。他風餐露宿,時刻提著神,緊趕慢趕回到了甌地,回到薛氏醬園報信,連薛氏和淑貞都認不出他來了。站在薛氏的醬園前,娒兌激動得哭了。他沒有想過要多少天才能回到甌地,也沒有想過路上要吃什么苦,甚至連當初和文龍來京都走的路、經(jīng)過的事他都沒有想過,他如果有一點點這樣的念頭,害怕或者猶豫,他也許就走不下來了。但信念支撐著他,文龍的消息支撐著他,他要快快地趕回家,把消息帶給薛氏和淑貞。薛氏在店堂里隔遠地望著娒兌,說,這是誰家的后生,你有何事情,你不要唬我啊。淑貞也說,這位哥哥,你是病了,還是餓了,還是有什么難處,你要不要坐一坐,緩緩勁兒?娒兌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喊,伯母,我是娒兌哪,嫂子,連我也不認識啦。說著撲倒在地拼命磕頭。薛氏和淑貞急忙上前扶住娒兌,讓他坐定,這畢竟太意外了,薛氏和淑貞臉上都是問號。薛氏說,娒兌,你怎么成這樣啦,你不是跟在文龍身邊的嗎,你是從什么地方回的???又說,娒兌,你怎么一個人回來的,你跑回來那文龍呢,他現(xiàn)在還在京都嗎?淑貞也在一旁著急地問,是啊,你說呀,你都這樣了,那文龍到底怎么樣了,他是不是出事情啦?娒兌慢慢地緩過神,也要了水喝了,看看左右沒人,才把身上的東西拿了出來,是文龍交代的書信和攢下的一些碎銀。娒兌這一路,也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千辛萬苦,遇見無賴打了,碰見巡捕逃了,該賣的賣了,該當?shù)漠斄?,唯有這兩樣東西是文龍托付的,打了包綁在身上,絲毫也不敢大意。薛氏一見信件和碎銀,知道是文龍交代的,是娒兌拿命保住的,忙問,文龍怎么啦,是出了人命,還是犯了大事?他現(xiàn)在還在不在,要是在他在哪里?娒兌趕緊說,在在在,人在人在,只是被宮廷派到番地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怕你們擔憂,就差我回來報個信。薛氏是過來人,一聽說文龍被派去番地,知道沒那么簡單,知道生死未卜,但當著淑貞的面,薛氏強忍著情緒緩緩地說,噢,是這樣啊,那也沒什么,只是那地方不像京都,更不像我們甌地,生活會苦啊。淑貞也說,苦倒沒什么,人有了消息可比什么都好。

      激動暫時告一段落,店堂里也恢復了平靜,薛氏把生意交給了淑貞,就讓娒兌先到里面去,說先拿些文龍的衣物去換了,把自己打理一下,回家見見母親。娒兌應允著,就跟著薛氏進了里面。在薛氏的屋里,薛氏又留著娒兌問了一些話,問了前因后果,問了文龍在郎署的表現(xiàn),娒兌都一一照實說了,薛氏思忖片刻,揪著心嘆了一口大氣,說,這事先到此為止,你出去啥也不說,和淑貞也不要說。至于文龍,我們耐心等,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說著,薛氏收拾起信件和碎銀,壓在箱底,這兩樣東西,現(xiàn)在就像文龍一樣寶貝。

      文龍給母親的信,也沒有說得太具體,一是怕母親擔心,二是怕娒兌萬一路上有個閃失,會釀成大錯,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自己的出番,說完成任務即刻回來,又讓母親和淑貞把娒兌留在店里,好有個照應,也算是給娒兌這么多年跟著他的一個回報,僅此而已。當晚,娒兌穿了文龍的衣物,還拿了薛氏給的一些盤手,回家見了自己的母親。窮人家的喜悲,沒有那么多的內(nèi)容,也比較簡單,人回來了,什么都好,心就放下了。吃了飯,喝了酒,累了困了,和衣而睡。

