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鋒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25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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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與“詩”:宋代詩壇流行話題之一
——以南宋為中心
陳元鋒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濟南250014)
唐宋時期,由科舉制度造就的進士官員階層,多為嫻熟詩賦之輩。但吟詠之“余事”與日常之“職事”難免沖突相妨,一方面,詩歌既可消解“吏塵”“俗氛”,緣飾“吏事”“俗務”;另一方面,簿書獄訟之困、馳鶩應酬之勞不免滯塞詩思,給詩人帶來煩擾。至南宋中后期,選人改官困難、舉子科場失利等因素,導致詩人與官員、詩歌與科舉的疏離,詩人群體分化,“詩人”意識自覺。從“作吏”與“作詩”的對立,從“官本位”到“詩人本位”的轉(zhuǎn)換,從城市州府至江湖鄉(xiāng)村,可以窺見南宋詩人避俗趨雅的文化心態(tài)與詩壇風氣的轉(zhuǎn)向。
俗吏;簿領(lǐng);催租;吏塵;為吏;作詩
中國古代詩人除了極少數(shù)的隱士或布衣外,絕大部分都是“體制內(nèi)”具有官吏身份的“業(yè)余”作者,科舉制度尤其造就了一大批擅長吟詩作賦的官員詩人。于是就產(chǎn)生一個問題:“作吏”之職業(yè)與“作詩”之“余事”如何兼顧與協(xié)調(diào)?一般來說,官尊職清時,閑吟淺唱適成雅事;反之,官職卑下而又俗務繁冗,吟誦酬唱則易與處理公務發(fā)生抵觸,兩者構(gòu)成緊張對立的關(guān)系。
需要說明的是,按照學界的一般定義,本文所用的“吏”的概念,實為廣義的即“官吏”而非狹義的“胥吏”,穆朝慶說:“廣義的吏指官員、吏員”,“狹義的吏則專指官和公人之間的這一相對獨立的社會階層?!?穆朝慶《宋代中央官府吏制述論》,《歷史研究》1990年第6期。在宋代社會的文官體制里,官吏的主體是出身科舉、以文詞進身的士大夫官員,王安石曾說:“文吏高者,不過能為詩賦,及其已仕,則所學非所用,政事不免決于胥吏?!?《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二一“熙寧四年三月癸卯”,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5386頁。明確將“文吏”與“胥吏”相對而稱,“文吏”是“能為詩賦”者,而“胥吏”多數(shù)不具備詩人的素質(zhì)和條件。??偙笳摴糯赳阒贫葧r指出:唐宋以后“吏胥”“胥吏”之“吏”,“主要指的是中央和地方官府中,在官員指揮下,負責處理具體政務,特別是經(jīng)辦(整合、保管、查檢、具體處理)各類官府文書的低級辦事人員”,他們主要是具有一定文化水準的平民,從事于吏“役”,是“庶人之在官者”,沒有官品,因而在身份上與一般經(jīng)科舉入仕的官員截然不同。*??偙蟆对囌撐覈糯赳愕奶厥庾饔眉肮?、吏制衡機制》,《材不材齋史學叢稿》,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65頁。另參見龔延明《宋代登科人初授官考論》,收入氏著《中國古代制度史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634頁。本文所考察的對象以低級和基層官員為主體,多系在地方任職的主簿、縣令、縣丞、縣尉等州縣官長與幕職佐官,同時兼及京朝官。時間范圍則以南宋詩壇為主,緣于此一時期隨著“詩人”身份意識的自覺,詩壇群體的分化轉(zhuǎn)移,圍繞“作吏”與“為詩”的關(guān)系而形成若干相關(guān)的有趣話題,從中可以窺見南宋詩人避俗趨雅的文化心態(tài)以及詩壇風氣的轉(zhuǎn)軌。
宋人最重館閣文字之職,進士高第通過薦舉、召試,進入三館秘閣,進而有機會遷擢中書舍人、翰林學士,成為皇帝倚重的詞臣,同時也有機會在館閣翰苑的文學與學術(shù)圈子里交游酬唱,因此成為士大夫熱衷追逐的清要職位。與“清職”相對的則是“俗吏”,主要指“錢谷刑名強干之吏”。歐陽修說:
若夫知錢谷,曉刑獄,熟民事,精吏干,勤勞夙夜,以辦集為功者,謂之材能之士;明于仁義禮樂,通于古今治亂,其文章論議,與之謀慮天下之事,可以決疑定策,論道經(jīng)邦者,謂之儒學之臣。*歐陽修《乞補館職札子》,《歐陽修全集》卷一一四,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726頁。
