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繼武
共識的國際戰(zhàn)略效應:一項理論性探討*
尹繼武
【內容提要】共識是國際關系研究和實踐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既有國際合作理論和戰(zhàn)略理論研究等均將共識作為合作的基本條件或潛在假定之一,而在國際關系實踐中將追求、落實和鞏固共識作為一項基本的外交目標和合作實踐。在共識的主體間認知分析基礎上,國際共識的類型可以細化為真實共識與部分/虛假共識、消極共識與積極共識等范疇?;诠沧R的層次分析,塑造共識既成為國際合作的重要基礎和條件,也是國際沖突消解的一種重要方式和途徑,而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具有重要的國際合作促進作用,同樣在特定條件下它也能引發(fā)、激化和升級國際沖突。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的國際合作與沖突辯證效應以及消極共識的沖突效應均成為共識的國際戰(zhàn)略效應理論分析的核心內容?;诙鄬哟蔚墓沧R類型分析,共識的國際戰(zhàn)略心理學研究包括合作與沖突的效應討論。共識的國際戰(zhàn)略效應分析能夠重構共識與國際合作、共識與國際沖突的理論邏輯,對于分析和辨析國際關系中的共識實踐具有重要的政策啟示。
共識;國際合作;國際沖突;戰(zhàn)略心理學
【DOI】10.14093/j.cnki.cn10-1132/d.2016.01.003
雙邊和多邊國際共識的形成,已經成為國際關系實踐中的一個重要話題。無論從國家領導人出訪的最終成果,即相應的雙邊聯(lián)合聲明,還是在爭端和問題解決中,行為體間經過協(xié)商、討價還價以及內部交易等途徑,最后形成并發(fā)表外在的共識,均表明對于共識的追求、落實和鞏固,已經成為國家對外交往的一個重要實踐目標。同時,共識的形成是促進雙邊關系發(fā)展、問題解決以及國際多邊合作等的重要前提和潛在假定之一。比如,2014年11月,在中國舉行的亞太經濟合作組織(APEC)領導人非正式會議期間,中日領導人經過氣氛不太友好的會談,共同發(fā)布了中日四點原則共識,形成雙方對于中日關系和爭端的共同態(tài)度。①《四點原則共識需要得到切實遵循》,載《人民日報》,2014年11月8日。這表明,彌合分歧、形成共識,對于促進中日關系是極為重要的,是促進合作、減少沖突的一個重要外交策略。從這種實踐觀來看,共識具有重要的正面國際戰(zhàn)略效應,即能夠促進合作和減少沖突的可能。
從理論層面上看,國際合作理論一般都著重討論合作的起源和形成,進而分析各種影響因素(比如利益的一致性、信任的形成、身份的認同以及制度的存在等)對于合作形成的重要因果意義。在這種理論邏輯下,一個潛在的假定就是,無論是對于利益一致的共識,還是對于身份和地位的共識以及其他情感上的認同,都是合作形成的重要條件之一。對此,已有諸多的國際合作理論和實踐案例分析研究,包括國際制度的研究等。②既有的合作起源研究,均沒有將共識當做一個核心的解釋變量,更多是作為一個常量的中間變量。參見秦亞青主編:《理性與國際合作——自由主義國際關系理論研究》,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8年版;[美]肯尼思·奧耶編:《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國際合作》,田野、辛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Kate O’Neill,J?rg Balsiger and Stacy D.Van Deveer,“Actors,Norms,and Impact:Recent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Theory and the Influence of the Agent-Structure Debate,”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Vol.7(June 2004),pp.149-175。但是,如果對此傳統(tǒng)智慧進行深入思考的話,可以提出更具有反直覺的問題:共識是否可以區(qū)分為真實共識和虛假共識的基本類型?在缺乏(真實)共識的情況下國際合作是否也能形成?虛假共識或部分共識在什么條件下能促進合作,而在什么條件下會引發(fā)國際沖突?對此問題的回答,構成本文試圖從理論層面討論共識的國際戰(zhàn)略效應問題。國際戰(zhàn)略互動包括國際合作和國際沖突兩種基本類型,基于此,我們將國際戰(zhàn)略中的共識心理學議題區(qū)分為兩個問題領域,即國際合作和沖突中共識的戰(zhàn)略效應分析。首先,討論國際共識的基本概念及其類型,揭示國際共識的戰(zhàn)略心理學研究的基本議題,繼而分析共識與國際合作的關系,在評析共識對于合作的促進和必要性的基礎上,進一步探討虛假共識是如何促進國際合作的。其次,分析虛假共識或部分共識在一些情境和條件下也能引發(fā)國家間的危機,尤其是涉及爭端領域,從而引發(fā)相應的國際沖突。由此,我們將進一步總結虛假共識的國際戰(zhàn)略效應,提出共識的戰(zhàn)略心理學的理論價值和啟示。在本文的結論中,指出共識的國際戰(zhàn)略效應,對于當前中國解決相關的國際爭端(如南海爭端、釣魚島問題等)具有理論價值以及相應的政策啟示。
傳統(tǒng)上,國際關系研究認為共識即行為體間的共同認識,并將“共識”作為一個既定的概念加以使用。在理論研究和實踐運用中,共識是一個常見但未得到充分討論的核心概念。鑒于此,我們首先從概念層次分析基于主體間認知角度的共識內涵,從而進一步揭示共識的類型,為后文討論共識的國際戰(zhàn)略效應提供一個邏輯基礎。
(一)國際共識的概念及層次
共識是國際關系理論和外交實踐中一個普遍使用的概念,這個概念一般都是基于一種潛在的假定,即共識表示行為體之間的共同認識,但少有對共識的概念內涵進行詳細的討論。建構主義的基本理論在于強調共有知識和觀念的作用,對共有知識、集體知識等相關概念有過詳細辨析,為我們對“共識”進行簡單的概念分析提供了指導。根據(jù)上文的簡要傳統(tǒng)界定,“共識”是指行為體之間的共有知識或共同認知,就如建構主義所認為的,“共同知識涉及行為體相互之間關于對方理性程度、戰(zhàn)略、偏好以及外部世界狀態(tài)的認知”。①[美]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01頁。但是,僅僅是行為體均持有某種認識,或認定某項命題、事實等為真也不能構成共識。共識還必須涉及一項重要的主體間認識和相互理解的問題,只有當行為體認識到并確認對方的認識也是真實的時候,才能真正形成共識。②傳統(tǒng)上,國際關系理論對于共識的含蓄定義是基于雙方均持某種知識/認識的界定,而沒有進一步從行為體的主體間認知角度對共識的本體真實性進行考察。我們試圖將共識的內在黑箱打開,并進一步類型化,分析不同的共識類型對于國際合作和沖突所產生的效果。如果我們觀察到行為體均自我認識到相應的命題為真,但行為體間并不認為對方的認識是真實的和正確的,這就構成了虛假共識類型之一(見表1)。這種虛假共識可能是有意的,即一方或多方行為體認識到或認為對方的認識并非真實;也可能是無意的,即行為體并沒有認識到對方的認識虛假性。我們依據(jù)國家間共識的核心維度對共識的類型進行區(qū)分,一種維度分類標準為共識的內容是利益還是身份,另一種標準為共識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
表1 國家間共識的基本類型
第一,利益一致性共識。國際合作的實現(xiàn)基于利益的解釋,主要是行為體間利益的完全一致或部分一致,可以促使行為體間對于利益一致性產生共識,從而形成對于合作能夠共同促進雙方的利益回報的預期。①田野:《國際關系中的制度選擇:一種交易成本的視角》,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利益成為合作的基礎,也是合作的重要目標。比如,在經濟外交中,發(fā)展經貿合作能夠促進各自獲得更好的經濟利益,同時也有利于雙方政治關系的發(fā)展。利益成為合作的根本動力。當然,合作既可以建立在利益的完全一致性基礎之上,也可以建立在部分一致性之上。因為很難達到利益完全一致,更多的情況是,在可以達成部分利益一致性的共同預期的情況下,合作就具備了理論上的可能。什么樣的因素影響利益一致性,這就成為重要的問題,比如國內利益聯(lián)盟、雙層次博弈和知覺等均是重要的解釋變量。②Robert Putnam,“Diplomacy and Domestic Politics:The Logic of Two-level Game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2,No.3(Summer 1988),pp.427-460.
