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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子里的臉

      2016-09-29 10:35:35馬金蓮
      回族文學(xué)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海魚王老師鏡子

      馬金蓮

      1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這年早春的一天,有個人推開了一所山村小學(xué)校的門。他矮個頭,偏胖,不過胖得比較勻稱,所以整個體型看上去不難看,倒給人一種結(jié)實敦厚的踏實感。

      學(xué)校唯一的公辦教師馬一德喜歡背搭手,把一根教鞭夾在手指縫里,邁著不大不小的方步慢悠悠走動。那教鞭是一根拇指粗的竹棍子。當(dāng)初他問一年級小同學(xué)們,誰家有壯實竹棍找一個。孩子們爭相舉手。第二天幾乎每一個小手里都舉著一根經(jīng)過一番精心尋找和準(zhǔn)備的竹棍子。所有竹棍子在宿舍門口堆了一堆。老師不動聲色,從里面挑出又粗又光滑勻稱的一根來。準(zhǔn)備這根棍子的孩子有心,不僅用小刀把關(guān)節(jié)上的硬疤削光了,還在粗的那頭鉆了個眼兒,里面穿了一根麻葉擰的繩子。這就好,不光方便拿著打娃娃,打完了,回到宿舍還能順手掛到墻上的小釘子上去,免得急用的時候找不到。

      細(xì)節(jié)成就大事,竹棍子的主人動了這點心思,果然獲得了認(rèn)可。盡管馬一德沒心思問究竟是哪個孩子替老師想得這么周全,但是這一點兒也不影響那孩子的好心情。當(dāng)老師舉著棍子懲罰同學(xué)們的時候,他盯著那棍子定睛看,心里肯定會生出些不為人知的得意。從此這根竹棍子就成了體罰大家的最好刑具。另外那些落選的竹棍子,自然成了馬一德寒冬時候生爐子的火引子。

      王向初來的時候,馬一德手里提著那根已經(jīng)磨得光溜溜的教鞭,因為日復(fù)一日地抽打孩子們的掌心和腦袋、耳朵,還有腿腕子,這棍子其實已經(jīng)蘊含著一股隱隱的殺氣。某幾次它還撕爛了幾個調(diào)皮孩子的肉,血冒出來,染在了棍子上。所以現(xiàn)在的棍子上,那一層烏油油的東西,真難以說清究竟是常年在掌心中磨損出的包漿,還是干枯的血痕。

      請問,你是南臺小學(xué)的馬一德校長嗎?王向站住了,這樣問道。其實他已經(jīng)能確定,十有八九這個瘦高個兒就是馬校長。因為院子里除了幾十個孩子,就這一個大人。來人的目光壓得很低,給人感覺他天生就具備一種謙遜低調(diào)的風(fēng)格,這種風(fēng)格給他的外貌添了一點老實,老實中還蘊含著那么一些木訥。他一邊交談,一邊有些遲疑地轉(zhuǎn)動著目光,將校園內(nèi)的環(huán)境大致掃視了一遍。

      不錯,我就是馬一德,你是?馬一德依舊是兩手背后,但是他悄然握緊了身后的那根教鞭,他預(yù)感到事情不好,可能是自己隱約擔(dān)憂的人找上門了。自從他擁有這根教鞭以后,和他相好了近五年的女人那里出狀況了。他每年偷偷為她買衣服鞋襪首飾潤臉的,花的錢能占到他工資的十分之一。不過這筆錢他掏得心甘情愿,誰叫她那么水靈呢,簡直不像這黃土高原干枯山溝里的女人。這里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是一張布滿褐色斑點的臉,風(fēng)吹日曬,艱苦勞作,三十歲的女人像四十歲,四十歲的就是五十歲,五十歲的女人已經(jīng)完全是老太婆了。大家一個個不是滿臉褶子,就是干樹皮一樣枯瘦。唯有這個女人例外,深山里出了朵俊牡丹,她圓盤大臉,白倒不是特別白,但是嫩,掐得出水來。好處還不僅僅在那一張誰都看得見的臉上。馬一德覺得她就是個生來勾引人的狐貍精,嘗一回,就叫你忘不了那味兒。他就寧可忍痛把一年的十分之一工資搭進去,也是心甘情愿。

