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稚如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深夜,一群特務闖進我家中把我抓走了,關進監(jiān)獄才知道這一夜是南京全市性的大逮捕,我被關進南京憲兵司令部看守所。難友們當時作了首詩:
冬眠不覺曉,處處聞狗叫;
一夜警車聲,不知捕多少。
獄中除關押了剛抓進來的青年學生外,還關押了在京滬杭一帶做秘密工作的盧志英,關押了進步刊物《文萃》雜志的三位同志:陳子濤、駱何民、吳承德。正巧我的牢房與盧志英的牢房僅有一墻之隔,墻上有個像茶杯口那么大小的洞,這個洞口就成了我和盧志英同志經(jīng)常交談、傳遞書刊、詩稿和食品的地方。如有人進來,我就把棉被從床的一邊抱到墻洞口。
我們有好幾次在洞口談到很晚才睡。我經(jīng)常把盧志英和我談的有教育意義的話,利用放風機會,傳給和我關押在一起的女難友們聽。他常常講一個人坐了牢,應該怎樣戰(zhàn)斗下去,不僅這么講,而且他本身就是這樣做的。他被敵人逮捕后,上過老虎凳,灌過辣椒水,吊起來打過。腿由于上老虎凳受了傷,腳上一直帶著鐐銬,還要讓他睡上鋪。最初,他的妻子、孩子也都曾被抓了進來,分關在兩處。那時兒子盧大容才九歲,后來總算放了出去。他說:“被捕時,搜去了金條、鈔票。審問我時,我說是商人,是面包公司的老板,他們半信半疑。管他們相信不相信,我始終堅持這個身份?!?/p>
為了幫助、教育、鼓舞我們這批初次坐牢的青年難友,盧志英經(jīng)常說:“你們青年學生在被審問時,不要怕,要擺出不在乎的樣子,死抱住‘不滿現(xiàn)狀這一句話,甚至還可反問對方,‘你對現(xiàn)狀滿意嗎?”又說:“凡是牽涉到的人,問得緊,就根據(jù)桌上放的報紙或其它什么,隨便編造一個名字,胡謅亂編,弄得他暈頭轉(zhuǎn)向,但始終不要改口,否則就露了馬腳。平時還要默記已講過的假名字?!彼€常常說:“在牢里一日三餐,吃得差,除了吃、坐、睡,長期不注意鍛煉不行。要做做操,在床上也可以做嘛,不要垮掉,使身體放出去仍可以學習和工作。”“在牢里有些書不讓送進來,但《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英文字典》是不禁止的,那我們就看這些。還可以利用買油條點心,讓家里用當天報紙包著送進來,這樣,報也看到了。有些人坐了牢就消極了,說什么‘已經(jīng)坐牢了,不知哪一天放出去,哪一天死哩,還讀什么書?這是不對的,我們就要在牢里坐一天活一天,活一天,就要學一天。也說不定有朝一日放出去,那牢里的光陰不是利用了嗎?”后來,我們就一道背誦古文觀止,朗讀唐詩,讀英文字典。他還利用牙膏皮在草紙上、報紙邊上寫過不少詩,從洞口傳給我看。其中有一首詩,我記得內(nèi)容有以下幾句:中國的殘暴者及其一群,雖然兇暴了二十年,你們的末日即將來臨,縱然有帝國主義者全力支助,也挽救不了你們失敗的命運。他還口述過一些詩,有些是控訴國民黨反動派的罪行,有的是對難友們的同情;有的是對妻兒的懷念;有的是對前途的憧憬,語句悲壯,動人心弦??上昃?,記憶模糊了。我至今還記得一些難忘的詩句:
任兇狗狂吠亂嚎,視死如歸不動搖。
……
近在咫尺隔鐵柵,妻淚兒啼悲人寰。
另外,他還有一首《砸爛舊世界》的長詩,內(nèi)容是講敵人的殘暴,但敵人的統(tǒng)治不會持久,總有一天人民會起來砸爛舊世界。他還在洞口輕輕地教我唱過《青年近衛(wèi)軍歌》《國際歌》,我們還一道唱過《跌倒算什么》。他說:“現(xiàn)在就是黎明前的黑暗,天快亮時,總有一段黑暗,在黑暗中走路,跌倒了不算回事?!彼母杪暫驮捳Z,像進軍號,鼓舞著我們的心!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晚上八點半光景,盧志英的牢門打開了,被關押的《文萃》雜志三人的牢門也打開了。從洞口傳來了盧志英腳上鐐銬被卸下來的聲音。看守人員惡狠狠地說:“等著!”鎖上牢門走了。我立即在洞口向盧打聽發(fā)生了什么事,他輕輕地對我說:“今晚突然下鐐銬,看來槍決的可能性很大。”他長嘆了一聲說:“好在勝利在望,死也甘心。你們要堅持下去!你如果有機會放了出去,幫我設法向有關方面反映,金條和錢都被敵人搜去了?!沂苓^刑,在牢里始終說自己是面包公司的老板?!庇终f:“你幫助我?guī)Х舛绦沤o我的妻兒。你如果有機會見到我妻子,告訴她我犧牲了,心里很坦然,用不著來為我收尸,因為這對她反而不利?!彼€關心著陳子濤等三人,說:“對他們,看來下毒手的可能性也很大,也許會押往別處去。有機會你要打聽打聽他們的下落,轉(zhuǎn)告他們的家屬。……”我聽了淚水直流,心如刀割,一邊用盡全力仔細聽,一邊用棉被堵住哭泣聲。他還從洞口傳遞過來一條圍巾和收藏著的一支好不容易弄來的小鉛筆頭,說:“送給你作個紀念!”我說:“小鉛筆頭我留下,以后這里難友們用得著的;圍巾你自己圍上吧!外面刮著大風,又在下雨,冷呀,……”我把圍巾又從洞口送過去,他又傳過來,我實在不忍心拿。我說:“外面冷,再說把你押到什么地方去也不得而知,還是你圍上吧!”他這才收回去,說:“那好,圍上,我還要把衣服、鞋襪穿穿好,弄得整整齊齊地走出去,表示我們是有骨氣的!……”
直到第二天清晨,我從看守人員口中才知道,昨天夜里兩點左右,盧志英、《文萃》雜志的陳子濤、駱何民等同志,被用毛巾堵住嘴,拉出牢門,押到了雨花臺,用繩子勒死了。臨死時,還高呼:“打倒國民黨!”“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
我和盧志英等烈士雖然被一同關押在獄中,卻沒見過面,可是他們鏗鏘有力的話語,他們從容就義的英雄氣概,他們忠誠于革命的斗爭精神,尤其是盧志英,他那為黨為人民獻身的耿耿丹心,他那不顧個人安危,關心激勵難友們火一般的熱情,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F(xiàn)在回憶起來,猶如昨天發(fā)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