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延勝
《奏讞書》所見西漢初年的戶籍問題
袁延勝
提 要:從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案例看,西漢初年,漢政府確實依據(jù)高祖五年詔放免奴婢為庶民,承認漢朝建立前發(fā)生的身份變動;秦末漢初年間,由于戰(zhàn)亂,流亡人口很多。西漢初年,政府一方面鼓勵“不書名數(shù)”者著籍,一方面對亡逃者和隱匿戶口者予以嚴厲打擊;高祖九年(前198年)漢政府遷徙六國貴族到關中,并著籍關中,遷徙者的身份已經(jīng)是“漢民”,如果逃回原籍,就是“亡之諸侯”,是違法行為;西漢時期,“道”所管轄下的“蠻夷”也是國家的編戶齊民,國家對他們實行有效的管理。如果逃亡,照樣受到法律的懲處。
《奏讞書》;張家山漢簡;西漢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的《奏讞書》是議罪案例的匯編,包含春秋至西漢時期的22個案例,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1993年、1995年《奏讞書》釋文先后公布,1江陵張家山漢簡整理小組:《江陵張家山漢簡〈奏讞書〉釋文(一)》,《文物》,1993年第8期;江陵張家山漢簡整理小組:《江陵張家山漢簡〈奏讞書〉釋文(二)》,《文物》,1995年第3期。2001年,《奏讞書》竹簡的圖版及釋文公布,2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2006年釋文修訂本出版,3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為進一步研究《奏讞書》奠定了基礎。
《奏讞書》公布后,學者分別從秦漢司法實踐、秦漢法律制度、秦末漢初的歷史、文本復原等角度進行了研究,取得了不少成績。4李學勤:《〈奏讞書〉解說(上)》,《文物》,1993年第8期;李學勤:《〈奏讞書〉解說(下)》,《文物》,1995年第3期;彭浩:《談〈奏讞書〉中的西漢案例》,《文物》,1993年第8期;彭浩:《談〈奏讞書〉中秦代和東周時期的案例》,《文物》,1995年第3期;楊劍虹:《漢簡〈奏讞書〉所反映的三個問題》,《江漢考古》,1994年第4期;張建國:《漢簡〈奏讞書〉和秦漢刑事訴訟程序初探》,《中外法學》,1997年第2期;李開元:《說南郡守強和醴陽令恢》,《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2期;楊建:《〈奏讞書〉地名札記(四則)》,《江漢考古》,2001年第4期;朱紹侯:《〈奏讞書〉新郪信案例爵制釋疑》,《史學月刊》,2003年第12期;劉向明:《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所見漢初對官吏犯罪的懲處》,《嘉應學院學報》,2004年第4期;蔡萬進:《〈奏讞書〉與秦漢法律實際應用》,《南都學壇》,2006年第2期;蔡萬進:《張家山漢簡〈奏讞書〉釋文補正舉隅》,《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6年第2期;蔡萬進:《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法律地位探析》,《南都學壇》,2007年第2期;施偉青:《疑罪從有、輕罪重懲的刑法實踐與漢初社會——從〈奏讞書〉談起》,《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07年第2期;趙科學:《“毋憂案是樁冤案”辨析——張家山漢簡〈奏讞書〉研究之二》,《江漢考古》,2007年第3期;蔡萬進:《張家山漢簡“奏讞書”研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蹲嘧棔钒咐袑儆谖鳚h的有17例,而且這17個案例全部屬于高祖劉邦時期的,為我們研究西漢初年的歷史提供了難得的資料。
高祖劉邦時期是漢朝的初建時期,經(jīng)過多年的戰(zhàn)爭,國家已經(jīng)“形竭神?!?,因此西漢初年,漢朝的首要任務是恢復社會秩序。而對人口的控制和管理就是其中的一項重要內容,這在《秦讞書》中有生動的體現(xiàn)。盡管學者已對《奏讞書》所反映的人口問題做了論述,5陳偉:《〈奏讞書〉所見漢初“自占書名數(shù)”令》,載武漢大學中國三至九世紀研究所編:《中國前近代史理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29—434頁;[韓]李晟遠:《從張家山漢簡看漢初亡人問題》,載沈家本與中國法律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組委會編:《“沈家本與中國法律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下冊),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年,第672—682頁。但還不全面,還有待深入探討,有鑒于此,筆者擬對《奏讞書》案例中所反映的漢初奴婢放免問題、亡人問題、隱匿戶口問題、遷徙六國貴族實關中、少數(shù)民族人口著籍等問題進行論述。不當之處,敬請指正!