第二,身份的一致性。在主流建構主義和社會認同理論路徑看來,合作的實現(xiàn)是建立在觀念一致性的基礎之上,其中最為重要的是身份的認同(共有知識)對于合作的重要意義。①[美]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Jonathan Mercer,“Anarchy and Identity,”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9,No.2 (Spring 1995),pp.229-252;Peter Hays Gries,“Social Psychology and the Identity-Conflict Debate:Is a‘China Threat’Inevitable?”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11,No.2(June 2005),pp.235-265;Deborah Welch Larson and Alexei Shevchenko,“Statues Seekers:Chinese and Russian Responses to U.S.Primacy,”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4,No.4(Spring 2010),pp.63-95;Esra Cuhadar and Bruce Dayton,“The Social Psychology of Identity and Inter-group Conflict:From Theory to Practice,”International Studies Perspectives,Vol.12,No.3(August 2011),pp.273-293。當然,現(xiàn)實中很多合作都是戰(zhàn)略性的,即基于相應的利益考察就可以形成合作的預期,而不需要身份的一致。身份認同感的形成是促進合作的重要條件。這種合作的類型更多地是共同體的合作,包括政治上的聯(lián)盟、軍事領域的安全共同體等。②Emanuel Adler,“Imagined(Security)Communities:Cognitive Region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Millennium: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Vol.26,No.2(June 1997),pp.249-277;Karl W.Deutsch,et al.,Political Community and the North Atlantic Area,Princeton,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7.這種身份的一致性取決于行為體間對于同質性、共同的歷史記憶、命運等的共同看法,并且也是主體間性的相互認知。社會認同或集體認同促進合作的實現(xiàn),彰顯了集體知識對于合作的重要意義,而非共有或共同知識。因此,這里實際上包括了行為體的身份共識以及群體的身份共識。此外,在一些情境中,信任可能不是合作的先決條件,而信任的形成無疑與身份一致性緊密相關。③合作不一定必須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之上,對于未來關系的持續(xù)性預期即可促成合作。參見[美]羅伯特·阿克塞爾羅德:《合作的進化》(修訂版),吳堅忠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正因為如此,身份一致性產生的合作,一般來說是更具情感意義的合作。
第三,積極共識與消極共識的區(qū)分。傳統(tǒng)上,共識均是對國家間積極的知識的肯定,諸如上文所述的對于利益和身份的一致性看法,也包括對于行為體屬性的一致或類似的共有知識,比如均是社會主義國家、均是相同的命運等,還包括對于相關事件的共同認識,比如事件的性質、責任歸因和解決措施等。但是,反觀之,共識也可能是對于相互消極關系、分歧的一致性認識。比如,如果雙方行為體均將對方看作是敵人或戰(zhàn)略競爭者,而且相信對方也是持這種認識,這也意味著它們對于相互關系的性質達成了一致認識,比如美朝相互看作是敵人。④二者可能的外在形式差別為:消極內容的共識一般不會有外在一致性表述的形式,比如聯(lián)合聲明等。做出這種區(qū)別,來自于溫特對于共有知識的客觀性的說明,即共有知識并不表示一定就是積極的知識,也可以是消極的知識。這種區(qū)分實際上也是對先前關于共識的潛在假定,即共識就是積極知識的一種推進。感謝蒲曉宇對于這一點的提示。繼而很重要的一點是,如果行為體對于雙方的分歧也形成了共有知識,即分歧的內容、原因和表現(xiàn),包括分歧的消極后果等,這也是一種國家間共識的形成。綜上,基于行為體對于共識內容的積極屬性和消極屬性的區(qū)分,可以將國家間共識分為積極共識與消極共識兩個層次。
(二)國際共識的戰(zhàn)略心理學
戰(zhàn)略心理學是指從心理學的理論和方法討論戰(zhàn)略問題,比如合作與沖突的問題。概而言之,戰(zhàn)略心理學的核心議題在于分析合作與沖突的起源、條件和管理等的心理微觀基礎。國際共識的戰(zhàn)略心理學就是討論國際共識的心理基礎及其戰(zhàn)略效應,主要集中于以下三方面的內容。
其一,國際共識的心理基礎。正如上文所述,既有的理論或實踐均將國際共識作為一種客觀存在,其判斷標準也更多是依據(jù)外在的共識表現(xiàn)形式,比如共同聲明的發(fā)表等。這種客觀判斷法沒有揭示出共識的多層次和類型,也沒有涉及共識的心理認知差異分析。從心理學的視角來分析國際共識的內涵,不可避免地將主體間認知差異與外在客觀判斷相結合。在此基礎上,還可以將行為體主體認識的有意與無意動機包括進去,這樣能夠進一步揭示共識背后的動力,即到底是一種理性的戰(zhàn)略考慮,還是文化或認知習慣的原因。①[美]羅伯特·杰維斯:《國際政治中的知覺與錯誤知覺》,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5年版。Richard Cottam,F(xiàn)oreign Policy Motivation:A General Theory and a Case Study,Pittsburgh:Pittsburgh University Press,1977;Jonathan Mercer,“Emotional Belief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64,No.1(Winter 2010),pp.1-31??偠灾?,在戰(zhàn)略心理學的視角下,國際共識的概念內涵及其類型將更為豐富,至少具備上述四種國家間共識的形成類型,即共識、虛假或部分共識、分歧和無共識。而共識本身的層次也不是固定的,至少存在真實/完全共識和虛假/部分共識的區(qū)分。在這種概念和類型的區(qū)分下,就可以更加多層次地看待國家間的談判、博弈及其合作與沖突的關系。
其二,國際共識促進合作的心理機制。理性主義的國際合作理論,都是強調外在結構壓力、環(huán)境、共同任務以及最為核心的利益或部分利益一致性對于合作的重要作用。②[美]肯尼思·奧耶編:《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國際合作》,田野、辛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Kate O’Neill,J?rg Balsiger and Stacy D.Van Deveer,“Actors,Norms,and Impact:Recent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Theory and the Influence of the Agent-Structure Debate,”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Vol.7(June 2004),pp.149-175。但是,在相同的外在條件和環(huán)境下,國際合作的結果仍存在差異,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于客觀的利益一致與主觀的共識形成仍存在差異。所以,心理學理論的引入,有利于我們更好地剖析合作形成與共識之間的多層次關系。傳統(tǒng)上,共識的形成是進行合作的一個重要條件,在這種主流看法下,共識的達成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但是,我們仍可以發(fā)現(xiàn),即使存在共識也無法進行合作,或者已經開展合作,并沒有表示共識形成的案例。根據(jù)更為細致的共識類型劃分,虛假或部分共識在特定條件下也能促進合作的實現(xiàn)。這種共識與合作的心理基礎討論,進一步豐富了主流的認識。
