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菲
[摘要]由曹保平執(zhí)導,根據須一瓜的小說《太陽黑子》改編的《烈日灼心》,無疑是2015年國內電影市場上令人矚目的一部作品,也是國產類型片中的典范之作。由于《烈日灼心》對人性復雜的揭示、對命運沖突的展示十分到位,電影上映后便掀起了一陣有關電影主題、人物悲劇命運的討論熱潮。而其對小說的改編策略則被關注得較少。文章從電影對大眾共鳴的喚起、對人物情感和關系的簡化、對社會文化的迎合三方面,分析《烈日灼心》的改編策略。
[關鍵詞]《烈日灼心》;文學;電影;改編
由曹保平執(zhí)導,根據須一瓜的長篇小說《太陽黑子》改編的懸疑電影《烈日灼心》(The Dead End,2015)無疑是當年國內電影市場上令人矚目的一部作品,也被譽為國產類型片中的典范之作。由于《烈日灼心》對人性復雜的揭示、對命運沖突的展示十分到位,電影上映后便掀起了一陣有關電影主題、人物悲劇命運的討論熱潮。而其對小說的改編策略則被關注得較少。從整體而言,《烈日灼心》是忠實于原著的。這不僅體現在情節(jié)與人物關系上,基本都沒有對《太陽黑子》中的設定進行改動,還體現在風格上,電影選擇了福建沿海一帶為拍攝地,在色調質感方面將原著中的潮濕、壓抑之感處理得較好,而海邊的日光也以“灼心”姿態(tài)表達了人們內心對法律與道德底線的敬畏。一言以蔽之,《烈日灼心》是一部對小說具有較高完成度的電影。但這并不意味著電影對原著進行了百分之百的還原,電影有與小說不一樣的表達方式與更為迫切的商業(yè)訴求。從《烈日灼心》最后取得的藝術與票房上的雙重成功來看,其改編策略是值得電影人借鑒的。
一、對大眾共鳴的喚起
電影是一門大眾藝術。改編自小說的電影除了需要保證原著的藝術性之外,還需要取得藝術與商業(yè)利益之間的平衡,即最大限度地獲取觀眾的認同,在情節(jié)上盡可能地喚起大眾的共鳴而非排斥。
《烈日灼心》電影對小說改動得最為明顯的地方便是改變了辛小豐等三人“殺人兇手”身份的定位。在原著中,辛小豐、陳比覺和楊自道三個人就是滅門慘案的真兇。13年前,還是中學生的他們因一念之差犯下大錯,不僅被害者一家失去了五條生命,辛小豐三人的人生軌跡也被徹底改寫。原本有可能考上大學的陳比覺與辛小豐雙雙落榜,三人只能從事出租車司機、漁民和協警這樣的底層工作,一來是學歷所限,二來則是希望將自己盡可能地隱藏于蕓蕓眾生之中。
然而這樣一來就會存在兩個問題。第一,小說之中并沒有交代辛小豐三人當時的殺人動機,三人的殺人行為更像是激情殺人,這無疑不利于觀眾對后續(xù)劇情的理解。電影要么給予三人一個犯罪的動機,要么干脆化解兄弟三人的罪孽;第二,曹保平認為,電影作為當下最具影響力的大眾傳播媒介之一,其敘事有必要從受眾的角度出發(fā),考慮大眾的接受尺度。如果這一慘案確實為辛小豐三人所為,那么其后來的“贖罪”行為無疑是微不足道的。觀眾是很難對這三人產生同情的,而只會將三人視為作為正面人物的伊谷春的對立面。而作為一個有一定規(guī)模的商業(yè)大制作,觀眾在道德判斷上能否接受主人公無疑是電影人要謹慎對待的,因此為了避免觀眾對辛小豐三人反感而厭惡,從接手電影伊始,曹保平就十分堅決地認定“三人有罪”這一基礎是需要動搖的。而從演員遴選的角度來說,三兄弟合適的扮演者明顯已過而立之年的外貌也無法解釋他們在七年前,已經心智成熟的二十余歲時為何會做出這樣的錯事。而考慮到票房號召力和演技的需求,選擇更為年輕的演員也并不現實。
因此,在電影中,曹保平安排了一個“第四人”的角色,也就是真正的殺人兇手。在辛小豐強奸了被害者一家的女孩,導致女孩心臟病突發(fā)猝死之后,三人倉皇逃離現場。真兇隨后進入現場,殺死被害者全家潛逃。直到辛小豐和楊自道被執(zhí)行注射死刑,陳比覺跳海自殺后,真兇才被抓并交代了自己的所有罪行。換言之,辛小豐的過錯是強奸并過失致人死亡,而陳比覺和楊自道則屬于非法入室,是辛小豐的幫兇,并對辛小豐有包庇之舉。從法律的意義上來說,三個人很大程度上是罪不至死的;從道德的角度來說,三人也沒有殺死無辜者的主觀惡意。然而他們卻先后主動選擇了死亡,并且如果不是真兇落網,三人的“冤情”將有可能永不見天日。而辛小豐等三人并非沒有意識到自己可以說出自己沒有殺人的真相,而是不愿意茍活于世。七年來膽戰(zhàn)心驚的生活早已消磨掉了三人的求生欲望,加之三人無法面對自己被投入監(jiān)獄后,長大的小女孩尾巴來看望他們時的情景,因此自愿成為“真兇”。