      薛氏和淑貞依照文龍的意思把娒兌留在了醬園,娒兌自然很高興。他以前一直陪著文龍讀書,但他沒有耐性,也不聰明,他的書永遠也讀不起來,永遠停留在最初的那個階段。他是文龍的好朋友,他愿意和文龍保持著這樣一層關(guān)系,他相信文龍有他也是很高興的,因為他們誰都離不開誰。在他看來,他依照文龍的意思留在醬園,是文龍的意愿,也是他陪伴著文龍的另一種方式,文龍一直魂牽夢繞著醬園,魂牽夢繞著母親和淑貞,他現(xiàn)在在醬園,就是和文龍那種關(guān)系的延續(xù),他們還像以前在一起那樣,保持著氣息和精神上的相通。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外出,有一年了吧,或者是一年多了,在娒兌眼里,薛氏醬園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變化,有規(guī)模了,也正規(guī)了,店面煥然一新,店招也重新油過,店里頭也擺得整整齊齊,分類也很井然有序。因為經(jīng)常地打掃,勤于擦洗,店里面沒有了過去那種陳舊的氣息,那種酸腐的味道,現(xiàn)在一進門,就有一股醬品特有的醇厚和濃香,要是屋頂上漏下了陽光,那整個店堂里就會變得光可鑒人,有了層次,像新的一樣。

      這些日子,娒兌每天一早就到店里來,開門、打掃、整理、擦洗,原來這些淑貞做的事,現(xiàn)在都由他來做。有空的時候,他也會到后院干些重活,搬搬罐子,把老醬的騰挪到外面,把新醬的搬移到里面,好有個先后次序。他眼里的宋相和淑貞,他們已經(jīng)很融洽了,也和諧得很。但娒兌不喜歡宋相,總覺得他是個外來者、闖入者,且后入先為主,輕而易舉地竊取了勝利果實,要不是文龍被舉薦,要不是醬園本來基礎就好,這事還輪得到他?還有他什么戲?他現(xiàn)在儼然以半個主人的姿態(tài)自居,處處指手劃腳,表面上叫薛氏多休息,少勞累,實際上是在架空薛氏。娒兌就看不慣,他擔心過不了多久,醬園也就不姓薛了,也沒薛氏什么事了,他在為醬園難過,也在為文龍難過。至于淑貞,她畢竟是嫂子,他不好多說什么,他尊重她,就像尊重文龍一樣。

      薛氏倒是個明事理的人,她一直鼓勵宋相和淑貞大膽介入,創(chuàng)新工作。開始的時候,淑貞覺得宋相的入主很不方便,兩人關(guān)系別扭,門要走一步關(guān)一步,也不能兩人一起待著,就連穿衣?lián)Q褲都得躲著,尤其是夏天,天熱,本來在自己家里可以簡單點,隨意點,但有個外人就不一樣了,還是個男人,怪怪的。薛氏就做淑貞的思想工作,讓她不要那么刻板。薛氏講男女地位,講城里的價值觀,說自己年輕時也可以讀書,也可以主事,男人可以學的做的,她都可以學,可以做。她說,女人其實不比男人差,各方面都不差,只是認識有偏差了,效果和作用也看不到了?,F(xiàn)在還有男女同朝為官的,出身尊榮的和出身卑微的同樣可以任用,要不是這樣平等的政策,哪還輪得到文龍察舉和舉薦。說這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自呂后當權(quán),女人專政善權(quán)的例子就很多,這也大大提升了女人的政治地位和生活地位。女人不滿男人的可以離婚,寡婦不甘寂寞的可以再找,公主重口味的也可以蓄養(yǎng)面首,男女有情又不能聚的也可以不顧一切地私奔,男女相互接觸、相互彌補都不在話下,觀念上完全可以接受。這之后,淑貞慢慢地放松了一點,和宋相也漸漸地熟識了。

