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納德·馬拉默德
亨利·利文今年三十歲,他雄心勃勃,儀表堂堂,總是穿著一身西服,翻領(lǐng)上別著一朵白花。他在梅西書店工作,最近得了一筆不大的遺產(chǎn),就辭退了工作,出國去尋求浪漫。他來到了巴黎,他也知道,他出來并不為什么別的原因,只是對過去的生活感到厭倦,厭倦那些強加到他身上的種種限制;盡管他在旅店的登記簿上寫的是真名實姓,但他更喜歡稱自己為亨利·R·弗里曼(Freeman,意為“自由人”)。弗里曼住在盧森堡公園附近的一家小旅館里,旅館在一條狹窄的小街上,路燈還是煤氣燈。在那里他小住數(shù)日,一開始,他很喜歡這座城市的異國情調(diào)。這里的一切是那樣的不同,什么樣的事情也都有可能發(fā)生。他心里想,他喜歡這類機緣巧合的事情。可是這類事兒發(fā)生得并不多,他并沒有遇到讓他特別在乎的人(他過去有時好對女人想入非非,可是她們又都讓他感到失望);既然這種熱切的希望還沒有冷卻,而旅游者在這里又讓人家看不起,他想還是趕快離開的好。他登上了去米蘭的快車,過了第戎之后,他又有一種灼人的焦慮感。這種感覺是那么強烈,讓他心神不安,幾次都想跳下火車,但理性還是戰(zhàn)勝了他,繼續(xù)留在車上。不過他并沒有在米蘭下車,而在靠近意大利斯特雷扎不遠的地方下了車。他一眼瞥見馬喬列湖。雖然是很短暫的一瞬,但那里的景色卻讓他驚訝不已。他從行李架上一把扯下行李,就匆匆忙忙下了車,因為他從小就熱愛大自然。這時,他原來那種焦灼不安的感覺一下子就煙消云散了。
一小時后,他已在一座花園住宅里的膳宿小旅館中住下了。這兒離湖畔那排旅館相距不遠。小旅館的主人是個十分健談的女人,對她的客人很感興趣,抱怨說六月七月由于天氣異常,又冷又多雨,幾乎沒有什么客人來住。有不少人原來預訂了房間,后來也取消了,只是有幾個美國人。這對弗里曼來說并沒有什么影響,這倒可以讓他獨享昆尼島的旖旎風光。他住的屋子有落地窗,通風很好。床很柔軟舒適,洗浴間很寬敞,盡管只有淋浴可洗而沒有浴缸,但換個樣也挺不錯的。他特別喜歡窗外的陽臺。他愛坐在那兒看書,或?qū)W習意大利語,不時抬起頭來看一看湖水。狹長的湖水,一片湛藍,有時泛著綠色,有時呈現(xiàn)一片金色,最后轉(zhuǎn)入遠處的群山背后。他很喜歡湖對岸帕蘭扎鎮(zhèn)的一個個紅色的屋頂,尤愛湖中的那四個美麗的小島。島嶼雖小,但上面有不少豪華的住宅,還有花園高樹,雕像也隱約可見。這幾座小島喚起了弗里曼強烈的情感:每座小島都是一個小天地,這樣的佳絕處一個人一生能遇到幾回呢?他不禁對這些小島充滿了期望??善谕裁茨??他也說不清,但對于他所沒有的東西他還是充滿期望。有多少事情不都是這樣嗎?智慧、愛情、探險、自由,有多少人連想都不敢想,可也有少數(shù)人卻得到了。唉,這些話現(xiàn)在聽起來頗帶些喜劇性,不過,有那么幾回,當他正在凝視這幾個小島時,如果你輕輕地推他一下,他都會叫起來。啊,多么美的名字啊,貝拉島,黛·帕絲卡特里島,馬德雷島,還有黛爾·東戈島,旅行真是開眼界,他想,誰還會對福利島產(chǎn)生感情呢?
但是,他曾去過的其中兩座小島都讓他大失所望。他同后來的一群講各種不同語言的(尤其是德語)游客一齊乘汽艇登上了貝拉島。剛一下船,他們就被一群兜售廉價首飾的小商販包圍了起來。而且他發(fā)現(xiàn)他們走的路線完全是規(guī)定好的,由導游帶領(lǐng)著,不可以隨便走動。那些粉紅色的豪華住宅里裝滿了陳舊的擺設(shè),房子四周的花園是人工建造的,呆板而無生氣,石雕更缺乏品位。黛·帕絲卡特里島有一點樸實的氣氛。那些舊房子一座緊挨著一座地簇擁在彎彎曲曲的小街兩旁,晾曬的漁網(wǎng)成堆地放在拖上岸的平底漁船的旁邊。對于這些景物,那些旅游者也都攝進了他們的照相機里,這個小鎮(zhèn)很迎合他們的需要。每個人都有一些東西可買,而且比你在梅西商場地下室商店所能買到的東西更便宜。弗里曼回到旅館,感到很失望。這些小島從遠處望去倒很漂亮,但一旦走到近處,就和舞臺布景沒有什么兩樣。他回去同女房東抱怨了一番。她慫恿他去看看黛爾·東戈島?!澳抢锔偃斯さ暮圹E,”她說,“你從來沒有見過那種花園,很特別。那里的住宅也是有歷史的,還有不少當?shù)氐拿四?。其中有個紅衣主教的墓,他后來成了圣人。拿破侖皇帝也在那兒住過。法國人對這個島有特殊的偏愛。一些法國作家對它的美景激動得直流淚?!?/p>
可是弗里曼對此興趣不大?!拔乙呀?jīng)看過這一時代的花園了?!彼裕坑虚e暇,他就在斯特雷扎的后街散步,看人們玩意大利式的地滾球游戲,而不去看那些擺滿商品的商店櫥窗。他沿著不同的路線回到湖畔,坐在小公園的長椅上,凝視著幽暗的群山峰頂?shù)突夭蝗サ南﹃枺伎贾诫U的生活。他或一人獨自坐在那里欣賞景致,或同那些閑散的意大利人不時地聊聊天。他們幾乎人人都能說點英語,盡管不很流利。他更多的是一個人活動。在周末,街上常有些熱鬧,來自米蘭一帶的遠足者乘坐汽車來到這里,一車一車的。他們白天忙著野餐,夜間,有人從車上取出手風琴,奏起傷感的威尼斯民歌曲調(diào),或歡快的那不勒斯樂曲。那些意大利小伙子和年輕姑娘就站起來緊緊相擁地在廣場上跳起舞來。弗里曼沒有加入其中。
一天傍晚,正是夕陽斜照時分,那湖水平靜如畫,讓他再也呆不住了。他租了一條船,因為沒有更令他興奮的地方可去,就向著黛爾·東戈島劃去。他也并無意于登島游覽,不過是抵岸即返而已??墒钱斝谐虒⒔种r,他感到劃起來很吃力,這讓他有些恐懼起來,因為這時湖面上已起微風,他正是逆風而行。風雖然很和暖,但風畢竟是風,水畢竟是水。弗里曼劃船的技術(shù)也不高明。他二十多歲才開始學習劃船。其實他住的地方離中央公園不遠,學習這些事情是很方便的。他游泳也不行,總是嗆水,一口氣游不多遠,是個地道的旱鴨子。他曾考慮回到斯特雷扎去,這時離島至少半英里,而回去則有一英里半,他咒罵自己是個膽小鬼。這只船他只租了一個小時,所以,盡管有些冒險,他還是不斷地向前劃。浪還不算大而且他也學會了控制浪打船頭時的劃船技巧。弗里曼不太會用槳,不過讓他驚奇的是,這回他還真劃得不錯。這時風也轉(zhuǎn)了向,不再構(gòu)成阻力,而是成了助力。他再看看天,在一道道晚霞之間落日的余輝仍殘留天際。