      問題出在他們之間某次見面時隨口說的幾句話上。馬一德跟女人在枕頭上作了保證,保證只要自己這輩子能一直端著國家的飯碗,他工資的十分之一就永遠(yuǎn)愿意花在女人身上,而且份額將隨著工資的上漲而為她上漲。這已經(jīng)是他最大的讓步了,還能叫他怎么辦?難道真離婚了再娶她?那不可能,他的兒女都已經(jīng)念書了,離了再成一個家,再生孩子,這份折騰他受不起。他們沒有地方幽會,只能在學(xué)校的小宿舍里。她總是來找老師問她孩子的學(xué)習(xí)情況,來了兩個人就鉆進小宿舍。時間不敢長,總是有不懂事的娃娃跑來打報告,這事兒那事兒。另外還怕他老婆聞聲趕來。好歹他是一個教師,這事兒要是撕破了臉鬧,問題會很嚴(yán)重。那次兩個人激動,女人抱著他說要離婚,跟自己男人一天也過不下去了,他以前也就是罵幾句,現(xiàn)在倒敢動手打上了。她來學(xué)校一回,他打一回。他心里忽然對這女人有些歉疚,有些疼愛,說離了好,離了咱倆過。

      這就是個耍話,耳鬢廝磨的時候隨口冒出的一句耍話,壓根就沒有從腦子里過。馬一德說過就忘了,可女人當(dāng)真了,回去和男人鬧,鬧得雞飛狗跳的。兩個人在氣頭上真的跑到鄉(xiāng)政府把離婚證扯了。男人一氣之下外出打工去了,女人天天來纏馬一德。馬一德這才發(fā)現(xiàn)問題嚴(yán)重了。他也是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真的一點都不想娶那個女人,勾勾搭搭地相好可以,真要離了現(xiàn)在的老婆,再去娶她,那等于是踩碎了一片瓦,再用另外的碎瓦片湊一個家。馬一德開始躲。可是世界就這么大,他能躲哪里去?他被一份工作拴著,哪兒都不能去躲。馬一德心里煩,脾氣越來越不好。

      王向猛不然到學(xué)校里問馬一德是不是馬一德,嚇得馬一德臉都綠了。相好的糾纏他沒有結(jié)果,她放出了狠話,說要叫上娘家的幾個兄弟來,好好拾掇一下這個沒有人味兒的馬一德。馬一德把王向當(dāng)成了相好的娘家的兄弟。他趕忙看來人身后,校門口沒有跟進來的人影,他再將王向身形打量一下,確定就算這個人動手,自己也不用怕。他矮,估計不是自己對手。

      王向忽然伸出一只手來,馬一德愣了愣,有些僵硬地把手伸過去。王向握住了搖一搖,孩子們早就圍過來看稀罕,他們看到這兩個大人握手的樣子又新鮮又別扭,像什么呢?像課本上毛主席和朱德握手的情景。

      后來孩子們就都知道了這個人叫王向,是他們學(xué)校新來的老師。

      2

      王向老師來的時候我不在,那天我頭疼,沒去學(xué)校念書。我們家離學(xué)校太遠(yuǎn)了,翻過一座大得能頂?shù)教焐系纳剑缓笤傧乱坏缽潖澋纳焦?,最后才能到溝畔那一片平地上的學(xué)校里,來去一趟又遠(yuǎn)又陡,常常跑得我們腳板疼。我不愛念書,學(xué)校遠(yuǎn)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們的馬進文老師不教書了,當(dāng)了十多年雇傭教師,實在沒轉(zhuǎn)正的希望,所以他干脆回去種地了。

      我們舍不得馬老師,他的離開讓我們每個人心里都充滿了莫名的憂傷,我們二年級七個女生悄悄躲在校園墻角的幾棵老柳樹下傷心。馬燕說,馬老師走了,我覺得念書沒一點意思了??陆鹈氛f,我看著馬一德越來越討厭了,為啥走的不是他,我們愛的老師走了,不愛的偏不走!馬秀蘭卷著大舌頭,甕聲甕氣說,我覺得馬老師對我們比親媽還好,他走了我學(xué)習(xí)肯定會下降。

