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崔渝生
父親是我心中的一個結(jié)
——回憶父親柏楊
文崔渝生
2000年,毛毛與父親柏楊在臺灣家中的涼臺上
柏楊是我父親,我是他第二個女兒。但在我生命的前四十年,完全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生父。從記事的時候起,我只知道自己跟著母親姓崔,母親與繼父生活在漢口,我卻和姥姥、姥太生活在河南息縣。
我們一家祖孫四代,我、母親、姥姥、姥太,全是女性,沒有男丁,在鄉(xiāng)下過得很艱難,總遭人欺負(fù),母親不堪受辱,拋下我們改嫁了,剩下我們婦孺三人相依為命。那時候,小朋友會欺負(fù)我,罵我沒爹沒娘,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他們罵我,我就知道哭,這時候只有姥姥來哄哄我,安慰我。
被小朋友罵過幾次,我就忍不住會想,我爸是誰?我媽是誰?我真是沒爹沒娘的孩子?
屋漏偏遇連陰雨,不幸又一次降到我頭上。有一天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睡在身邊的姥姥怎么也叫不醒,我很害怕。后來姥太說,姥姥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從此后,家里只有我和八十多歲的姥太為伴,拾柴、撿菜,我都干。尤其是冬天,光腳穿著露腳趾頭的鞋,在地里扒拉菜葉,腳凍得鉆心痛。有一次扒開積雪,找到一整棵白菜,欣喜若狂地將它埋在筐底?,F(xiàn)在想起來,它是那么小,只有幾片葉子而已。回到家里,姥太把我凍僵的小腳貼在她胸前,緊摟著,我們合唱著姥太修改過的歌:“小白菜呀地里黃,兩三歲沒爹娘,爹娘想我誰知道,我想爹娘在夢中……”
7歲那年,我該上學(xué)了。遠(yuǎn)在漢口的母親也許惦記著家鄉(xiāng)的女兒吧,就在這一年,我收到了母親寄來的禮物——一條連衣裙。母親很久沒有見到我了,她不知道我長得有多高。我那時候很瘦小,裙子很長,都蓋住腳了。但收到母親的禮物,我還是非常開心,穿著連衣裙到處跑啊,跳啊,跟小朋友一起唱歌跳舞,唱著當(dāng)時最流行的抗美援朝志愿軍歌曲——“嗨啦啦啦嗨啦啦,遍地開紅花呀……”小朋友們羨慕我,我也很自豪,因為那是母親寄來的,我有母親啦!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不記得她長什么樣了。父親在哪里呢?沒人告訴我?!鞍职帧本统闪艘坏烙白?,一個謎,在我童年記憶里飄來飄去。
我10歲那年,八十多歲的姥太也去世了,孤苦伶仃的我來到了母親身邊,結(jié)束了無娘的痛苦生活。
母親離開家鄉(xiāng)后一直在學(xué)校教書。她經(jīng)歷了歷次政治運(yùn)動,本來身體早已疲憊,健康欠佳,再加上“潛伏特務(wù)”“間諜”“國民黨軍官太太”等莫須有的罪名,精神壓力極大,最終因病于1976年去世,時年54歲。
母親在世時一直沒有告訴我一丁點(diǎn)有關(guān)父親的事情,由于對母親的恐懼,也從來不敢問。長大后懂事了,才理解母親的苦心,她一人默默承受著巨大的心靈折磨,用整個心身呵護(hù)著她的女兒,使我在那個要“對組織忠誠”“不可隱瞞”的歷史年代,沒有因為父親受太多傷害。只是,不管我多么努力,多么勤奮,共青團(tuán)、紅衛(wèi)兵等組織,我都不能加入。
1984年,我已進(jìn)入中年,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這年11月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一天傍晚時分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母親家鄉(xiāng)的一位姨姥姥。她進(jìn)門第一句話是:“大毛,你爸來信啦!”