弗里曼終于靠近了島嶼。和貝拉島一樣,它以層級形漸漸升起,上面是圍有藩籬的花園,園中有石雕,高頂處是豪華的住宅。女房東的話果然不虛,這個島比其他島更為有趣,這里林木蔥密,群鶯亂飛,少了幾分人工雕琢之痕,增了幾分異國情調(diào)。這時整個島嶼已在霧靄包圍之中,盡管暮色愈加濃重,弗里曼還是沉浸在初上島時那種興奮之中,驚嘆這里的美麗。同時他也回首往事,不由得傷感悲懷,慨嘆多少毫無生氣的時光已從指間悄悄流過。正當他沉思時,突然感到水邊花園有動靜,就好像園中的雕像活了一般,弗里曼很快就意識到是一個女人站在大理石矮墻的這一側(cè),也正在向湖上望著。他自然是看不清她的面龐的,但可以感受到她很年輕,她的白色衣裙在微風中抖動著。他想她一定是在等候她的情人,他很想和她搭訕。但這時陣風陡起,浪激蕩著他的船使它晃動不已。弗里曼連忙搖動一支槳,調(diào)轉(zhuǎn)船頭,用力把船搖走。風吹起的浪花打濕了他的衣裳,濁浪搖晃著小船,而且越來越厲害。他又想象到他落入水中,船被顛覆的情景,可憐的他慢慢沉入湖底,極力掙扎,就是浮不上水面。他拼命地劃著船,他的心就好像已懸到了喉嚨。他還是用力地劃呀劃的,漸漸地他戰(zhàn)勝了這種恐懼,也戰(zhàn)勝了風浪。雖然這時湖水如墨,天空還是隱隱地泛著白,他不時地回過頭看看前面,他靠斯特雷扎湖岸邊上的燈光辨認著方向。當他抵岸時,下起了大雨,但弗里曼在把船靠岸時想到的是他成功地完成了一次探險。在晚飯時,他在一家豪華餐廳美餐了一頓。
第二天早晨,他的屋子里充滿陽光,風卷簾聲讓他醒來。弗里曼起床后洗了個澡,刮了刮胡子。早餐后又理了理發(fā),在寬松的長褲里穿好了游泳短褲,他來到旅館后面的湖灘游泳區(qū),在那里他浸泡在湖水里,時間雖然不長,但卻讓他心情十分舒暢。中午過后,他在陽臺上讀著意大利語的教科書,后來又打了個盹兒。在四點半之前,他對于下一步該干什么心里還沒有譜兒,這時他想到可以乘上游艇到那幾個島做一個小時的湖上觀光。在到馬德雷島后,船又轉(zhuǎn)向黛爾·東戈島。當他們接近那里時,他看到在昨天晚上他到這個島的相反方向有一個又瘦又高的男孩,穿著泳褲正在湖上的一個筏子上曬太陽,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船在島的南側(cè)一個碼頭靠岸時,弗里曼感到又驚訝,又失望,這里到處都是那些小店鋪,專門出售那些供旅游者購買的華而不實的小玩意兒。他原想到島上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可是事與愿違,他們只能在導游后面亦步亦趨,不能越雷池一步。你花了一百里拉買一張票,你只能跟在這么個鄉(xiāng)下佬模樣的人身后。他連胡子也不刮,樣子叫人看了很不愉快,他手里舉著一根拐杖,向天上戳了幾下,用三種語言向游客們宣布:“請不要離隊到處亂走,黛爾·東戈家族是意大利的名門望族,他們對我們有這樣的要求。只有這樣,這些宮殿般的建筑和舉世無雙的花園才能向各國游人開放?!彼陌l(fā)音很不標準。
他們尾隨著這位導游快步穿過宮殿般的大宅,走過一個個裝飾著掛毯和精致鏡子的長長的大廳,以及一間間擺著古色古香的家具,陳放著古老的圖書和繪畫、雕塑的房間。他發(fā)現(xiàn)這里的東西的確比在其他島上看到的要好得多。他們還參觀了拿破侖曾睡過的床。弗里曼偷偷地摸了摸床罩,可是沒有逃出導游的那雙無所不見的目光。他突然把手杖向上一舉,炸雷般地吼了一聲:“夠了!”這一舉動和喊聲把弗里曼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也讓他和兩個拿陽傘的英國女士十分尷尬。他感到十分難堪,直到這一伙人(大約二十個左右)被帶到一個花園里時才好了一些。這里地處島的最高處,從這兒放眼望去,可以看到這碧波蕩漾、浮光躍金的馬喬列湖的全貌。弗里曼望著這景色,不禁倒吸了一口氣。這個島嶼一片翠綠,郁郁蔥蔥,莽莽蒼蒼,令人不忍離去。他們在橘樹和檸檬樹下穿行(他以前還不知道檸檬還散發(fā)著如此誘人的香氣),這里還有木蘭樹和歐洲夾竹桃,這些名字還是導游告訴他們的。這里繁花似錦,香氣彌漫。大朵的茶花,杜鵑花,細碎的素馨花,還有玫瑰花,五顏六色,品種繁多。弗里曼有些頭暈?zāi)垦?,在這種種感官刺激之下有些不能自持。同時,盡管只是一種內(nèi)心的反應(yīng),他感受到一種鮮明的反差,這讓他痛苦,這倒像是一種警告:他真是太窮了!能夠明確認識這一點對他來說也并非易事,因為他一向自視不凡。當這個喜劇演員般的導游一跳一跳地向前移動時,他的拐杖指著雪松,桉樹,樟樹,以及花椒樹等,一一地告訴游客們。這讓原來只習慣在室內(nèi)工作的他真是大開眼界,許多東西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同時,他也興奮得簡直透不過氣來。他漸漸地落在隊伍的后面,假裝在觀察花椒樹的果實。導游又匆匆地向前走去。弗里曼盡管原來并沒有這個想法,但還是悄悄地躲到了一棵花椒樹后,然后沿著一棵高高的桂樹旁的小道溜開了,走下兩段臺階,翻過一段大理石矮墻,急忙鉆進了一個小樹林,期盼著,尋找著,他想,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在期盼什么和尋找什么。
他盤算著,他正朝著花園靠水的那一側(cè)走著,也就是他昨晚看到那個白衣女郎的方向。他專心地走了幾分鐘后來到了水邊的地方,先是有卵石鋪成的湖濱小路,然后有幾級石臺階,下面就是湖水了。在離這兒大約一百碼處有個筏子??吭诎哆叄厦鏇]有人。弗里曼太興奮了,因而也感到精疲力竭,他坐在一棵樹下休息。當他抬起頭時,他看到一個姑娘穿著泳裝從水中出來踏上臺階。弗里曼凝視著她,看著她款款地走上岸來。她肌膚上的水珠在陽光下閃爍著。當她看到他時,她立刻俯下身從地上的毯子上拾起一條浴巾披在肩頭,用手輕輕地攏住浴巾的兩端,遮住高高聳起的乳峰。她那浸濕的黑發(fā)披散在肩頭。她看著弗里曼。他站起身來,心里琢磨著該怎樣表示歉意,他眼前的一團迷霧瞬間散去。弗里曼臉色有些蒼白,而那個姑娘的臉上卻泛起了紅暈。