      馬進文一走,全校三個年級暫時都由馬一德照看。從前我們調(diào)皮搗蛋只要在教室里,馬一德就不管,自然有馬進文管。自從馬進文一走,我們膽戰(zhàn)心驚的日子來了,只要看到馬一德老遠(yuǎn)背著手的身影大步從窗口滑過,我們的心就會在腔子里顫悠幾下。那光溜溜的竹棍兒抽在手背上、胳膊上、干拐子上,哪里都是鉆心疼啊。

      他本來脾氣不好,一個人管著三個班,脾氣更壞了,動不動就打我們,而且只要他碰上一群娃娃在一起鬧,他不問誰是真正的肇事者,他懲罰在場的每一個人,見者有份,人人挨打。所以這段時間我總是裝病,反正我小時候就有鼻竇炎,隔三岔五鬧頭疼很正常。我賴在被窩里哭著不起來,抱著頭直喊疼,大人又不能把我腦子蓋兒揭開來看究竟,所以只要我下了決心裝病,一般都會哄得我媽信以為真,答應(yīng)我可以在家緩一天。

      這天早晨我用被子蒙著頭聞著被窩里一夜工夫積攢出的臭味,正滿腦子謀算著今天該以什么借口裝病呢,馬燕進來喊我念書去。我們村里有互相結(jié)伴念書的風(fēng)氣,娃娃們一個喊一個,最后一大串,像被繩子連在一起的蒜頭,花花綠綠推推搡搡擁出山口。馬燕不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討厭她,我盼望她馬上滾開,不要破壞我的裝病計劃。偏偏馬燕不識趣,湊到我枕頭邊,口里帶著一大早就吃了洋蒜的臭味兒說,我們來新老師了,王老師,比馬進文老師還年輕,給二年級三年級代課。

      我一骨碌翻起來,新老師,真來了?那我得看看去。我忘了鼻竇炎。連續(xù)幾天裝病,躲在炕上熬日子,其實日子也不好過,也不敢跑出去耍,我覺得自己都在被窩里趴軟了,走路輕飄飄的。

      幸好我來得及時,今天是王向老師正式為我們上課的第一天。鈴聲響過,我們一個個貓在座位上,搬開書,眼珠子骨碌骨碌掃著窗口,望著講臺,望著那個人走進來,邁上講臺,放下教本和粉筆。我們的小臉兒都繃得緊緊的,都很緊張。好像不只是來了一個新老師那么簡單,而是我們這一班娃娃在集體娶媳婦,新媳婦娶進門了,我們做新女婿了,所以緊張,那根弦兒都要緊張斷了。緊張的同時,又很興奮,興奮就像大捧熱烘烘的氣,就浮在胸口上那個叫作咽喉的部位,真擔(dān)心只要我們管不住嘴,稍微一張口,那熱氣就會嘩啦啦沖出口,沖進空氣里,變成嘩啦啦的笑聲。

      我們太高興了。自從我們進入這所村小,我們學(xué)校就沒有來過老師,馬一德和馬進文陪著我們過了一學(xué)期,又一學(xué)期。我們從來沒有奢望過有一天來一位新老師,這種新鮮感,讓我們集體狂喜。新老師果然不一樣,王老師第一節(jié)課沒有上枯燥的課文,也沒有教算術(shù)。他叫我們互相認(rèn)識,他先說他姓王,叫王老師,以后大家喊他王老師。然后他讓我們一個一個站起來介紹自己。那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回答問題是要舉手的,還要站起來。我們從前都是一窩蜂地亂嚷嚷,誰的嗓門亮老師就夸誰。王老師說,一個一個輪著來,挨到誰請誰站起來,把自己介紹一下,回答完了就請坐下。

      注意到了嗎,他用了一個新鮮的詞兒,請,他對我們一幫毛孩子說請。那一刻我們都想笑,就像有人忽然把一把干塵土揚進了每個人的領(lǐng)脖子,癢酥酥的,就想笑,就像撓癢癢。但是全班十幾個娃娃,沒有一個笑出來的。我們回味著那個字,有點奇特有點神圣的字,請。