奴婢問題是秦漢時期的一個主要社會問題。為了穩(wěn)定社會秩序,劉邦于楚漢戰(zhàn)爭結束不久頒布了鼓勵流亡人口回歸故里及放免奴婢的詔令,這就是著名的高帝五年詔?!稘h書·高帝紀》載高帝五年(前202年)夏五月詔曰:
諸侯子在關中者,復之十二歲,其歸者半之。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shù),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復故爵田宅,吏以文法教訓辨告,勿笞辱。民以饑餓自賣為人奴婢者,皆免為庶人。1班固:《漢書》卷1下,《高帝紀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54頁。
在詔書中,明確規(guī)定“民以饑餓自賣為人奴婢者,皆免為庶人”,這是漢朝建立之際對奴婢的一次放免,無疑具有進步意義。對這條詔令的實際執(zhí)行情況,沒有確切的實例。而《奏讞書》的出土,彌補了這方面的不足。《奏讞書》中有兩個涉及奴婢免為庶人及著籍的案例,就與高祖五年詔有關。
《奏讞書》第一個案例是“大奴武不當為軍奴”案:
·十年七月辛卯朔甲寅,江陵余、丞驁敢讞之。乃五月庚戌,校長池曰:士五(伍)軍告池曰:大奴武亡,見池亭西,西行。池以告,與求盜視追捕武。武格斗,以劍傷視,視亦以劍傷武。
·今武曰:故軍奴,楚時去亡,降漢,書名數(shù)為民,不當為軍奴,視捕武,誠格斗,以劍擊傷視,它如池?!ひ曉唬阂攒姼?,與池追捕武,武以劍格斗,擊傷視,視恐弗勝,誠以劍刺傷武而捕之,它如武。·軍曰:武故軍奴,楚時亡,見池亭西。以武當復為軍奴,即告池所,曰武軍奴,亡。告誠不審,它如池、武……
·疑武、視罪,敢讞之,謁報,署獄史廥發(fā)?!だ舢敚瑚粑錇槌堑?,除視?!ね⒁月?,武當黥為城旦,除視。(簡36—48)2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94—95頁。
簡文中的“十年”乃指高祖十年(前197年)。此案中,武聲稱,他過去是軍的奴,于楚時逃亡,漢朝建立后,已經(jīng)登記為民,不應是軍的奴。士伍軍承認武所說的事實,并承認自己控告武的行為不當(“不審”),即以“亡奴”為由告發(fā)武是不當?shù)?。審訊者認為,武雖然不當為軍奴,但在視拘捕武時應該受擒,不應該格斗。最后判決武“黥為城旦”,而“視”無罪。
3簡文的解釋主要參考了李學勤先生《〈奏讞書〉解說(上)》(《文物》,1993年第8期)一文,以下不再一一標出。
李學勤先生說:“這個案例生動地說明,當時奴如逃亡,便會遭到武裝逮捕。武雖因降漢,得到登記為自由民的身份,遭到拘捕反抗,仍舊難免沉重的懲罰?!?李學勤:《〈奏讞書〉解說(上)》。高恒先生則從“拒捕賊傷人”角度解釋此案:“該案判決說明,執(zhí)法官吏拘捕嫌疑犯時,被捕者即使無罪,也不得拒捕。以武力反抗殺、傷人,案賊殺、傷人論處。”5高恒:《〈奏讞書〉注釋》,載高恒:《秦漢簡牘中法制文書輯考》,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356頁。
筆者認為,“大奴武不當為軍奴”案的一個關鍵點,即在漢初新的戶籍政策下,“大奴武”身份發(fā)生了的變動,已經(jīng)由原來的“奴”變?yōu)椤懊瘛绷耍运啪懿?。武說:“故軍奴,楚時去亡,降漢,書名數(shù)為民,不當為軍奴?!薄肮受娕睉侵盖爻畷r,武是軍的奴?!俺r去亡”,陳偉先生認為是“于項楚統(tǒng)治時期逃亡”,6陳偉:《〈奏讞書〉所見漢初“自占書名數(shù)”令》,載武漢大學中國三至九世紀研究所編:《中國前近代史理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430頁。蔡萬進先生認為“楚時去亡”的楚應指“秦二世元年(前209年)至漢王朝建立之前(前202年)之‘楚’,即陳勝‘張楚’之楚、楚懷王‘義帝’之楚、項羽‘西楚霸王’之楚”,7蔡萬進:《張家山漢簡“奏讞書”研究》,第100頁。此說很有道理。“降漢”,陳偉先生認為“應是下至漢代或者進入漢朝的意思”,8陳偉:《〈奏讞書〉所見漢初“自占書名數(shù)”令》,第430頁。甚確?!懊麛?shù)”即戶籍,“書名數(shù)為民”,即戶籍上登記為民。而“書名數(shù)為民”的法律依據(jù),就是高祖五年詔。1高恒先生說:“斷決被告‘武不當復為軍奴’,是以漢高祖五年詔為依據(jù)作出的。”高恒:《〈奏讞書〉注釋》,第357頁。陳偉先生也持相同觀點。見陳偉:《〈奏讞書〉所見漢初“自占書名數(shù)”令》文。但高祖五年詔只說“民以饑餓自賣為人奴婢者,皆免為庶人”,未言其它情況下奴婢放免的情況。從本案例武為“故軍奴”看,武不一定是“自賣為人奴婢者”,但在漢初也可以“書名數(shù)為民”。由此可見,《漢書·高帝紀》所載的五年詔書可能是節(jié)選。詔書應還包括其它類型奴婢身份的放免,如本案例所載的“楚時去亡”類型。
《奏讞書》中第二個與奴婢戶籍有關的案例是“媚自當不當復為婢”案:
十一年八月甲申朔丙戌,江陵丞驁敢讞之。三月己巳大夫禒辭曰:六年二月中買婢媚士五(伍)點所,賈(價)錢萬六千,乃三月丁巳亡,求得媚,媚曰:不當為婢。