弗里曼自小就在紐約市長大。那個姑娘不由自主地凝視他時(差不多有三十秒鐘),他意識到自己目前的處境和其他一些不利條件,但他心里也十分清楚,他長得絕不難看,甚至應(yīng)該說,是屬于英俊那一類型的。他的腦后有一塊禿斑(不過五分硬幣大小),但不影響他那頭秀發(fā)的動人之處,灰色的眼睛,目光明澈,鼻直口方,有一種既寬厚仁和,又瀟灑大方的氣度。他四肢勻稱,腹部扁平,雖然個頭不算高,但顯得精明干練。他從前的一位女友曾說她有時以為他個子很高。結(jié)果使他再偶然感到個子矮時心中有了些安慰。但是,盡管他有相貌方面的一些優(yōu)勢,弗里曼擔心的是這一時刻會稍縱即逝,一去不返,這一半是因為這正是他生命所祈求的東西,一半是因為在兩個陌生人之間可能會有數(shù)不清的障礙讓他們無法交融。
很顯然,她對這次邂逅卻毫無怯意,相反,倒像是很歡迎,對他立刻就產(chǎn)生了好奇心。她當然處于一種優(yōu)勢地位,這也包括接納他這位不速之客。她當然也有資本顯示風度,她在體貌上自不待言——簡直女王般身段——這本身就是一種風度。她那面龐輪廓分明,皮膚的顏色較重,是典型的意大利的臉型,它集中了歷史各時期的美于一身,成了這一民族和這種文明的美的代表。兩道又細又直的眉毛下一雙褐色的大眼睛顧盼生輝,雙唇如用一瓣紅花剪貼而成,鼻子瘦而長,似乎是這一幅畫中略帶缺憾的一筆,然而也正是這一點缺憾卻使這幅畫更加完美。盡管她具有雕塑般的端莊美,她那橢圓形的臉,小小的下頦,仍顯得那么嬌嫩,處處都散發(fā)著青春的清純可愛的氣息。她有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當弗里曼稍稍定下神來時,他發(fā)現(xiàn)在她的眼睛里隱隱地透出一種渴望的目光,或是對往事的回憶,總之是一種傷感的神情。所以,他感到,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他是受歡迎的。噢,上帝,難道這都是命運的安排嗎?
“你是不是迷路了?”姑娘開口了,面帶微笑,手仍然握著白浴巾。她說的是意大利語。弗里曼聽懂了,但用英語回答說:“不,是我自己要來這兒的。可以說是特意來的。”他想要問她是否還記得見過他,也就是昨天晚上那只船上的人,但他沒有問出來。
“你是美國人吧?”她問道,她的英語中有意大利的口音。
“是的?!?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8/xuel201615xuel20161502-3-l.jpg" style="">
那個姑娘看他看了足有一分鐘,然后又猶猶豫豫地問道:“你大概是個猶太人吧?”
弗里曼真想長嘆一聲,但他克制住了。雖然心中暗暗吃驚,但這也并不出乎預料。可是他長得并不像猶太人,也可能會蒙混過關(guān),而且從前也曾這么做過。所以,他連眼都沒有眨一下就說,不,他不是猶太人。又過了一會,補充說他個人對猶太人并無反感。
“我剛才只是突然想到這個問題。你們美國人真是不一樣?!彼亟忉尩馈?/p>
“我知道,”他說,“不必在意。”他把帽子向上提了提,自我介紹道:“亨利R·弗里曼,是來國外旅行的?!?/p>
“我的名字,”她說,心不在焉地停頓了一會,“叫伊莎貝拉·黛爾·東戈?!?/p>
這是個良好的開端,弗里曼想?!拔覟槟苷J識您而感到榮幸。”他鞠了一個躬。她把一只手伸給他,臉上掛著微笑。他剛想吻她的手,這時那個導游在他們上面好幾層的高臺的矮墻上出現(xiàn)了。他吃驚地看著他們,然后突然大叫一聲,從高臺上沿臺階跑了下來,手里揮舞著拐杖就像在舞動一把劍。
“你這個非法僭越的家伙!”他用法語大聲喊著。
那個姑娘說了幾句話讓他平靜下來,可那個導游還是氣得什么似的不肯聽她的。他抓住弗里曼的胳膊就向臺階上拽。弗里曼為了保持良好的風度形象,沒有反抗。導游擊打著他的襠部,他也沒有抱怨。
盡管他離開島時,比較委婉地說,是很令人難堪的(其實那個姑娘一見勸說無效就離開了),弗里曼還是夢想再體面地返回。目前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她,這個讓人一見傾心的人,已經(jīng)喜歡上他了。他得到了她的青睞。為什么他敢這么說,他也說不清楚,但他卻可以肯定地這么說。這從她的眼神里是可以看得出的。但奇怪的是,如果真的是如此,那又為什么?弗里曼琢磨著,這是他的老習慣,他想首先,最重要的還是男女之間的互相吸引,所不同的是他膽子大。特別是他敢于偷偷地躲開導游,敢于到湖邊等候她從水中走出來。而她也是與眾不同的(這當然加快了她對他的反應(yīng))。這不僅在于她的相貌與背景,當然也包括她的過去(他曾從地方旅游書籍中讀到過黛爾·東戈家族的情況,很令他著迷)。他可以看得出在她的過去一直深受著她的家族古老騎士傳統(tǒng)的影響,而后來才漸漸淡薄了些。而他自己的歷史則大不一樣了,但男人的可塑性是比較大的,何況他也不怕試著創(chuàng)造一種大膽的結(jié)合:伊莎貝拉和亨利 R.弗里曼的結(jié)合。希望能找到像她這樣的一個女郎,可以說是他這次出國旅行的主要目的。何況他也曾想過他更會得到歐洲女郎的垂青的,這是他的人格魅力使然。然而,由于他們的生活又是那么不同,弗里曼也曾有時十分困惑。他想如果他去追求她,結(jié)果會怎么樣呢?因為他每一步都是有意去做的。對她的家庭情況他尚一無所知,對類似的情況也不甚了了。更讓他事后常常擔心的是在他們幾乎沒互通姓名之前就問他是不是猶太人,這樣的問題怎么從這樣美麗的嘴里說出?在類似的情況下,他還沒有見過一個女孩子一開口就問這類問題的。他們互相打量著對方時,他也很奇怪,因為他看上去絕不像猶太人。他想她問這個問題只是一種“試探”,當一個男人吸引住她時,她想要知道,他是否有“資格”?;蛟S是她曾經(jīng)有過與猶太人不愉快交往的經(jīng)歷?不太可能,但也不是絕無可能,因為現(xiàn)在猶太人到處都有。最后弗里曼對自己解釋說,就像人們常有的那種情況,只是無心地一問,其中并沒什么特殊含義。正因為這個問題問得很離奇,他的回答也沒有精心策劃,也答應(yīng)得可以。這都是古老的歷史了,又何必為此煩心呢?但又是這類事情,一些對他并不有利的古怪事情倒刺激了他冒險的欲望。
