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文道
豆腐的美學
文/梁文道
一說到“淡”這種奇怪的味覺,很容易就會聯(lián)想到豆腐;而一提到豆腐,有朋友就開始爭論,日本人要比中國人更懂得鉆研豆腐。且看名店奧丹,300年的歷史,傳承了十二代。一坐進去眼前是幽靜的池塘、青翠的樹陰,食客們就以修禪的心情在茶室里品嘗純豆腐宴。全中國有哪家餐館能像奧丹這般,專心一志地只賣豆腐呢?
再說下來,我們又會發(fā)現(xiàn)日本人對待豆腐的態(tài)度好像的確比中國人來得嚴肅。先別說有許多也是祖?zhèn)髁瞬恢嗌俅拇髱熋钞吂М吘吹刂圃於垢?,光看豆腐弄的菜式,他們也往往以豆腐為主角;不像中國菜,豆腐通常用來擔任吸味的配角,自己卻總是無法獨當一面。
例如夏天以豆腐做的中式開胃涼菜,最普遍的大概就是皮蛋豆腐。沒有人能夠否認豆腐和皮蛋的搭配的確是一絕,但是皮蛋本身的味道何其濃烈,豆腐在這道小菜里怎樣也搶不過皮蛋的風頭。反觀日本,夏天最常見的就是一色“冷奴”,除去偶爾配著吃的西紅柿素菜和可下可不下的木魚絲等配料,柔滑到可順喉咽下的冰涼“絹豆腐”就是惟一的重點了。
“冷奴”,光聽名字就誘人,簡單的涼豆腐在日本竟有這么美妙的名字,令人不得不佩服。但只要查查書,就會發(fā)現(xiàn)“冷奴”的詞源并不很雅。話說“奴”本是日本武士中最低級的階層,武士大名們出巡的時候雖然走在隊伍最前,但其實連配劍的資格都沒有。這些侍從般的武士衣袖上印有一個白色的方塊,看來有點像豆腐,而實際上這群“奴”也真愛吃不怎么需要料理的涼豆腐,所以日本人干脆把涼豆腐叫做“冷奴”。
你看,光是一個名字就能在異文化間引起美麗的誤會。所以日本人豆腐吃得比中國人精,進而以為日本人在“淡”的味覺美學追求上也要比中國人優(yōu)越,也是個有待斟酌的判斷。且以兩個極端的例子對比說明。
金庸小說《射雕英雄傳》里的黃蓉精通廚藝,她曾以一道“二十四橋明月夜”為郭靖向洪七公騙來一式降龍十八掌。這道菜就是用豆腐做的了,只是過程復雜。先把豆腐剜成一個個小球,再放進一塊挖了洞的火腿,最后吸飽了火腿香味的豆腐球就可取出奉客了。
另一個范例是日本商人發(fā)明的豆腐雪糕,雖然大家都知道它并非真以豆腐為原料,可是它仍然有一嘗即現(xiàn)的豆腐味。它和“二十四橋明月夜”的對比,正好說明了兩套對待豆腐和它那“淡味”特性的態(tài)度差別。日本人可以全神投入地欣賞豆腐本身那平淡的香味,乃至于能夠依照它的特點人工做出豆腐味的雪糕。而中國人對豆腐的關注卻是著重于它那容易浸染其他味道的素質,然后花盡心思地創(chuàng)作種種以豆腐為載體和配角的組合。
有趣的是,豆腐即使拌上再濃烈的汁醬或肉類,吸了再多外來的味道,它本身的豆香還是可以隱隱浮現(xiàn),掩蓋不住。比如麻婆豆腐,盡管香辣,但還是吃得出豆腐的性格。又如前面提到的皮蛋豆腐,要是少了豆腐的輔佐中和,皮蛋吃起來豈不是太過單調?
豆腐的淡,在中國菜里就像國畫的留白。沒有了這一方白,山水樹木就不能呼吸,畫面就缺了伸展進退的余地。平淡不是單獨存在的,它總是在有余無盡之間將所有的食材和味道升華至另一層境界。反觀日本菜里的豆腐,就像以空白的畫面為主,人物和花鳥是為了強調這塊白才勉強補上去的。兩種吃豆腐的方法其實是兩種淡的美學,一種把淡看成須臾不離此世的自然事物,另一種則執(zhí)著地追求超凡脫俗的豆味。二者實在不用強分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