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連貴
《金瓶梅》里“吃茶”風(fēng)
苗連貴
喝茶,《紅樓夢》、《金瓶梅》都說成“吃茶”。前者是習(xí)慣用語;后者,真?zhèn)€是紅口白牙地吃。它的茶里有貨,比一碧見底的清茶熱鬧得多。
譬如“胡桃松子泡茶”。王婆將潘金蓮誆來做壽衣,“濃濃點了一盞與婦人吃”。那潘金蓮啟櫻唇,露玉齒,不但喝茶湯,把胡桃肉和松子仁也一併嚼吃了。
這些作為茶飲配料的珍果、花卉,在書中有二十余種,繁富多樣,入茶,風(fēng)味各領(lǐng)風(fēng)騷。
有甜品。西門慶去孟玉樓家相親,坐在廳堂里,“只見小丫鬟拿了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苯鸪茸樱址Q廣柑,蜜餞金橙子,當(dāng)指以蜜漬的橙丁泡茶,甜茶。
西門慶一行去行院李桂姐家,“少頃,頂老(丫鬟)彩漆方盤拿七盞茶來,雪錠般盞兒,銀杏葉茶匙,玫瑰潑鹵瓜仁泡茶,甚是馨香美味?!薄懊倒鍧婝u”,疑指糖漬的玫瑰醬,并瓜子仁調(diào)入茶中,自然甘甜香美了。
還有咸點。西門慶又一次去李桂姐家,吃“鹽筍芝麻木樨泡茶”。鹽筍,應(yīng)是鹽筍干,碎切,鹽漬;木樨,即桂花,二者并芝麻泡入茶中。什么味?吃過的人才知道。
西門慶率其酒肉團隊去院中鄭愛月兒家,他的另一位煙花朋友吳銀兒送來“每人一盞瓜仁栗絲鹽筍芝麻玫瑰香茶?!眽驘狒[吧,五色雜陳,亦咸亦甜,生旦凈末丑全了。
“咸茶”中,另有咸酸的“咸櫻桃泡茶”、咸鮮的“木樨青豆泡茶”等。所用配料,還有榛子、欖仁、雞頭、銀杏等等。
《金瓶梅》里的茶飲,不但滿足口腹之欲,大多還兼具保健功效。
西門慶家里常喝的茶葉有六安茶、“江南鳳團雀舌芽茶”,但主要喝的還是六安茶。六安茶耐沖泡,色深味釅,屬于“重口味”茶,在明代被尊為貢茶?!段魃侥劇吩疲骸傲膊铻樘煜碌谝唬兴景曋?,例饋權(quán)貴與朝士之故舊者?!辈坏┙o宮廷,還要送權(quán)貴和其他朝臣,可見其名貴。
六安茶除了味重,還有什么特點呢?《茶疏》說:“消垢膩,去積滯。”有清胃消食功能,這于酒肉無度的西門慶很是相得。
六安茶配以果點,更添保健效用?!昂宜勺优莶琛保瑴匮a腎陽,適合體虛者飲用?!懊垧T金橙子泡茶”,消痰降氣,和中開胃?!案H逝莶琛?,用橄欖沖泡,橄欖可清肺、利咽、生津??梢?,《金瓶梅》里的“吃茶”方式不是沒有道理的。
說《金瓶梅》里是“吃茶”,從它的茶具亦可見出。一盞茶端上來,都配有茶匙,前面提到“銀杏葉茶匙”,還有“金杏葉茶匙”。茶匙可以掠浮在面上的茶葉、茶沫,更在于舀茶水中的果、仁、筍、豆,送入口中。
《金瓶梅》里的各色茶式,在那個時代都不算貴,富人愛這樣喝,窮人也喝得起。像王婆經(jīng)營的個體小店,除西門慶偶爾一坐,上門的,想必不外乎一般的士農(nóng)工商,吃個什么“胡桃松子泡茶”,當(dāng)不費幾分銀子。
《金瓶梅》里的茶是俗人喝的,充斥著市井風(fēng)味,飲茶多從享用出發(fā),追求實惠,講究感官感受。它展現(xiàn)了一幅洋溢著市井俗趣的明代飲茶風(fēng)貌。
然而,《金瓶梅》的“吃”茶方式后來卻逐漸遭棄。后人,多愛喝清茶。其實早在明代,高濂就說:“茶有真香,有佳味,有正色。烹點之際,不宜以珍果香草雜之?!焙惹宀瑁氄迓?,從中體味出那種苦中回甘、沖淡閑潔的韻致。喝茶,不在于解渴,而在于品味,不重感官享受,而重心理體悟。茶中有真諦,飲茶幾乎是精神層面的探求。
然而,《金瓶梅》的飲茶方式真的過時了嗎?配料入茶,究屬什么滋味,好喝不好喝?
記得我當(dāng)工人時,曾隨師傅們出差,炎天暑熱,工地沒有降溫飲料。上面發(fā)下一包茶葉,粗茶,開水一沖,藥一樣,苦澀難入口;另外還有幾斤紅糖。我從報紙上看到,說非洲人喝茶加糖,何不也如法一試?于是在一壺滾燙的的茶水里,加半碗紅糖,稍置涼,試一飲,醇中有甜,勝似咖啡,口感好得沒法說!可見感官的追求仍是人需要的。
據(jù)說非洲人的喝茶習(xí)慣是英國人帶去的。英人喝茶,用茶包加奶和糖,有的還放一片檸檬,什么味?洋味,英人自得其樂。
而今,江南某些鄉(xiāng)村,以米、豆泡茶餉客,莫不是《金瓶梅》時代余緒?
世上畢竟俗人居多。倘若不避繁瑣,我們亦可學(xué)學(xué)《金瓶梅》的飲茶方式,有得喝有得吃,俗一些,市井化一些,不也豐富了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