其三,國際共識導致沖突的心理機制。傳統(tǒng)上,國際共識的破裂或消失必然會影響到合作的基礎,從而進一步引發(fā)沖突。建立在更為細致的共識類型基礎上,消極共識本身就是對于合作的一種否定,因而,消極共識的增多、強化會引起先前敵對關系的固化,更容易引發(fā)沖突關系。①消極共識類似于溫特所言的共有敵對觀念,它對于沖突的作用遵循建構主義的觀念本體邏輯。參見[美]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秦亞青:《世界政治的文化理論——文化結構、文化單位與文化力》,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03年第4期,第4-9頁。而部分或虛假共識盡管在特定條件下能夠促進合作的實現(xiàn),但隨著條件的改變、環(huán)境的變化等,能夠對合作產生更大的消極作用,從而更可能引發(fā)沖突。
上述簡要邏輯,為我們分析共識的國際戰(zhàn)略效應提供了更為豐富的類型基礎,同時也是對先前主流看法和理論的推進。最為關鍵的是,辨析共識的基本類型是討論產生何種戰(zhàn)略效應的基礎。為何共識具有多層次、多維度的特性?其背后的主體間認知和動機因素是什么?它們又是通過什么樣的心理機制作用于合作與沖突?這些都是關于共識的國際戰(zhàn)略心理學的核心問題。文章的第二部分將討論共識的國際合作與沖突效應。
基于對既有國際合作理論的考察,共識是實現(xiàn)和維系合作的一個基本前提和基礎。但是,現(xiàn)有的理論并沒有對共識如何促進合作進行更為詳細的解釋?;诖?,我們著重討論共識促進國際合作的緣由及其機制。對于共識促進國際合作的基本邏輯,首先分析什么類型和內容的共識能夠促進合作,進而回答為何共識能夠促進合作。
(一)共識促進國際合作的機制
共識對于國際合作的因果作用是建立在相應的機制之上。為什么共識能夠促進合作?因為共識能夠克服阻礙合作的一些核心因素。一般來說,行為體間對于戰(zhàn)略意圖的不確定性、偏好的不一致,以至于無法產生對于未來合作的報償結構。①對于報償結構的預期是國際合作研究體系解釋的核心機制之一,參見[美]肯尼思·奧耶:《解釋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合作:假說與戰(zhàn)略》,載[美]肯尼思·奧耶編:《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國際合作》,田野、辛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6-18頁。所以,共識促進合作的機制在于降低不確定性、塑造和調整偏好,增大未來的報償結構。在戰(zhàn)略互動領域,共識的形成還意味著戰(zhàn)略默契的形成。
第一,降低不確定性。行為體間之所以無法進行合作,核心原因之一在于對于雙方信息的不確定性,尤其是戰(zhàn)略意圖的善意與否,由此導致信任的無法產生。②Shiping Tang,“Fear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Two Positions,”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Vol.10,No.3(September 2008),pp.451-471.同時,如果對一些相關的合作必需信息存在不確定的話,也會影響合作的實現(xiàn)。比如,經貿領域合作必須了解對方的基本經濟信息,合作的意愿也是一個傳遞的過程。在尼克松與毛澤東之間關于建交的試探性信號發(fā)射中,由于交流溝通的缺乏,導致雙方難以直接了解對方對于共同合作的愿望。③韓長青、吳文成:《外交承諾與戰(zhàn)略試探:萬斯訪華與中美關系正常化》,載《外交評論》,2014年第6期,第59-89頁。
在此意義上,共識的形成表明只有行為體相互了解關于合作的至關重要信息,才能極大地降低由于不確定性而導致的戰(zhàn)略恐懼。當然,由于國際無政府體系的存在,致使戰(zhàn)略性的欺騙成為一種政治常態(tài),所以,如何確保共識的有效性和真實性,也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話題。對此,強調昂貴信號的理性主義分析認為,共識的客觀形態(tài)、外在表現(xiàn)等必須具備相應的可信性和成本。比如,制度理論強調國際制度的存在可以加強共識信號的可信性;而觀眾成本理論可能認為,在相應的國際和國內觀眾成本面前,共識更具可信性,從而增強信號的可信性,有助于促進行為體間的合作。④[美]莉薩·馬丁、貝思·西蒙斯編:《國際制度》,黃仁偉等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版;Barbara Koremenos,Duncan Snidal and Charles Lipson,eds.,The Rational Design of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
第二,塑造和調整偏好,形成戰(zhàn)略默契。即使是具備了戰(zhàn)略意圖的確定性,但行為體之間的偏好或利益可能存在較大分歧,難以形成共識,由此仍然難以實現(xiàn)合作。對此,溝通理性學派的分析認為,相對于主流的后果性邏輯和適當性邏輯,爭論性邏輯也是有助于促使行為體調整偏好,從而有助于形成偏好一致性。①Thomas Risse,“‘Let’s Argue!’Communicative Action in World Politics,”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54,No.1(Winter 2000),pp.1-39.李志永:《規(guī)范爭論與協(xié)商介入:中國對不干涉內政規(guī)范的重塑》,載《當代亞太》,2015年第3期,第130-155頁。后果性邏輯強調理性的壓力,從而促使行為體調整偏好,這會導致一種強迫下的合作。適當性邏輯強調共有觀念和正當性基礎上的合作,這與上述的身份一致性更為相符。爭論性邏輯則表明,偏好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行為體間的偏好可以經過充分的爭論、協(xié)商,在實踐中發(fā)生變化,從而可能形成共識。當然,現(xiàn)實經驗更為復雜。比如在中印邊界爭端中,印度堅持固執(zhí)的觀念,使得中方的誠意、克制以及協(xié)商的實踐均無效,雙方無法形成共識,從而導致了中國進行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結果。②Yaacov Y.I.Vertzberger,Misperceptions in Foreign Policymaking:The Sino-Indian Conflict,1959-1962,Boulder,Colorado:Westview Press,1984;[英]內維爾·馬克斯維爾:《印度對華戰(zhàn)爭》,陸仁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71年版。
在托馬斯·謝林(Thomas Schelling)的沖突戰(zhàn)略理論看來,在一些極端的戰(zhàn)略互動環(huán)境中,比如博弈論的困境中,行為體間缺乏直接的溝通渠道,導致信息的完全未知。③[美]托馬斯·謝林:《沖突的戰(zhàn)略》,趙華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年版。在這種情境下,行為體間如何形成戰(zhàn)略默契呢?這種戰(zhàn)略默契對于共識的強調,有助于促進合作的實現(xiàn)。比如,在缺乏完全溝通的情況下,在紐約的兩個朋友只知道今天中午會面,他們只能依據(jù)先驗的預期進行戰(zhàn)略默契試探。當然,由于諸多條件的限制,如文化差異、先期充分實踐缺乏、單邊思維等,這種戰(zhàn)略默契是無法形成的。比如,中國抗美援朝戰(zhàn)略決策前,中國試圖通過外交威懾、信息傳遞等方式,向美國表達中國的戰(zhàn)略關切和利益敏感性,但美國基于種種認知偏差而無法領會中國的戰(zhàn)略意圖。④沈志華:《毛澤東、斯大林與朝鮮戰(zhàn)爭》,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第三,增大報償結構的預期。行為體間只有在形成并增大對于未來合作的報償結構預期后,才會從理性的角度堅持合作的選擇。但在無政府狀態(tài)結構下,國家對于相互的戰(zhàn)略意圖是存在不確定性的,所以,未來的報償結構是不確定的。行為體的數(shù)目也會影響到報償結構的形成,因為行為體越多,行為體間的共識就越難形成。⑤[美]肯尼思·奧耶:《解釋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合作:假說與戰(zhàn)略》,載[美]肯尼思·奧耶主編:《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國際合作》,田野、辛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16頁。某些存在合作的報償結構的情境,行為體卻因為錯誤的認知,或者是對于利益獨占的愿望所推動,不一定會形成合作的報償結構預期。比如,一戰(zhàn)前歐洲國家事實上是存在合作的報償結構,即戰(zhàn)爭不是獲取利益的最佳和最有利的策略,但由于當時各國對于非合作報償結構的預期,導致了無法進行合作,從而走向了戰(zhàn)爭的結果。
