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本文將一部戲曲和一部小說放在一起比較,主要是因為在不同的形式上有相同的內(nèi)容。《牡丹亭》和《聊齋志異》中的婚戀故事有極大的相似性。戀情的發(fā)展都是在非現(xiàn)實的情況下,前者是通過夢以及人鬼來實現(xiàn),而后者多是人與狐鬼精魅。兩部作品都在很大程度上對“欲”和“色”進行了肯定和描寫。并且,對女性的刻畫筆墨尤其多,《牡丹亭》里杜麗娘一枝獨秀,《聊齋志異》中眾多女性色彩紛呈,她們的共同點是會主動尋求情感和欲望。通過挖掘這些共性,可以窺探到明末清初這一時期的風潮,引起人們對婚姻,對人性,對女性更多的思考。
關鍵詞:夢幻 情 欲 女性
明末清初的許多作品無疑都呈現(xiàn)這樣一個特點:將夢境搬上了現(xiàn)實的舞臺,將內(nèi)心的隱秘欲求一層層剝開袒露其外。男男女女對情對欲的渴望不再停留在羞恥的代名詞上,而表現(xiàn)得更為大膽甚至瘋狂。晚明時期的《牡丹亭》是這樣,清初的《聊齋志異》亦是如此。在筆者看來,盡管湯顯祖和蒲松齡用不同的形式來闡述“情”,但在本質(zhì)的表達上如出一轍?,F(xiàn)象總是反映本質(zhì)的,當然,不同的現(xiàn)象也可以反映同樣的本質(zhì)。通過對《牡丹亭》和《聊齋志異》中戀情的分析,可以看到二者之間極大的相似性。夢幻的情節(jié),超越生死的執(zhí)著及對欲的露骨的展現(xiàn),對女性主體的“偏愛”。透過這些相似性,回顧晚明到清初的相關作品,無疑有一股無形的浪潮在翻騰,只是是什么讓潮水決堤,決堤的潮水又涌向了誰?
一.夢幻的情節(jié)
“晚明的作品中有一個新的重點,即‘緣情生幻’”。[1]《牡丹亭》中杜麗娘因游春而夢云雨,因夢而病,死后魂追柳生,共續(xù)夢中之緣。柳生因夢梅樹下的美人而改名夢梅,機緣之下來到葬下麗娘的梅花庵,拾到美人自畫像,整日對畫癡喚美人,終于盼來佳人。整部劇由夢貫穿起來,因情而夢,因夢而病,因病而死,死而復生。相比《牡丹亭》,《聊齋志異》中婚戀篇章大多偏向于撲朔迷離的夢幻,除了人鬼戀、人狐戀外,還有人與其他異類的婚戀。其中情節(jié)與《牡丹亭》最相似的篇章要數(shù)《魯公女》了,張生見魯公女豐姿娟秀極意欽想,后女子暴卒,張生朝必香,食必祭,每酹而祝曰:“睹卿半面,長系夢魂……然生有約束,死無禁忌;九泉有靈,當姍姍而來,慰我傾慕?!盵2]而后果如生想,魯公女遇夜而來,與其歡好5年,投胎而去,相約15年后再續(xù)姻緣,再生后,女因張生面貌不符年紀泣涕而死,托夢張生詢問緣由,后死而復生,相伴而終??梢?,二者都是通過這種超現(xiàn)實的幻境來實現(xiàn)情的。當然不僅僅是這一篇,很多篇故事里,戀情的女主人公都是“幻”的化身,突然而來,縹緲而去,戀情不免帶著神異的色彩。《蓮香》中只要反復玩弄繡履,鬼女李氏就會現(xiàn)身。
弗洛伊德認為“夢是欲望的滿足”[3],人們有所希望,不能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故而寄托于夢境。杜麗娘的夢,張生與鬼女魯公女的歡好都是源于內(nèi)心的欲望,對情的渴求,更強烈的對欲的渴求。正如張生的剖白,生有約束死無禁忌。在超現(xiàn)實的夢幻里,他們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真正的“本我”,不用顧忌現(xiàn)實里的“自我”。夢是內(nèi)心世界真實地再現(xiàn),禮儀廉恥的規(guī)范,風俗的教化抑制不住主觀意志的投射。非現(xiàn)實的世界是內(nèi)心欲望實現(xiàn)的所在,拋開所有的束縛,隱秘的意識得以顯現(xiàn),潛藏的東西浮出水面。所以整個晚明到清初的一些作品里才存在那么多“夢”式的情節(jié)。湯顯祖的“臨川四夢”是最典型的代表,其中以《牡丹亭》為最?!懂嬛腥恕分械泥嵀傊湍赣H共賞春色,春心動離魂赴愛約;《夢花酣》中的謝倩桃因畫思春,想生夢生。