      娒兌看到的事,似乎都是宋相在起著作用,醬園的樣子、規(guī)模、生意、人氣都較文龍在的時候要有所提高,薛氏也確實安寧了一些,一些這里痛那里暈的,也不常見了。娒兌看不到的,宋相的作用也似乎很大。十月的一天,燥風刮起,有附近鄰居過來反映,說一種氣味久久籠罩,揮之不去。什么味?醬味,發(fā)醇味,都是從你家醬園里發(fā)出來的,隨著秋風肆虐,更是彌漫開來,影響了附近人們的生活和休息。說其他味還可以馬虎忍受,這是醬味,有咸汁,有潮氣,黏在身上像發(fā)了霉一樣不舒服,要求賠償相應的損失。什么損失?味污染損失!說不知會不會傷害身體,但侵擾精神已經(jīng)是無疑的了。其實薛氏也知道,淑貞也知道,宋相更知道,是別人眼紅了,看你發(fā)跡了,賺錢了,搞得好了,家里的頂梁柱又不在,就欺負你一下,敲一下竹杠。這事宋相拿了主意,叫薛氏不要出面,說都是街坊鄰居,說好說壞都怕傷了和氣,就當是老人懵懂了,不知道這么回事。叫淑貞也不能出面,說女人都節(jié)省,舍不得出血,怕賠多賠少僵持不下,說主人頂在前面了,就沒有余地退路了,還是由他出面的好。男人解決問題,氣勢上就有保障,出手也相對大方,大家都喜歡。宋相就找了鄰居代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回顧長久以來的友誼,也照顧大家的意見,雙方都退一步,找個臺階下,每家都贈送幾罐豆醬品嘗,權(quán)當賠償。大家都說宋相爽快。薛氏和淑貞也很高興,覺得家里是得有個男人,有臺面,有擔當,生活進程中,難免有這樣那樣的小吵小鬧,關(guān)鍵得有人站出來,別人就不敢怎么樣了。

      到了來年正月,又有一件大事考驗著淑貞,婆婆薛氏五十五大壽了。那時候,對于普通老百姓來說,能活到這個年紀,堪稱高壽了。按照外人的說法,是很多事情給了老人不可估量的動力,才使她延年益壽。一是文龍帶來的榮光,使得她心情舒暢;二是醬園生意的穩(wěn)定,物質(zhì)條件允許她可以不再操勞;三是媳婦的孝順,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保障了她能夠安享晚年。試想,一個生活和精神一團糟的人,他能健康快樂地活著嗎,不可能。薛氏想在自己的生日里熱鬧一番,這個生日她必須要搞,如果文龍在,她搞不搞真的無所謂,也許煮幾碗面條,左鄰右舍分一分,意思到了,就可以了。但現(xiàn)在文龍不在,她反而要大搞特搞一下,她不能讓人家說閑話,說你看你看,文龍不在,這個家里就冷清了,就一切從簡了,她不能讓文龍沒了面子,她甚至還要給文龍撐足了面子,因為這家里的一系列的好事,都應該和文龍的出色有關(guān),簡言之,就是文龍的榮耀帶動了整個家庭的興旺,就連宋相、娒兌這樣的遠房,也都沾上了光,生活得到了改善。那么這個壽應該怎么做呢?搞到什么規(guī)格呢?薛氏也想不出具體的要求,只說越熱鬧越好。淑貞以前也沒有接觸過這類排場,也沒有經(jīng)驗,說我舉雙手贊成,做好服務后勤就是,還有就是,娒兌要跟我一起,不然我忙不過來。宋相出點子說,這事有兩種做法,一是該辦的東西要辦,該分的東西要分,比如壽桃啊,長壽面啊,大桔、糕點、香油啊,等等,親戚分一分,鄰居分一分,意思都要到,今年不一樣,要蓋過往年,東西做好一點,做多一點,讓大家看到這個家是托了你的福的,看到了這個家的好,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第二種是在第一種的基礎上,再擺個壽宴,把政府官員請一請,這個一般人做不起,但我們做得起,說得直白一點,我們文龍要是回來,職位都比他們高,名聲都比他們大,文龍要是在,他們還不是點頭哈腰地過來?這個,我去跟他們說,他們都會過來的,他們來給你祝壽,等于是在捧文龍的場,其實也是讓他們沾點喜氣回去,他們肯定來的。薛氏說,我看就這么辦,我的生日事小,給文龍撐顏面事大,宋相你就辛苦一下。

      做壽是早三天就開始準備的。第一套方案簡單,定制的東西、采購的東西都陸陸續(xù)續(xù)地送來了。淑貞還專門跑了一趟塘下,塘下多水源,大桔長得好,這個時候正是大桔采摘的最佳季節(jié),金燦燦的大桔,甜蜜蜜的大桔,讓人看到了紅火的力量,是淑貞從老家運來的。到了早一天,淑貞和娒兌就把要分的東西準備好,壽桃若干,大桔若干,糕點香油若干,分裝在擔子里。到了當天,娒兌挑著擔,淑貞負責分,他們起早就走在街路上,路人見了都會問,這么早,擔子挑哪里去?淑貞就會大聲地回答,婆婆做壽呢,分賀喜呢。路人就會作揖附合,賀喜賀喜。每到一戶人家,先說明來意,再送上東西,討了彩頭,互道珍重。這樣一圈圈走下來,也走了整整一天,才分得停當。