他突然產(chǎn)生一股十分興奮的勁兒,簡直難以控制,他想立刻再見到她。而且能經(jīng)常見到她,并成為她的朋友,絕不僅僅是一個開始,可又從哪兒開始呢?他想過給她打電話,只要那個拿破侖曾住過的宮殿里有電話的話??墒侨绻桥突騽e的什么人先接了電話,他又該怎么樣介紹自己呢,那不是很可笑嗎?所以,他決定還是送她一封書簡。于是,他特意買來上好的紙筆,開始寫了起來。他問她是否可以賞光,讓他再見上她一面,并能暢談一番。他還建議乘車到附近的其他一個湖去游玩一下,他寫完后簽上了名,當然不是列文,而簽的是弗里曼。他事后又叮囑女房東說以后凡是寫給弗里曼的信件就是給他的。在那以后女房東也總稱他為弗里曼先生。盡管當時女房東感興趣地揚了揚眉毛,他也沒有向她做什么解釋。但后來當他給了她一千里拉以示友好時,她的表情就平靜得多了。把信寄出去之后,他就感到時間過得太慢了,他怎么才能熬過他收到回信之前這段時間呢?那天晚上,他又租了一條小船,一個人劃到了黛爾·東戈島。湖面水平如鏡,但當他到了那座宮殿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周圍一片陰暗,沒有一個窗子有燈光,整個島上一片死寂。盡管他想象她就在這里,但他看不到一個人。他曾想把船系在一個碼頭,可是向四周看了看,似乎這么想是很愚蠢的。他又劃回斯特雷扎。這時巡湖的人把他截住了,他非讓他把護照拿出來看看。一個當官模樣的人告誡他說天黑以后,不要在湖上劃船,這是很容易出事的。第二天早晨,他戴上太陽鏡,還有遮陽草帽(這是最近才買的),穿上一身縐條紋的薄薄的衣服,和常在一起旅行的人一塊登上了游艇,很快就到了他夢中的島。可是那個討厭的導游立刻就認出了弗里曼,他揮動著手杖,就像老師的教鞭那樣,提醒他悄悄地離開。他怕那個姑娘會聽見,所以立刻乖乖地離開了,但心里很是氣惱。那個女房東那天晚上很神秘地告訴弗里曼,千萬不要和黛爾·東戈島上的任何人打交道。這個家族有著不光彩的歷史,人們都知道他們背信棄義,詭計多端,善于欺詐。
星期天,中午睡過一會兒之后,他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這時弗里曼聽到有人敲門。一個穿著短褲、衣衫破舊但腿很長的小伙子遞給他一封信,信封的一角印有某人的盾形紋章。弗里曼興奮得都喘不上氣來,急忙撕開信封,從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發(fā)藍的紙。上面有幾行流利的字跡:“你可今日午后六時來此,厄尼斯托會陪你同來。伊·黛·東?!边@時已是五點鐘了。弗里曼這時已是心花怒放,都有些不知所以了。
“你就是厄尼斯托嗎?”他問那個送信的孩子。
那個孩子看上去十一二歲的樣子,他一直用好奇的大眼睛盯著弗里曼看著。這時,他搖了搖頭?!安唬壬?,我叫索諾·吉亞考比?!?/p>
“那厄尼斯托呢?”
那個孩子向窗外指了指,弗里曼明白不管他是誰,他一定是在湖邊等候的。
弗里曼到衛(wèi)生間里換了衣服,一會兒就出來了,又戴上那頂新草帽,還有上午穿的那身衣服?!霸蹅冏甙伞!彼苤铝伺_階,那個孩子緊跟其后。
到了碼頭,可真叫弗里曼大吃一驚,“厄尼斯托”原來竟是手里總揮舞著讓人討厭的手杖的導游!大概他就是那座大宅的管家,和這個家族在一起已經(jīng)很久了。但現(xiàn)在他轉(zhuǎn)換了角色,做了導游了。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他是不愿意干這個差事的。很可能是幾句得體的話讓他聽了舒服,雖然仍有點趾高氣揚的,對他還是顯得很客氣,弗里曼很有禮貌地向他問好。這一回這位導游不再如弗里曼想象的那樣坐在豪華的游艇上了,而是坐在一只很大的但比較破舊的木船的船尾上。這條船已久經(jīng)風雨,比一般漁船小,卻比救生艇大。那個孩子帶他上了船,他在一個后面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后面都空著。吉亞考比在槳旁的位置上坐下了,就靠著厄尼斯托,他坐下時好像是猶猶豫豫的。岸上的一個船員給他們一個手勢,吉亞考比就開始劃船。這只大船似乎不太容易劃,可是吉亞考比靈活地劃動又長又笨重的雙槳,似乎還游刃有余。他很快就劃離了岸向島劃去,伊莎貝拉已在那里等候了。
弗里曼雖然這時心情格外好,心滿意足,對這外面的空氣也格外喜歡,但他離厄尼斯托太近,他有一股大蒜味讓他感到不舒服。平時他做導游時是那么健談,可現(xiàn)在卻一聲不吭,嘴角上銜著一支方頭雪茄,不時地還用手杖敲打幾下船底板。弗里曼想,即使這只船不漏,讓他這么一戳也給戳漏了。他顯得很疲倦,就好像他飲了一夜酒,根本沒有睡覺的樣子。他摘下他的氈帽,用手帕擦了擦臉,這時弗里曼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完全禿了頭,看上去老得讓人吃驚。
弗里曼真想找?guī)拙湓捄瓦@位老人說一說,讓他也高興高興,因為這趟旅行是這么令他愉快,可是他卻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如果開了口,他又會怎么回答呢?他原來對他是那么的不滿。就這樣沉默了很長時間,這時弗里曼終于憋不住了,他說:“我或許可以劃一會兒,讓這個孩子歇一會兒?!?/p>
“隨你?!倍蚰崴雇新柫寺柤纭?/p>
弗里曼和那個孩子換了個位置,可是不一會兒就后悔了,那兩支槳太重了,他劃船的技術(shù)又差,左邊的槳吃水總比右邊的深一些,這樣一來船就偏離了原來的路線,就像在拉靈車一樣,他笨拙地搖著槳,有時濺起不少水花,這使他感到窘迫。他注意到那個孩子和厄尼斯托就像兩只怪鳥,瞪著兩雙黑黑的眼睛,張著貪婪的喙,公然地盯著他看。他真希望他們遠遠地離開那座美麗的島,他拼命地向前劃著。盡管他的手掌已磨得起了泡,火辣辣地疼,但他的決心和努力已使得船行走得平穩(wěn)多了。這時他帶著得勝般的喜悅抬頭看時,他們的目光早已移開,那個孩子在看著水中的一根漂浮的稻草,那個導游在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
過了一會兒,他們似乎是對弗里曼已經(jīng)琢磨透了,聽其言,觀其行,認為他并不是個壞人。厄尼斯托開口說話了,但那腔調(diào)仍不太友善。
“人們都說美國很闊?”他說話了?!笆峭Ω挥械??!备ダ锫卮鸬?。
“那你也一定很闊了?”那個導游有點不好意思地又問道,銜著雪茄屁股的嘴角現(xiàn)出一絲微笑。
“我過得還可以?!备ダ锫卮鹫f,又老老實實地補充說:“不過,我是靠干活吃飯的?!?/p>
“對一個年輕人來說,那不是挺好的生活嗎?我的意思是他們總有吃的,而那些女人在家里還有許多神奇的機器,不是嗎?”