在當時流傳的這些人鬼戀情戲不在少數(shù),那么觀眾作為受眾對它的認可,在某種程度上也表明他們在心理層面建立起了一種“共鳴”的關系。當然不僅僅是在戲曲界,小說界也在這種影響下有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是當之無愧的代表,魯迅稱其“用傳奇之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又或易調(diào)改弦,別敘畸人異形,出于幻域,頓入人間”[4]。筆者甚至以為蒲松齡是《牡丹亭》的忠實粉絲,在其影響下激發(fā)了其創(chuàng)作靈感。
二.對情的執(zhí)著還是對欲的渴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盵5]在這樣一場夢幻的戲曲里,“情”之一字似乎感人至深,《牡丹亭》的題詞讓很多人感慨杜與柳的情深,用《詩經(jīng)》的語言來形容就是“死生挈闊,與子成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睉蛭脑谘莩倪^程中必然摻雜了演員對戲文的感知,在傳達給觀眾的時候,觀眾接收到的已經(jīng)不是戲本里的《牡丹亭》了,而是舞臺上的《牡丹亭》。演出畢竟與文字不一樣,演出所要達到的效果便是觀眾的喝彩,一部愛情戲,沒有比深情更能打動人了。也就是在舞臺效應下,受眾對情的感知超越了一切。然而在文本細讀過程中,找不到情的發(fā)展,呈現(xiàn)給我們的只是少女的懷春,尋春。舞臺演出在最大膽的地方必然有所保留,更不用說官府在這方面的把控極其嚴格。明末清初,朝廷多次下令禁毀“淫穢”的小說戲曲,康熙二年、二十六年,四十年、四十八年都曾下令禁毀。換言之,在表演過程中對于“欲”的表現(xiàn)必然是隱含的,因為這是在現(xiàn)實世界演出。在筆者看來,二人的情感是存在很大漏洞的,杜麗娘因為一個夢而戀上柳夢梅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而柳夢梅因為一幅畫像而愛上杜麗娘顯然也不靠譜。當然文學創(chuàng)作有夸張和浪漫的色彩在里面,有意的著色渲染作者想要突出的部分也是理所當然。但透過文本看到的并不是“情不知所起”,這顯然是有緣由的。在第十出《驚夢》中杜麗娘發(fā)出感慨“吾生于宦族,長在名門。年以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隙耳。”這個姑娘想嫁人了,但沒有對象。
【山坡羊】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傳?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身子困乏了,且自隱幾而眠。[6]
從她做夢前的這番懷想,以及對《關雎》的另一番解讀,可見這位少女對情的深深渴望??释阶鰤粢蚕胫@事兒。但是夢里,她與柳生沒有詩詞唱和,沒有人生觀價值觀的交匯,而是直奔主題“小姐,咱愛殺你哩”,然后杜麗娘就跟這書生走了。而且是在明知道要干什么的情況下自愿,或者說欲拒還迎的走的??吹谑觥扼@夢》在《山桃紅》這支曲子里對二人的具體描述。
【山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牽衣介〕〔旦低問〕那邊去?〔生〕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旦低問〕秀才,去怎的?〔生低答〕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驳┳餍摺场采氨А场驳┩平椤场埠稀呈悄翘幵嘁?,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生強抱旦下〕