·媚曰:故點婢,楚時去亡,降為漢,不書名數(shù),點得媚,占數(shù)復婢媚,賣禒所,自當不當復受婢,即去亡,它如褖?!c曰:媚故點婢,楚時亡,六年二月中得媚,媚未有名數(shù),即占數(shù),賣禒所,它如禒、媚……·媚曰:楚時亡,點乃以為漢,復婢,賣媚,自當不當復為婢,即去亡,毋它解……
·疑媚罪,它縣論,敢讞之,謁報,署史廥發(fā)?!だ舢敚瑚裘念?,畀禒,或曰當為庶人。(簡8—16)2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92頁。簡文中的“十一年”乃指高祖十一年(前196年)。對于此案,李學勤先生說:“這件事的關鍵是,媚在降漢時曾‘不書名數(shù)’,即擺脫了婢的身份。因此,點是否有權重新對媚奴役,并把她出賣,審訊者猶豫不決,難以確定?!?李學勤:《〈奏讞書〉解說(上)》。
此案中“媚”與前案中“武”一樣,原來身份是奴婢,都是“楚時去亡”,在漢朝建立之后,依據(jù)高祖五年詔,應該都擺脫了奴婢的身份,成為庶人。但此案中的“媚”在“降為漢”后卻“不書名數(shù)”,即未在漢朝戶籍上登記,因此她的“庶民”身份并沒有在漢朝的戶籍上得到體現(xiàn)。4王彥輝先生認為:媚逃亡后“不書名數(shù)”,仍然屬于流亡人口。王彥輝:《從張家山漢簡看西漢時期私奴婢的社會地位》,《東北師大學報》,2003年第2期;又見王彥輝:《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與漢代社會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70頁。所以點抓到“媚”后,以“媚未有名數(shù)”而“占數(shù)復婢媚”。由此可見,西漢初年放免奴婢,還必需履行一定的著籍手續(xù),即“書名數(shù)”,否則,國家對奴婢放免后的庶民身份是不予保護的。
當然,此案還有一個爭論點,即放免奴婢的時限問題。媚在接受訊問時辯解說“楚時亡,點乃以為漢”,陳偉先生說:“媚的那句話也許是說她于楚時逃亡,點卻按入漢后逃亡的規(guī)定對待她。無論如何,當時法令對項楚時期逃亡與入漢以后的逃亡,必定存在重大區(qū)別?!舢敗杏腥酥鲝埫摹敒槭恕饕伯斒强紤]到她是在楚時逃亡的。”5陳偉:《〈奏讞書〉所見漢初“自占書名數(shù)”令》,第432頁。所論很有道理。從媚“楚時亡,點乃以為漢,復婢,賣媚,自當不當復為婢,即去亡”的辯詞看,媚的“不當復為婢”的理由就是“楚時亡”,換句話說,即使“楚時亡”的媚“降為漢,不書名數(shù)”,這也只是自己的過失,但自己的過失并不表明自己奴婢身份的恢復,當然原主人“點”也無權重新登記自己為婢?!包c乃以為漢”一語,表明西漢建立之后的奴婢逃亡,并不能擺脫奴婢的身份。
總之,從《奏讞書》“大奴武不當為軍奴”案和“媚自當不當復為婢”案看,西漢初年,漢政府確實依據(jù)詔令放免奴婢為庶民,承認漢朝建立前發(fā)生的身份變動,維護漢朝建立后的社會秩序。6陳偉:《〈奏讞書〉所見漢初“自占書名數(shù)”令》,第434頁。但奴婢原有的主人,并不甘心自己利益的喪失,而是想方設法重新占有身份自由的奴婢。這反映了西漢建立之初,國家利益與個人利益的沖突,7曹旅寧先生謂:“據(jù)《史記·高祖紀》,楚漢相爭期間,劉邦為爭取人心,曾兩度大赦罪人。這當然不排除有為了鼓勵楚地奴婢亡漢以增強自己實力的用意?!币姴苈脤帲骸稄埣疑綕h律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91頁。或者說,西漢初年在放免奴婢時,并沒有考慮原有奴婢主人利益的損失,也沒有賠償機制,因此才會有“不當為軍奴”、“不當復為婢”之類案件的發(fā)生。
秦末漢初年間,由于戰(zhàn)亂,流亡人口很多?!妒酚洝じ咦婀Τ己钫吣瓯怼罚骸皾h興,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shù)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后數(shù)世,民咸歸鄉(xiāng)里,戶益息,蕭、曹、絳、灌之屬或至四萬,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司馬遷:《史記》卷18,《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877—878頁。《史記·陳丞相世家》載:“高帝南過曲逆……顧問御史曰:‘曲逆戶口幾何?’對曰:‘始秦時三萬余戶,間者兵數(shù)起,多亡匿,今見五千戶?!?司馬遷:《史記》卷56,《陳丞相世家》,第2058頁。
對于如此眾多的流亡之人,漢政府一方面以詔書形式“令各歸其縣,復故爵田宅”,回鄉(xiāng)著籍;另一方面對逃亡行為予以嚴厲懲處?!蹲嘧棔分小敖馊⑼鋈藶槠蕖卑妇褪菨h初打擊“亡人”行為的一個案例。簡文如下:
·符曰:誠亡,詐自以為未有名數(shù),以令自占書名數(shù),為大夫明隸,明嫁符隱官解妻,弗告亡。它如。解曰:符有名數(shù)明所,解以為毋恢人也,?。ㄈⅲ┮詾槠?,不智(知)前亡,乃后為明隸,它如符。詰解:符雖有名數(shù)明所,而實亡人也。
·律:?。ㄈⅲ┩鋈藶槠?,黥為城旦,弗智(知),非有減也。解雖弗智(知),當以?。ㄈⅲ┩鋈藶槠拚摚谓??……
·鞠(鞫):符亡,詐自占書名數(shù),解?。ㄈⅲ槠蓿恢牵ㄖ┢渫?,審。疑解罪,系,它縣論,敢讞之?!だ糇h:符有【名】數(shù)明所,明嫁為解妻,解不智(知)其亡,不當論。·或曰:符雖已詐書名數(shù),實亡人也。解雖不智(知)其請(情),當以?。ㄈⅲ┩鋈藶槠拚?,斬左止(趾)為城旦。