(二)虛假共識與國際合作
上述共識與國際合作的主流研究,均對于共識的積極戰(zhàn)略效應持共同的看法。但是,在某些情況下,行為體間缺乏完全或真實共識的條件,卻仍形成了合作;或者是,行為體間基于表面的共識,即只發(fā)表外在共同的共識聲明,無論這種合作是積極合作,還是消極合作,但仍實現(xiàn)了合作。那么,這種虛假的共識是如何促進合作的呢?虛假共識表現(xiàn)在三個維度上。一是雙方均知道完全共識的不可能,只能發(fā)表外在共識聲明,但實際上卻各自解釋和操作;二是由于行為體一方的認知習慣、文化等導致的認知局限,沒有意識到共識其實是虛假的;三是雙方均沒有認識到共識的虛假性。
第一,時機、力量等不足,導致無法形成完全共識,只能尋求部分共識。這是由于行為體的客觀條件的不足,無法形成完全的共識。①尹繼武:《單邊默契、信號表達與中國的戰(zhàn)略選擇》,載 《世界經濟與政治》,2014年第9期,第11-12頁。這種客觀條件包括很多方面,比如力量的不足、時機的不成熟、工作重心的不同等。中國對于某些爭端領域提出的擱置政策或戰(zhàn)略思維,就是基于當時的工作重點考慮,同時也是基于中國自身力量和時機的考慮而采取的非常理性和有效的解決問題方式。擱置本身是中國領導人的政治智慧的體現(xiàn)。因為在不利或不成熟的條件下,經過充分的溝通協(xié)商、戰(zhàn)略博弈,仍然無法形成共識,解決問題,從而影響到大局以及雙邊關系的發(fā)展。②M.Taylor Fravel,“China’s Strategy in the South China Sea,”Contemporary Southern Asia,Vol.33,No.2,2011,pp.292-319.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擱置爭議,共同開發(fā)”》,http://www.fmprc.gov.cn/mfa_chn/ziliao_611306/wjs_611318/t8958.shtml。因此,中日建交時不急于解決釣魚島領土爭端,中美建交時基于大局需要,將臺灣問題擱置起來,對于當時的中國外交以及雙邊關系發(fā)展是必要的,促進了合作的實現(xiàn),即中日建交和中美建交對于中國對外合作和中外關系開展的意義巨大。所以,在完全共識尚無法形成的情況下,采取戰(zhàn)略性的考慮達成部分共識,或者部分默契的選擇,實際上是有利于實現(xiàn)合作的。
第二,由于文化習慣和認知偏差,無法認識到共識其實是虛假或部分的共識。同時,考慮到行為體自身的認知局限、文化習慣等,行為體可能對于一些具有分歧的共識或默契是無法直接察覺的。在這種情況下,行為體實際上是基于自我中心主義的思維,以自身的認知和文化來理解對方的意圖和行為,從而錯誤地認為一種共識的形成。①唐世平、綦大鵬:《中國外交討論中的“中國中心主義”與“美國中心主義”》,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08年第12期,第62-70頁。實際上,這有點類似所謂的“美麗的錯誤知覺”,但是在一定程度上能夠促進促成合作。因為暫時的錯誤知覺,反而導致了共識的形成,促進了合作的開展。②Eric Grynaviski,“Necessary Illusions:Misperception,Cooperation,and the Anti-Ballistic Missile Treaty,”Security Studies,Vol.19,No.3(2010),pp.376-406.
第三,在上述兩種因素的作用下,行為體可能基于理性的戰(zhàn)略考慮,或者基于習慣和文化的制約,從而尋求或客觀上形成了一種部分、虛假共識。在并沒有達成完全或真實的共識情況下,行為體間也能形成合作的結果。但是,建立在這種共識基礎之上的合作,只能是暫時的合作,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負面戰(zhàn)略效應就會越來越表現(xiàn)出來,這就是接下來所要討論的共識是如何引發(fā)國際沖突的。
由于缺乏共識,分歧無法彌合甚至是越來越大,這樣會導致利益共同點無法形成,同時也會導致利益沖突以及身份沖突。在這種邏輯下,共識的缺乏是與國際沖突的發(fā)生相聯(lián)系的。首先,其背后往往是以利益的沖突或根本性沖突為基礎,但在很多情況下,行為體間也存在合作博弈的可能,但由于諸種原因,共識無法形成。③國際沖突的起源研究中,往往將沖突看作是共識的破裂或無法形成,并沒有單獨討論共識與沖突之間的關系。其次,與常識相反的是,某些共識(部分或虛假共識)往往能夠促進促成合作,但隨著時間和形勢的變化,起初暫時性的共識的分歧越來越大,或者原先所掩蓋的分歧逐漸暴露,由此會導致各自的預期和解釋存在差別,因而導致合作的危機甚至崩潰,進而可能引發(fā)國際沖突。
(一)共識與國際沖突消解
正如沖突的起源解釋一樣,沖突的消解可以尋找各種層次上的理由,比如個體、國家以及體系等。在諸多層次上,都可以發(fā)現(xiàn)有利于沖突消解的因素。正如利益的不一致或者知覺不一致可能產生利益沖突,身份的差異也會引發(fā)身份沖突。反過來,如何加強利益的一致性認識以及身份的一致性認識,就成為消解上述沖突的方式或措施之一。簡言之,強化和追求利益、身份等共識是消解國際沖突、穩(wěn)定戰(zhàn)略態(tài)勢的重要途徑。
第一,清楚戰(zhàn)略意圖和利益。從本質上講,國家對于共識的追求是一個認識的問題。國家間要形成完全或部分共識,首要的條件就是清楚各自的戰(zhàn)略意圖和利益(當然上文所講的,在某些情況下,由于錯誤認識了對方的意圖或利益從而也會形成共識)。在國際關系實踐中,由于國際無政府體系的結構原因,國家首要的目標是生存或安全,因此戰(zhàn)略意圖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私有信息,這會導致國家間對于彼此意圖的不可知性。①James Fearon,“Rationalist Explanations for War,”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9,No.3 (Summer 1995),pp.379-414.如何確定、認識對方的戰(zhàn)略意圖,是國家對外實踐的重要而且非常困難的環(huán)節(jié)。有很多因素影響這種認知過程,比如既往的交往經驗會產生預期,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也會影響到性質的判定,有選擇性的注意是確定戰(zhàn)略意圖的重要方式,領導人個人之間的交往也是基本的途徑等等。②Kern Yarhi-Milo,Knowing The Adversary:Leaders,Intelligence Organizations,and Assessments of Intention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Princeton,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4.如此來說,國家意圖的確定也往往會產生偏差,因此也會導致本來存在合作的機會,但是由于認知偏差的存在,導致無法進行合作。③Deborah Welch Larson,Anatomy of Mistrust:U.S.-Soviet Relations During the Cold War,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7.這種例子包括冷戰(zhàn)初期的美蘇關系以及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期間中美之間對于彼此意圖的錯誤判斷,從而走向了敵對的關系。