將官員分為長于吏事的“材能之士”與長于文章的“儒學之臣”?!八桌簟笔聞招詮姡羰聟搽?,要處理大量的簿冊文牘,習稱“簿書”“簿領(lǐng)”。吳儆《寄題淳安陳令君讀書林》:“能吏事深刻,商利謹毫釐。俗吏趨期會,簿書自羈縻?!?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8冊,第24062頁。所稱“能吏”“俗吏”即指專掌“錢谷刑名”、簿冊上計的“材能”之吏。以詩賦文章擅場的士大夫來說,對此類職務有天生的排斥,并習慣于比較兩類職事的雅俗與優(yōu)劣。黃庭堅《和答子瞻和子由常父憶館中故事詩》便說:“天網(wǎng)極恢疏,道山非簿領(lǐng)?!鄙蝈軓酿^職轉(zhuǎn)任三司度支判官,他屢屢表達對從事“俗吏”之役的不滿:
初登群玉府,猶接文字言。晚落司會廷,始從俗吏煩。朱墨事勾校,笞榜窮奸諼。終日坐當案,曾不聞休番。*沈遘《五言和楊樂道省中述懷》,《全宋詩》第11冊,第7500頁。
晚為大農(nóng)屬,始與俗吏倫。簿書異我學,勾校違我負。*沈遘《五言次韻和鄰幾喜司馬君實錢君倚章伯鎮(zhèn)入省之作》,《全宋詩》第11冊,7506頁。
傅察曾任司法參軍及縣丞之職,他表示:
詩書禮樂之際,絕企前修;簿書期會之間,漫成俗吏。*傅察《謝承旨侍讀啟》,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81冊,第65-66頁。
黃公度被授館職后在謝啟中說:
故皇朝大開儒館,列承明著作之庭;遴選時髦,典圖籍藝文之事。一無吏責,每號英游?!缒痴摺恍凶骼簦俨蝗缛?。*黃公度《謝館職啟》,《全宋文》第206冊,第287頁。
陸游于紹興三十一年(1106)除敕令所刪定官,作啟遍謝政要,對身份的轉(zhuǎn)換表示欣悅:
來自遠方,驟參要局。困書生鉛槧之業(yè),使效尺寸之長;脫俗吏簿領(lǐng)之煩,曲從疏野之性。*陸游《謝諫議啟》,馬亞中、涂小馬《渭南文集校注》卷六,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93頁。
然而在宋代科舉體制下,選人自釋褐之日起,多數(shù)需要經(jīng)過數(shù)年的磨勘、甄敘、選調(diào),甚至更為漫長的求薦、待闕等遷轉(zhuǎn)程序,中下層官員中不乏淪落下僚、久滯不調(diào)者,到南宋時期,“員多闕少”的情況更為突出,那些遲滯于宦途者很自然地會產(chǎn)生不平衡心理。
牢騷最多的是地方基層令錄簿尉等職,周必大《再次韻送楊昌英赴麻陽宰》:“諸君相尚恥為令,明府何妨大所居?!?周必大《再次韻送楊昌英赴麻陽宰》,《全宋詩》第43冊,第26716頁。韓元吉《送趙任卿蕪湖丞》:“疇令一官卑,僅乃高尉簿?!?韓元吉《送趙任卿蕪湖丞》,《全宋詩》第38冊,第23614頁。縣令僅高于主簿、縣尉等職,恥為縣令成為一種普遍心理,更多的簿尉之職又當何以自處?韓元吉《戲贈元卿》說:“胡為不上金馬門,簿領(lǐng)卑棲猶噲伍?!?韓元吉《戲贈范元卿》,《全宋詩》第38冊,第23627頁。不能入館閣做詞臣學士,棲身簿尉,被視如樊噲之流的粗鄙武夫。崔敦禮甚至說縣尉:“一尉千官底,公無勢位分?!?韓元吉《送梁倅二首》之二,《全宋詩》第38冊,第23764頁。“摘尾簿書寧問署,點頭章句僅成科?!?沈與求《行簡以曾守韻見貽復和一篇》,《全宋詩》第29冊,第18773頁。則吐露了日復一日、虛應故事的無聊狀態(tài)。然而,對于眾多登第如登天的選人來說,能獲得一令一尉已足堪安慰,故李流謙在送人赴官時反復勸勉:“莫嫌掾尉官職卑,正欲小試觀異時?!?李流謙《無害弟之官梓林伯氏無虧序送之極兄詔之義予言贅矣姑以其意而申言之》,《全宋詩》第38冊,第23888頁。“書生一第如登天,如君何啻坂走圓?!霉倌獏挵倭诺?,水激三千從此始?!?李流謙《送黃仲武尉青城》,《全宋詩》第38冊,第23895頁。廖行之也自我寬慰道:“主簿從渠稱大小,儒冠喜我到兒孫?!?廖行之《秋夜讀書示謙》,《全宋詩》第47冊,第29186頁。尚屬積極的態(tài)度。
從思想淵源上,這種不堪作吏的心態(tài)可追溯到魏晉時期的嵇康和陶淵明。嵇康曾夸張地列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作為不能為吏的理由,陶淵明則只因“不能為五斗米向鄉(xiāng)里小兒折腰”而掛冠歸田。不堪官場束縛,不能為五斗米束帶折腰,成為古代士人的一種集體潛意識。然而多數(shù)書生還是為生計功名所驅(qū)使,奔波于仕途,周旋于官場,黃庭堅在葉縣時作《沖雪宿新寨忽忽不樂》詩曰:“小吏有時須束帶,故人頗問不休官?!?黃庭堅《沖雪宿新寨忽忽不樂》,《山谷外集詩注》卷二,《黃庭堅詩集注》,第783頁。二句又本作:“俗學近知回首晚,病身全覺折腰難?!睋?jù)說王安石見此句,擊節(jié)稱嘆,謂“黃某清才,非奔走俗吏”,遂除北京教授。見題注引《垂虹詩話》。范成大《公退書懷》:“四無告者僅一飽,七不堪中仍百忙。”