·廷報曰:取(娶)亡人為妻論之,律白,不當讞。(簡28—35)3張家山二七四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94頁。
簡文中“十二月壬申”,即高祖十年(前197年)十二月九日。該案的核心是:女子符是逃亡之人,盡管她以欺騙手段重新取得了戶籍,“而實亡人也”,即身份仍然是亡人。隱官解盡管不知情,娶以為妻,但法律仍以娶亡人為妻論之。至于女子符為何逃亡,不得而知。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脫離戶籍的逃亡行為是犯罪行為,法律予以嚴厲懲處。4李學勤先生說:“這條案例再次說明那時對逃亡懲處的嚴峻?!币娎顚W勤:《〈奏讞書〉解說(上)》。如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亡律》有一條律文與此案相關:
?。ㄈⅲ┤似藜巴鋈艘詾槠?,及為亡人妻,?。ㄈⅲ┘八。ㄈⅲ?,為謀(媒)者,智(知)其請(情),皆黥以為城旦舂。其真罪重,以匿罪人律論。弗智(知)者不(簡168—169)5張家山二七四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31頁。
“解娶亡人為妻”案定罪的法律依據(jù),應該就是《二年律令·亡律》中的第8條。但《亡律》中定罪的前提是“智(知)其請(情)”,而本案中的隱官解并不知情,但仍被“斬左止(趾)為城旦”,這充分反映了漢初對逃亡行為處罰的嚴厲。6蔡萬進先生認為《奏讞書》案例的判決,“廷報”基本上都選擇了量刑較重的議罪意見和處罰,沒有從輕或免于刑罰的。這反映了漢初統(tǒng)治者在執(zhí)行法律過程中存在疑罪從重傾向。見蔡萬進:《張家山漢簡“奏讞書”研究》,第87頁。
實際上,漢初對亡人嚴厲懲處的法律精神,來源于秦律。《睡虎地秦墓竹簡·法律答問》:
1、女子甲去夫亡,男子乙亦闌亡,相夫妻,甲弗告請(情),居二歲,生子,乃告請(情),乙即弗棄,而得,論可(何)?。ㄒ玻慨旝舫堑?。(簡167)
2、甲?。ㄈⅲ┤送銎抟詾槠蓿恢牵ㄖ┩?,有子焉,今得,問安置其子?當畀?;蛉牍牍愂?。(簡168)7簡文分見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32頁、第133頁。
《法律答問》中的第1條,乙娶亡逃女子甲,最后“黥城旦舂”,與前引《二年律令·亡律》中的規(guī)定相同。由此可見,秦及漢初對亡人處罰嚴厲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那么漢政府為何對亡人問題如此重視呢?李晟遠先生認為,“新建立的漢朝的當務之急是征調人力和征收稅款,但當時漢朝面臨的最大困難是人口和耕地的急劇減少”;“而為了開墾耕地和授田,漢朝必定需要大量書名數(shù)的受田農民。在這種情況下,盡快增加人口出生率是不可能的,漢朝只能采取別的措施。那就是讓漢朝以前無名數(shù)的人(如奴婢、流民、亡人等)成為書名數(shù)的庶人或齊民?!?[韓]李晟遠:《從張家山漢簡看漢初亡人問題》,載沈家本與中國法律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組委會編:《“沈家本與中國法律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下冊),第678、679頁。所論很有道理。
需要補充的是,亡人的存在,始終是社會的一個不安定因素?!妒酚洝舨剂袀鳌份d:“布已論輸麗山,麗山之徒數(shù)十萬人,布皆與其徒長豪桀交通,乃率其曹偶,亡之江中為群盜。”1司馬遷:《史記》卷91,《黥布列傳》,第2597頁。《漢書·食貨志》載董仲舒上疏曰:“至秦則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阡陌,貧者亡立錐之地……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愁亡聊,亡逃山林,轉為盜賊,赭衣半道,斷獄歲以千萬數(shù)。漢興,循而未改?!?班固:《漢書》卷24上,《食貨志上》,第1137頁。《漢書·嚴助傳》載淮南王安上書諫曰:“臣聞長老言,秦之時嘗使尉屠睢擊越,又使監(jiān)祿鑿渠通道。越人逃入深山林叢,不可得攻。留軍屯守空地,曠日引久,士卒勞倦,越出擊之。秦兵大破,乃發(fā)適戍以備之。當此之時,外內騷動,百姓靡敝,行者不還,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群為盜賊,于是山東之難始興?!?班固:《漢書》卷64上,《嚴助傳》,第2783—2784頁。
正因為亡逃人群極易轉化為“群盜”,或“轉為盜賊”、“群為盜賊”,影響社會的安定、威脅王朝的統(tǒng)治,因此秦漢統(tǒng)治者才對這種行為予以嚴厲打擊。