當然,利益的判斷也是一個重要的命題。對于什么是對手的重要關切所在,它的偏好是什么,利益敏感點在哪,在很多戰(zhàn)略互動情境中,起初行為體并不是很清楚。比如,在1995-1996年臺海危機期間,美國對于中國在臺灣問題上的敏感性,并不是從開始就非常清楚和明白的。美國公開給李登輝發(fā)放簽證,并邀請其在美公開演講,從事“臺獨”活動,引發(fā)了中國政府的強烈反應。無論是輿論的憤怒,還是軍事的威懾,都表達了中國大陸強烈憤怒的情感。這種憤怒的情緒,其實傳遞了大陸的利益敏感點所在。④Todd Hall,“We Will Not Swallow This Bitter Fruit:Theorizing a Diplomacy of Anger,”Security Studies,Vol.20,No.4(2011),pp.521-555.經過臺海危機的戰(zhàn)略互動,美國政府認識到了臺灣問題對于中國的重要性。因此,臺海危機結束后中美之間關于三不承諾的確定,表明美國終于認識到在臺灣問題上維持現(xiàn)狀態(tài)度的重要性。這也表明了中美之間關于臺灣問題形成了一種潛在共識,從而維持了隨后十多年的臺海和平。
第二,逐步“試錯法”的實踐。共識的形成是消解國際沖突的一個外在表現(xiàn),但是在戰(zhàn)略對手之間形成共識,則不是簡單通過外交談判就能實現(xiàn)的。當然,外交的協(xié)商和談判是重要和基本的方式,比如中國與相關國家的戰(zhàn)略對話,關于邊界問題的“無休止的”談判,關于“入世”的談判等等。①王緝思主編:《釋疑:走出中美困局》,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王一鳴、田野:《中美戰(zhàn)略經濟對話的制度選擇》,載《國際政治科學》,2009年第3期,第59-82頁。除了基本的談判與協(xié)商的方式,其他更為重要的方式包括危機、沖突以及相關手段的運用,比如制裁、援助和聯(lián)盟等。具體來說,在很多情況下,正面的協(xié)商和談判難以讓雙方彌合分歧,所以,如果在領土爭端等相關問題領域國家間戰(zhàn)略對峙激化,導致國際危機或戰(zhàn)爭的產生(雖然這種結果并不是國家理性所能預見的),在危機、沖突和戰(zhàn)爭中,雙方的利益、實力分布以及預期將會重新組合,由此為形成新的共識打下基礎。比如,弱者將降低自己的預期,看到自身實力對于利益目標獲取的局限。因此,一個非常具有悖論性的結論是,要消解沖突,就得尋求更多的共識,盡量消除分歧點,但這又得通過危機、戰(zhàn)爭和沖突的方式與正面的談判相結合。這就是中國一直堅持的“以打促和”的戰(zhàn)爭方略,比如對于朝鮮停戰(zhàn)、中印邊界沖突等都是如此。②沈志華:《毛澤東、斯大林與朝鮮戰(zhàn)爭》,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王宏緯:《中印關系研究述評》,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9年版。當然,這種方略的最后結果之一,即便是經過不斷的試錯,即關系惡化、問題矛盾激化等,但是雙方仍無法形成共識,行為體仍堅持自身的觀念。這說明,現(xiàn)實并沒有改變相關行為體的偏好和觀念,所以雙方可能仍處于非合作的狀態(tài),頂多是形成一種冷和平的局面。
(二)共識與引發(fā)國際沖突
共識會引發(fā)、激化沖突,國家間從原先的合作走向沖突狀態(tài),這種邏輯似乎有點反直覺。但根據(jù)上文所述,其原因在于,某些共識可能只是暫時性的共識、部分共識甚至是虛假共識?;趹?zhàn)略性考慮或自身認知原因,這些暫時性共識具有理性作用,因為它促進了雙方當時進行合作。但是,它不能確保合作的長期性和穩(wěn)定性。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雙方矛盾和問題的凸顯,各自的預期、分歧會逐步顯現(xiàn),從而導致暫時性共識的破裂,引發(fā)合作的不穩(wěn)定性、危機產生,甚至是國際沖突的爆發(fā)。
第一,共識只是戰(zhàn)略性的。就如上文所言,即使某些共識是真實的,無論這種共識是完全共識還是部分共識。但由于客觀的情境是,在當初開展合作時,共識的產生是一種客觀情勢所需,或者是出于戰(zhàn)略性考慮,為了促進雙方的合作,在某些問題上形成共識是必要的,也是合作的需要。在此雙方或者單方均持這種認識,亦即合作博弈的利益回報結構大大超過非合作博弈。①參見[美]肯尼思·奧耶:《解釋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合作:假說與戰(zhàn)略》,載[美]肯尼思·奧耶編:《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國際合作》,田野、辛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18頁。在這種情況下,要么是這種有意為之而形成的共識帶有很大的主觀戰(zhàn)略理性,要么是對于某些問題的處置(雙方的默認而形成的共識),是為了不妨礙合作并促進合作的需要,而行為體并沒有持對方的知識是真實性的信念。但是,在實現(xiàn)了戰(zhàn)略性與暫時性的合作之后,雙方可能進一步合作的需要就會減少,甚至是消失?;蛘呤菍崿F(xiàn)合作之后,行為體雙方之前對于某些共識的分歧就會逐漸暴露出來,由此導致對于共識的分歧以及利益的紛爭,最后產生戰(zhàn)略矛盾,非合作博弈可能性上升。
第二,共識的虛假性會逐步暴露出來。另一種情況是,由于行為體雙方,尤其是單方的認知和習慣的緣故,雖然形成共識,但實際上并非說明行為體的想法或認識是真實的。②這種虛假共識的來源是文化認同因素,參見尹繼武:《單邊默契、信號表達與中國的戰(zhàn)略選擇》,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14年第9期,第12-13頁。盡管現(xiàn)實的積極效果促進了合作的實現(xiàn),但是這種建立在錯誤認知基礎上的共識,總會有暴露出其虛假性的時候。如果是由于認知能力的不足,那么行為體的認知能力會隨著實踐增長;如果是由于文化習慣等原因,共識的虛假性在實踐中會產生負面效果,也會對行為體的習慣產生影響。③認知能力遵循的是適當性邏輯,即隨著認知能力的增長,行為體會逐步認識到共識的虛假性;而習慣則是后果性邏輯,即由于虛假共識負面效果的凸顯,反過來會促使行為體反思和調整對于共識的認識。如果是因為行為體的實力不夠,先前基于理性考慮與合作需要而心照不宣接受對方的虛假知識,但隨著行為體實力的增強、博弈優(yōu)勢的上升等,這種共識的虛假性也會顯現(xiàn),從而動搖了合作的基礎??傊?,虛假共識的本質決定了它不能作為長久合作的基礎。行為體認知能力的增長以及戰(zhàn)略負面效果,也會促使行為體及時反思和調整自己的認知和文化習慣。所以,在實踐中會逐漸認知和預期到虛假共識,因此合作的基礎會遭到破壞,很可能走向分裂、非合作以至于沖突。當然,在一些其他結構性、客觀環(huán)境的壓力下,行為體很可能需要合作,從而繼續(xù)維持對虛假共識的默認,這樣合作能持續(xù),但合作穩(wěn)定性的預期將會受到很大影響。④這類似威逼式合作的情境,由于強大的制度或環(huán)境的壓力,導致合作成為唯一選擇。
第三,行為體預期的不一致。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引發(fā)國際沖突的重要機制就是行為體預期的不一致。理論上,在完全的共識下,行為體之間的預期是一致的,因此對于利益以及合作的利益報償結構的預期等都是一致的。①知覺上、預期上的一致性,對于促成合作具有重要的作用,參見[美]肯尼思·奧耶編:《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國際合作》,田野、辛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但是,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所產生的問題是,既然行為體之間對于共識的實質認識是不一致的,或只是表面上的一致,那么在實踐中行為體間就可能產生預期的不一致。由此導致對于合作的基礎、利益以及回報等產生分歧,從而弱化合作,在利益沖突以及現(xiàn)實矛盾的沖擊下,更容易走向非合作以及沖突的結果。
第四,消極共識與國際沖突緊密相關。國家間對于相互的消極關系形成了一致性的共有知識,比如雙方均毫無疑問把對方看作是自己的主要戰(zhàn)略敵人,那么,這種消極共識的形成與鞏固,一方面是雙方敵對關系的反映,另一方面是這種關于敵人意象的共有知識又強化了雙方的戰(zhàn)略敵對關系。這類似于溫特建構主義的邏輯,敵人意象的共有知識事實上是一種“自我實現(xiàn)的預言”,②[美]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而且這是一種雙方均等的、共有的敵對關系知識,它會加劇雙方關系的惡化,對于其他的利益沖突、地緣政治等國際沖突的引發(fā)因素而言,敵對關系共識是一種促進和激化因素。同時,基于觀念的固化和穩(wěn)定性,以敵對關系共有知識為代表的消極共識是國際沖突起源、發(fā)展和升級的一個重要促發(fā)因素。消極共識的內容不僅包括敵對關系,也包括認知分歧與差異等。如果行為體間形成關于分歧的共識,那么這恰恰是合作的基礎。比如,中日、中國與東南亞相關國家對于領土爭端的分歧(是否存在、哪些方面的分歧等)無法形成共識,使得中國在相關領土爭端上無法與對方進行合作。