      壽宴倒是要擺在家里的,宋相說,在家里搞熱鬧。請了師傅,擺了宴桌,爐臺就安在后院,老遠就聽到砧板刀剁的聲音,老遠就看見后院升騰起一層層熱氣。做菜師傅也是早三天就備了材料,做的是甌地的傳統(tǒng)菜,傳統(tǒng)菜有傳統(tǒng)菜的做法,像全雞、全鴨、全蹄都要早三天就在蒸籠里燜,燜得油光閃亮,燜得入口即化。到了真正擺壽宴的那天,菜肴早烹飪完畢,整整齊齊地擺在廳堂里,不著急吃,像展覽會一樣,先供客人參觀。

      參觀完壽宴,再到屋子里拜見薛氏,這天的薛氏,真正地像個壽星,穿戴都是淑貞精心打扮的,應酬都是宋相賣力地在招呼。宋相說,今天你是文龍媽,文龍是優(yōu)秀的,文龍媽就是高貴的。薛氏知道這規(guī)格,就得體地微笑,招手致意,呵呵呵呵。

      親戚來拜見了,鄰居來拜見了,生意伙伴來拜見了,政府官員來拜見了,宋相在前面引導,淑貞和娒兌跑前跑后。大家都說壽宴辦得好,辦得有特色。最后是客人在壽宴上坐一坐,意思意思地動動筷子,不是真吃,這么好的菜,吃了可惜,是借這個吃的機會沾點壽緣,大家皆大歡喜。辛苦和勞累都是娒兌樂意的。他就當薛氏是自己的母親,他就當自己在替文龍盡孝。但是,不知怎么的,娒兌高興不起來,他總覺得這里面有太多的宋相的角色,他在心里替文龍委屈。是啊,文龍在番地不知怎么樣了,不知是死是活,是樂是悲,娒兌一想起這些,心里就隱隱作痛。

      醬園的效益不錯,征得薛氏的同意,淑貞說要回家將房子修一修,說房上的稻草爛了,要重新鋪一下;說院子的后墻塌了,要夯一夯;說雨季的時候,門前的籬笆都倒了,要扎得牢固點。她想,趁著夏天淡季,豆醬歇做的時候,抽空回家一趟,把這些事做了。薛氏說,應該的,要的要的。還說,叫宋相也去,買個料,搭個手,好有個照應。淑貞說,那這里就拜托婆婆和娒兌了。薛氏說,沒事的,反正不忙,娒兌也能頂一個人了。這樣,淑貞就和宋相到塘下去了。

      塘下娒兌去過,上次是挑著文龍的彩禮去的。現(xiàn)在,坐在空蕩的店堂里,他可以想象他們是怎么去的,他們雙雙對對地出門,他們到小南門埠頭坐船,經(jīng)過這幾年的磨合,他們的相處自然多了,至少是一點也不生疏了。他們一起乘船,一起趕路,稍稍地掌控著距離,小心地提防著外人的眼光。到了淑貞家,兩個老人會怎樣接待他們,他們又會怎樣地相互介紹,畢竟淑貞的夫君是劉文龍,他們一定會有些尷尬和不適應,但他們很快就會正常起來,因為他們遠在鄉(xiāng)下,山高皇帝遠。他們兩人的出現(xiàn),必定也會引來一些猜忌,必定會有人過來看熱鬧,畢竟他們不是夫妻,而又在一個相對閉塞和落后的地方。但他們似乎忘乎所以了。他們?nèi)ソ韫ぞ撸蕚洳牧?,女人拎不動的,男人就爭著擔過來,男人脫下的衣裳,女人就馬上接過去。娒兌想象著他們的合作,數(shù)著他們的日子,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娒兌的心里會急促起來,會莫名其妙地煩躁。娒兌跟薛氏說,是不是他們?nèi)耸植粔虬?,怎么現(xiàn)在還沒弄好,我去幫個忙怎樣?薛氏也覺得他們的時間久了點,似乎超出了她原先的預想,她同意娒兌去看看,說快去快回。