這樣一來,首先兄弟三人的形象得到了升華,其“贖罪”更能夠為大眾接受,三人用了七年及生命去償還的“罪孽”實際上并沒有觀眾所預料的深重,而真正犯下大錯的“第四人”卻平靜地面對自己的犯罪事實,對警察侃侃而談,似乎還對自己的犯罪十分得意,一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不僅害死被害人一家,也害死了辛小豐三人的樣子,兩種對罪惡的態(tài)度的強烈對比更容易喚起大眾對辛小豐三人的惋惜與同情。其次,電影在最后無疑增加了一個具有顛覆效果的反轉性的情節(jié),突破了觀眾的期待視野。在之前的敘事中,觀眾幾乎都認定了辛小豐等人就是真兇,卻沒有料到三人蒙冤而死,這對于觀眾的震撼力無疑是要超過延續(xù)原著設定的,電影也因此而增加了“新黑色電影”的意味。在其他國產懸疑片,如《白日焰火》(Black Coal, Thin Ice,2014)等電影中,這樣的反轉情節(jié)在其中也得到廣泛運用。而這樣的改動也無疑使電影有“警方辦錯案”之嫌,無疑是電影在當前審查制度下為藝術做出的一次冒險。
二、對人物情感和關系的簡化
由于敘事容量和節(jié)奏的限制,電影有必要對小說中的人物數量、人物關系和人物情感進行一定的簡化。
首先,《烈日灼心》簡化了對出場角色的刻畫,如房東卓生發(fā)、小狗哈修等在電影中或是沒出現,或是以無名氏出現的。卓生發(fā)在小說中不僅是作為伊谷春破案的突破口出現的關鍵人物,同時也是兄弟三人的參照性角色。兄弟三人游離于極端的大惡和大善中,而卓生發(fā)則雖不大奸大惡,卻也不斷進行令人作嘔的違法活動(竊聽他人隱私來滿足自己的窺視欲),他代表了蕓蕓眾生之中常見的、平庸、自私自利的“小惡”之人。而電影則對房東一筆帶過,從而突出伊谷春在破案方面的神奇直覺。
其次是簡化了人物之間的關系。如在原著中,小女孩尾巴實際上是與案件本身無關的,她是陳比覺姐姐收養(yǎng)的棄嬰,在陳比覺姐姐和姐夫去世之后由辛小豐三人收養(yǎng)。而在電影中,尾巴被直接設定為受害女孩的私生子。這樣一來,三人贖罪的情感就得到了簡化,并且從劇情上也更為直接地解決了兩個問題:第一,尾巴的心臟病正是來自于母親的遺傳,她的母親當年因辛小豐的強暴心臟病突發(fā)而死,所以兄弟三人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也要治好尾巴這一頑疾,避免她重蹈母親的厄運;第二,三人寧可被冤判死刑也不肯為自己辯護也正是因為感到尾巴正在逐漸長大,必然會有一天知道真相,屆時因為知道三個養(yǎng)父直接或間接地害死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尾巴與三人的感情一定會產生裂隙,因此他們選擇了沉默。
最后是簡化了人物情感發(fā)生的過程。在小說和原著中都有伊谷春妹妹伊谷夏與楊自道之間的感情線。然而這兩個人的社會地位、家庭背景卻是大相徑庭的,伊谷夏是一個年輕的富家女孩,正在被父母逼迫相親;而楊自道則是在心中隱藏著巨大秘密的,沒有可能成立家庭的出租車司機。在小說中,兩人的關系發(fā)展是較符合現實的,他們沒有一見鐘情,而是在吵吵鬧鬧的相處之中不斷增加了對彼此的了解。而伊谷夏作為警察的妹妹也早已猜到了楊自道三人正是哥哥追逐的“獵物”,然而出于對楊自道的愛,她不斷想出辦法來迷惑警察,并愿意和楊自道亡命天涯。而在電影中,由于時長的限制,伊谷夏與楊自道之間的感情無法慢慢鋪開,便改為楊自道在開車過程中見義勇為,這導致了本來就崇拜英雄哥哥的伊谷夏對楊自道一見傾心;而伊谷夏為了在哥哥面前掩護楊自道所做的諸多手腳,電影中也幾乎全部刪除,只保留了伊谷夏假裝哭訴說三人都是同性戀這一點。這樣一來,伊谷夏的形象便單薄了許多,但是電影的主線是貓鼠游戲,主角是作為“貓鼠”雙方的伊谷春與辛小豐,因此做出這樣的割舍是有必要的。