*范成大《公退書懷》,《范石湖詩集》卷二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21頁。吳儆描寫得尤為不堪:“饑寒驅(qū)置簿領(lǐng)中,巧匠旁觀指濡血。逢人首下尻益高,敢遇督郵腰不折?!?吳儆《和唐秘校見貽長篇》,《全宋詩》第38冊,第24063頁。饑寒驅(qū)迫下,毫無清高尊嚴可言。荒唐的是還要隨妓逢迎長官:“數(shù)頃桑麻繞城路,每隨妓吏去迎官。”*呂本中《往來送迎城南道中二絕》之一,《全宋詩》第28冊,第18109頁。被官長責罵的難堪,更是精神上的磨折:“顧我慚稱李耳孫,冗散時遭官長罵?!?李洪《送徐致州交代賜第歸親庭》,《全宋詩》第43冊,第27141頁。
然而,多數(shù)詩人面臨做官與歸隱的兩難境地,李流謙說:“中散一生慵作吏,淵明無日不思家。”*李流謙《王正卿何道夫和嘉字韻詩至數(shù)十道夫贈予數(shù)篇晉卿亦贈一篇因次其韻凡六首》之三,《全宋詩》第38冊,第23963頁?!拔宥肺垂╇u鶩飽,一身長占簿書間?!?李流謙《任德廣通判拉游長松以詩見貽次其韻》之三,《全宋詩》第38冊,第23963頁。喻良能詩以《愧陶》為題:“荒縣饒逋負,催科費鞭抶。強顏簿領(lǐng)間,忽復彌數(shù)月?!?喻良能《愧陶》,《全宋詩》第43冊,第26923頁。自責之外更多的是無奈:“起家從吏役,寧為食無魚?!恼虏绢I(lǐng)外,風采折腰余?!?喻良能《次韻何茂恭永新見寄之什》,《全宋詩》第43冊,第26963頁。李洪也說:“屋頭日日闖云山,簿領(lǐng)沉迷肯放閑。一行作吏遽如許,三徑就荒那得還?!?李洪《隱巖吳體》,《全宋詩》第43冊,第27166頁。徒然如陶淵明當年感嘆的那樣:“既自以身為形役”,卻無掛冠的決絕勇氣,也就無暇顧及“文章風采”了。
簿書俗務的牽纏令人不堪,歷代皆然。而在宋代的文官社會里,繁冗的文牘書案尤其令人不勝其擾。
宋人對簿書之勞的描寫具體細膩。蘇轍視做官為重負:“做官如負擔,一負當且弛。不知息肩處,妄問道遠邇?!?蘇轍《次韻侯宣城疊嶂樓雙溪閣長篇》,《欒城集》卷十三,《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58頁。甚者視若水火拘囚:“簿書相急如探湯,好風吹我來君旁?!?呂本中《與李宏子植同過信中飲薜藶亭下夜分乃散別后奉懷遂成長韻》,《全宋詩》第28冊,第18118頁?!安緯鴧怖飦?,恍若脫羈囚?!?葉翥《題興道院藍光軒》,《全宋詩》第38冊,第24054頁。身體疲累自不必說:“失計墮簿領(lǐng),署判手為酸?!?馮時行《再和》,《全宋詩》第34冊,第21607頁?!皻w來坐曹吏接肘,簿領(lǐng)埋頭課銖粒。”*史堯弼《送胡庭美解成都管庫存赴鳳州學宮》,《全宋詩》第43冊,第26900頁?!白骼魺o好懷,寄食三年艾。……文書如罵奴,吞噫不敢對。”*李流謙《次韻姚宣孺見寄》,《全宋詩》第38冊,第23885頁。
宋代官員詩人中流行的一句口頭禪是:“一行作吏,此事便廢?!边@一話頭也是出自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的名言:
游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廢。
不同于魏晉名士的一味縱放任性,宋代詩人所嘆惜的往往是詩思詩情被吏事破壞。何夢桂說:
一行作吏,此事便廢,政古人不免,況今握刀筆以逐縣吏者,尚暇吟乎哉?”*何夢桂《凌馭詩序》,《全宋文》第358冊,第100頁。
深慨于“刀筆吏”無暇吟詩。項安世干脆說:“羅致軍門雖有禮,捉將官里便無詩?!?項安世《和胡黎州賀得郡韻》,《全宋詩》第44冊,第27267頁。
一入官場,便意味著與詩歌徹底絕緣。說得最多的話頭仍然是“簿領(lǐng)”廢詩:“詩興消磨渾欲盡,一春心事簿書中?!?晁公遡《簿書》,《全宋詩》第35冊,第22443頁?!安绢I(lǐng)裝懷筆擁塵,經(jīng)年舌強不論文?!?韓元吉《曾豐惠文編》,《全宋詩》第38冊,第23662頁。劉克莊自述幕府“書檄”之困:“頃游江淮幕府,年壯氣盛,建業(yè)又有六朝陳跡,詩料滿目,而余方為書檄所困留,一年閱十月,得詩僅有二十余首?!?劉克莊《跋黃慥詩》,《全宋文》第329冊,第203頁。其他或感嘆“吏事”“吏塵”之俗:“吏事紛俗語,新詩固難成?!?韓元吉《對梅》,第38冊,第23619頁?!霸娗椴粦T吏塵囂,心事偏耽野趣幽。”*程公許《小圃茅亭初成即事十絕句》之四,《全宋詩》第57冊,第35636頁。或抱怨官吏敗興:“吏來屢敗哦詩興,雨作常妨載酒行?!?陸游《春日絕句》,《劍南詩稿》卷五十三,第3137頁?!案倭魞斠菖d,長官卻怕晚衙催。”*宋泰發(fā)《詩一首》,《全宋詩》第37冊,第23379頁??傊羰聦υ姼璧膫?,是作不成詩,尤其是作不出好詩。
曾擔任主簿、縣尉、縣丞等職的張耒對此感同身受:
士方其退于燕閑寂寞之境,而有以自樂其樂者,往往英奇秀發(fā)之氣發(fā)為文字言語,超然自放于塵垢之外,蓋有可欣者。然一行為吏,此事便廢。敲撲喧囂,牒訴倥傯,既已變易其平生矣。風云之觀,溷于泥塗,泉石之想,變于圜圚,俗慮日進,道心日銷。嗚呼!士之道藝不進者以此。*張耒《許大方詩集序》,《全宋文》第127冊,第300頁。
強調(diào)簿書獄訟的煩冗、吏事世務的庸俗,日漸造成精神境界的俗化和詩藝的退化。張耒身為“體制內(nèi)”人,但站在詩人的立場上,宣稱“作吏”與“作詩”的天然對立,不能相容,詩人只有身處“燕閑寂寞之境”“超然塵垢之外”,方能保持詩的純潔性,一旦為吏,便俗不可耐。
敗壞詩興的不僅是文牘案卷之勞,還有最為煞風景之事,即“催租”。
征納賦稅,本是地方官員“簿書期會”之事,作為有良心的“催科”官吏,常常深感厭煩乃至自責。張元干送友人赴任縣宰詩云:“君今業(yè)已臨民社,辦取催科時下下。不然彭澤歸去來,簿領(lǐng)笞榜何為哉?!?張元干《送高集中赴漳浦宰》,《全宋詩》第31冊,第19897頁。李流謙勸勉友人赴官時說:“頗愿有言先牧養(yǎng),不妨自署拙催科?!?李流謙《送孫賓老守三池二首》之二,《全宋詩》38冊,23948頁。陳淵與王十朋都表達了“撫字”與“催科”的糾結(jié)矛盾:“寧無撫字心,便覺催科拙?!?陳淵《被檄下鄉(xiāng)督稅作釋負》,《全宋詩》第28冊,第18370頁。“撫字催科勞更拙,欲逃吏責負斯銘?!?王十朋《重刊戒石銘》,《全宋詩》第36冊,第22893頁。
“催租人至”本是出自詩人潘大臨重九吟詩的著名典故:
黃州潘大臨工詩,多佳句,然貧甚,東坡、山谷尤喜之。臨川謝無逸以書問:“有新作否?”潘答書曰:“秋來景物,件件是佳句,恨為俗氛所蔽翳。昨日清臥,聞攪林風雨聲,欣然起,題其壁曰:‘滿城風雨近重陽?!龃咦馊酥粒鞌∫?,止此一句奉寄?!?惠洪《冷齋夜話》,張伯偉《稀見本宋人詩話四種》,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0頁。
“滿城風雨近重陽”的佳句在當時及南宋都引起詩人續(xù)寫的興趣,而“催租人至”一語也成為詩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如程公許以為這是天妒詩人的安排:“意行偶與欣佳會,門外催科正自忙。”*程公許《仲秋池塘荷蓋方密有四五朵花》,《全宋詩》第57冊,第35570頁?!疤煸魑逸呿嵐虑?,故遣催科塵污人。幸有新詩為湔祓,英瓊瑤未足為珍?!?程公許《廬陵劉兄焱袖詩編稿相訪借所和施從可唱酬韻答以三絕句》之一,《全宋詩》第57冊,第35622頁。催租人既無可避,不妨待其叫囂離去后再續(xù)成詩篇,如戴敏《后浦園廬》:“催租人去后,續(xù)得夜來詩?!?敏《后浦園廬》,《全宋詩》第43冊,第27069頁。俞德鄰《小園漫興四首》:“載酒客來閑問字,催租人去更吟詩。”*俞德鄰《小園漫興四首》之一,《全宋詩》第67冊,第42441頁。也有詩人對“催租人”不以為意,如李昴英《詩隱樓記》曰:“蓋紅塵浩蕩中,未免催租人至,非灞橋雪中驢上,何處有詩?余則曰心有動靜,地無喧寂。”*李昴英《詩隱樓記》,《全宋文》第105冊,第344頁。他是以陶淵明“心遠地自偏”的心態(tài)淡化這一世俗話題。樓鑰詩:“君非俗物敗意者,莫為催租便不詩?!?樓鑰《重陽寄雪窗從叔》,《全宋詩》第47冊,第29414頁。有意思的是,許及之既訴說“偶以催租敗佳思”*許及之《王宣甫以燈夕入城而予偶無佳思阻同游有詩為寒食之約次韻奉酬》,《全宋詩》第46冊,第28339頁?!坝斜愦咦舛頂∫狻?許及之《喜宣甫至戲呈》,《全宋詩》第46冊,第28380頁。的苦惱,又勸友人“意到潘郎寧易敗,催租端自不妨詩”。*許及之《九日簡德久》,《全宋詩》第46冊,第28342頁。王十朋詩未提“催租人”,但卻催促自家兄弟早日納租:“但須及早輸租稅,不用低顏見長官?!?王十朋《兄弟鄰里日講率會因書一絕且戒其早納租稅也》,《全宋詩》第36冊,第22657頁。陸游晚歲閑居山陰時也如此叮囑:“呼兒了租賦,莫待縣符催。”*陸游《幽居》,《劍南詩稿校注》卷三十一,第2086頁。也正反映了對“催租人”的嫌惡心理。
在詩人們揶揄調(diào)侃的筆下,“催租人”儼然成為類型化的“胥吏”代名詞,只不過在通常擾民的“惡吏”形象之外,又增添了一幅敗人雅興的“俗吏”面目。