      娒兌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塘下的,他的心在宋相那里,在淑貞老家的房子上。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上了哪個埠頭,坐的是什么船,是雙槳的還是搖櫓的,是小跑著上的路,還是半道上搭了個牛車。他走著走著,老遠就看見淑貞家的房子了,有新氣象了,籬笆扎過了,比原來高了;院墻夯實了,比原來的厚了;這會兒,他還看見宋相在屋頂鋪稻草,似乎還有說有笑。淑貞的父母在院子里編稻草,編好了,淑貞用木杈往房頂上挑,她哎了一聲,宋相就抬起頭接一接,大家埋頭做事,一派其樂融融。有一下,淑貞喊宋相下來喝水,宋相下來了,接過淑貞遞來的毛巾,又接過淑貞吹涼了的水,順風順水,沒有疙瘩。娒兌看著看著,在遠處就走不動了。他的眼睛出了血,眼珠子掉了出來,但他沒有招呼他們,悶著頭跑回城里了。

      薛氏問娒兌,見到他們啦?幫上忙沒有???娒兌說,見到了,他們也差不多了,明天應該能回來了。薛氏再問什么,娒兌就不說話了。娒兌悶悶不樂,薛氏就覺得蹊蹺,招呼他不應,叫吃飯也不吃,睡覺反側(cè),做事出錯,薛氏就追問原因,娒兌岔開話說,我想文龍了,我要去找他。又說,不知文龍在番地怎么樣了,是苦是累,是死是活。薛氏唏噓著,說,你這么一說,我心里也像油煎了一樣。

      尾聲

      日子一天天過去,壘在一起便成了月,再拖一拖就成了年,年再糾結(jié)了,熬上了,就成了無奈。

      這一年,娒兌一心要去找劉文龍,他告別薛氏,告別了自己的母親,但他沒有告訴宋相和肖淑貞。母親也贊賞他這樣做,說,你與文龍情同手足,他現(xiàn)在生死不明,你在這里有碗飯吃都是茍且。這樣,娒兌又上了路,沿著自己回來的路徑重新北上,雖稍稍地有些熟識,但還是歷盡千險。他先是到了京都,打聽到番地的形勢尚好,也打聽到有關(guān)文龍的只言片語,就毫不猶豫地繼續(xù)前行。等到了番地邊界,已是隆冬。此時的塞外,冰天雪地,一片白茫。看不見山,也看不見路。樹木凍死了,河流凍死了,牲口凍死了。娒兌被困在那里無計可施,又冷又餓,夜比日長,只好懊惱地又退了回來。

      這一年,公主陪劉文龍走遍了番地各族,有些是大族,實力非凡,有些是小族,也自有優(yōu)勢。公主和文龍以自己的業(yè)績?nèi)ビ握f他們,并帶去有目共睹的共建成果,比如農(nóng)業(yè)的進步,比如教育的開展,等等。一些部族看到了共建的好處,也想嘗到共建的甜頭,紛紛要求與漢室建立聯(lián)系,并派人接洽示好?,F(xiàn)已有十一二族初步達成了共建意向。文龍享受著自己的工作成績,也得到了遠在京都的漢室的首肯。

      這一年,宋相的母親找到薛氏,說,宋相在你那里人都待傻了,家也不想回,老婆也不想討,這如何是好。薛氏哎喲一聲,說,這個我真是疏忽了,每天只顧讓他們忙啊忙的,都不知道他們的心思,他是不是看上我們家淑貞了,我叫他過來問問。宋相回答說,我喜歡淑貞,但我受恩于文龍,我不能有負于他,我愿意等。這事有點大了,薛氏又叫來淑貞問,淑貞也說,宋相是個好人,但我不敢造次,不能有非分之想,我現(xiàn)在還沒有文龍的消息,先等他三年,等不到他的消息時再說。