這是從息縣寄來的一封寫給姨姥姥的信, 姨姥姥即刻確認(rèn)信中找的人就是我,于是她連夜趕到我家,告訴我這個消息。
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我不知道該咋辦。送走姨姥姥,我?guī)缀跻灰刮疵撸焊赣H來信了,他還活著,他在哪里?是不是逃到深山老林去了?現(xiàn)在是不是年紀(jì)大了,開始想孩子了?還是窮困潦倒,或者疾病染身,需要身邊有人照顧?當(dāng)時我的腦子里轉(zhuǎn)的都是這些問題。
后來才知道,1984年9月父親受邀到美國參加愛荷華大學(xué)“國際寫作會議”。就是這次美國之行,父親發(fā)表了一生中最著名的演講——《丑陋的中國人》。也是這次美國之行,父親于9月30日發(fā)出了第一封尋找我們母女的家信。當(dāng)時海峽兩岸還不能直接通信,他只能通過在美國的一個朋友幫忙,把這封信寄到老家河南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統(tǒng)戰(zhàn)部又把信轉(zhuǎn)到息縣臺辦,收信人寫的是母親的名字。剛好息縣有一個老鄉(xiāng),大概知道我母親這邊的一些情況,通過很多關(guān)系,幾經(jīng)周折,多次確認(rèn),最后才把信轉(zhuǎn)到我手上。那時已經(jīng)是1985 年1月了。
我打開這封信時,心在劇烈地跳動,手在顫抖。父親信里說:“一別三十年,無時不在想念你們母女,不知此信可否收到?如果接到,請來信美國?!笔鹈睢_@個名字我以前聽說過,但不知道他是誰。那天的那一瞬間,我對這個名字不再陌生,他就是我的父親。
直到這個時候,父親才算是真正走進(jìn)了我的生活,以這種非常特別的方式,突然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盡管心里有許多疑問,我還是按父親的要求,照信封上的地址寫了回信。就這樣,我們每次把信寄到美國,美國的朋友再重新寫信封,寄到臺灣。父親回信則把信寄到美國,再從美國寄回來……我們就這樣保持聯(lián)系。
母親去世以后,我感到非常孤單。親生父親的出現(xiàn),讓我又有了娘家,又有了對親人的牽掛感。父親在臺灣有了自己的家庭,和我原來想的完全不一樣。父親生活得很好,不需要我的照顧。
1986年7月,我和父親在香港第一次見面。
父親事先發(fā)了邀請信,說“你們?nèi)叶紒怼?。我特別想見見他,看看我的父親到底是什么樣。帶著陜西的西鳳酒、大西瓜,我們一家四口從西安出發(fā),坐了整整兩天兩夜的火車,經(jīng)廣州到達(dá)香港。
拿著父親寄來的照片,我一路上在想:他咋能認(rèn)得我呢?我咋能認(rèn)得他呢?沒有想到,在香港下了火車走出車廂,我沒有往別的地方走,徑直走到一位身材魁梧的先生跟前,我們倆幾乎是同時開口——父親說:“你是毛毛吧!”我喊了一聲:“爸!”父親一把把我摟到懷里,沒有一點(diǎn)猶豫。四十年的滄桑,四十年的風(fēng)雨,四十年的辛酸,四十年的期盼,全傾注在這一瞬間! 四十年來第一次感受到父親胸襟的溫暖!
在父親身邊還有兩位漂亮女士,一位是張阿姨,我見過照片。父親拉著我和另一位女士的手說:“這是你的姐姐冬冬,從輝縣老家來。原諒我以前沒有告訴你。”并囑咐我們要相親相愛。
幸福來得太快,猶如夢幻。一向被稱為“大姐” 的我,如今要當(dāng)妹妹了,終于有了姐姐,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只是一個勁兒地抹淚。
母親去世時我?guī)缀醑偟?,?jīng)常一個人坐在凳子上落淚,然后放聲大哭不止,邊哭邊絮叨:“我再也沒有親人了!”鄰居也聽得落淚。
今天,我不但有了生身父親,還有了姐姐,該多幸運(yùn)?。?/p>
1986年在香港,柏楊左邊為冬冬、張香華,右邊為毛毛及毛毛的女兒、丈夫和兒子
在香港的四天里,父親安排我們住最好的,吃最好的,還買了很多東西,恨不得將幾十年欠下的親情一次補(bǔ)上。