“是的,有不少機器?!备ダ锫f道。無中只能生無,他想。他也不得不問一些問題:弗里曼向那個導游講了一大套美國的生活標準,他說的是謀生,而不是指生活。不論他說些什么,都是值得這位意大利貴族一聽的。他希望他能聽得明白,可是一個人很難知道別人的需要與愿望的。
厄尼斯托似乎想起了別人和他說過的什么事,他盯著弗里曼看了一會兒。
“你也做買賣嗎?”他終于問道。
弗里曼琢磨了一會,答道:“我做一些公關(guān)一類的事兒?!?/p>
厄尼斯托這時把雪茄煙頭扔掉了?!皩Σ黄穑乙獑栆幌?,在美國干這類活的人能掙多少錢?”
弗里曼算計了一會兒,答道:“我個人平均每個星期掙一百美元,相當于每個月二十五萬里拉?!?/p>
厄尼斯托叨咕著這個數(shù)字,抬起手按住帽子,因為這時有一陣微風吹來。那個孩子的眼瞪得大大的。弗里曼滿意地偷偷地笑了笑。
“你父親呢?”說完,那個導游停了一下,觀察著弗里曼的臉。
“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他已經(jīng)死了,從前做保險業(yè)務(wù)?!?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8/xuel201615xuel20161502-5-l.jpg" style="">
厄尼斯托把那頂帽子摘了下來,以示尊敬,他的光頭沐浴在陽光之中。他們再也沒有說話,直到船到了小島。弗里曼為了鞏固這次可能的收獲,用帶有贊美的口氣問他是在哪兒學的英語。
“哪兒都學?!倍蚰崴雇写鸬溃鎺Ь胍獾匦α诵?。弗里曼善于利用每一個有利的風頭,他感到即使他沒有成為他的知心朋友,起碼已大大減輕了原有的敵意。這無論怎么說總是好的。
他們上了岸,看著那個孩子把船系好。弗里曼問厄尼斯托小姐在何處。這時這位導游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用手杖向上面的高臺一指。他那橫掃一片的指法,好像把半個島都包括進去了。弗里曼不希望他再跟隨左右,這太妨礙他與姑娘的會面。但是他從下面一直看到上面,根本見不到伊莎貝拉的影子,而這時厄尼斯托和吉亞考比卻已沒有了蹤影。弗里曼想,他們愛干什么就讓他們?nèi)チT。
他在上臺階時,不斷警告自己,一定要小心謹慎地行事。每上一層臺階他都向四周看一看,然后才跑上另一個,帽子已經(jīng)摘了下來握在手里。在一堆花叢旁,他看見了她,他猜想她很有可能在這個地方的。她一個人在宮殿后面的花園里。她坐在一個古老的石凳上,旁邊是個大理石噴泉,它的噴嘴安裝在一些頑童造型的塑像的嘴里。那些雕像在柔和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他看著她,那張可愛的臉,如雕塑的一般,輪廓分明,又不失女性的柔美。那雙黑黑的眼睛流露出憂郁的神情,秀發(fā)在頸后松松地綰系在一起。弗里曼感到一陣心痛,一直痛到因劃槳而起泡的手指。她穿著一件紅色亞麻上衣,色調(diào)十分柔和,看上去十分優(yōu)雅,下面是一條修長的黑裙。褐色的腿上沒有穿襪子,消瘦的腳上穿著一雙涼鞋。當弗里曼走近她時,步子緩慢,盡量控制自己不邁大步,而她把一綹頭發(fā)向后面一攏,那個姿勢真是美極了,但也令他傷感,因為這個姿勢一下子就消失了。盡管在星期天那個令人神往的夜晚,弗里曼曾產(chǎn)生過那種不屈不撓的精神,但當他目睹這一姿勢的消失時,也不禁想到她是不是也會如曇花一樣,稍縱即逝呢?這個島是不是也只是個幻象?轉(zhuǎn)瞬之間就化為烏有呢?是否那些他所經(jīng)歷的而又進入他頭腦的各種事情,無論是好的,壞的,令人厭煩的事情也是如此呢?是不是他的今天或明天也完全是一場幻覺呢?所以,當他向她走去的時候,他小心翼翼,生怕她幻影般倏然而逝,直到她站起來并把手伸向他時,他才真正充滿喜悅。
“歡迎你來?!币辽惱f,她的臉紅了。她看上去很高興,而從她的樣子看,看到他又有些局促不安,很可能這都出于同樣的原因。他真想當時就去擁抱她,但是又感到不是火候。盡管他從她的出現(xiàn)中得到了一種滿足感,就好像他們早已彼此傾吐過愛情的戀人一樣,可他總感到她有些心神不定的樣子。他想(當然他不愿意這么想),他們實際上與愛情兩字還很遙遠。至少他們正穿過一種不透明的神秘區(qū)域而靠近愛情。但是情況常常如此,弗里曼這個不乏戀愛經(jīng)驗的人告訴自己。在成為戀人之前你們都只是陌生人。
他開始談話時用詞十分莊重?!皩δ愕男殴{我十分感謝。我一直盼望與你相見?!?/p>
她轉(zhuǎn)向?qū)m殿的方向?!凹依锶硕汲鋈チ恕K麄?nèi)チ硗庖粋€島上去參加婚禮。我可以帶你去宮里看一看嗎?”
聽到這話,他既高興又有點失望。因為此時此刻他并不想見到她的家里人,然而如果她要是能把他介紹給家里人卻是個好兆頭。
他們在花園里走了一會兒,然后,她拉著弗里曼的手,穿過一扇笨重的大門進入了巨大的洛可可式宮殿。
“你想看看什么?”