      第一位同學(xué)請你介紹一下你自己。

      第一位同學(xué)是我。

      我傻乎乎地發(fā)呆,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十幾雙眼睛齊刷刷落在我身上,我覺得我的頭一瞬間變得有我家的狗糞籠子那么大,重得簡直要壓斷我這細(xì)拐拐的小脖子。

      你先要站起來。

      他走下講臺,站在我面前。

      我慌亂中看到他眼睛里有笑意。淡淡的輕松的笑意。那一刻我忽然不緊張了,冷靜了下來。我雙腿蹬直,站得直挺挺的。

      你叫啥名字?

      馬小燕。

      幾歲了?

      十歲。

      家在哪里?

      扇子灣。

      你大叫啥?

      馬存。

      現(xiàn)在你把這些連起來說一遍。

      我眨巴眨巴眼睛,我其實不笨,就很流利地復(fù)述起來。你叫啥?馬小燕。你幾歲?十歲。你家在哪?扇子灣。你大叫啥?馬存。

      我說得干脆利落,一點都沒有磕巴,也沒有中斷。

      沒人笑,因為同學(xué)們和我一樣還沒有真正明白這究竟是咋回事。

      第二位是柯金梅。她和我一樣直挺挺站著,開始了自問自答,你叫啥名字?柯金梅。幾歲?十歲。家在哪里?扇子灣。你大叫啥?柯進功。

      第三個孩子和我們一樣,第四個,第五個……我們十幾個人無一例外地用這種奇特的方式挨個兒把自己介紹了一遍。

      王老師終于憋不住咧開嘴笑了,腿一彈蹦上講臺,說還不錯,我們算是認(rèn)識了。窗外傳來拖得長長的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聲,那是馬一德在用一個鐵棒子敲擊掛在屋檐下的一個鐵環(huán)。我們覺得馬一德真是壞得不能原諒,為什么這么著急打鈴子呢,難道就不能再遲上半個小時?

      王老師下課走了。我們的教室里沸騰了。男同學(xué)首先起頭,沖著自己心里有一點點喜歡的女同學(xué)起哄,你叫啥?馬燕。你大叫啥?馬文林。女同學(xué)不甘心,也跟著起哄,你叫啥?李有世,你大叫啥?李旦。

      我們來自不同的村莊,平時并不知道所有同學(xué)的家長名字,這一來大家都記住了對方的家長叫什么,互相笑嘻嘻喊著對方家長的名字,好像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亂紛紛的,恨不能把教室的屋頂給掀了。

      我們興奮地議論著新老師。有人說他嘴巴大,牙齒白;有人說別看他總板著臉,其實很愛笑的,只是笑的時候不那么明顯;有人說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他家在七隊哩,他親兄弟在三年級,叫王明;還有人說他早年上了新疆,最近回來了,他念過書,所以就來教書了;還有人說他有一兒一女,回來了跟爺爺奶奶一家子一搭過日子呢。我們也不知道掌握并快速傳播這些信息有什么實際的意義,反正我們就是高興,就是想聽,想說,想表達一種內(nèi)心膨脹的喜悅。

      王老師從馬進文老師走后停止的那一課開始教起。我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把親愛的馬進文老師給忘了,完完全全地忘了,忘了馬老師拿著教鞭打我們手心的樣子,忘了他氣急了喜歡對著某個娃娃的臉忽然吐一口口水,以示最大的憤怒。王老師懲罰我們的方式是打臉,拎起書,拿書脊梁骨對著我們的臉忽然就呼啦一聲扇過來。他很少扇女同學(xué),被扇的還是男娃娃居多。

      學(xué)校除了三間教室,還有一間很小的房子,那時候我們不知道那叫辦公室,我們喊它老師的房子。從前老師的房子總是把門緊緊關(guān)著,我們沒事很少去門口窺探,我們怕馬一德的教鞭。王向卻要求我們常去他房子里,有問題就去問,多問才能多懂。我們就真的去了,三五個人,拉拉扯扯猶猶豫豫在門口轉(zhuǎn)悠,不知道老師說的算不算數(shù)呢,進去不知道他會不會生氣?最后傻大膽的柯金梅推開了門。