然而,身在官場畢竟身不由己,一味抱怨無濟于事,高自標置也顯得不合時宜。事實上,兩者(“吏”與“詩”)并非如詩人所渲染的那樣勢若水火,完全沒有調(diào)和渠道,關(guān)鍵在于自身善于調(diào)整。首先,不以“公事”為累,而能忙里偷閑,吟詠自適。晉人以做官為“了事癡”的故事為宋人津津樂道,多用以自嘲、自慰。黃庭堅任太和縣令時作《登快閣》詩曰:“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黃庭堅《登快閣》,《山谷外集詩注》卷十一,《黃庭堅詩集詩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144頁。既宰邑而又不廢篇詠,故南宋周必大雅稱其為“詩尹”。*周必大《太和芍藥最盛……》:“元豐詩尹(山谷)渾無語,豈是參謀闕海棠?!薄度卧姟返?3冊,第26756頁。程公許曾任華陽縣尉三年,本應吏事繁雜,但幸運的是官長亦為文學同道,故不以吏事責之,得以吟詠不輟,詩曰:“錦江傲吏真癡絕,公事無多日賦詩。風月諱人貪捃拾,煙霞痼我費醫(yī)治?!?程公許《余為華陽尉三年事制置使榷牧都漕兩使者皆以文字辱知不盡責以吏也,既滿戍擬濛陽丞歸親旁,范使者為改注左綿學官,瘧病再作未即就戍成二詩呈兄長及諸友》,《全宋詩》第57冊,第35588頁。廖行之也能取得兩者之間的平衡:“詩情到底能多助,官事由來未苦忙?!?廖行之《和羅舜舉》,《全宋詩》第47冊,第29187頁。張擴、韓元吉、李流謙等人感謝友人惠贈新詩暫解簿書束縛:“吏曹政急簿書縛,忽奉新詩得解圍。”*張擴《次韻徐師川謝送溫柑》《全宋詩》第24冊,第16081頁。“塵埃仆仆日走趨,胸中倒懸一字無。迫人簿領(lǐng)推不去,眼明忽見千驪珠?!?韓元吉《李編修器之惠詩卷》,《全宋詩》第38冊,第23626頁?!皦m土簿書慵掛眼,瓊瑤文字喜彫肝。”*李流謙《譙丈復見貽仍次韻答之二首》之一,第38冊,第23961頁。周紫芝大約最擅長此道:“簿書叢里江山在,了事何妨得句頻。”*周紫芝《送方元相宰錢塘》,《全宋詩》第26冊,第17254頁?!把蹮o公事兒自癡,句有澄江官頗暇?!?周紫芝《次韻鮑仲山官居臨大池傍鮑題以協(xié)趣取謝宣城所謂復協(xié)滄洲趣之句也》,《全宋詩》第26冊,第17327頁?!翱傻V兒了公事,尚余詩思入風煙?!?周紫芝《題蔡仲平博士行田記唱詩軸二首》之一,《全宋詩》第26冊,第17328頁。崔敦禮也善于忙里偷閑:“簿書叢里偷閑去,景物妍時到處留?!?崔敦禮《次陸倅韻三首》之二,《全宋詩》第38冊,第23768頁。
宋代的官員詩人不僅僅在思想層面消極追求所謂“吏隱”或“中隱”,他們更善于以積極的態(tài)度,以詩歌“緣飾”吏事,借吟詩消解吏塵俗氛,“今代風流漱石公,吏事直以儒雅緣”,*朱翌《題孫倅面山軒詩》,《全宋詩》第33冊,第20827頁。這便成為一種“詩意地棲居”。比如呂本中在郡會中暫得詩酒雅集之樂:“未厭簿書時到眼,每逢詩酒亦怡顏?!?呂本中《郡會分韻得蠻字》,第28冊,第18224頁。王洋則欣慰于為吏無術(shù),賦詩有神:“沉迷簿領(lǐng)政無術(shù),展拓詩章筆有神?!?王洋《和黃朝請》,《全宋詩》第30冊,第19013頁。姜特立說:“坐念治聾違社酒,遙知搜句攪春心。莫愁雁鶩分行進,簿領(lǐng)難埋曠士襟。”*姜特立《和張時可》,《全宋詩》第38冊,第24078頁??傊?,不以吏事埋沒詩情雅興,反過來,詩情也是對吏事俗務最有效的精神調(diào)節(jié)。那種快意,正如袁甫所描述的:
友人胡牧之過余,出示古括何叔度詩編,吏氛中得一寓目,如暑天涼風,襲人襟袖,想其標格,超然逸群。*袁甫《跋何叔度詩集》,《全宋文》第323冊,第424頁。
晚宋詩壇,隨著文壇重心下移,士人階層分化,導致“詩人”與“文人”的日漸分離,官僚、學者、文人三位一體、詩、詞、文各體兼擅的復合型人才愈益少見,促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領(lǐng)域的分工,“詩人”的身份意識越來越趨于自覺。史偉曾著文討論中國古代文論中“詩人”概念的演變,他認為:南宋中后期以降,“詩人”的義界出現(xiàn)新的變化,特指一個特殊的社會群體,即“南宋中后期興起的以詩為具游走干謁的江湖士人群體”;“‘詩人’幾乎成為與江湖士人等量齊觀的一個特定稱謂”,而這一演變過程基本以理宗朝為轉(zhuǎn)折?!盁o官位”成為晚宋詩人一個突出的身份標志,科舉制度進一步促成了詩歌與官吏階層的疏離,首先,“詩歌逐步退出科舉士人的視野,而科舉不利或不事科舉的江湖士人乃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體”,進而造成一個突出現(xiàn)象,“官僚士人階層能詩者鳳毛麟角”。*史偉《中國古代文論中的“詩人”》,《宋元詩學論稿》,遠東出版社2012年版,第104頁。晚宋社會由此形成一種“科舉廢而詩昌”的觀點,劉辰翁說:“科舉廢,士無一人不為詩,于是廢科舉十二年矣,而詩愈昌。”*劉辰翁《程楚翁詩序》,《全宋文》第357冊,第62頁。與舉子事業(yè)相對立的,則是向父兄師友間以詩為業(yè)的轉(zhuǎn)向,如何夢桂《胡柳塘詩序》謂:
詩有譜,而家譜尤親。歆、向家于文,談、遷家于史,故詩不可以無家。胡氏家世于詩,詩源于靜軒,派于庸齋、坦齋,而流衍于諸孫,……余是以嘉柳塘伯仲之昌于詩,而喜靜軒諸老詩世之不墜也。*何夢桂《胡柳塘詩序》,《全宋文》第358冊,第84頁。