白天走在香港繁華的大街上,父親一手牽一個領(lǐng)我們過馬路;張阿姨給我們買衣服時,他靜靜地在旁邊看著;吃飯時,我們姐妹分別坐在他兩邊,他指揮我們吃這個,吃那個,還會忙著給我們夾菜。
晚上回到酒店,父親躺在床上,我們圍坐在他身邊欣賞剛沖洗出來的照片,幾乎每張照片都是父親在我們姐妹中間,我們姐妹倆的肩頭上都有父親溫暖的大手。
那段時間父親已經(jīng)在翻譯《資治通鑒》。他白天陪我們,不管多累,到了晚上還要伏案工作。父親說,這套書一個月要出版一冊,必須趕出來,不可以誤期。
我和父親相聚僅僅四天,每天像做夢,還沒醒過來卻又要分別。離港那天父親和張阿姨一起送我們到紅鉆車站。聚時難,別亦難,我們一步一回頭地走向車廂,看著背過身去抹眼淚的父親,四十年才得到的親情,四十年才得到的父愛,剎那間又要失去,無奈的我們哭著走進(jìn)車廂。
火車開動了,還沒坐穩(wěn),父親又從天而降,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父親坐在我和姐姐中間,一手拉一個,講述我們不知道的故事:他離開老家時姐姐還沒出生,連抱都沒抱過;說他有時晚上會哄我睡覺;當(dāng)年送我和母親回息縣時,坐的是悶罐車,沒有座位,只能坐在地上,他和母親輪流抱著我;他離開我和母親時,我只會拍著凳子說:“爸爸,坐?!?/p>
多么希望時間能停下來,讓我們一直聽父親講故事?。×_湖橋站很快到了,張阿姨悄悄告訴我們要控制一下情緒,不要讓父親太難過。下車后,父親目送一步一回頭的我們走向海關(guān),然后轉(zhuǎn)身向前快步走去。他不忍回頭,不想離開我們,可又無奈!羅湖橋那條警戒線將我們父女再次分開,這次分別,不知何時再相見。
后來才知道,在紅鉆車站分開后,父親似乎又看到了四十年前的離別情景,他擔(dān)心這次又是永訣,伏在欄桿上失聲痛哭。張阿姨見此景提醒他說,火車還沒開,趕快上去,還可以送她們一程。父親和張阿姨跳上列車,再次來到我們身邊。
1988年10月20日,父親闊別內(nèi)地四十多年后,再次踏上了故鄉(xiāng)的土地。他先是到上海、北京,然后到河南,11月7日和姐姐一行來到西安。張阿姨在周明先生陪同下前一天先到達(dá)。原計劃他們在西安停留5天,再去重慶、三峽、武漢,由于父親在來西安的路上就感冒了,加之不停歇地拜訪、參觀、座談,感冒加重,體力不支,于是改變行程,11月20日離開西安回臺灣。
父親到西安的第二天,在他下榻的賓館里把我叫到跟前,從西裝上衣內(nèi)口袋里拿出一個皮夾子,又小心翼翼地從皮夾里拿出一張平平整整的一寸黑白照片,遞給我說:“這是你和媽媽的照片,留下做個紀(jì)念吧。”這是我在重慶照的百天照,母親抱著我。
父親風(fēng)風(fēng)雨雨幾十年,曾兩次坐牢,幾次家庭變故,這么小一張照片卻完好無損地保存到現(xiàn)在。即刻起,我才相信,父親沒有忘記我們。正如父親所說:“做父母的可以暫時忘記兒女,但不能永遠(yuǎn)忘記;不能無時無刻地思念兒女,但會終生不斷思念?!边z憾的是母親與父親此生無緣再重逢。
1988年在西安火車站。柏楊左邊為冬冬及毛毛的女兒,右邊為毛毛以及陜西省作協(xié)主席路遙等一行接站的人
父親到家門口了,無論如何也要請他來家里看看。我家4口人住30多平方米的房子,是組織照顧分配給我們的。父親來之前,鄰居看到我們打掃衛(wèi)生,也高興地說:“迎接親人吶!”父親終于騰出半天時間來到家里。我準(zhǔn)備了餃子餡,中午大家一起包餃子,煮餃子吃,其樂融融。父親來到我們的臥室,掀開褥子看看,又用手摁摁,沒說什么;他打開冰箱,看看我,還是什么也沒說,直到離開。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不說話,還以為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西安市政協(xié)副主席楊春祥先生后來告訴我,父親看到我的生活狀況很難過,想不到會是那樣。