三、對社會文化的迎合
電影向某一類社會文化進行靠攏,無疑能增進電影的討論熱度,為電影吸引更多的潛在消費對象。同性戀問題盡管并不屬于“主流”文化,但是它正在被熱議,社會對于同性戀話題也逐漸持一種寬容的態(tài)度?!短柡谧印分性揪桶才帕擞嘘P同性戀的段落,但是僅僅是作為辛小豐嘗試脫罪的一種方式存在的。而在電影中,主創(chuàng)們則有意放大了這一點,并且在戲中戲外都表明了自己對同性之間情感的態(tài)度,如曹保平和飾演辛小豐的鄧超都表示鄧超自己和飾演伊谷春的段奕宏在生活中也彼此相愛,段奕宏則表示伊谷春與辛小豐之間的關系并不僅僅是警察和協警之間的關系等。
在原著中,辛小豐意識到自己被伊谷春懷疑之后,為了擺脫嫌疑而去了一個同性戀酒吧,在那里認識了一個臺灣老板,被辛小豐稱為“樹林里”的臺灣老板因為喜歡辛小豐而不斷纏著他,兩人發(fā)生了關系,并且“樹林里”一直主動給辛小豐錢,辛小豐得以用錢給尾巴看病。原本已經對辛小豐起疑的伊谷春在一個巧合中看到了“樹林里”發(fā)給辛小豐的示愛短信后,果然誤以為辛小豐是同性戀,一度打消了對辛小豐的猜疑。而在電影中,辛小豐與臺灣老板認識的過程則顯得更為戲劇化,辛小豐的形象也更為高大。臺灣老板的同性戀男友因為忍受不了世俗的眼光而跳樓自殺,前去處理此事的辛小豐遇見了悲痛欲絕的臺灣老板,臺灣老板也一躍而下準備追隨自己的愛人,辛小豐奮不顧身地沖到陽臺拉住了他,兩人由此結緣。辛小豐發(fā)現對方喜歡上自己之后,決定將計就計,讓對方開車來警察局接自己去酒莊,給伊谷春營造自己是同性戀的假象。這樣一來,一來由于伊谷春本身也認識臺灣老板,因此辛小豐與他的交往便顯得不那么刻意;二來辛小豐舍己救人的行為不僅符合這一人物一直拼命做好事的設定,同時也讓臺灣人喜歡上他更為自然。伊谷春原本以為辛小豐與臺灣老板交往僅僅是因為缺錢,于是又主動給辛小豐錢,辛小豐為了進一步迷惑對方不得不讓伊谷春看見兩人在親熱,震驚的伊谷春在平復情緒后馬上溫和地安慰辛小豐:“你的取向是你的私事,我不會過問,你不要有負擔?!边@種對于同性戀明確表示尊重的,具有正面意義的情節(jié)在當下的國產電影中是不多見的。而伊谷春多次與辛小豐的單獨相處中,又似有若無地流露出超乎同事關系的情感,這就使伊谷春一直站在警察職責與私人情感的沖突之中,他最終將辛小豐繩之以法也就具有更強的悲劇性。這些改編無疑使原著中的“假扮同性戀”情節(jié)顯得更為順暢自然,同時伊谷春與辛小豐的形象也都得到了提升,無疑使電影在同性戀成為社會熱門話題,人們一再呼吁關注同性戀者權益的今天得到了更多關注。
可以說,《烈日灼心》是一個具有時代意味的作品,它專注于表現當下“罪與罰”、情與法的主題,電影藝術需要的戲劇沖突與小說原有的深刻內涵無一缺少;電影也是對現行審查制度的一次妥協之中的挑戰(zhàn)。在電影中,可以看出主創(chuàng)人員為了滿足觀眾的情感需求和克服電影諸多限制做出的努力?!短柡谧印放c脫胎于其中的《烈日灼心》完全可以被當成一個窺見當代電影環(huán)境特性的文化范本,人們可以從中領略到將小說成功影像化的策略。
[參考文獻]
[1] 曹保平,吳冠平,羅攀,婁磐.《烈日灼心》四人談[J].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15(Z1).
[2] 孫承健.《烈日灼心》:一次“中心消解”式的銀幕探索[J].電影藝術,2015(06).
[3] 曹保平,譚政,張雨蒙.謀求主流商業(yè)片的風格化表達——《烈日灼心》導演曹保平訪談[J].電影藝術,2015(06).
[4] 梁頤.無聲處埋情 從容中灼心——曹保平電影創(chuàng)作探研[J].當代電影,201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