      他沒有罵,但是講完題后給我們提了建議,說以后進老師的房門要喊報告。老師說了請進,才能進,這是起碼的禮貌問題。我們面面相覷,你看著我瞪得桃核大的眼睛,我望著她一圈圈擴大的瞳孔。我們不知道什么叫禮貌問題,我們也不知道這報告怎么喊。

      他讓柯金梅給我們示范。他先站在門口,雙手下垂,嘴里忽然喊一聲,報告!聲調(diào)拖得很長,陡然喊出來,嚇了我們一跳??陆鹈繁锛t了臉,最后豁出去了,兩個手提一把就要溜下胯骨頭的松緊褲子,鼓足了勁大喊一聲,報告。

      把我們?nèi)堑脟W啦啦都笑。睡在炕上的馬老師被驚醒了,他一骨碌翻起來,揉揉眼睛,彎下腰對著門口那面墻刨幾把壓亂的頭發(fā),哼著歌兒背搭手出去了。我們才發(fā)現(xiàn)門口那面墻上多了一面鏡子??隙ㄊ谴┮络R上卸下來的一片鏡,不規(guī)則,看樣子當(dāng)時穿衣鏡的鏡子破了,就把殘余的部分拿來釘這里了,五個小釘子,從五個不同的方位釘在白灰磚頭墻上,將那面勉強可以看作五邊形的鏡面卡住固定在墻上。我們都注意到那面鏡子了。幾個人的眼珠子骨碌碌偷著看,恨不能把這間小房子里的邊邊角角都裝進眼睛里來。這間小小的房子對于我們來說很有吸引力,它比我們的教室小,干凈,整潔。我們的教室,一茬一茬的娃娃在里頭念書,它已經(jīng)破舊得像件爛棉襖,爛得一個勁兒掉棉花穗子,這間小房子就是和棉襖一起縫出來的,但是至今還保持著嶄新的緞面繡花緄邊和盤扣的小裹肚兒,打量著它,能讓我們通過它去想象那幾間大教室剛開始修建成的模樣。

      這間小房子里還有鐵環(huán)、籃球、皮球等可以玩耍的東西,就丟在桌子底下躺著呢,我們想耍,馬一德老師不給,他怕我們弄壞了。那我們近距離地看一看也是很能解饞的。還有高高的辦公桌子,和我們的書桌不一樣,上面的油漆好好的,一片都沒掉,桌面上也沒有小刀小鋸子弄出來的一道道傷痕和一些罵人的臟話,桌子上的墨水瓶里插著蘸筆,老師就是用蘸筆給我們閱作業(yè)的,本子上那一個個紅紅的對勾和一個個大大的紅叉,還有好看的五角星就是用這種長脖子上露出一個大大的鐵嘴的筆蘸著墨水畫出來的。

      我們還不是用鋼筆寫字的時候,等到了三年級大人才會給買墨水和鋼筆。但是我們很早就已經(jīng)向往用鋼筆的那一天了。趴在桌子拐角下望著桌子上靜靜挨在一起的那幾個墨水瓶,我覺得那里面藍(lán)的水、紅的水,都在閃著夢一樣的薄光,我的眼睛映在瓶子身上,在一眨一眨地動。

      老師房子的墻上白灰泛著一層溫暖的黃,不像我們教室,只有在最高的屋頂上才能隱約看到一抹殘余的白灰,只要是踩著桌子能夠上的地方,沒有一處墻面是白色的,被一茬一茬的學(xué)生娃涂抹得一片灰黑。

      王老師在講題,只有柯金梅一個人用心聽。其實那道題我和馬燕早就會做,我們之所以跟柯金梅裝作不會做,叫她帶頭來問老師,我們只是想乘機進到老師的房子來??陆鹈飞岛鹾鯇P穆犞v,我和馬燕已經(jīng)把這屋子打量了好幾個來回。水桶在屋角,蓋著一張報紙,炕是扯爐子,炕裙是一圈兒教學(xué)掛圖圍成的,上面畫著大大的七星瓢蟲圖案。那七星瓢蟲好可愛啊,身子又大又圓潤,紅艷艷的。