在父親即將離開西安,感冒很嚴(yán)重的情況下,還是答應(yīng)出席西安華岳文藝出版社安排的簽名售書活動,活動在西安古舊書店舉行。當(dāng)天去的讀者很多,各種年齡都有,排著很長的隊,都希望得到父親的簽名。因為下午還有一個座談會,中午12時左右,主辦方要求父親結(jié)束這邊的活動,這時有一個沒有拿到簽名書的學(xué)生大喊:“騙人!騙人!”父親馬上回答說:“我不會騙人的,請大家把名字、地址寫在紙條上,夾在書里,我?guī)Щ刭e館簽好后,把書給你們寄去?!贝蠹疫€是不相信,有人說:“你不可能簽完,到時候你一走了事,我們找誰去?”父親保證:“書不簽完,我不離開西安?!敝刃蜻@才稍好些,出版社的朋友把父親從書店人群中架出來。就在要上車時,三四個中學(xué)生攔住他,說他們沒買到書,憤怒指責(zé)書店騙人。父親安慰他們說:“你們把姓名、地址寫下來,我分別送給你們每人一本簽名書。”一位學(xué)生說:“你騙人,只不過想把我們支開罷了?!备赣H說承諾就是承諾,催他們快寫。父親被催促著上了車。那幾位學(xué)生寫好紙條交給父親,父親小心地放到皮夾里。透過車窗,父親對他們說:“請相信我一次,如果我騙你了,再絕望也不遲。給我一次機(jī)會?!?/p>
當(dāng)天晚上,出版社把要簽名的書送來了。父親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出那張字條,有中學(xué)名,但學(xué)生名字寫得潦草,看不清楚,父親當(dāng)下就吩咐我先生第二天去學(xué)校查找。第二天確認(rèn)后,父親為他們簽好名,又讓我先生親自給他們送過去。父親說,做人要講信用,從自己做起。
2000年3月,柏楊八十大壽壽宴
11月20日一大早父親帶病離開西安。正如父親所說,四十年隔絕,這次回來,不過是蜻蜓點(diǎn)水,匆匆相聚,恍如一夢。父親又要離開我們了,但這次我沒有絕望感,對以后相聚的日子充滿希望。
1993年、1998年,父親又兩次回大陸,我和姐姐都和父親有過短暫的相聚。
1996年,我和我先生第一次去臺灣。那時父親身體挺好,伏案工作時間很長,和我們聊天或出去的機(jī)會卻很少。
2000年3月父親80大壽,我們兄弟姐妹分別從澳洲、河南、西安來到父親身邊。這也是我們兄弟姐妹五人第一次團(tuán)聚。三室同堂的父親顯得特別高興。那時父親狀態(tài)還好,除了寫作,還會出去演講,但身體和前幾年比感覺要差一些。他時常頭暈,感到累,頭暈時會在沙發(fā)上稍微躺躺,閉閉眼睛,再起來繼續(xù)工作。
2006年,毛毛與柏楊在綠島“人權(quán)紀(jì)念碑”前
2001年,我陪父親一起去了綠島,參觀了父親曾待過的監(jiān)獄,一路上他像導(dǎo)游一樣作著講解,還緊緊牽著我的手。他的朋友調(diào)侃說:“怎么,害怕把女兒弄丟?。 碑?dāng)來到他住的那間房子時,我忍不住就流淚了,父親在那里度過了整整9年26天,該遭了多大的罪??!父親說,可以忘記痛苦,但是不能忘記歷史。
2005年3月我再次赴臺探親。張阿姨平時除了照顧父親,還有其他工作要做,有的時候到大陸談出版事宜,有時還會到各國參加會議,我此次赴臺就是和父親作伴的。父親經(jīng)常腿疼,我想,一定是腿部血液不流通造成的,就下山買了個大盆,每天幫他泡腳、洗腳。父親還風(fēng)趣地說:“女兒千里來給爸洗腳,舒服! ”
2006年底,我第五次赴臺,一是照顧住院的父親,二是幫助張阿姨整理父親贈送大陸的手稿。父親出院后,總感覺渾身疼痛不舒服,我就給他揉腳,用熱毛巾給他擦背,他說這樣就舒服多了。他走路已不方便,要坐輪椅,但頭腦非常清楚。他總會問:“我怎么會這樣?”我勸他,現(xiàn)在是冬天,老人比較難過一些,過了冬天,到春天就好了。他也很有信心,覺得自己可以恢復(fù)起來。
我雖然幾次赴臺探親,每次只有一個月,但在父親身邊的日子是幸福、溫暖的。有一回,我睡在客廳,半夜里,迷迷糊糊感覺身邊有人,睜眼一看,是父親拎著毯子正要給我蓋,他擔(dān)心我睡在那里會冷。身體不舒服了,他會拿藥、倒水,并一再叮囑我說:“哪里不舒服要講,我們?nèi)タ瘁t(yī)生,不要怕花錢?!蔽艺f:“我已是當(dāng)祖母的人了,不用您操心?!备赣H說:“你一百歲了也還是我的女兒。”晚飯后,我們有時會在走廊里散步。此時,他最愿意讓鄰居看到,因為一句“柏老,女兒陪您散步呢”能讓他自豪半天。
