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穎斐
二叔包了一大包核桃,讓回老家看望奶奶的父親給我?guī)Я嘶貋怼?/p>
那核桃與平日里市場上買來的核桃不同,個頭更小些,果肉也不是很飽滿,有的果肉邊緣發(fā)黑,口感差,微苦。可我知道,這到底是不同的,它們在我心中更香更甜。
許是年齡漸長,我變得越發(fā)沉默了,但憶起童年往事,心中還是充滿了歡喜,歡喜中卻又摻了些悵惘,有了一種甜蜜的哀愁。
奶奶家的后院里有一棵核桃樹,樹葉茂密青翠,它于春日里抽枝長葉,到夏天便能遮蔽半個院子,灰棕色的樹干粗壯結(jié)實,樹身微斜。因著涼快易爬,它自然成了我們姐妹幾個閑暇時戲耍的好去處。我力氣小,不靈活,每每看著姐妹們爬樹時身輕體健,上下自如,心中羨慕又懊惱,好在她們找了個不高不低的樹丫,幾個人合力,有的扯住我的胳膊,有的托起我的屁股,硬是半推半拽地把我拉上了核桃樹,于是我們在樹上快樂地玩起來。
有時我們唱歌,沒有詞,只是胡亂哼著,此時有鳥雀嘰喳,幫著定調(diào);風(fēng)從遠處掠來,一陣又一陣,肆意張揚。鳥與樹與風(fēng),再加幾個孩子,倒也盡興。
有時我們并不言語,只望著一墻之外的土路出神,想些小小的心事。風(fēng)鬧得歡,由它鬧去,葉子噼里啪啦地拍在臉上胳膊上,也不覺得疼。老樹終于急了,搖落一顆顆綠色的核桃,砸醒發(fā)愣的人,于是我們又笑鬧開了:坐在低處的縱身躍下,爭著撿那落下的核桃;坐在高處的斜著眼很不屑,一邊咕噥著如何瞧不上落地的核桃,一邊貓著腰抓緊樹枝,揚起胳膊夠那更高處的綠果兒。
沒有本領(lǐng)的我只是笑坐著,當(dāng)一個安靜的“強盜”,打定主意觀察上面和下面的伙伴哪個手快先得到核桃,便搶哪個的核桃。其實我也不必搶,上面的二妹膽大心細,摘了五六個分與我們,這下皆大歡喜了。我手里捂著一個小小的核桃,果把兒上還留著剛擰斷時溢出來的清香,像青草味兒。以前有一次我好奇,加上嘴饞,啃過核桃的青皮,麻絲絲的帶著澀,如今便不敢下嘴了,只是寶貝似的,兩只手換著捂。
大姐叫我們吃飯,不知誰先帶頭吆喝了一聲,我們便一齊下了樹,往屋里跑。先去西房,打開放著被褥的衣柜,把各人的核桃拾掇到袋子里,然后掀起上層的被子,塞進去捂著,最后輕輕合上柜門。姐妹幾個交換一下眼神,嘻嘻哈哈一陣笑,這才去廚房吃飯。大人們坐在炕上高談闊論,我們拎著搪瓷碗,胡亂夾幾筷子菜,抬腳走出來,坐在門邊的臺階上吃,臺階沁涼沁涼的,坐著很舒服。
想來我有5年沒回過老家了,若是舊時離家多年的落魄詩人才子,吃著這兒時與伙伴無數(shù)次美美地分享過的核桃,憶起那一份再也無法尋回的稚氣與純真,沒有不落下思鄉(xiāng)淚的吧?我也只是比他們好一點吧,想到家鄉(xiāng)我并沒有落淚,只是默默地吃著核桃,想著近年里從父母口中聽來的老家里的事。奶奶已經(jīng)糊涂了,怕是不記得我了??晌曳置饔浀妹恳淮坞x別時,她都扶著門,用干枯的手指頭摳住門框,巴巴地望著我們離去,死死地瞅著,低聲地哭著。
心里像腌了一壇梅子,回憶起往事就泛著酸。想起歸有光的《項脊軒志》,我一個女兒家,并無他的“亡妻”之痛,但我有一直記掛著的核桃樹,就讓那一樹綠綠的核桃記住我的童年時光吧?,F(xiàn)在那棵核桃樹又如何呢?定是像歸有光園里的那株紅砂枇杷一樣,“今已亭亭如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