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宇婷
最近巴黎終于稍微有點初夏的樣子了,蜈蚣精的新涼鞋們也終于可以見天日了,可隨之而來帶給我和Alexis的是新的困擾:天氣暖和了,就再沒有一個更好的理由不去游泳池了!
我和這個游泳池真是相愛相殺了好幾年,四年前剛來巴黎的時候,學校安排的公寓就在這個泳池南邊一百米,每每回家我都會穿過它,尤其是冬天天冷的時候,其實更確切來說這是一個水上游樂場,外加一系列健身中心和餐廳電影院的一個娛樂中心。我每次都要通過一個上升的扶梯,扶梯右手是透明的材料能俯瞰整個水上樂園室內的部分,這短短的幾十秒扶梯總是能一瞬間點亮心情忘記一天的疲倦,讓我想起小時候西安那個名叫“工體”的水上中心,雖然它從我上中學起就徹底關閉了,但它給了我和我的小伙伴們許多個完美夏日的回憶。于是,就是帶著這樣的情結,計劃一定去體驗體驗,一拖就是一年,直到準備搬家,臨走前想著好歹先去玩一次,好玩了以后哪怕遠也可以再來,結果好死不死,我在旋轉滑梯上沒坐好游泳圈顛裂了尾巴骨,發(fā)誓再也不來這個倒霉的地方。后來認識了Alexis我毫無原則的屬性就顯現了出來,完全忘記了我傷痛了兩個月的尾巴骨,提議去這里游泳,這次刷新了我對它的好感度。誰曾想幾個月后我倆又搬回了十五區(qū),搬回來第一件事我就拉著他去辦了雙人年卡。第一個月去了好幾次,我計劃著穩(wěn)步加強,這樣一年下來肯定成效顯著。從第二個月開始巴黎就降溫了,我倆就拖沓成了一月一次,僅僅一次的理由也是覺得不能對不起年卡。然后第三個月,他跟我說他發(fā)現了問題,因為我們只是在游泳中心,沒有辦健身中心的卡,所以有一部分VIP的溫泉桑拿中心我們過不去,秋冬天在冷水里游泳隔著玻璃看著別人在泡溫泉是什么滋味?夏天被一幫放假的熊孩子包圍看著人家有私人沙灘曬日光浴什么心情?這么一說好像問題的關鍵都被點中了,于是我說好歹再等兩個月我們再辦另一種年卡,不然現有的作廢了多可惜。沒過一個月我收到折扣郵件就風風火火去辦了新的年卡,好像一切都理順了,先去健身,出一身汗去游泳不是剛剛好嗎!后來發(fā)現真的計劃趕不上變化,永遠都有新的問題,我倆好像是達成默契般地一人一次找各種理由,比如我說今天不能去跑步了,我把新出的一集劇已經看完了,一會兒鍛煉時沒東西看我會無聊的,然后他就特別理解我地說,“那咱們去塞納河邊散散步吧”,我倆就都如釋重負地相視一笑。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我遇到相似的情形了,那些曾經各式各樣的年卡月卡次卡,好像統(tǒng)統(tǒng)都是商家的把戲一樣,被下了終歸要作廢的咒語,每一次都是理性思考過覺得可行才辦的卡,為什么一旦辦好了就失去辦卡時的熱情了呢?難道說,給自己想做的事制定一個計劃這個行為本身就消磨了這個計劃被完成的可能性嗎?反而很多沒有刻意規(guī)劃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堅守在它們的軌道里,漸漸成了習慣。
就像陷入了怪圈,每當到了下午我就開始糾結要不要去鍛煉,晚上大吃大喝的時候又開始懊惱,終于有次爆發(fā),我質問Alexis:“你有沒有覺得咱們倆都太隨性了,不但不互相監(jiān)督還狼狽為奸,從來沒有一件事最后是按原計劃進行的?”