總之,《奏讞書》“解娶亡人為妻”說明,一方面漢初存在不少的亡逃之人;4《奏讞書》中還記載一些漢初其他的逃亡案例,如“北地守讞:女子甑、奴順等亡,自處彭陽”(簡51);“北地守讞:奴宜亡,越塞”(簡53)。分見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95、96頁。另一方面,漢政府對亡逃行為予以嚴厲打擊。5曹旅寧先生說:“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所收的十六個案例中,高祖八年十月、十年十二月、十年七月及十一年八月四個案例,都是有關審議逃亡犯的案例,占已公布的案例的四分之一。說明漢初的法律也同秦律一樣有嚴禁逃亡和嚴懲逃亡犯的精神?!币姴苈脤帲骸稄埣疑綕h律研究》,第288—289頁。又,王彥輝、薛洪波先生認為擴大在籍戶數(shù)和嚴防人戶的脫籍流亡是漢政府控制人口的的主要措施。見王彥輝、薛洪波:《從戶的相關立法談秦漢政府對人口的控制》,《東北師大學報》,2013年第1期。漢政府打擊亡逃之人的目的,主要是想把亡逃之人納入到國家的戶籍管理體制,以此來建立一個安定的社會秩序。
如前所論,西漢初年社會存在大量的脫籍之人,高祖五年詔書鼓勵這些“不書名數(shù)”的人回歸故土,落戶著籍。對于詔書的落實情況,史書沒有記載具體的事例。
可喜的是,《奏讞書》中“獄史平舍匿無名數(shù)大男子”案記載了漢初著籍的詳細規(guī)定:
·八年十月己未,安陸丞忠刻(劾)獄史平舍匿無名數(shù)大男子種一月,平曰:“誠智(知)種無【名】數(shù),舍匿之,罪,它如刻(劾)。”種言如平。問:平爵五大夫,居安陸和眾里,屬安陸相,它如)。鞫:平智(知)種無名數(shù),舍匿之,審。當:平當耐為隸臣,錮,毋得以爵、當賞免。
·《令》曰:諸無名數(shù)者,皆令自占書名數(shù),令到縣道官,盈卅日,不自占書名數(shù),皆耐為隸臣妾,錮,勿令以爵、賞免,舍匿者與同罪,以此當平……八年四月甲辰朔乙巳,南郡守強敢言之,上奏七牒,謁以聞,種縣論,敢言之。(簡63—68)6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97頁。簡文中“八年十月己未”,即高祖八年(前199年)十月十三日。該案的史料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它記載了“自占書名數(shù)”令的內容,7陳偉先生謂:“這道法令,我們暫且依照令文稱作‘自占書名數(shù)’令?!币婈悅ィ骸丁醋嘧棔邓姖h初“自占書名數(shù)”令》,第430頁。本文采用陳偉先生的提法。又,高恒先生說:“本文書所引‘自占書名數(shù)’令,又是一條與《戶律》有關的重要法律,有助于我們了解漢代戶籍制度的具體規(guī)定?!币姼吆悖骸丁醋嘧棔底⑨尅?,第366頁。即:“《令》曰:諸無名數(shù)者,皆令自占書名數(shù),令到縣道官,盈卅日,不自占書名數(shù),皆耐為隸臣妾,錮,勿令以爵、賞免,舍匿者與同罪。”
名數(shù),指戶籍?!稘h書·高帝紀》:“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shù)?!?班固:《漢書》卷1下,《高帝紀下》,第54頁。顏師古注曰:“名數(shù),謂戶籍也?!薄白哉紩麛?shù)”就是自己申報、登記戶籍。
此案中的“自占書名數(shù)”令,陳偉先生認為“大概就是《漢書》所載的漢高祖五年五月頒布的詔書?!?陳偉:《〈奏讞書〉所見漢初“自占書名數(shù)”令》,第433頁。但此案時間是高祖八年十月,距離高祖五年五月詔書已三年多了,而且《令》文載“令到縣道官,盈卅日,不自占書名數(shù),皆耐為隸臣妾”,要求的時間非常緊迫,這與“媚自當不當復為婢”案中,點在高祖六年二月中,將媚抓獲,并重新登記為婢,距離高祖五年詔書雖然已經(jīng)七個月,但并沒有把媚“耐為隸臣妾”看,《奏讞書》中的“自占書名數(shù)”令,可能不是高祖五年詔書,而是針對高祖五年詔實施后出現(xiàn)的情況,頒布的一條新詔令。新詔令的目的是敦促沒有戶籍的人立刻著籍。
從“自占書名數(shù)”令看,漢初對沒有著籍之人及隱匿戶籍的行為處罰是很嚴厲的。實際上,漢律對戶籍登記上的其它不法行為也予以嚴厲打擊。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戶律》:“民皆自占年。小未能自占,而毋父母、同產為占者,吏以□比定其年。自占、占子、同產年,不以實三歲以上,皆耐。產子者恒以戶時占其罰金四兩?!保ê?25—327)2張家山二七四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53頁。同時,漢律對隱匿罪犯及亡人的行為也予以嚴厲打擊?!抖曷闪睢ね雎伞罚骸澳渥锶耍雷?,黥為城旦舂,它各與同罪。其所匿未去而告之,除。諸舍匿罪人,罪人自出,若先自告,罪減,亦減舍匿者罪。所舍”(簡167)3張家山二七四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31頁?!稘h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載:“時帝舅薄昭為將軍,尊重,上令昭予厲王書諫數(shù)之,曰:……亡之諸侯,游宦事人,及舍匿者,論皆有法?!?班固:《漢書》卷44,《淮南衡山濟北王傳》,第2136、2139頁。