      問完題一出門我們就為幾個問題爭論起來。馬燕說那個鏡子是馬一德釘?shù)摹N艺f絕對不是,馬一德愛打扮我們都知道,但是那鏡子釘?shù)煤艿湍銢]看到嗎,馬一德照鏡子的時候要彎一下腰才行。按個頭來說,肯定是王老師釘?shù)?,王老師是矬個子嘛,釘太高他看不到自己的臉,照鏡子可不就是為了看到自己的臉,難道他只是為了看到頭發(fā)梢子?馬燕堅持說她好像很早就看到過那面鏡子??陆鹈繁晃覀兂车貌荒蜔┝耍f你們笨死了,去問李海魚啊,他肯定曉得。對啊,咋就忘了李海魚呢,去問李海魚肯定錯不了。

      于是我們跑到三年級門口扒著門縫看李海魚。我們不敢喊李海魚出來,因為我們沒有拿得出手的理由啊。他不是我們誰的哥,也沒有親戚關(guān)系,也不是我們一個莊里出來的。李海魚我們不熟,我們是女娃娃,不能隨便喊一個男娃娃出來,會被大家一吼聲地安上一個搞對象的罪名,然后當(dāng)作大笑話到處流傳。尤其那些三年級的娃娃很討厭,動不動就把男女生之間的私自接觸喊成搞對象。

      最后還是柯金梅膽子大,她厚著臉皮沖李海魚擺手,李海魚就放下筆出來了。一看是三個二年級的女生齊刷刷等著他,李海魚的臉紅了,不過不能否認(rèn),李海魚紅臉的樣子很好看,好看得我都不敢看了,趕緊低頭去看腳。他沒穿鞋,光腳板子又大又丑,和他的臉不般配。你曉得老師房子里那個鏡兒啥時候安的?柯金梅開門見山問。李海魚懵了,一個光腳板踏著另一個光腳板,曉不得,我沒注意。

      連李海魚都沒注意,那我們肯定找不到另外一個能把事情說清楚的人了,因為李海魚是課代表,他一直進出老師的房子抱作業(yè)本,跑操的時候他脖子里掛著哨子吱兒吱兒吹,把我們的步子吹亂,又吹整齊,他都沒注意那面鏡子什么時候安上去的,那就沒必要問別人了,除非去問老師??墒钦l敢呢,這么沒實際意義的問題,難道我們敢敲開門一本正經(jīng)當(dāng)一個難題去問老師?傻大膽柯金梅也不敢。

      后來這個問題就不是問題了,因為有一次我們親眼看到王老師在對著鏡子看,當(dāng)時是中午時間,附近的娃娃都回去吃飯了,我們這些家遠(yuǎn)回不去的只能啃自己帶來的干糧,有時候?qū)嵲陔y以下咽,就去老師房子里要一馬勺涼水幾個人分著灌下肚子。我們幾個人鬼鬼祟祟來到門口,首先是看馬一德在不在。馬一德有個怪毛病,家就在學(xué)校隔壁,但是他往往回去吃了飯就返回來,然后在房子里睡午覺。他睡午覺我們最好還是不要打擾的好,他不喜歡被打擾。但是門開著,說明王老師在,我們就可以放心去向王老師要水喝了。

      為了不讓炕上的馬一德看見,我們蹲下去,矮著身子踮著腳尖,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挪得無聲無息,湊近門口,然后扒住門框斜著腦袋往里窺探。房里靜悄悄的,扯炕上被子拉開堆成一團,看不清馬一德究竟在沒在。我們扯著脖子一點點抬高視線,看到了王老師的腳和腿,接著是上身,然后是手和臉,他沒有看我們。他在看墻。墻有啥好看的?我們順著他的臉往上看,看到了那面釘在墻上的鏡子。確切地說王老師是在看鏡子,看鏡子里的那個王老師。他面對墻站著,右手里捏著一把木頭梳子,一面盯著鏡子,一面慢慢地梳。