盡管他也曾走馬觀花地在這里看過,但現(xiàn)在有她領(lǐng)著,與她靠得這么近,他還是很高興的。弗里曼回答說:“你讓我看什么,我就看什么。”
她先帶他去了拿破侖曾住過的屋子。“拿破侖本人并沒有在這兒住過,”伊莎貝拉解釋道,“他在貝拉島上住過。他的兄弟喬瑟夫曾到這兒來過,也可能是波利娜和她的情人曾在這兒住過。誰也說不清楚?!?/p>
“噢,原來是個騙局?!备ダ锫f。
“我們常這么干,”她說,“這是個貧窮的國家。”
他們走進了畫廊大廳。她指著提香(1490?—1576)的畫,還有丁托列托(1518—1594)以及貝利尼父子三人均為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他們是威尼斯畫派的奠基人,父親擅長圣母像畫,二子擅長人物及風景畫以及宗教題材作品的畫,這令弗里曼目瞪口呆,可是當他們走到畫廊大廳門口時,她回過頭來不無尷尬地說畫廊里的這些畫多數(shù)是贗品。
“都是贗品?”弗里曼又一次震驚。
“是的,盡管這里也有幾幅是從倫巴第畫院拿來的真跡?!?/p>
“那些提香的畫也都是贗品嗎?”
“都是贗品?!?/p>
這讓他有些失望?!澳切┑袼苣兀恳彩勤I品?”
“大部分是贗品?!?/p>
他的臉沉了下來。
“身體不舒服嗎?”
“沒什么,只是我無法辨認真?zhèn)??!?/p>
“噢,不過許多仿制品也都相當漂亮,”伊莎貝拉說,“只有鑒賞家才能分辨它們的真?zhèn)??!?/p>
“我想我是獲益匪淺?!备ダ锫f。
聽到這話,她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他感到好多了。
但是這些掛毯是真的,而且很值錢,當他們走過長長的大廳時,她指著這些把夕陽斜照都隔在窗外的掛毯說。這些東西對弗里曼來說并沒有興趣。它們很長,從天棚一直垂到地板,都是藍綠色的山林景象圖案。其中有雄鹿,有獨角獸,有嬉耍的老虎,都在一幅圖案中,老虎把獨角獸咬死了。伊莎貝拉很快地走過這個大廳,帶著他走進一個以前他不曾來過的屋子,這里的掛毯的圖案更為昏暗。內(nèi)容是以地獄為題材的。在其中一個掛毯前他們停了下來,上面是一個受麻瘋病痛苦折磨的人,他從頭到腳都是膿皰,又痛又癢。他在用指甲撕撓,但是那癢痛似乎沒有止境。
“他犯了什么罪而遭到如此的懲罰?”弗里曼問道。
“他謊稱他會飛?!?/p>
“因為這個原因就下地獄?”
她沒有回答。這時大廳里已是十分昏暗了,他們離開了那里。
他們來到湖邊花園,就在停船的那個地方,觀賞著落日晚霞在湖面上不斷變幻的顏色。伊莎貝拉關(guān)于自己談得很少。她似乎總是心事重重的,而弗里曼雖然內(nèi)心里有很多想法,但未來卻是那么復雜多變,毫無定數(shù),也比較沉默。夜幕已降臨,一輪明月冉冉升起。伊莎貝拉說她得離開一會兒,說完就走到樹叢后面去了。當她再次出現(xiàn)時,弗里曼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她全裸著身體,但是還沒有等到他很注意地看到她如花似玉的后身時,她已浸入湖水之中,向筏子游去。弗里曼急于到近前去看看她,但思想很矛盾,不知是否能游那么遠,或是否會淹死(她這時已坐到了筏子上,在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雙乳)。他把衣服也脫下,把它放在樹叢后面,也就是她放她的那些衣物的地方。然后他走到水邊,邁下石階,走入溫暖的水中。他游泳的姿勢十分笨拙,他真恨自己不得不在她的面前丟人現(xiàn)眼。阿波羅·貝爾維迪輕微地受了傷。想到可能會在十二英尺深的水中淹死而十分痛苦,又想象她會跳入水中前來救他。不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以,他仍劈哩啪啦地向前游著。游到了筏子邊還有余勇可賈??磥硭偸前褑栴}看得太嚴重,有過強的憂患意識。
但是讓他失望的是當他拼命地游到筏子時,伊莎貝拉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他一看,她已經(jīng)又回到了岸上,正向樹叢走去。這時他心中有些不快,休息了一會兒。他打了兩個噴嚏,因為天已涼了下來。他又跳回水中,笨拙地游回湖岸。伊莎貝拉這時已穿好了衣服,手里拿著毛巾等候他上岸。當他跨上臺階時,她把毛巾扔給他,當他擦身子和穿衣時,她回避了起來。他穿好了衣服,她拿出一個大淺盤,里面有薩拉米紅腸、意大利熏火腿、奶酪、面包和紅酒。這些東西都是廚房送來的。弗里曼剛才游泳時的那股怒氣現(xiàn)在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這時飲酒消遣,享受浴后的清爽,心情很是愉快。蚊子不斷地侵擾,讓他不得不抓緊時間向她表白:他愛她。伊莎貝拉溫情地吻了他。這時厄尼斯托和吉亞考比來了,把他送回斯特雷扎。
星期一的上午,弗里曼不知該怎么打發(fā)。他醒來時許多記憶都一古腦兒地擁塞進頭腦,令他煩躁不安。有些是令人愉快和滿意的,有些則是一種負擔,讓人感到十分沉重。這些記憶噬咬著他,他也噬咬著這些記憶。他感到他本該把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做到精心安排和策劃。他想要和她說的許多話,結(jié)果才剛剛開了個頭兒,他就是這么個人。像他這樣,他們怎么能在一起從生活中獲得更多有益的東西呢?他很后悔不能快些游到筏子那兒,如果他要在她未離開筏子之前趕到那里,那會怎么樣呢?一想到這兒還讓他挺激動的。但是回憶總歸是回憶,你只可以忘記它,而絕不能改變它。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也很高興。他對他所做的感到驚喜:同她度過一個夜晚,彼此信任,那么近地觀看她的身子,還有她的吻,那種不言而喻的愛情承諾。他對她的欲望如火中燒,難以忍受。整個一個下午,他坐臥不寧,想她,不時地遙望湖水迷濛中的晶瑩的小島。到了晚上,他已心力交瘁,在不堪重負的往事回憶中入睡。