父親會講很多故事,借事喻理:希望我要像母親一樣,做個有“厚度”的人,學(xué)會“尊重”“包容”。父親希望我們,“有力量幫助別人時,就盡我們的力量幫助人,尤其是比我們更苦的人”;希望我們“不要懶惰,不荒廢光陰 ”……他身體力行,《中國人史綱》《歷史年鑒表》《帝王親王皇后公主世襲錄》三部巨作,就是他在獄中寫成,是在火爐般的斗室中,或蹲在墻角,或坐在地上,膝上放著用報紙糊成的紙板,和著汗水,一字一淚寫成的。
我的父親跟一般老人一樣,真心希望孩子們都在他跟前。每次走的時候他都會問,下次什么時候來?我們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太少,我想說的是,不管我們離父親多遠(yuǎn),我們心里永遠(yuǎn)惦記著他。之后多次想赴臺照顧父親,但都未能成行。
2008年2月24日,父親因肺炎、呼吸衰竭多次進(jìn)出加護(hù)病房,4月12日轉(zhuǎn)入普通病房,以氧氣和呼吸輔助器治療。住院期間,父親的朋友們多次探望,給予了很多關(guān)懷和幫助。
得到父親病危的消息,我心急如焚。在西安市臺辦和朋友的幫助下,很快辦好簽證,我和兒子晉陽一起于23日深夜到達(dá)臺北。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到了臺北新店耕莘醫(yī)院探望父親。
我們輕輕走到父親床前,只見他雙眼緊閉。我伏在他胸前,輕輕說了聲:“爸,我是毛毛?!备赣H頓時睜開眼睛,看著我,然后就用手拉氧氣罩。張阿姨和護(hù)工立刻上前阻止,說不可以拿掉。晉陽上前說:“姥爺,我們來看您了。”父親緊緊抓住晉陽的手,想說話,但說不出來。
這幾天在臺灣的兩個弟弟本城、本垣,還有專程從澳洲回來的小妹佳佳,我們輪流陪伴在父親身邊。父親不能進(jìn)食,全靠胃管輸入營養(yǎng)液,但是大腦始終是清醒的,他會用點(diǎn)頭或搖頭和我們交流。有時他比劃著要紙和筆,可寫出來的字,我們辨認(rèn)困難。
28日這一天,父親狀況突然好了很多,我們真希望奇跡出現(xiàn)。這一晚我不想離開,要求留下來陪父親,但未如愿。這也成了我終生的悔恨和遺憾。
29日凌晨1點(diǎn)12分,搶救無效,父親停止了呼吸。此時,小妹佳佳才回澳洲,姐姐冬冬正在河南辦理赴臺手續(xù)。我們和本城夫婦、本垣夫婦同時立即趕往醫(yī)院,看到躺在病床上長眠的父親,我們撲上去放聲大哭,喊著:“爸爸!爸爸!”任何悲號和呼救,都無法喚醒他,我們的父親就這樣走了,這次是永遠(yuǎn)離開我們,不再歸來。
5月14日下午,在臺灣基督長老教會濟(jì)南教會堂舉行追思會。教堂300個座位座無虛席。
蘇進(jìn)強(qiáng)先生致悼辭,高度評價了父親的一生,也贊揚(yáng)了張阿姨對父親的照顧和包容。最后蘇先生說:“在柏老書中不斷出現(xiàn)的柏老的兒女們,您們也承受時代的苦難,因此沒有得到完全的父愛,但也因您們的缺憾,而讓全球華人得到完整的‘柏楊’,委屈了您們,也感謝您們!”大弟弟本城代表家人向關(guān)心、愛護(hù)、支持父親的朋友們表示感謝。
遵循父親生前遺愿,骨灰撒在綠島附近的海面上。綠島,是臺灣臺東縣往東18海里的一個小島,父親失去自由的9年零26天的日子,就是在那里度過的,他對那里懷有復(fù)雜的心情。
5月17日,我們坐船前往綠島海域。那天風(fēng)浪很大,我們一邊哭泣,一邊將父親的骨灰撒向大海,悲慟地看著父親逐漸消失在茫茫大海里,父親和綠島附近浩瀚的大海融為一體,與天地合一了。
父親去世時,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副館長、父親生前老朋友周明老師專程從北京趕到臺北送父親最后一程。當(dāng)時他提議,是否可以保留部分骨灰,讓父親回家鄉(xiāng)。他說,父親贈予文學(xué)館的手跡“回大陸真好”幾字還歷歷在目,魂歸故里,柏老會同意的。我們家人認(rèn)同了周老師的提議,由我和兒子護(hù)送父親的一小部分骨灰回到西安。