【山桃紅】〔生、旦攜手上〕〔生〕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小姐可好?〔旦低頭介〕〔生〕則把云鬟點,紅松翠偏。小姐休忘了啊,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
這就完全是露骨的描寫了。也無怪乎《才子牡丹亭》對其進行“情色”般的解讀,還在乾隆年間遭到禁毀。對于上文所引《山坡羊》,書里做如此點評“‘沒亂里’以下共十四句,只是賢文禁殺之注,又即天壤王郎一句。獨于古今往來之中,寫出聰明男女急色實情?!盵7]一句“急色”點出了杜與柳的情感源泉,二人與其說是因夢結(jié)緣倒不如說因欲結(jié)合。在第三十九出《如杭》中提到“色身無壞”,標榜“人欲”的不可磨滅與天經(jīng)地義,絕非禮教可以禁殺?!耙蛏?,因情見色”是明末清初諸多戲曲小說描繪的情感套路。整個“杜柳戀”完全是在“欲”的引導下才發(fā)展為情,才有了杜麗娘的死而復生。當然,從男主人公柳夢梅的角度來看,就不單單是“欲”了,“色”也是極其重要的一個因素,拾到畫后,柳生對畫中女子癡迷不已,第二十六出《玩真》將他的情態(tài)表露無遺,自此每日把玩對畫呼喊“美人!美人!姐姐!姐姐!”
這種狀態(tài)跟《聊齋》中大多男子如出一轍。連圣人都承認“飲食男女,人之所大欲存焉。”在婚戀故事長達三分之一的篇幅里,“急色”可以說是100%,幾乎每一個婚戀故事里,都飽含著對色對欲的追求?!遏敼分?,張生“歸憶容華,極意欽想”,見到女子的美貌后,念念不忘不能自已。魯公女就夜來相奔,遂共歡好。情感的發(fā)展非常迅速,以鬼的身份,拋卻一切禮俗,就朝著最終的目的進發(fā)。《畫壁》更是將這種渴求描繪到極致,男子看到畫中女子就臆想萬千,進入畫中與女子歡好。《嬰寧》中的王子服則到了一種癡病的地步。《聊齋》中幾乎所有的婚戀故事都有這樣的特點:女子十分美貌,男子等不及就要歡好。只有少量的兩三篇如《青梅》不是如此。在《胡四姐》中,尚生在夜里獨居“遐想”,忽然一女子就來了。這樣的開頭是《聊齋》婚戀故事的普遍概括了。這種開場,與杜麗娘游園驚夢沒有實質(zhì)的分別。差別只是懷想的主人公性別不一樣。人欲的追求并無性別之分。在《聊齋》中,更多的是美色與欲望的聯(lián)系,而不是情與欲的聯(lián)系?!懊郎珵檎T發(fā)人內(nèi)心產(chǎn)生吸引感覺的要素,因此她將‘色’與‘情’聯(lián)結(jié)起來。而這種吸引的感覺又會反過來加深對美色的欣賞?!盵8]筆者認為從《牡丹亭》到《聊齋志異》反映的是明末清初這一時代對“欲”的肯定與大膽的追求,對“美”的欣賞與渴望,這是天性的釋放,是追求本真的自我。
三.女性的主動
女性成為絕對的主角,異于“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男女之大防,女子主動的思慕異性,是《牡丹亭》與《聊齋》的最大特色。在這些婚戀故事里,作者把女性從一貫的幕后推到了幕前?!赌档ねぁ分袑α墓P墨并不多,連容貌與性格都不分明,沒有字句描繪。戀情的主導者歸于杜麗娘,因為她春心動,才有了春夢,春病,才有了人鬼戀的可能。她是“欲”和“情”的發(fā)起者和承載者?!读凝S》雖然也寫了男子的欲,但是對女子的刻畫更為細致突出。她們是“美”的化身,盡管她們大多非人,但是“美”的吸引足夠抵擋住對異類的恐懼。魯公女“豐姿娟秀”,嬌娜“嬌波流惠”,嬰寧拈梅花,容華絕代,聶小倩“妖艷尤絕”,胡四姐“荷粉露垂,杏花煙潤,媚麗欲絕”。《牡丹亭》突出的是女性對美的自我欣賞,杜麗娘對鏡自照,畫自畫像,游園時對花草無人欣賞的哀怨,映射出她內(nèi)心世界對自我的欣賞,同時也要求得到別人的欣賞,尤其是異性的欣賞。相比而言,《聊齋》更多的是從男性的角度來發(fā)現(xiàn)女性的美。但是在情的主動性方面,女性達到了前所未有的主動,杜麗娘是最具有突破性的代表。她主動去尋找,但是她的尋找是隱形的,是不具備現(xiàn)實性的,所以這種突破也只不過是內(nèi)心的遐想。