“詩世”的傳承具有地域性、家族性特點。不同于“舉子事業(yè)”的功名意識,詩人更喜標榜詩家“事業(yè)”,如范成大:“官減不妨詩事業(yè),地寒猶辦醉生涯?!?范成大《與正夫朋元游陳侍御園》,《范石湖詩集》卷九,第113頁。陸游:“詩家事業(yè)君休問,不獨窮人亦瘦人?!?陸游《對鏡》,《劍南詩稿校注》卷六十三,第3607頁。張擴:“莫厭吾家窮事業(yè),囊中好在幾毛錐?!?張擴《送彥材侄還鄉(xiāng)》,《全宋詩》第24冊,第16087頁。均表現(xiàn)出了疏離于科舉制度的新的價值取向。
“詩人”意識的自覺還有諸多明顯的標志,再舉數(shù)端。如以“詩人”自命或命人。陸游的著名詩句:“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陸游《劍門道中遇微雨》,《劍南詩稿校注》卷三,第269頁。雖有牢騷意,但也未嘗不以此自負。楊萬里尤以詩人著稱當世,他也自稱:“此花寒香來又去,惱損詩人難覓句。”*楊萬里《次東坡先生蠟梅韻》,辛更儒《楊萬里集箋校》卷三,中華書局,第163頁。呂大中為劉過作墓志,即額其碑曰《宋詩人劉君墓碑》:“詩滿天下,身霸騷壇,死雖窮而名不窮?!逼渥髂贡哪康氖恰笆菇娪阎性娙酥乖谘伞?。*呂大中《宋詩人劉君墓碑》,《全宋文》第341冊,第164頁。王邁《題聽蛙軒》詩注:“方審權(quán),詩人也,以此名軒?!?王邁《題聽蛙軒》,《全宋詩》第57冊,第35745頁。劉克莊稱戴復古:“式之名為大詩人,然平生不得一字力,皇皇然行路萬里,悲歡感觸,一發(fā)于詩?!?劉克莊《跋二戴詩卷》,《全宋文》第330冊,第28頁。又指出“自四靈后,天下皆詩人”。*劉克莊《跋何謙詩》,《全宋文》第329冊,第365頁。其次,詩人、詩集大增及詩名意識帶來詩序的增加。正如劉克莊所調(diào)侃的:“詩料滿天地,詩人滿江湖,人人為詩,人人有集?!?劉克莊《跨毛震龍詩稿》,《全宋文》第330冊,第39頁。常有人自攜詩卷或父祖師友詩卷請名流作序,甚或一集多序,“序人之詩者接踵數(shù)家”,其末流“至有序跋多于詩者”。*姚勉《再題俊上人詩集》,《全宋文》第351冊,第451頁。
本文所探討的“為吏”與“作詩”的關(guān)系,也可支持“詩人”意識自覺的觀點。
首先,不堪吏塵俗氛,追求清凈獨立的寫作空間、優(yōu)裕閑暇的時間和高雅脫俗的氣氛,作純粹的“詩人”,與“作吏”相比,他們更樂于宣稱自己是掌管山川萬物的主人。陸游即最喜以此標榜,如在嘉州時作詩題詠園亭云:“吾州山水西州冠,正欠雄樓并杰觀。奇峰秀嶺待彈壓,明月清風須判斷?!?游《嘉州守宅舊無后圃因農(nóng)事之隙為種花筑亭觀甫成而歸戲作長句》,《劍南詩稿校注》卷四,第359頁。守嚴州時詠道:“如今老病知何恨,判斷江山六十年?!?陸游《梅市》,《劍南詩稿校注》卷四十七,第2849頁。劉克莊也自稱:“按行花木皆僚友,主掌湖山即事權(quán)。”*劉克莊《方寺丞新第二首》之二,《全宋詩》第58冊,第36157頁。批風抹月,判斷江山,正是“詩人”可以行使的權(quán)力,也是詩人的“當行本色”,恰如程公許和陸游詠梅詩所說:“一枝幽艷棖觸人,花與詩人皆本色?!?程公許《一冬無雪和陸放翁梅詩陸句豪夸余句清苦要自不失梅兄本分家風也》,《全宋詩》第57冊,第35551。
“詩人本色”的另一表征是“冷淡生活”。歐陽修的“詩窮而后工”說更多地被發(fā)揮為“詩能窮人”。于是,以詩為“冷淡生活”的話頭極為流行,諸如:“笑渠冷淡為生活,何似笙歌鼎沸催?!?虞儔《自中秋月圓木犀開后倡酬絡(luò)繹今可以止矣再書數(shù)句殿其后》,《全宋詩》第46冊,第28549頁?!袄涞环猎娮骰睿窀钑r以酒為鄉(xiāng)。”*張擴《春深遣興》,《全宋詩》第24冊,第16085頁。“生活不甘詩冷淡,年光專用酒留連?!?朱翌《簡范信中》,《全宋詩》第33冊,第20855頁?!耙嘤械?,詩成自相紓?!?韓元吉《連日得雜花數(shù)株藝之池亭感而有作》,《全宋詩》第38冊,第23619頁?!霸姳韧硖瞥衫涞?,人如東野更清臞?!?黃敏求《書鄭亦山冷淡生活》,《全宋詩》第57冊,第35646頁。詩道是唯有甘于自守淡泊的人方能從事的“窮事業(yè)”。
其次,作為“詩人”,他們無意訴說苦吟成詩的艱辛或得意,而是樂于宣稱覓得好句猶如獲得“好官”,如項安世《得句》:“得句如得官,歡喜不能奈?!?項安世《得句》,《全宋詩》第44冊,第27217頁。甚至干脆說“得句”勝于“得官”,李彌遜詩曰:“得句情懷勝好官,敢窮筆力謾追攀?!?李彌遜《申伯坐上屢成佳語句獨未見和德久貽信中之作次韻》,《全宋詩》第30冊,第19332頁。姜特立《得句》:“得句勝于得好官,平生事業(yè)蠹魚間。”*姜特立《得句》,《全宋詩》38冊,第24086頁。將功利的做官與“無用”的作詩比較,體現(xiàn)了詩人的“本位”意識:漂亮的詩句才是他們得以炫耀的資本,而對于那些仕途失意或求仕無門的詩人來說,這未嘗不是一種“補償”和慰藉心理。