他說:“做計劃這件事在時間的概念里本來就是不現實的,很容易就讓人忽略了時間的創(chuàng)造力?!?/p>
“所以什么是時間的創(chuàng)造力?”
“你自己去看柏格森的《創(chuàng)造進化論》吧,他的文字并不晦澀?!?/p>
作為一個好奇心永遠在峰值的女子,我就跑去書架上拿了書開始讀,讀后我的理解是,在我制定一個計劃的時候,用當時當下的情緒和心態(tài)模擬了一個未來的愿景,而這個計劃也只是我的一個想法,作為一件仍未發(fā)生的事有一定的可能性,但它停留在未可知的階段,我的意念并不能決定事情以怎樣的方向去發(fā)展變化,真正起決定因素的是時間,以及隨著時間發(fā)展所新產生的元素。我們總是把時間的概念抽象化,而伯格森則主張時間是真實的。當我因為一個計劃沒有按之前想象完成而惱怒失落的時候,我的想法態(tài)度本身也隨著時間變化了很多,與最開始計劃時大刀闊斧壯志激昂相差甚遠。所以未來的現實性使我們在當下不能想當然地將它簡化成現在假想的投射。對于未來,只有時間才能創(chuàng)造,當然也不是我們完全起不到任何影響作用,而是我們本就在時間里面。
然而時間又是怎樣才能被稱之為真實呢?如果時鐘停止,我們將在何時發(fā)現自我?如果失去了時鐘的量度,我們還有可能發(fā)現了解時間嗎?
在《時間與自由意志》中,柏格森強調,科學和常識教我們認識的可計量的時間和可計量的運動都是有用的,但是由于它們摻雜了空間的概念,所以不是真正的時間和運動。與牛頓不同的是,柏格森認為科學不能處理時間和運動,除非去掉一個主要和定性的因素,那就是時間。
他給出了一個很形象的例子。他說,把糖放入一杯水中,不管怎樣,我必須等待糖融化在水中。這個現象雖然很小,但意義卻很大。因為在這里我等待的不是數學意義上的時間,這種數學時間平均分配于物質世界的整個歷史中,盡管歷史從時間上看是迅速擴展開的。這和我的不耐煩正好在此刻相遇,也就是說,這與我自身經歷的一段時間有關,而這段時間是我無法隨意延長或縮短的。這已經和想的事情無關了,而是和經歷的事情有關。這不是一種關系,而是一種絕對。
所以柏格森說出了兩種時間的存在性:人所想象的時間和人真實經歷的時間。
我對這杯糖水琢磨了很久,我的困惑是,那如果我用勺子攪拌了糖,使它快速融化,是不是我的等待時間短了,時間本身就短了呢?可是時間是不會短的啊,連柏格森都說他必須等待,而我怎么能夠加速呢?這個問題縈繞在我心頭始終覺得有個東西梗著不對勁,直到我看到另外一個抽象的解釋才忽然明白的問題所在,好吧,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對抽象的解釋更敏感。他說,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們經歷了時間,這種等待是帶有抗拒糾結“不耐煩”的特征,在愿意等與不愿意等之間徘徊。所以,當我們感受到時間存在時,就是時間的流逝與我們意志不一致的時候,或者和我們認為的時間應該進行的方式相左的時候。
這樣一來我明白了我被哪一個東西繞住了思維,正是我自己的意識。我以為,我攪拌糖,它就會加速溶解,而“加速”這個概念并不是真實的時間,它只是我腦子里的一個抽象概念,經由數學的單位形成一個具體的表現形式。比如我覺得它加速了幾十秒一分鐘,而這些數字的時間實際上并不存在,這只是人們所想象的時間。而“等待”才是真正經歷時間,水被融化也是時間作用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質變。
好想試一次靜靜地坐著看一顆糖在一杯水里融化,哪也不去,什么也不思考,只是感受等待,感受時間的綿延。忽然發(fā)現這又是一個不去游泳的絕好借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