杜麗娘想嫁人了,并未對父母言說,只敢在夢中肆意。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她從小所受到的教育不允許她做出這種“有辱門風,不知廉恥”的事情來,這是有傷風化的。更不要提她還有個把人束縛得緊的爹,連自家園子都沒讓女兒逛過,整日將其關在閨房里。此種情況下,杜麗娘沒有勇氣訴說,更沒有勇氣決裂。她處在一個父權(quán)和夫權(quán)的社會,沒有獨立的經(jīng)濟能力,沒有社會地位和社會身份,只是作為依附者存在著,一旦脫離依附,生命將會終結(jié)。所以當恢復了人的身份之后,她需要回到現(xiàn)實世界,認回父母,婚姻必須被社會被家庭承認?!读凝S》則徹底拋卻了這種現(xiàn)實性的根基,女性多是狐鬼或者精怪,她們的出現(xiàn)是在男子獨居的時候突然降臨,然后與男子過一段很隨意的同居生活,不需要被承認,也不需要天長地久,合適就纏綿,不合適就分手,更符合現(xiàn)代人的生活態(tài)度。她們在男女關系上更多的是處于強勢地位,她們的態(tài)度決定著關系的持久度。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對婚戀關系同樣適用。花妖狐鬼通常具備超人的能力,不依附人生存,甚至大多數(shù)窮書生得依靠她們過活。在《聊齋》里,女性大多具備經(jīng)營能力,掌管家庭生活。像素秋身懷絕技,阿纖十分勤勞,績女善織布。故而,具備占有主動性的地位和可能。
當然明末清初,現(xiàn)實世界里,女子是否有這種覺醒的意識和爭取自我的斗爭,還并沒有非常確切的根據(jù)。就拿主動性這一點來講,從《牡丹亭》和《聊齋》來看,是不存在的。因為主動性必須是真實地自我的主動,且不說創(chuàng)作這些女性的是男性,賦予她們主動性的也是男性,在男性賦予的女性角色里,也就是在社會氛圍下的男性觀點中,女性在現(xiàn)實中依然不可能突破界限,所以他們在創(chuàng)作中幻想女性在不真實的世界里擁有主動性。
四.結(jié)語
《牡丹亭》和《聊齋》帶給了讀者關于那一時代很獨特新奇的感受,兩者之間盡管有很大的不同,但抽絲剝繭,去偽存真,排開形式,它的的確確反映著明末清初的時代風潮。對人的肯定,對情對欲的真實追求。這兩部作品揭示了當時的一個流行的創(chuàng)作模式:戀情的載體是夢幻,戀情的根源是色欲,戀情的主體是女性。那么整個時代好像是朦朧的掩映在霧中的海市蜃樓一樣的場景。理論界提出了新的觀點,文學界做出了相應的反應,狂潮自然而然就興起了。時代總是一步步發(fā)展著的,現(xiàn)實的變化總會引起思想的變化。明末出現(xiàn)了一批思想革新者,像“異端之尤”李贄就提出“士貴為己,務自適”的個性解放之觀,他還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焚書·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不僅僅是他,王守仁的弟子泰州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王艮也肯定人欲肯定個性的釋放,而湯顯祖的師傅羅汝芳恰恰是泰州學派的人。在這種思想的熏陶下,他的作品自然帶有反對禮教束縛,解放個性,肯定人欲的色彩。只是這種影響在男性身上有很明顯的痕跡,女性卻不盡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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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華僑大學研究生科研項目。
(作者介紹:夏二姣,華僑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