      這一年,娒兌歷盡艱險又折回到甌地,他懷揣著一個巨大的不滿和委屈,他沒有再回到醬園去。他另去找活,在江邊打雜,幫人拉纖,幫人曬網(wǎng)。后來,他又在驛所找了份差使,給政府跑腿,再兼帶夜晚打更敲梆。他守的是北門,北門通水路,先通甌江,再通東海;北門依附著郭公山,他有事沒事就跑到山上眺望,他想,文龍要是回來,定是從水路走的,他只要在江邊,就能夠碰到他。文龍要是當了大官回來,定有臺閣一樣的大船送著他,大船踏浪而來,從海上拐進江口,他要是站在山上,老遠就看見了。

      這一年,文龍在番地發(fā)現(xiàn)了一種根莖植物,這種植物生命力極強,藤蔓枝葉茂盛,能相互纏繞,又能綿延生長,番人不知道它什么用處,只是偶爾在草荒時替代一下飼料,接濟牛馬。文龍根據(jù)這種植物的特性特點,建議把它移植到沙漠里去,讓它自由生長,連成一片,一方面減少沙土流失,另一方面可以遏制沙塵暴的肆虐。這種根莖植物我們后來叫它番薯,但那個時候人們還不知道它可以食用。

      這一年,薛氏日漸老朽,很多時候都是躺在床上,甚至有彌留狀態(tài)。她叫來淑貞,說了自己等不來文龍的遺憾,也不想遺憾地看著淑貞落單,她要淑貞過嫁給宋相。淑貞哭拜了婆婆,又朝著北邊方向喊了三聲文龍。淑貞說,文龍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讓我如何是好啊。薛氏說,那也只能怪文龍了,誰叫他是國家的人呢,他沒有福氣來享受我們平民的天倫之樂,我們又能如何。又說,你們兩個,也是情真意切,你們對他對我都做到了仁至義盡,我沒有話,人家也不會有話,即便是文龍回來了,我相信他也不會有什么話。于是,淑貞來到了洗馬橋,這是她和文龍開始有意思的地方,也是她送走文龍和文龍道別的地方,她要在這個埠頭“生祭”劉文龍。她點上香燭,擺上豬頭、水果、米飯,一杯清酒緩緩地從埠頭灑向河里。她素衣素戴,向河水流去的方向拜了三拜,這是文龍從家里出去的方向,行遠的起始,他現(xiàn)在不知道行到哪里了,愿他在水上行得安,在陸地走得健,順時能吃得好,難時也不餓肚子。這樣祭了拜了,淑貞心里才稍稍地好受了一些。

      這一年,番地公主要逼劉文龍成婚,她已經(jīng)等了好多年了,但劉文龍堅決不從。公主說,你分明也是喜歡我的,也是喜歡這里的,你這是何苦?文龍說實話,我是身在番地心在家,家在心猶在,無家心先死。公主一氣之下割腕自殺,被文龍救下。番王也對文龍發(fā)出了最后通牒,說,你不娶我女兒,那么就隨我征戰(zhàn),要么為我戰(zhàn),要么為我死。文龍面對脅迫沒有妥協(xié),說,我是漢室的大臣,是為友誼和建設而來,我既不是你們的人,也不是你們的機器,我不會為你們而生,更不會為你們而死。說著,拔來劍,一劍砍在自己臂上。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廢人了,我既不能給公主幸福,也不能幫你們打仗,你還是放我回去吧,我這個樣子,只有我母親和妻子不會嫌我。番王無奈,公主傷心,他們恨文龍薄情寡義,也欽佩文龍深明大義。

      這一年,薛氏壽終正寢。她一生勤勞自儉,寬大仁厚,大家都說好。娒兌在甌地北邊的山上找了一塊墓地,說這塊地好,面海朝陽,讓伯母在這里穩(wěn)妥,還能看著文龍回來。出殯那天,左鄰右舍都來送別薛氏。淑貞和宋相披麻戴孝,大家都說他們好,說盡到了孝道,不容易。娒兌就更不用說了,哭得比誰都響。娒兌手上還端了一個盤子,盤里放了件衣服,衣上寫了文龍的名字。大家這才想起,薛氏原來還有一個兒子,被舉京都,卻杳無音信,不禁唏噓。大家把薛氏送到墓地,埋好,點燭,燒香,化紙,一個人一個年代到此為止,悲傷和遺憾也到此為止。而生活總是要繼續(xù)的,這一年,淑貞和宋相不再糾結(jié),他們在大家的見證下,拜堂成親。