共識引發(fā)國際沖突的基本原因在于共識的部分真實或虛假性,因而長期來說,這種部分真實共識和虛假共識均無法維系合作的長期性和穩(wěn)定性。有一種特殊情況是,如果雙方均認識到共識其實是部分真實的或虛假的,但都需要這種共識,需要促成合作,那么,理論上這種共識能夠維系合作。③這里存在多層次認知問題,即雙方形成了都承認分歧的存在,但現(xiàn)實中仍采取一致的表述。由此從危機管理的角度來看,這種對于分歧的一致看法其實表明已經具備了初步的共識,或危機管理機制。但是現(xiàn)實中,由于共識的虛假性,肯定會導致利益的分歧和矛盾的激化,在現(xiàn)實問題的矛盾積累和激化下,虛假共識難以完全掩蓋住這種對于合作利益的不同預期。比如,中國基于戰(zhàn)略考慮以及從大局出發(fā),為體現(xiàn)中國的誠意,對一些當時難以解決、客觀條件不成熟等情況的爭端領域,比如邊界、領海爭端等擱置起來,這在促進中國開展與相關國家的外交、促進雙邊關系發(fā)展上發(fā)揮了重要的積極作用。但是,由于這種擱置可能更多是當時領導人之間外交談判的一種默認,而這種默認可能是一種部分共識,也可能是一種虛假共識①喬林生:《論釣魚島“擱置爭議”的共識》,載《國際論壇》,2013年第6期,第27-30頁;廉德瑰:《試析中日關于釣魚島問題“擱置爭議”的共識》,載《太平洋學報》,2012年第12期,第40-48頁。(即對方或許以為爭端不存在,或許認為擱置就是默認自由行動等),從而導致雖然雙邊合作開展后,但共識的實際分歧并沒有減少,甚至隨著問題領域的激化增多了。比如,南海主權爭端的凸顯,中日釣魚島爭端的凸顯等,均表明先前的擱置,無論是共識甚或是部分共識,還是從未形成共識等,均無法掩蓋住雙方的實際利益分歧和爭奪。②[新加坡]莊嘉穎、[英]郝拓德:《反復性緊張局勢的后果研究——以東亞雙邊爭端為例》,方鹿敏、鮑磊翔譯,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14年第9期,第50-74頁。因此,基于戰(zhàn)略性考慮的擱置政策和思維,雖然不是中國相關爭端領域矛盾激化、國際沖突發(fā)生的原因,但這種獨特的共識或默認的認知機理,從而影響到相關的國際沖突的起源,這仍然是一個重要的觸發(fā)要素。
最后必須注意的是,盡管由于行為體并未認為對方的知識是真實的,因此虛假或部分共識無法形成共有知識,進而發(fā)展成集體知識,所以在特定的時間點以及其他因素的綜合作用下會走向破裂,可能引發(fā)相應的國際沖突。但這并非是決定論,即沖突的爆發(fā)仍是需要一定條件的,部分或虛假共識僅僅是一種具有因果作用的因素之一,而不是沖突爆發(fā)的必要或充分因素。南海爭端的案例表明了這一點,即盡管部分共識負面效果逐步顯現(xiàn),包括爭端的升級,但離國際沖突的爆發(fā)仍有一定的距離。③薛力:《中美并未進入南海軍事沖突倒計時》,F(xiàn)T中文網,2015年5月27日,http:// www.ftchinese.com/story/001062226。
總體來說,部分或虛假共識與國際沖突的爆發(fā)需要具備一定的條件性,這種條件性表現(xiàn)在如下三個方面:其一,時間點的問題。如果虛假共識的破裂恰好發(fā)生在雙方關系合作基礎最為脆弱之時,那么極有可能加劇沖突的發(fā)生。而在合作得到進一步發(fā)展、雙方利益關系更加復雜的情況下,虛假或部分共識的破裂也不一定會引發(fā)沖突的發(fā)生。①以第三次臺海危機為例,中美之間關于對臺軍售的默契在冷戰(zhàn)后遭到挑戰(zhàn),但只是爆發(fā)了臺海危機,并沒有發(fā)生直接的沖突,參見Suisheng Zhao,ed.,Across the Taiwan Strait:Mainland China,and the 1995-1996 Crisis,New York:Routledge,1999;Robert Ross,“The 1995-96 Taiwan Strait Confrontation:Coercion,Credibility,and Use of Force,”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25,No.2 (Fall 2000),pp.87-123。其二,合作的慣性和制度利益。②由于冷戰(zhàn)結束,北約先前的合作基礎已經消失,所以對于冷戰(zhàn)后北約的發(fā)展及其解釋均試圖超越之前的聯(lián)盟起源因素分析。從聯(lián)盟合作的組織利益等層面以及新的合作共識的形成,即北約向政治軍事聯(lián)盟的轉型等解釋路徑,也體現(xiàn)了共識的消失,未必會導致先前合作的崩潰的觀點。參見Robert B.McCalla,“NATO’s Persistence after the Cold War,”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50,No.3(Summer 1996),pp.445-475。合作的基礎和收益,包括合作內容等,也都是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行為體間的關系也會更加復雜化或深化發(fā)展。所以,即使部分或虛假共識在未來走向破裂之后,也未必會直接引發(fā)合作的崩潰,因為合作自身已改變了行為體間的關系,產生了更多的合作利益、結構變化以及收益預期。其三,外在條件的變化?;谙惹暗目疾?,虛假或部分共識是在特定情況下促進合作的實現(xiàn),這種“極端的或特定的”合作的形成表明,虛假或部分共識對于合作的因果作用并非是在任何情景下都成立的。外在條件的變化,也使得合作具備了更多的基礎和支持條件。換言之,先前的部分共識可能發(fā)揮的作用會進一步下降。由此,即使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不復存在,也不一定會導致合作的崩潰和沖突的爆發(fā)。
戰(zhàn)略互動一般包括國際合作和國際沖突兩個維度(也有將國際協(xié)作作為一個維度)。在此,我們集中討論和總結共識的國際合作與國際沖突的戰(zhàn)略效應。傳統(tǒng)上,國際關系學界更多將共識與國際合作研究聯(lián)系起來。對此,共識既具有國際合作的積極效應,同時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也能達到促進合作的效果;進而,雖然加強共識、減少分歧是消解沖突的傳統(tǒng)認識,但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也會引發(fā)國際沖突的產生。而且,共識的兩種戰(zhàn)略效應之間存在相互轉化和時間先后的特性。
(一)共識的國際合作效應
尋求更多的國家間共識,是促進國家間合作(更常規(guī)意義的合作)的有力方式。這種邏輯是建立在合作必須基于一定的共識基礎之上的假定。當然,在外部強力脅迫之下,也會有高壓合作等特殊的形式。共識的國際合作效應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即共識是合作的基礎和有力的促進因素,進而在特定的合作領域,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也能達到促進合作的效果;反言之,在(真實)共識缺乏的情況下,合作仍然是可能的。