秦漢史書上有不少因隱匿罪犯及亡人而受到懲處的事例。如任侯張越:“(呂后)三年(前185年),侯越坐匿死罪,免為庶人,國除?!?司馬遷:《史記》卷18,《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919頁。平悼侯工師喜之孫工執(zhí)景帝中元五年(前145年):“坐匿死罪,會赦,免。戶三千三百?!?班固:《漢書》卷16,《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第565頁。從以上事例可以看出,西漢政府對隱匿戶籍、“臧匿亡命”的行為是嚴懲不貸的。由此可知,漢政府對于戶籍控制問題的重視。
總之,《奏讞書》“獄史平舍匿無名數(shù)大男子”案表明,西漢初年除了高祖五年詔書鼓勵流亡的百姓著籍外,此后又頒布了“自占書名數(shù)”令,對不著籍之人,以及隱匿“無名數(shù)”者都予以嚴厲制裁。7高恒先生說:“戶籍是征收賦稅、征發(fā)徭役的依據(jù),所以該令對于‘諸無名數(shù)者’和‘舍匿者’處重罰。”見高恒:《〈奏讞書〉注釋》,第366頁。劉向明先生從“嚴厲懲處官吏藏匿戶籍的行為”角度出發(fā),認為此案“正是漢初打擊藏匿戶籍問題的真實反映?!币妱⑾蛎鳎骸稄埣疑綕h簡〈奏讞書〉所見漢初對官吏犯罪的懲處》。這都體現(xiàn)了漢政府對戶籍問題的重視。當然,獄史平作為官吏,明知“舍匿”無名數(shù)者是犯罪行為,卻還要“舍匿無名數(shù)大男子種一月”,是否當時“舍匿”較為普遍,8劉向明先生推測:“從記載來看,當時,有權勢的官吏藏匿戶籍可能是很普遍的,在故楚地尤其如此?!币妱⑾蛎鳎骸稄埣疑綕h簡〈奏讞書〉所見漢初對官吏犯罪的懲處》。還是另有原因,需要進一步研究。
西漢初年,為了強干弱枝,高祖劉邦曾實行遷徙六國貴族實關中的政策?!蹲嘧棔贰瓣@誘漢民之齊國”案就反映了漢初遷徙齊國田氏到長安的情況:
·十年七月辛卯朔癸巳,胡狀、丞憙敢讞之??蹋ㄛ溃┰唬号R菑(淄)獄史闌令女子南冠繳(縞)冠,詳(佯)病臥車中,襲大夫虞傳,以闌出關。
·今闌曰:南齊國族田氏,徙處長安,闌送行,?。ㄈⅲ槠蓿c偕歸臨菑(淄),未出關,得,它如刻(劾)……·詰闌:律所以禁從諸侯來誘者,令它國毋得?。ㄈⅲ┧鼑艘?。闌雖不故來,而實誘漢民之齊國,即從諸侯來誘也,何解?……·鞫:闌送南,?。ㄈⅲ┮詾槠?,與偕歸臨菑(淄),未出關,得,審。疑闌罪,系,它縣論,敢讞之?!と随厩逯w邯鄲城,已即亡,從兄趙地,以亡之諸侯論。今闌來送徙者,即誘南?!だ糇h:闌與清同類,當以從諸侯來誘論?!せ蛟唬寒斠约榧澳澉趑┳镎?。
十年八月庚申朔癸亥,大(太)仆不害行廷尉事,謂胡嗇夫讞獄史闌,讞固有審,廷以聞,闌當黥為城旦,它如律令。(簡17—27)9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93頁。簡文“十年七月辛卯朔癸巳”,即高祖十年(前197年)七月三日。該案對于闌的犯罪行為,審訊者一種意見認為闌應“從諸侯來誘”論罪;1高恒先生說:“誘罪的含義簡明,即禁止諸侯國來人引誘漢民逃往諸侯國,所謂‘禁從諸侯來誘’。法律作如此規(guī)定,當是為了貫徹高祖九年遷徙六國后及地方豪強家居關中的詔令?!备吆悖骸丁醋嘧棔底⑨尅?,第351頁。另一種意見認為闌應“以奸及匿黥舂罪”論罪。廷報支持了第二種意見,按“娶亡人為妻”罪,2彭浩先生說:“廷報判定‘闌當黥為城旦’,與案例四對照可知,是按‘娶亡人為妻’論罪的?!币娕砗疲骸墩劇醋嘧棔抵械奈鳚h案例》。闌被黥為城旦。
“闌誘漢民之齊國”案,不少學者把它納入逃亡一類的事例中,這無疑是有道理的。但本案的價值更在于,它給我們提供了漢初遷徙六國貴族到關中的鮮活事例。關于西漢初年遷徙關東六國貴族到關中的始末,《史記·劉敬傳》載:
劉敬從匈奴來,因言“……夫諸侯初起時,非齊諸田,楚昭、屈、景莫能興。今陛下雖都關中,實少人。北近胡寇,東有六國之族,宗強,一日有變,陛下亦未得高枕而臥也。臣愿陛下徙齊諸田,楚昭、屈、景,燕、趙、韓、魏后,及豪杰名家居關中。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此強本弱末之術也?!鄙显唬骸吧??!蹦耸箘⒕瘁闼躁P中十余萬口。3司馬遷:《史記》卷99,《劉敬傳》,第2719—2720頁。
劉敬遷徙關東貴族的目的,主要是“強本弱末”,一方面充實關中地區(qū)的人口,另一方面削弱六國貴族、豪杰的宗族勢力,以此消除他們對新生政權的潛在威脅。對于這樣一個一舉兩得的建議,劉邦非常贊同,馬上讓劉敬著手實施,遷徙關東貴族十余萬口到關中?!笆嗳f口”,這是一個很大的人口遷徙數(shù)字。按:劉敬的建議可能在高祖七年或八年,實施遷徙的時間在高祖九年(前198年)十一月?!妒酚洝じ咦姹炯o》載高祖九年:“是歲,徙貴族楚昭、屈、景、懷,齊田氏關中?!?司馬遷:《史記》卷8,《高祖本紀》,第386頁。同一件事,《漢書·高帝紀下》載:“十一月,徙齊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懷氏、田氏五姓關中,與利田宅?!?班固:《漢書》卷1下,《高帝紀下》,第66頁?!稘h書·地理志下》亦載:“漢興,立都長安,徙齊諸田,楚昭、屈、景及諸功臣家於長陵。后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桀并兼之家於諸陵。蓋亦以強干弱支,非獨為奉山園也?!?班固:《漢書》卷28下,《地理志下》,第1642頁。遷徙關東貴族時間為高祖九年十一月,“闌誘漢民之齊國”案發(fā)生在高祖十年七月三日,時間銜接一致,這一方面說明漢初徙六國貴族之事真實可信,另一方面,使我們了解到遷徙六國貴族持續(xù)在半年以上。而且遷徙六國貴族之時,各地的地方官吏要派人護送遷徙之人到長安。