他躺在床上,一時還未成眠。他想,在這所有讓他困惑迷茫的憂慮之中,最讓人擔心的是一件事。如果伊莎貝拉愛他,就像他感覺的,她或者已經(jīng)愛上他了,或者不久就會愛上他,那么,以這種愛的力量他們就能所向披靡,無論什么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在眾多可能之中,他預想到一件難處理的事,并為此而不安,那就是她的家人。但是,在許多意大利人看來,這也包括意大利的一些貴族階級,都認為如果把女兒嫁到美國去那是件很理想的事,(不然為什么他們先派厄尼斯托去探探風頭?)有了這樣一個有利條件,事情就好辦多了。特別是伊莎貝拉,如果她是個獨立的女孩,而且十分渴望去美國,那就更是十拿九穩(wěn)了。不,最讓他擔心的是他向她撒的謊,說他不是猶太人。當然,他可以說實話,比如,她認識的是列文,而不是弗里曼,一個探險者。但那可能一切就都毀了,因為,這很清楚,她不想同猶太人打交道。不然,為什么她一開始就一針見血地問這么個問題呢?要么就是他不告訴她真相,讓她在美國生活一段時間之后再慢慢告訴她。那時她會發(fā)現(xiàn)作為猶太人是完全無辜的。一個人的過去,完全可以說,只是一種過去,它已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消失了。然而這種處理方法,如果她到時候難以接受,會引起反責。還有一種解決的辦法,那就是他曾考慮過多次的辦法:更名換姓(他曾考慮過改為列文,但他更喜歡弗里曼),然后完全忘記自己是猶太人的事實。這對他的家庭也沒有什么傷害,也不會讓他們難堪,因為他是獨生子,而且父母雙亡。有兩個表弟,一個住在俄亥俄州,一個住在托萊多,各自生活,互無往來。他把伊莎貝拉帶到美國以后就離開紐約,去其他地方。比如,舊金山之類的城市。到那里,沒人知道,也不會有人知道他的從前。要做好這一切細節(jié)的安排,再做其他的小小的改變。他得在結(jié)婚之前回去一兩趟,他對這已做好了準備。至于婚禮,那得在教堂舉行,他得抓緊做好安排。教堂每天都可以辦理這些事。一切就都這么決定了,盡管并非一切都盡如人意,但最不如人意的還是對他是猶太人這一事實的隱瞞(可是這一身份都給他帶來些什么呢?除了讓他頭痛,讓人看不起,再有就是令人痛苦的往事),因為他向一個他所愛的人撒了謊。乍看上去,謊言與愛情是那么格格不入,如冰碳同爐,令人痛苦,可是如果事情非如此不可,那也就只能如此了。
第二天早晨,他醒了。他頭腦亂哄哄的,那個計劃還有那么多漏洞,其可能性也大令人懷疑。他何時才能再見到伊莎貝拉?更不用說結(jié)婚了。(“何時?”他在上船之前曾悄聲問過,而她也曾含糊地許諾,“不久?!保┎痪檬菦]有盡頭的。給她去信也沒有回音,這使弗里曼十分沮喪。他問他自己,他是不是正在構(gòu)筑一個根本沒有希望的理想,在異想天開呢?他是否正設(shè)計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場景,也就是說,她給他的那種感受,未來和她在一起的可能性,等等?他正在想辦法來尋找點安慰不讓自己情緒低沉下去,這時有人在敲門。他想,一定是女房東,因為她常常為一些這樣或那樣的小事上來。但是讓他說不出高興的是來者竟是穿短褲的丘比特——吉亞考比,他手里拿著一個十分熟悉的信封。她要見他,伊莎貝拉寫道,兩點鐘在城市廣場乘有軌電車去蒙塔羅山,從那座山的山頂可以俯瞰這一地區(qū)的湖山全貌。不知他是否愿意賞光與她同去。
盡管這一上午他已不再焦灼不安,弗里曼還是在一點鐘就跑到了廣場。在那兒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等候著。她出現(xiàn)了,就像他的太陽升起了一樣,但當她向他走來時,他注意到她并沒有注視著他(在遠處,他能夠看到吉亞考比把船劃走了),她的表情很平淡,看不出什么。他一開始很在意這一點,但她畢竟寫信給他,他可以想象在她離開島之前會是如何地坐立不安的。他今天一定要在適當時機向她吐露“私奔”的打算,看她如何反應(yīng)。但是不管什么影響了她,她總是立刻把它擺脫開。她向他問候時面帶微笑;他希望得到她的嘴唇,可她卻禮貌地伸出一只手,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吻了吻,她立刻又把手抽回。她穿著星期天那身衣服,同一條裙子,同一件上衣。這著實讓他吃驚,盡管他曾揚言過不在乎世俗愚蠢的壓力。他們同其他十幾個旅游者一起上了電車,但他們倆單獨坐在前面的座位上。為了作為一種報償,她允許弗里曼握著她的手。他嘆了口氣。這個電車由一臺十分陳舊的機車牽引著,緩慢地穿過市區(qū)。上山時走得就更慢了。電車行駛了近兩個小時,隨著地勢越來越高,湖的全貌漸漸展露出來。伊莎貝拉除了不時指給他看一些地方之外,還是一聲不出,而且很拘謹。而弗里曼則是采取花落花開自由之的態(tài)度,沒有什么打算,也算比較滿意。這個旅途真是無盡無止。好不容易才到了山上,他們下了車,走過長滿野花的山坡,爬上山頂。盡管旅游者一伙接著一伙,山上還是顯得十分寬敞。他們站在山邊上,一切企圖、愿望都被放置一邊。在他們腳下,是連綿起伏的培多蒙和朗勃第平原,七座湖泊星羅棋布般地散落在平原上,湖水如鏡,但它們反射著誰的命運呢?遠處聳立的是白雪覆蓋的阿爾卑斯山。啊,他自言自語著,但很快又沉默下來。
“我們把這里叫做,”伊莎貝拉用意大利語說,“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塊樂土?!?/p>
“你該再說一遍。”弗里曼深為阿爾卑斯山的壯觀景象所動。她依次把那幾座白雪瑩瑩的山峰的名字報了一遍,從羅莎峰到蓉弗洛峰。望著這些山峰,他感到他好像長高了一頭,這時心中一陣沖動,要完成一件讓人們震驚的事業(yè)。
“伊莎貝拉——”弗里曼轉(zhuǎn)過身來向她求婚,但是她站在那里,和他保持了一段距離,臉色蒼白。
她用手劃一個緩緩的弧形指著那些山峰,問道:“那些山峰,那七個,看上去是不是像七扦枝大燭臺(猶太教修殿節(jié)所用的燭臺,現(xiàn)在為猶太教教堂的宗教象征物)?”
“像什么?”弗里曼有禮貌地問,他突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當他從湖中上來時,她曾看見他光裸著身子,想告訴她他在美國醫(yī)院按常規(guī)做的猶太教行割禮的手術(shù)的事情,但他沒敢,她可能也沒有注意到。
“就像七枝的枝形燈臺擎著七根白色的蠟燭,直聳云霄?!彼忉屨f。“是有點兒像?!?/p>
“你能不能看出圣母冠冕上鑲著珠寶?”
“倒像是王冠,”他附和著,“這全憑你怎么看了。”
他們下了山,來到水邊,下山時電車快多了。在湖邊,當他們等候吉亞考比劃船來接時,他發(fā)現(xiàn)伊莎貝拉的眼神有些不安的樣子,他知道她一定心中有事要告訴他。他還是急于要向她求婚,也希望她最后能說她愛他這樣的話。但她說:“我不姓黛爾·東戈,黛爾·東戈家族已離開這個島多年了。我叫伊莎貝拉·黛拉·希塔。我們只是負責照看這座宮殿。我父親、我弟弟還有我。我們都是窮人?!?/p>
“你們是看房人?”
“是的?!?/p>
“那么,厄尼斯托就是你的父親?”他的聲音提高起來。
她點了點頭。
“是他的主意讓你冒充別人的?”