城闕、州府與山林、江湖是中國士大夫文人心目中天然對立的兩個文化地理空間。歷來隱士與僧道往往標榜“不入州府”,后漢龐德公居襄陽峴山,未嘗入州府,被后代奉為楷模,杜甫《秋述》稱:“昔襄陽龐德公,至老不入州府。”*杜甫《秋述》,《杜詩詳注》卷二十五,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208頁。蘇軾《送楊孟容》詩云:“不肯入州府,故人余老龐?!痹鴱臇|坡游的釋道潛一并稱道龐德公與杜甫曰:“龐公與少陵,不肯入州府?!?釋道潛《陳季常靜庵》,《全宋詩》第16冊,第10717頁。又說:“高人屏跡匡廬山,不入州府今幾年?!?釋道潛《寄王慎中教授》,《全宋詩》第16冊,第10719頁。宋初林逋“居西湖二十年,不入城市”。*曾鞏《隆平集·林逋傳》,王瑞來《隆平集校證》卷十五,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456頁。然而,至南宋時期,越來越多的官員、詩人因游學、應舉、游宦、貶居、奉祠、致仕等原因,行走于城市與鄉(xiāng)村,輾轉(zhuǎn)于京邑與民間,身份也隨之不斷轉(zhuǎn)換。如上文所述,“詩人”的意識愈來愈突出,“官吏”的色彩越來越淡化。從客觀上說,南宋士人由科舉入仕以及選人改官的道路愈發(fā)艱難。王瑞來考察了南宋時期作為下層官僚的普通選人改官覓求薦舉的難度,以及改官之際遭受的各層官吏之盤剝,指出:
由失敗、失意、失望而導致的絕望,讓不少士人對仕途產(chǎn)生淡漠與疏離。
由此促成晚宋詩人流向之多元化,其主要流向則是向下、向地方流動,甚至棄儒業(yè)而轉(zhuǎn)農(nóng),由儒士而入吏。*王瑞來《士人流向與社會轉(zhuǎn)型——宋元變革論實證研究舉隅》,《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3期,第107-118頁。詩人越來越遠離城市,而流動于江湖之上,于是晚宋詩壇形成一個龐大的詩人群體,即“江湖詩人”,有學者根據(jù)其身份特點,稱其為“‘體制外’的平民詩人”。*參見陳書良《江湖——南宋“體制外”平民詩人研究》,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3年版。在眾多閑居鄉(xiāng)村或游走“江湖”的詩人觀念中,“京華”就不再是一處值得眷戀的名利場、繁華地,“京塵軟紅”反而成了敗壞詩興的意象。且看陸游對于臨安的感受:
百日京塵中,詩料頗闕供。*陸游《我夢》,《劍南詩稿校注》卷二十,第1573頁,此詩淳熙十六年(1189)春作于臨安。
去年此日君知否?十丈京塵沒馬頭。*陸游《初夏郊行》,《劍南詩稿校注》卷二十一,第1607頁,此詩紹熙元年(1190)夏作于山陰。
旅食京華詩思盡,羨公落筆思如泉。*陸游《次林伯玉侍郎韻賦西湖春游》,《劍南詩稿校注》卷五十三,第3145頁,此詩嘉泰三年(1203)春作于臨安。
人生快意事,五月出長安。*陸游《乍自京塵中得歸故山作五字識喜》,《劍南詩稿校注》卷五十三,第3163頁,此詩嘉泰三年五月自臨安歸家后作。
撲面紅塵里,追逐聲利的茫茫俗物,權(quán)勢煊赫的衣冠之族,使身處其中的詩人深感生存空間與精神世界的逼仄、空虛、壓抑,故呂本中說:“偶出到城市,頗厭塵囂煎?!?呂本中《送尹少稷賢良還懷玉山》,《全宋詩》第28冊,第18208頁。劉克莊說:“揮手闖門冠蓋客,急歸勿擾甕間眠?!?劉克莊《次方寺丞方湖韻》,《全宋詩》第58冊,第36186頁。于是,遠離都市與城郭也就成為詩人們“快意”的選擇。韓駒說:“不欲茹葷緣道友,肯來出郭是詩人?!?韓駒《五月八日游北禪師川登塔盡七級仆能三級而已晚過公晦偶作二首》之一,《全宋詩》第25冊,第16608頁。與項安世“捉將官里便無詩”的話恰好互為補充。晚宋時期因此出現(xiàn)一個突出現(xiàn)象:“求田問舍”,成為士大夫頗為現(xiàn)實的生計問題,晁公遡不僅說:“終恐官曹敗人意,不如一笠釣滄洲。”*晁公遡《次韻杜主簿》,《全宋詩》第35冊,第22434頁。而且進一步思考:“誰能作吏沉簿領(lǐng),但欲買田書質(zhì)要。”*晁公遡《師伯渾用韻復次》之五,《全宋詩》第35冊,第22413頁。朱翌買田后說:“求田得處便成家?!?朱翌《買田潼溪》,《全宋詩》第33冊,第20857頁。姜特立有詩題敘述曰:
“報國如乖愿,歸耕寧買田。此歐陽公酬杜正獻告老后詩也。前輩名公亦有買田詩句,蓋寓歸耕意爾,豈真若今士夫為多田翁耶?!?姜特立《報國如乖愿歸耕寧買田……》,《全宋詩》第38冊,第24162頁。
可見時風之變化。俯仰進退之間,從“不入州府”到主動逃離城市與官場,游走江湖,流連林泉,成為“詩人”們普遍的精神歸宿。
誠然,在一種追求清高絕俗的極致的詩歌觀念里,“為吏”與“作詩”、政治制度與個人興趣的關(guān)系很難達到一種合理合情的理想狀態(tài)。然而,吏有職守,詩非職業(yè),孰輕孰重,孰本孰末,自不待言。詩人作詩并不享有制度上的特權(quán)。從“吏制”的角度出發(fā),宋代政治家王安石尤其重吏干而薄文辭,歐陽修也曾提出政事重于文學的觀點:
學者求見,所與言,未嘗及文章,惟談吏事。謂:“文章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宋史》卷三一九《歐陽修傳》,第10381頁。
吏事與文章相兼的觀念在宋代官員中可以說根深蒂固,因而,在地方官員的隊伍里,從來也不乏既能盡責于職事,又能堅守文學家園、從容詩誦的詩人,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將吏職與詩歌有效地結(jié)合,自覺恪守“詩人之職”。這或可作為另外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
(責任編輯呂曉英)
Official and Poetry: One of the Popular Topics in the Poetic Circle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Chen Yuanfe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14)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the Jinshi’s, officials created by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were proficient in making poetry. But chanting poems was in constant conflict with their everyday duty. On the one hand, poem-making helps dispel the worldly and vulgar atmosphere in the official arena; on the other hand, the difficulties in handling lawsuits and litigations and the frequent engagement in social activities inevitably bother the poets by encumbering their poetic train of thoughts. In the later Southern Song dynasty, such factors as the difficulties in selecting officials and the failures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lead to the alienation between poets and officials and between poetry and imperial examination, hence the divergence of poets and poets’ consciousness. From the opposition of “being an official” and “being a poet”, the conversion from “official standard” to “poet standard”, from the capital city to towns and villages, people can get a glimpse of the cultural mentality of the poets trying to avoid the vulgar atmosphere and pursue the refinement in poetry, and the steering of the poetic world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worldly official; book and document; worldly wisdom; being an official; poetry making
I207.2
A
1008-293X(2016)04-0008-09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6.04.002
2016-05-0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南宋翰林學士與文學研究”,項目編號:15BZW098。
陳元鋒(1955-),男,山東招遠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