遷徙多達十余萬口的關東貴族到關中,而且遷徙的主要對象是齊國諸田及楚國貴族,其中田氏占了不少的比例,以至于后來不少關中名人都來自田氏。如丞相車千秋:“本姓田氏,其先齊諸田徙長陵?!?班固:《漢書》卷66,《車千秋傳》,第2883頁。名儒田何:“漢興,田何以齊田徙杜陵,號杜田生?!?班固:《漢書》卷88,《儒林傳》,第3597頁。齊楚貴族遷徙關中的具體地點,《漢書·劉敬傳》顏師古注曰:“今高陵、櫟陽諸田,華陰、好畤諸景,及三輔諸屈、諸懷尚多,皆此時所徙?!?班固:《漢書》卷43,《劉敬傳》,第2127頁。按照顏師古的說法,齊國田氏主要被安置在左馮翊的高陵、櫟陽,都在長安的東北方面,與“闌誘漢民之齊國”案中“徙處長安”的記載一致。
“闌誘漢民之齊國”案中值得注意的另一點是,南戶籍身份的變化。簡文稱“律所以禁從諸侯來誘者,令它國毋得?。ㄈⅲ┧鼑艘?。闌雖不故來,而實誘漢民之齊國,即從諸侯來誘也”,其中“實誘漢民之齊國”一句,表明從齊國遷徙到關中的女子南,已經(jīng)是“漢民”了,即漢中央政府轄地的編戶民,而不是齊國之人了。這表明遷徙來的南已經(jīng)著籍關中?!抖曷闪睢袈伞罚骸昂阋园嗽铝钹l(xiāng)部嗇夫、吏、令史相襍案戶籍,副臧(藏)其廷。有移徙者,輒移戶及年籍爵細徙所,并封。留弗移、移不并封,及實不徙數(shù)盈十日,皆罰金四兩;數(shù)在所正、典弗告,與同罪。鄉(xiāng)部嗇夫、吏主及案戶者弗得,罰金各一兩?!保ê?28—330)10張家山二七四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54頁。秦漢法律對于遷徙著籍之事規(guī)定甚為嚴格,因此,遷徙來的南必定已著籍長安,她再逃回到故土齊國已經(jīng)是非法之舉了。
從這個案例也可以看出,盡管漢政府對遷徙來的齊楚貴族“與利田宅”,給予優(yōu)待,但故土難離,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促使女子南鋌而走險,“以闌出關”。盡管南回歸齊國沒有成功,但我們從南逃亡之事可以看出,當時的人口遷徙并不是一帆風順的,而是有不少曲折的。
“闌誘漢民之齊國”案中南的罪名是“亡之諸侯”,闌的罪名之一是“從諸侯來誘”,而且簡文中還舉了另一個案例:“人婢清助趙邯鄲城,已即亡,從兄趙地,以亡之諸侯論”,從中可以看出,漢初中央政府對各地諸侯王的防范是很嚴密的,其中對人口的控制就是重要內容之一。漢政府嚴禁轄區(qū)內的編戶民流向各諸侯國。有鑒于此,我們對《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所載“亡之諸侯,游宦事人,及舍匿者,論皆有法”有了更深的理解。《史記·淮南衡山列傳》載文帝時大臣列舉淮南王的罪狀就有“聚收漢、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與居,為治家室,賜其財物爵祿田宅,爵或至關內侯,奉以二千石,所不當?shù)?,欲以有為?!?司馬遷:《史記》卷118,《淮南衡山列傳》,第3077頁?!妒酚洝こr列傳》載朝鮮王的罪責為:“(朝鮮王滿)傳子至孫右渠,所誘漢亡人滋多,又未嘗入見?!?司馬遷:《史記》卷115,《朝鮮列傳》,第2986頁?;茨贤酢⒊r王的罪責之一就是“誘漢民”,由此可見漢政府對人口控制的重視。
總之,《奏讞書》“闌誘漢民之齊國”案,一方面使我們對漢初遷徙六國貴族到關中、并著籍關中的事情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另一方面,也使我們對漢中央政府對諸侯國的防范及對人口控制的重視,有了更深切的感受。
《奏讞書》“夷道蠻夷大男子毋憂去亡”案,是涉及少數(shù)民族人口的一個案例。簡文如下:
·毋憂曰:“變(蠻)夷大男子歲出五十六錢以當徭賦,不當為屯,尉窯遣毋憂為屯,行未到,去亡,它如九。·窯曰:南郡尉發(fā)屯有令,變(蠻)夷律不曰勿令為屯,即遣之,不智(知)亡故,它如毋憂……鞫之:毋憂變(蠻)夷大男子,歲出賨錢,以當徭賦,窯遣爲屯,去亡,得,皆審?!ひ晌銘n罪,它縣論,敢讞之,謁報。署獄史曹發(fā)。
·吏當:毋憂當要(腰)斬,或曰不當論?!ね螅寒斠ㄑ?。(簡1—7)3張家山二七四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91頁。
簡文中的“十一年八月甲申朔己丑”,即高祖十一年(前196年)八月六日。該案的男子毋憂被判處腰斬。4彭浩先生認為“漢代對從軍逃亡者處腰斬?!卑咐械奈銘n“可能就是按軍法處腰斬的?!币娕砗疲骸墩劇醋嘧棔抵械奈鳚h案例》。趙科學先生也持相同的觀點。見趙科學:《“毋憂案是樁冤案”辨析——張家山漢簡〈奏讞書〉研究之二》。