“不,是我自己的主意。他一切都聽我的安排。他想讓我嫁到美國去,但必須是正正當當,明媒正娶的?!?/p>
“所以你就不得不冒充了?”他語氣有點尖刻地問。這讓他比預料的還更加不安,好像他早已知道會有這類事情發(fā)生。
她紅了臉,把頭轉(zhuǎn)過去?!拔乙膊恢滥愕那闆r,我想讓你多在這兒呆一段時間,我也好對你更了解一些?!?/p>
“你為什么不早這么說呢?”
“可能一開始我也沒有太認真。我只說些我認為你想聽的話。我想過一段時間我就會更了解你?!?/p>
“怎么更了解?”
“我也說不清楚?!彼哪抗庠谧穼ぶ哪抗?,然后又低下了頭。
“我并沒有隱瞞任何事?!彼f。他還想說點什么,但馬上警告自己還是不要多說的好。
“這也正是我所害怕的?!?/p>
吉亞考比已經(jīng)把船劃了過來,停穩(wěn)了等候著他的姐姐。他們長得真是相像極了,都是意大利那種深膚色的臉,兩只眼睛一副中世紀的那種神色。伊莎貝拉上了船,吉亞考比一只槳劃船,使船駛離了岸,到了遠處她還向他揮手。
弗里曼回到膳宿旅館,心里一團亂麻一樣,還有些隱隱作痛,可痛什么呢?在他的夢里,他想他本該早就注意到她的裙子和衣服是那么破舊,應(yīng)該比他看到的還要破舊,也正是這件事讓他惱恨。他把自己稱作是地道的傻瓜,是自己在編織著神話:弗里曼與一名意大利貴族淑女結(jié)為夫婦。他想離開這里去佛羅倫薩或威尼斯??墒切睦镉謱λy以割舍,他不能忘記他這次出來就是想尋找一個能值得同他結(jié)婚的女子。如果這種愿望變得復雜難辦,那只是他的過錯。在屋里呆了一個小時后,感到孤獨難忍,他感到他必須得到她,一定不能讓她從身邊走掉!可是,如果一個女伯爵突然變成了一個看房人,該怎么辦呢?她是天生的女王,管她是姓黛爾·東戈,還是別的什么!不錯,她是對他撒了謊,可他對她也不誠實。他們誰也不欠誰的,扯平了,這時他的心境平靜多了。他感到現(xiàn)在事情好辦多了,因為中間再沒有迷霧了。
弗里曼跑到碼頭,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船夫已經(jīng)回家去吃他的意大利空心面條去了。他想是否可以解下一條船,明天再付錢,這時突然看到一個人坐在岸邊——正是厄尼斯托,戴著一頂冬天才戴的帽子,吸著雪茄煙,手腕搭在手杖的把手上,下巴也伏在上面。
“你要用船嗎?”這位導游問道,聽口氣好像不太友好。
“非常想,是伊莎貝拉叫你來的嗎?”
“不是?!?/p>
他來這兒可能是因為她不愉快的原因,弗里曼這么猜測——也可能她哭了。這就是你的父親,盡管長得不體面,可是是個真正的魔術(shù)師。他揮舞著手杖,向上一指,砰地一聲給他的小女兒變出個弗里曼來!
“上來吧。”厄尼斯托說。
“我來劃?!备ダ锫f。他差一點沒在后面加上“爸爸”兩個字,但他還是控制住了。似乎厄尼斯托也看出來了,他笑了笑,但有點傷心似的。他坐在船尾,看著他在劃。
到了湖的中央,看到湖的四周被暮色包圍,弗里曼想到了“七扦枝大燭臺”這個詞,她是怎么知道這個詞的?他想,也可能是從書上或畫報上之類的什么地方吧。但是不論是從什么地方看來的,他這一晚上是不會再想這件事了。
當船到了對岸時,一輪慘白的月亮已經(jīng)升起,厄尼斯托把船系好,遞給弗里曼一支手電筒。
“在花園里呢?!彼檬终戎噶酥?,無力地說。
“不用等了。”弗里曼匆匆忙忙就奔湖濱的花園去了。那湖邊露在外面的樹根,就像老人的胡須一樣懸在水面上。手電筒不好使。但有月光,再加上他的記憶就足夠了。伊莎貝拉,上帝保佑她,正站在矮墻邊月光下的雕塑當中,這些雕塑有鹿、虎、獨角獸、詩人、畫家、持鞭的牧人、頑皮的牧羊女,都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
她穿著一身白色衣裙,就像個未來的新娘,可能就是用婚服改制成的。利用別人的舊衣服改一改再穿對一個窮困國家來說并不奇怪。他曾想為她買幾身時髦的衣服一定是很令人愉快的事。
她背朝著他,一動不動,但是他可以感覺到她胸脯一起一伏地呼吸。他摘下草帽向她問候,她才轉(zhuǎn)過身來沖他嫣然一笑。他溫柔地吻了吻她的唇,這次她沒有反對,也輕輕地還了他一個吻。
“再見了?!币辽惱p輕地說。
“和誰說再見?”弗里曼充滿溫情地開著玩笑說,“我來是要娶你的?!?/p>
她兩眼有些濕潤,看著他,然后輕聲地問:“你是猶太人吧?”在弗里曼聽來不亞于一聲響雷。
我為什么要撒謊?他想,她這么問就表示她是很愛我的。但他還是怕在最后的時刻又失去她。他有些發(fā)抖,但仍然仗著膽子說:“我說多少遍你才肯相信呢?你為什么老是問這么個愚蠢的問題呢?”他的頭皮都有些發(fā)麻。
“因為我希望你是猶太人?!彼亟忾_她的緊身胸衣的扣子,叫他注意看,因為他已經(jīng)如墮五里霧中,摸不清她的真實目的是什么。她袒露著胸,這真叫他驚呆了,它們實在太美了(這讓他回想起早先她就想讓他看一看的,但他游泳游得太慢,沒能及時趕到筏子那兒去),讓他大吃一驚的是就在細嫩的肌膚上烙著發(fā)紫的一些橫橫豎豎的條紋,是編碼數(shù)字。
“是在布痕瓦爾德(原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西南部的一個村莊,1937至1945年間德國法西斯曾在這兒建立過集中營,屠殺過數(shù)萬猶太人和反法西斯戰(zhàn)士)弄的,”伊莎貝拉說,“那時我還很小。法西斯分子把我們送到那兒,納粹干的?!?/p>
弗里曼痛苦地呻吟了一聲,被這種殘忍行徑所激怒,對這種褻瀆行為而震驚。
“我不能嫁給你,我是猶太人。我的過去對我很有意義。我十分珍視我以往所受到的苦難?!?/p>
“猶太人,”他喃喃地說,“你?唉,我的上帝,你為什么也瞞著我?”
“我不想告訴你你不愿聽的。我也曾想過可能你是——我只是希望,但是我錯了?!?/p>
“伊莎貝拉——”他喊道,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著,我,我是——”
他摸到她的胸脯,握著它們,親吻著,吸吮著;但她走進了雕塑群,當她已快消失在霧靄之中時,他還呼喚著她的名字,弗里曼擁抱著月光下的一座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