其一,共識成為合作的基礎。無論是新自由制度主義,還是主流建構主義、溝通理論以及社會心理學等流派,均持一個潛在的合作前提假定:共識的塑造成為開展合作的一個先決條件。①秦亞青主編:《理性與國際合作——自由主義國際關系理論研究》,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8年版。制度往往成為共識的外在形式和表現(xiàn),而共有觀念、偏好一致以及社會認同等均是對共識的更高程度的要求(包括了情感因素)。首先,從實踐角度來說,國際關系交往的重要目標,就是促進合作,減少沖突,因而盡可能尋求更多的共識、鞏固共識等。所以,雙邊關系中的聯(lián)合聲明盡管只是語言上的態(tài)度表示,但也反映了兩國的關系緊密程度,共識是否存在等。②中國的伙伴關系外交的不同界定和類型,也體現(xiàn)了中國與相關國家的不同關系類型或戰(zhàn)略關系。門洪華、劉笑陽:《中國伙伴關系戰(zhàn)略評估與展望》,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15年第2期,第65-95頁。中國提出的“求同存異”,也表明了對外追求共識的重要意義。③周恩來:《在亞非會議全體會議上的發(fā)言/補充發(fā)言》(1955年4月19日),載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周恩來外交文選》,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0年版,第112-125頁。其次,消極共識對于促成合作和維系合作仍具有一定的積極作用。比如,對于分歧的共識,能夠防止行為體間就爭端問題進一步關系惡化、爆發(fā)沖突等。承認存在分歧是行為體間解決分歧和爭端的基礎。中國相關的領土爭端之所以難以解決,甚至局部矛盾和沖突惡化,直接原因在于分歧的共識無法形成,即日本、印度和越南等相關行為體堅決不接受相關領土歸屬存在分歧的看法,而一味單方面進行領土侵占、開發(fā)等行為。
其二,虛假共識也能成為合作的基礎。在很多情況下,因為受到特定的客觀和主觀條件的限制,完全的共識是無法形成的。所以,如果要促進合作,就不能尋求完全共識的達成,而更多地抓住核心的利益和要點,形成合作的共識。④這里對“部分共識”的界定,也涉及對于部分的共識是實現(xiàn)合作的基礎的判斷,這是主要矛盾或矛盾的主要方面。由此,基于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觀,部分共識促進合作實際上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或主要矛盾說的體現(xiàn)。對于特定的問題領域,在不妨礙合作大局的情況下,可以擱置,可以采取雙方約定、默認等形式。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求同存異”,在差異性基礎上追求合作等,都符合這種理論邏輯和特性。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在一定條件下也可以促進合作的實現(xiàn),表明合作并不必然建立在完全的共識基礎之上。①中國文化強調“和而不同”,即在有差異的基礎上的合作,而西方的理性文化更為強調同質性,即在消除差異的基礎上的合作。從這個角度來說,中國文化更容易產生基于文化的部分共識,而西方國家更容易產生基于戰(zhàn)略計算的部分共識。當然現(xiàn)實中不同文化中行為體均會選擇上述兩種共識類型。因此,如何尋求部分共識的形成,成為合作的起源研究的一個重要內容。這或許也涉及多層共識的分析。
(二)共識的國際沖突效應
沖突的消解,需要行為體間增強共識,尋求更多的利益一致性等。同時,雖然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能夠促進行為體間的合作,但這種合作僅僅是短期的,長期來看,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難以承擔合作的堅固基礎。反過來說,它具有消極效應,在特定條件下會促發(fā)國際沖突的產生。因此,共識的國際沖突效應包括了兩個方面,既有積極的消解效應,也有消極的沖突效應(見表2)。
表2 共識的國際戰(zhàn)略效應的基本維度
其一,增強共識,尋求更多的一致性,成為消解沖突,促進合作的積極方式。因此,國際沖突的消解階段,也就是沖突行為體之間不斷談判、沖突和調解的階段。在此階段,需要對于沖突的性質、解決方式、利益得失等方面形成基本的共識,由此沖突才具有消解的可能性。當然,沖突的消解是個龐大的系統(tǒng)工程,需要考慮其他更多因素的綜合作用。①[美]約瑟夫·奈:《理解全球沖突與合作:理論與歷史》(第9版),張小明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Morton Deutsch and Peter T.Coleman,eds.,The Handbook of Conflict Resolution:Theory and Practice,San Francisco:Jossey-Bass Publishers,2000。也就是說,某些國際沖突的結束,可能并不一定是行為體間共識形成的結果,但增強共識,減少分歧,無疑有助于緩解沖突的持續(xù)和程度。
其二,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的國際沖突效應。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的本質仍是分歧,只不過行為體的認知存在差異,預期不同,或者是各自表述,或者是暫時的默認等等。但這種共識往往為未來爆發(fā)沖突埋下了伏筆。隨著合作的利益回報預期的下降,行為體間的分歧、利益紛爭會進一步加劇,而先前的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不斷受到現(xiàn)實的挑戰(zhàn),或者是單方面的否定等。②部分或虛假共識對于沖突的激發(fā)作用,既是理性的,同時也是受到知覺、預期等心理因素的影響。[美]肯尼思·奧耶編:《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國際合作》,田野、辛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在進行重大的利益博弈時,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往往成為一種是否有利于維護利益的工具。如果行為體覺得虛假共識已無必要,必然會進一步破壞僅有的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由此,在重大現(xiàn)實爭端、矛盾沖突以及合作回報預期下降等情況下,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進一步引發(fā)國際沖突的風險會越來越大。但是,這種沖突效應也具有條件性和非決定論的特性。因為促成合作與合作的維持、崩潰的條件并不是對等的。也就是說,盡管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在某些情境下促進了合作的實現(xiàn),但這些條件的缺失并不必然會成為合作崩潰、沖突起源的原因。這受很多因素的影響,比如時間點、力量對比變化以及合作組織利益等。
其三,消極共識的沖突效應。盡管消極共識不是虛假共識或部分共識,而是一種真實的共識,但由于消極共識的內容是消極的,諸如敵對關系、敵人意象,甚至如相互先發(fā)制人的進攻傾向,這種消極的共識與國際沖突是緊密相關的。③這種分類與群體沖突的普世性規(guī)范和排他性規(guī)范的類型是類似的。參見[美]拉塞爾·哈?。骸度后w沖突的邏輯》,劉春榮、湯艷文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3年版。上文已經詳細討論了諸如敵人意象的共有知識對于沖突的正向因果作用,而對于“進攻崇拜”這種相互的一致認識,也會極大地促進國際沖突的爆發(fā),典型的例子就是一戰(zhàn)前歐洲主要大國間對于“進攻崇拜”的追求,均認為先發(fā)制人的進攻能夠占據(jù)主動和優(yōu)勢地位。綜上,這種客觀的對某一沖突信念的共同認識,會極大地促進國際沖突的爆發(fā)和升級。①[美]斯蒂芬·范·埃弗拉:《戰(zhàn)爭的原因:權力與沖突的根源》,何曜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4年版;Tang Shiping,“Offence-defence Theory:Toward a Definitive Understanding,”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3,No.2(April 2010),pp.213-260。
(三)二者的特性及其相互轉化