簡文中的“夷道”,隸屬南郡,在今湖北宜都西北?!稘h書·百官公卿表上》:“有蠻夷曰道?!?班固:《漢書》卷19上,《百官公卿表上》,第743頁。《續(xù)漢書·百官志》:“凡縣主蠻夷曰道?!?范曄:《后漢書》卷28,《百官志五》,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623頁??梢姷罏樾U夷聚居之地,即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地方。因為縣、道級別相同,因此秦漢時期往往合稱“縣道”。如睡虎地秦墓竹簡《語書》:“(秦王政)廿年四月丙戌朔丁亥,南郡守騰謂縣、道嗇夫……”(簡1)7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編:《睡虎地秦墓竹簡》,第13頁?!稘h書·文帝紀》:“有司請令縣道,年八十已上,賜米人月一石,肉二十斤,酒五斗?!?班固:《漢書》卷4,《文帝紀》,第113頁。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秩律》所載的道有20個,《漢書·地理志》所載道有32個。對于《奏讞書》中的“夷道”,李學勤先生說:“該地得名,應即由于當?shù)赜行U夷而來,是有蠻夷曰道的實例?!?李學勤:《〈奏讞書〉解說(上)》。又,楊劍虹先生認為毋憂是巴人,并指出:“《奏讞書》中的夷道是巴人聚居之地是可信的,春秋時巴人居住在鄂北,后來為楚人所逼,退往宜都、利川、恩施、長陽等地,由清江流域進入長江三峽,直至川東一隅之地,后來為秦國所滅?!币姉顒纾骸稘h簡〈奏讞書〉所反映的三個問題》。
“夷道蠻夷大男子毋憂去亡”案,李學勤、陳偉、李晟遠諸先生都以逃亡案例視之,這當然是對的。但筆者覺得,如果從戶籍管理的角度看,此案還透漏出一個重要的信息,即“道”管轄下的蠻夷應該同縣管轄的漢民一樣,是納入到國家的戶籍管理中的。本案中的蠻夷大男子毋憂,盡管依照《蠻夷律》律文,歲出賨錢,以當徭賦,但照樣被征發(fā)從軍守邊。征發(fā)的依據(jù),可能就是戶籍。因為早在西漢初年,漢政府就重視戶籍問題,蕭何“作律九章”,所定漢九律中就有《戶律》。而戶籍整理的主要目的:一是征收賦稅,二是征兵。其中,征兵是包括少數(shù)民族在內的?!逗鬂h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至高祖為漢王,發(fā)夷人還伐三秦。秦地既定,乃遣還巴中,復其渠帥羅、樸、督、鄂、度、夕、龔七姓,不輸租賦,余戶乃歲入賨錢,口四十。世號為板楯蠻夷。閬中有渝水,其人多居水左右,天性勁勇,初為漢前鋒,數(shù)陷陳……遂世世服從。至于中興,郡守常率以征伐?!?范曄:《后漢書》卷28,《百官志五》,第2842—2843頁。從板楯蠻跟隨劉邦征伐天下,到東漢時期郡守常率以征伐看,漢政府管轄下的蠻夷是要服兵役的。而高祖劉邦為了酬答板楯蠻的功勞,特別在賦稅上給予優(yōu)待,復其渠帥七姓不輸租賦,“余戶乃歲入賨錢,口四十”。而從“余戶”云云看,漢政府是對他們進行戶籍管理的,只不過在賦役方面有所優(yōu)待而已。
2003年底,湖北省恩施自治州博物館對巴東縣張家墳墓群進行了發(fā)掘,其中M1號漢墓出土了“元和四年”刻石,釋文如下:
刻石中的秭歸隸屬南郡,可能由于本地少數(shù)民族較多,故設“秭歸道”??淌懳闹械摹袄铩睉青l(xiāng)里的里?!岸惿偾?、少陽”的“稅”應是少數(shù)民族姓氏。鄭樵《通志》引盛弘之《荊州記》:“建平信陵縣有稅氏。昔蜀王欒君王巴蜀,王見廩君兵強,結好飲宴,以稅氏五千人遺巴蜀廩君?!?王謨輯:《漢唐地理書鈔》,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325頁。三國吳孫休永安三年(260年)置建平郡,信陵縣屬焉。信陵縣在今湖北省巴東縣。陳斯鵬先生謂:“石刻銘文完全證實了《荊州記》關于稅氏聚居地的記述。少卿、少陽二人,銘文中雖未明言其關系,但從語境看,似應屬兄弟?!?陳斯鵬:《巴東縣張家墳墓群M1“元和四年刻石”考釋》?!霸退哪辍笨淌@條史料的可貴之處在于,它表明了“道”下設里,與縣下設里的情況并無不同。蠻夷之人“稅少卿、少陽”居住在“里”中,應是國家的編戶齊民。
公布的里耶秦簡也表明,秦代的道下已經(jīng)設里。簡J⑧60正:
從簡文看,僰道西里的“亭”,爵位是公士,被貲三甲,這表明“亭”盡管居住在僰道,但身份已經(jīng)是國家的編戶。
又,《二年律令·具律》:“諸欲告罪人,及有罪先自告而遠其縣廷者,皆得告所在鄉(xiāng),鄉(xiāng)官謹聽,書其告,上縣、道官。廷士吏亦得聽告?!保ê?01)6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22—23頁。從簡文看,“道”之下應該如縣一樣轄鄉(xiāng)。
總之,結合出土的“元和四年”刻石銘文及漢簡,筆者認為,《奏讞書》“夷道蠻夷大男子毋憂去亡”案中的毋憂已經(jīng)是漢朝的編戶齊民了。盡管毋憂在賦稅、徭役方面與漢民有所區(qū)別,但這并不妨礙漢政府對他的管理,并不妨礙他的編戶齊民的身份。推而論之,西漢時期,“道”所管轄下的“蠻夷”也是國家的編戶齊民,國家也對他們實行有效的管理。如果逃避兵役,照樣受到法律的懲處。
[作者袁延勝(1972年—),鄭州大學歷史學院教授,河南,鄭州,450001]
(責任編輯:王彥輝)
10.16758/j.cnki.1004-9371.2016.03.008
* 本文為河南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創(chuàng)新團隊支持計劃項目“中原與中華文明”(項目批號:2015-CXTD-04)階段性研究成果。
2016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