周老師原意將父親骨灰安葬在陜西或北京,我和家人經(jīng)過考察,感覺在陜西的地址不適合,只有北京一條路了。要在北京買墓地,談何容易,周老師也一直在努力, 但都沒有合適的地方。
父親骨灰存放在我家兩年有余。在這兩年里,我陪伴著他,是我們父女相處最長的日子。每逢清明節(jié)、寒衣節(jié)及忌日,他的生前好友及我們的朋友都會來祭拜。香蕉、木瓜、點(diǎn)心、可口可樂,還有一杯紅酒和鮮花,這就是祭品,以此表達(dá)我們的思念。我也知道,故人應(yīng)該入土為安,然而,女兒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2016年4月27日,本文作者與郭本城、郭素萍來到鄭州福壽園,為父親柏楊掃墓
2010年6月事情有了轉(zhuǎn)機(jī)。周老師聯(lián)絡(luò)到了河南省文聯(lián)副主席、文學(xué)院院長鄭彥英先生。經(jīng)過鄭院長多處奔走,多方考察,最終建議將河南新鄭龍湖鎮(zhèn)福壽園陵園作為父親骨灰安葬地。我們同意鄭院長的提議,也特別感謝他為此所做的努力。
福壽園方領(lǐng)導(dǎo)很重視,吳正宗總經(jīng)理很快和我們?nèi)〉寐?lián)系,研究方案,達(dá)成共識。雙方經(jīng)過多次電話、郵件溝通,很快確定了父親塑像為坐姿,將在總部上海制作完成。7月27日福壽園安排我和姐姐冬冬赴上海確認(rèn)初稿。又經(jīng)過反復(fù)修改、反復(fù)確認(rèn),8月6日最后完全確定。
碑文內(nèi)容是張阿姨和我們商量決定的。碑文字體用老仿宋體,古樸有力度,“柏楊”二字則是用父親的手寫體。
8月3日我和老伴護(hù)送父親骨灰到鄭州,暫時安放在福壽園人文紀(jì)念館的“柏楊靈堂”前。
8月30日在上海制作完成的父親紀(jì)念雕像運(yùn)抵鄭州。
9月12日上午先舉行骨灰安葬儀式。參加儀式的人很多,當(dāng)?shù)卣步o予了大力支持。我和姐姐與專程從臺灣過來的張阿姨、大弟弟本城一起來到陵園。這天陽光燦爛,園里到處是鮮花、綠草,很溫馨。大弟弟本城懷抱父親的骨灰盒,在我們大家陪同下緩緩走向墓地。
本城將伴著鮮花的父親骨灰盒,輕輕地安放在早已準(zhǔn)備好的石室里,然后蓋上黃土,覆上綠草、鮮花,那個“丑陋的中國人”, 我們的父親,終于安息在故鄉(xiāng)的懷抱里了。
河南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省臺辦主任、省文聯(lián)主席及鄭州市、新鄉(xiāng)市的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鄭彥英副主席,還有專程從北京來的周明老師,都參加了父親紀(jì)念銅像落成揭幕儀式。
父親坐式銅像高約2米,左手置于膝蓋上的一本書上,右手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凝重的神情中透著溫柔。樸素而莊重的銅像旁矗立著一塊天然石頭墓碑,碑文用繁體字書寫:“不為君王唱贊歌 只為百姓說人話。”我們認(rèn)為,這句話濃縮了父親的錚錚骨氣,也表達(dá)了他的心聲與情懷。
河南福壽園陵園,無陵園之感,它有著濃厚的文化氣息,像座大公園。父親墓地大約有100平方米左右,銅像前是草坪,后面是松柏,旁邊還有小橋流水,環(huán)境十分優(yōu)美。
父親去世兩年后,部分骨灰終于入土為安了。父親能在這樣環(huán)境里安睡,是他的福氣,也是緣分。他大半生顛沛流離,我們沒有得到過完整的父愛,但我們不怨他。我們對父親的愛是真的,永遠(yuǎn)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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