      我見過女人照鏡子,我媽我二媽我姑姑她們都很愛照鏡子,尤其剛剛有了婆家定了親事的姑姑,清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洗臉梳頭照鏡子,對著鏡子往臉上抹粉,還把洋火根兒燒黑了對著眉毛畫。我父親也照鏡子,那只是要去寺里禮主麻之前,剛洗了大小凈,換了干凈衣裳,往頭上戴那頂六牙孝帽,他臨出門會對著穿衣鏡把帽子端端正正戴好,拍打一下前后衣襟,然后一邊咳嗽一邊甩著大腳板蹬蹬蹬走了。

      我沒見過哪個男人像王老師這樣照鏡子。真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臉離鏡子很近,再有一點點就貼到鏡面上去了。從下面看不到他的整張臉,只能看到一個略微肥胖圓潤的下巴,皮膚略微帶點青色,上面分布著胡子楂,那胡子分外粗硬,像刺根一樣扎出來。他抬起手,往頭上梳去,暗黃色的木梳,寬寬的梳齒,輕輕地劃過去,一大片本來斜披下來覆蓋在腦門上的黑發(fā)慢慢地往后倒去,露出一個寬厚的腦門來。王老師來我們學(xué)校的那一天就留著這種發(fā)型,不是那種流行在小青年中的長發(fā),他只是前額部分稍微長了一點,輕輕地落下來,把額頭遮住了一半。他頭發(fā)很黑,這種齊刷刷的黑發(fā)配上他的濃眉大眼,一點都不難看,相反,好像這樣的發(fā)型只適合他,出現(xiàn)在他臉上顯得無比好看。想不到王老師的黑發(fā)覆蓋下其實還有一個和下巴一樣寬厚圓潤的額頭。

      我們捂住嘴巴不讓自己發(fā)出一點點呼吸聲。王老師梳頭的動作那么溫和,比給我們上課和帶我們做游戲的時候都溫和,手腕軟軟的,梳子軟軟的,慢慢地劃過那一頭烏黑濃密的短發(fā)。看著這樣地軟,這樣地慢,我腦子里慢慢地浮上來一個最近才學(xué)的詞兒,溫柔。女人一樣的溫柔。對啊,我們的王老師照鏡子的時候,梳頭的時候,他像個女人。不,他比女人更像女人,比女人更有女人身上的味道。

      輕輕一抖,梳齒卡住了,頭發(fā)纏住了木齒。他忽然狂躁似的一扯,梳子飛揚,扯得整個頭皮動了一下。我傻眼看著,難道我看花眼了?剛才那一扯,我怎么感覺王老師的頭皮好像被揭起來了,分明整個頭皮忽然被扯得高出了好幾寸,還發(fā)生了一點錯位。這可能嗎?一個大活人的頭皮,會連同上面的頭發(fā)一起活動?

      當(dāng)然,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王老師繼續(xù)梳著頭,梳子在頭上輕柔地篦著,一下,又一下。可是為什么,我怎么感覺那種輕柔已經(jīng)變了,抬手很輕,等落下去,就變得很重很重,好像要把梳子往肉層深處嵌進去,把頭皮深處沒有長出來的頭發(fā)也刮出來梳理一下,難道梳子從抬起到落下的過程,是一個蓄積了力量的過程?每一個梳齒里都蓄滿了力量,我們看不見的力量,讓那把梳子變得很重,重得他都舉不起來了。他終于停下來,望著,有些深情,有些忘我,癡癡地望著,好像他和鏡子里的人有仇,不是一般的小仇,是血海深仇。他想把他從鏡子里揪出來。他抓不出來,他只能一遍遍艱澀地梳著頭皮和黑發(fā)。

      我忽然有點冷,悄悄沖身后擺手,等溜出幾步,就快步往遠(yuǎn)處跑,奔跑中有一種奇怪的念頭在心里飄蕩,我就是很渴很渴,也不能在王老師那里要水喝。我朦朦朧朧覺得王老師這時候肯定不希望我們?nèi)ゴ驍_,要是被他發(fā)現(xiàn)我們在窺探,他可能會生氣,不是一般的生氣,而是很生氣很生氣。