      這一年,番地公主終于放手劉文龍。文龍把身邊那罐豆醬送給了公主,告訴她,如果想他了,就拿出來聞一聞,這是遙遠南方—個小城的味道,恬淡而溫馨。公主也送給文龍一樣禮物,那是一匹高頭大馬,目光如炬,肌健腿壯,長而黑的毛發(fā),晃起來都有呼呼的響聲,文龍站在它邊上,還夠不上它的頸部。公主說,這是我心愛的寶馬,送給你,它能帶著你走出大漠,走出戈壁。

      這一年,劉文龍回到了京都。郎署盛留他,宮廷也青睞他的到來,他都沒有動心,也沒說什么理由。他交接了任務,馬不停蹄地往甌地趕來。他是在一個凌晨碰見敲梆的娒兌的。這年的冬天,甌地史無前例地下了一場大雪,大雪把水路變狹窄了,把埠頭變得沒面目了,把街路變得坑坑洼洼了,把甌地的每個角落都變得蒼茫起來。文龍騎著馬,披著斗篷,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他沒有像娒兌想象的那樣,由官員護送,坐著臺閣一樣的大船回來,他就像一個幻影,被濃重的雪霧包裹著,在遠天的盡頭鉆出來。還是在城門外巡邏敲梆的娒兌發(fā)現(xiàn)了他,隔遠喊他,這位客官,這么早,你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文龍的篤的篤地走到城下,仰頭看看,問,這位大哥,這城門是哪年修的?我要回家,什么時候才能放門進去?他這么一說,娒兌就踢踢踏踏地迎上去,還沒等跑近,就丟了手上的梆鼓,撲過去抱住文龍,嗚嗚地大哭起來。

      娒兌把文龍讓進自己的值班小屋,準備燒火取暖,文龍就問他,你怎么這個樣子了,我不是叫你待在醬園嗎,你在這干嗎?娒兌也沒有回答,顧自問文龍,你怎么在番地這么久啊,我都跑那邊找過你,你這手怎么啦?文龍說,一言難盡,不說也罷。娒兌說,這里也是有苦難言啊,也不知從何說起。兄弟倆又鉆著頭說了一會兒話,娒兌說得最多的是薛氏的死,他想安慰文龍,別那么自責。文龍說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婚姻,說我那個三天,怎抵得上人家的十年啊。他沒有責怪淑貞的意思,似乎還在檢討自己的失職。他們說說哭哭,又坐了一會兒,文龍?zhí)嶙h去母親的墓地看看,娒兌忙站起身,幫文龍拴了馬,又燒了一支火把,帶文龍向江邊的小山走去。

      在母親薛氏的墳頭,文龍坐了很久很久,潸然淚下。后來下了山,他也沒有回城的意思,而是讓娒兌陪著,去了一趟塘下。他想去看看岳父母,但村里人說,倆老人年前都相繼去世了,現(xiàn)在這邊家里也沒有人了。文龍問,那他們的老房子呢?空著,沒人???回說,后來就賣給肖遠達了。文龍聽了捂住胸口,不禁痛從悲來,想世事的無常,想人情的薄淡。

      回到甌地的文龍還是沒有到醬園去,也就是自己離開了十幾年的家,他想不出這會有怎樣的尷尬。他只是回到了娒兌的住所,像突然發(fā)了瘟病,在那里躺到了天黑,他似乎想了很多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沒想。娒兌燒了水,他沒喝,做了飯,他不吃,叫他洗臉燙腳,他都一動不動,像聾了啞了一樣。那天晚上,他趁著娒兌出去巡夜,一個人溜了出來,去了洗馬橋,在埠頭站了一會兒。又去了自己家,在醬園門口駐足肅立。黑暗中的醬園,的確是今非昔比了,已經(jīng)從原來的家前鋪子,擴張成如今的正規(guī)店堂。店堂外,兩盞宮燈還隱約紅彤,透露出難得的安詳和靜謐。此刻,不用說,淑貞和宋相一定在后院屋里,溫暖之聲咝咝。文龍不忍再想,取下一直帶在身邊的包裹,安放在大門底下,迅速地抽身離去。

      這天夜里,文龍在娒兌的桌上壓了些碎銀,騎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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