綜上所述,共識的國際戰(zhàn)略效應既能促進合作,同時也能引發(fā)沖突,尤其是部分或虛假的共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促進合作的實現(xiàn),但這種合作往往是短期的,或者是戰(zhàn)略性的。也就是說,隨著共同戰(zhàn)略格局或任務的消失,這種合作的基礎就會受到很大的影響。而且部分或虛假共識的破壞性也會不斷地呈現(xiàn),進而在系統(tǒng)外在和內在因素的作用下,可能會進一步引發(fā)相互間的矛盾和沖突。首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對于某一種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來說,在不同的時間維度、同一問題領域和同一雙邊關系中,它既具有促進合作的積極戰(zhàn)略效應,同時也具有引發(fā)沖突的消極戰(zhàn)略效應。②在此轉變的過程中,時間因素變得很重要,因此共識的國際戰(zhàn)略效應理論更傾向于是一種動態(tài)的理論,包括從積極效應向負面效應的轉化。關于時間政治的討論,參見郝詩楠、唐世平:《社會科學研究中的時間:時序和時機》,載《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14年第2期,第194-205頁;[美]保羅·皮爾遜:《時間中的政治:歷史、制度與社會分析》,黎漢基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而且消極戰(zhàn)略效應與積極戰(zhàn)略效應是緊密聯(lián)系的,恰恰是因為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的特性,才能使它承擔起促進短期和暫時性合作的功能,但隨著時間變遷,面對環(huán)境和問題的變化,它又能產生更多的消極效應,不同行為體的預期和利益回報結構也存有差異,從而為國際沖突的爆發(fā)埋下了潛在的內在原因。其次,在真實的共識與虛假共識之間也存在轉換的可能。作為一種共有知識的真實共識,它表明行為體均對對方知識的真實性持肯定的看法;但是,這是一種主觀的判定,一方面并不表示對方的知識本身是客觀真實的,另一方面這種行為體的主觀認識也會變化。所以,真實共識也可能會轉換為虛假共識,即一方或雙方逐漸認為對方的知識并非是真實的,這可能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比如戰(zhàn)略考慮、國內政治、認知能力、情感制約以及文化差異等等。③民主政治選舉體制和威權體制帶來的一個重要問題是,隨著政府的更迭,先前的共識或默契很可能不會得到新政府的承認。在中國的大國關系外交中,這一點表現(xiàn)得較為明顯,同時在中國對外投資的國內政治風險分析中,也是較為突出。而對于虛假或部分共識來說,在特定條件下也可能轉化為真實的共識,即行為體關于對方知識的真實性持積極態(tài)度,表明經過行為體的戰(zhàn)略互動、關系發(fā)展以及博弈等,也可能進一步消除了不確定性、誤解等,從而走向更為良性的互動認知關系。
傳統(tǒng)智慧一般集中于共識對于國際合作的促進作用,進而討論這種積極作用的基本途徑和原因等。但是,根據(jù)我們更為詳細的共識類型的討論,共識其實是多層次的,既有完全的、真實的共識,也有部分的或虛假的共識,它們對于合作的戰(zhàn)略效應是不同的。完全的、真實的共識是長期合作的有力基礎和促進因素,而虛假共識或部分共識也能促成合作,但是長期來看它又會引發(fā)國家間的相關沖突,引發(fā)合作的不穩(wěn)定性。此外,共識還可以分為積極共識和消極共識的類型?;谶@種多層次的共識的國際戰(zhàn)略效應討論,本文對于共識的國際戰(zhàn)略效應分析具有一系列的理論和實踐價值。
第一,重新發(fā)現(xiàn)了共識與國際合作的關系。一方面,共識成為合作的基礎和有力促進因素,這是符合傳統(tǒng)智慧的觀點;另一方面,在很多情況下,合作的起源和形成,其實并不一定建立在共識或完全共識的基礎之上。這種發(fā)現(xiàn)具有理論上的意義,為重新思考共識與合作的關系奠定了基礎,即部分或虛假的共識在特定問題領域也能促成合作。①國際合作理論研究的重要解釋變量都集中于理性的利益回報、體系結構、國際制度等,共識的界定及其類型值得進一步的討論,參見Kate O’Neill,J?rg Balsiger and Stacy D.Van Deveer,“Actors,Norms,and Impact:Recent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Theory and the Influence of the Agent-Structure Debate,”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Vol.7(June 2004),pp.149-175。其政策意義為,促進雙邊或多邊關系的發(fā)展、合作的形成,并不一定要追求完全或真實的共識。
第二,進一步揭示了共識與國際沖突的關系。傳統(tǒng)上,國際沖突研究聚焦于各個層次的因素對于沖突起源的作用,比如個體層次的心理因素,單位層次的國家屬性、意識形態(tài)、國家社會關系等因素以及體系的無政府狀態(tài)因素的作用,而少有研究將國際沖突的起源歸結于共識的因素,因為共識更多是作為沖突消解的變量而看待。但是,基于共識的層次分析,部分或虛假共識對于合作的維系僅能發(fā)揮短期的積極作用;長期來說,它又能夠引發(fā)、激化國際沖突的形成和升級,但這種影響并不是直接的,而是有一系列的條件性。此外,關于消極共識的分析也表明,如果主體間形成了一種對于偏好、身份以及情感等方面的消極共有知識,那么無疑會固化先前的非合作關系,可能進一步引發(fā)或升級國際沖突。因此,關于共識的多層次分析,進一步理清了共識對于國際沖突的戰(zhàn)略效應。
第三,實踐中如何辨析共識的層次與類型,則變得尤為重要。①共識的類型辨識是一個值得繼續(xù)開拓的問題。鑒于共識需要進行對外宣示或形成內在默契,但各自的解讀又或許存在差別,所以共識信號的表達及其溝通尤為重要。關于國際關系中的信號理論,參見Robert Jervis,The Logic of Image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9;James D.Fearon,“Signaling Foreign Policy Interests Tying Hands versus Sinking Costs,”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Vol.41,No.1(February 1997),pp.68-90。既然傳統(tǒng)上我們一直將共識等同于完全的和真實的共識,在政策上也是認為追求共識、落實共識、鞏固共識,成為促進雙邊和多邊關系、解決問題、消解沖突的重要途徑。比如,學術界普遍對于中日領導人在2014年APEC會議期間的共識成果持肯定態(tài)度,但少有研究分析這種共識的層次和差異性問題,特別是共識的主體間性。在此基礎上,我們區(qū)分了由于主體間認知的差異從而產生的部分共識或虛假共識。如何預防由于主體間認知的差異導致的虛假共識的負面效果,是理性思考共識追求的一個重要政策要義。此外,關于分歧的共識對于合作也是十分必要的,因此,如何促使相關行為體針對爭端問題形成關于分歧的共識,這也是十分重要的政策議題?;诓糠止沧R或虛假共識的消極戰(zhàn)略效應的討論,在很多國際關系場合,這類共識是大量存在的。因此,如何辨析這類共識,進而分析其形成的原因,預防它產生消極的戰(zhàn)略后果,即有可能在短期內穩(wěn)定雙邊關系,促進雙邊的積極合作或是消極合作。但從長期來看,它具有重要的消極效果,這種效果甚至是破壞性的,會引發(fā)國際沖突。所以在政策層面防止這類共識的消極戰(zhàn)略效應,成為一項重要的、值得進一步討論的議題,當然也具有非常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在當前中國所面臨的南海主權爭端、東海釣魚島爭端等議題上,打破消極共識,尋求積極共識,促進部分共識基礎上的合作,同時規(guī)避長遠來看可能的共識沖突效應,都是本文討論的共識國際政治心理學所應有的政策啟發(fā)。
【責任編輯:謝 磊】
尹繼武,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北京外國語大學公共外交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北京 郵編: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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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574X(2016) 01-0033-23
*本文系北京外國語大學基本科研業(yè)務費資助的青年卓越教師項目(項目編號:2015QZ007)的階段性成果。本文在撰寫和修改過程中,蒲曉宇、吳文成、李鈞鵬以及《國際安全研究》匿名審稿人均提出了富有建設性的評論和意見,特此致謝。文責皆由作者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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