      從前柯金梅是我和馬燕鄙視的對象,因為她學(xué)習(xí)差,身子笨重,腦子也不夠靈活,常常是我們捉弄的那個人。現(xiàn)在我們不欺負(fù)她了,有時候還得巴結(jié)著,因為只有柯金梅永遠(yuǎn)有弄不懂的難題需要去老師房子里問,她還敢?guī)ь^打報告。我和馬燕是伴兒,我倆很樂意跟著柯金梅去問題。有時候柯金梅也不笨,有一回她瞪著白白的眼仁問我們,這么簡單的問題,我都會,難道你兩個不會?我咋覺著你兩個在耍弄我哩。

      嚇得我和馬燕咬指頭,不敢笑,趕緊巴結(jié)柯金梅。漸漸地,去老師房子里問題的不僅僅是我們,大家都會去了,三年級的同學(xué)更是常去,尤其那幾個大個子女生。她們梳著粗粗的麻花辮子,頭發(fā)上別著紅卡子,說說笑笑去問題,打報告的聲音脆生生的,那個響亮,好像她們比我們高了一級就高了好幾個臺階一樣,那高傲的神態(tài),真是讓我們自嘆不如,從心里生出一種自卑來。

      從前馬一德喜歡總是把房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們很少能從門縫里窺見屋內(nèi)的情景。王向改變了這個現(xiàn)象,他喜歡開著門,沒有掛門簾的單扇黃漆木門,敞得大大的,一把火鉗子叉開了兩條腿,像一個人的身體一樣撐著門,不叫那個掉扇子的門跑回去。

      王老師喜歡當(dāng)著我們的面閱作業(yè),他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旁邊是墨水瓶,他掀開一沓本子,一個一個往下閱。每當(dāng)這時候我們就呼啦啦擁過去在面前圍一圈兒,我們看著老師閱,誰要是全部做對,紅筆很愉快地畫一個對勾,再畫一個,畫滿篇,最后在落款上畫一個方方正正的五角星。得了五角星的人會當(dāng)場得到同學(xué)們贊慕的目光,心里美滋滋的,說不出的高興。要是誰出了錯,老師就喊他上前,用筆尖點著錯誤的地方,問他哪里錯了,現(xiàn)在知道怎么改正了嗎,點點頭,知道了。老師叫他拿著本子修改,修改完再拿來。我們發(fā)現(xiàn)王老師從不在錯題上打叉,不像別的老師只要錯了就打上一個大大的紅叉,好像用一把刀把一個人從中間狠狠地橫劈了,紅色就是赫然噴出的大團血液。王老師連最小的叉兒都不打,他只用紅筆把出錯的地方輕輕拉出下劃線,叫你拿去修改,直到改對為止。

      3

      王向老師很快就跟過去的馬進文一樣了,他承包了二年級和三年級,只有一年級的二十幾個娃娃由馬一德帶。馬一德又像過去一樣地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了,今兒騎著車子去跟集,明兒為家里套牛耕地,后天又被人請去當(dāng)媒說親,總之馬一德很忙,忙的事大半和教書扯不上關(guān)系。

      馬一德出去的時候,往往王老師正帶著我們念課文,他一把推開門,朗聲說,啊,我有個事情。聲調(diào)往后拖了一點,但不像女人家說話那么夸張?;匚端穆曇?,是在跟王老師打招呼呢,我有事要出去了,學(xué)校你看著。他沒說娃娃你也順帶看著,可是王老師上完我們的課,就去一年級轉(zhuǎn)一圈兒,有時候布置一點作業(yè)叫他們寫,有時候把娃娃全部放出來,在院子里寫字。

      校園的地面用黃土鋪得平展展的,上面干凈、白亮,蹲在上面用煤棒兒寫字可舒服了,大家整整齊齊挨著蹲一排,每人在自己視力范圍內(nèi)畫一個方塊兒,字就寫在方塊里,寫滿一行,再畫一行,一行一行往下排,最后一直能排到南墻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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