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但當我們能夠走入一個人的“歷史現(xiàn)場”,看著他們一點點變化的過程,才會明白,一個人的復雜與斑駁。從過程進入一個人才會產(chǎn)生“共情”與“同理”。
客觀地講,這部《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其實缺乏成為熱門電影的基礎(chǔ)。它平緩、瑣碎、缺乏真正意義上的戲劇高潮,但它之所以打動了那么多人,或許是因為它的主人公歐維,讓我們想起了自己身邊經(jīng)常遭遇的那一類人:倔強、固執(zhí)、對一切人和事都充滿憤懣。通常,我們把他們當做怪物和麻煩,敬而遠之,但這部電影卻一層層剝落了他們自我保護的鎧甲,顯露出了柔軟的內(nèi)心,讓我們得以知道他們到底為什么成為今天的樣子。這個故事縱深于一個人的過去,而不是只糾纏于一個人的現(xiàn)在。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有著典型的北歐電影風貌,安寧的小環(huán)境以及幾個人平凡的生活景觀。從學徒開始就在工廠工作的歐維,在59歲的門檻上,被辭退了。他回到家里,看著自己曾經(jīng)作為社區(qū)主席悉心維護半生的小區(qū)規(guī)則也被逐漸無視,新搬入的年輕人們覺得這個倔強的老頭像個甩不掉的麻煩。一切不順遂,只有每天去妻子墓前獻花聊天的時候,他才覺得舒服一些。所以,他決定去死。從上吊到獵槍,一次次嘗試都被中途打斷,他一邊咒罵著周遭,一邊和新舊鄰居艱難地磨合。這個被動的過程中,卻意外地讓他們重新認識了彼此。
電影把每一次瀕死的幻覺都變成了一段回溯,映襯著人們口口相傳當中的,死前的瞬間,一生都在眼前流動而過的想象。如果說,當下現(xiàn)實的部分是呈現(xiàn)歐維倔強的“結(jié)果”,那么那些回溯的幻象部分則是交代他如何變成這個樣子的“過程”:父子相依為命,卻親眼見到父親死于橫禍;呆萌又忠誠的戀愛史;即將成為爸爸,卻在一次旅行中,因為車禍失去了孩子,妻子也終身癱瘓;為了妻子的權(quán)利和尊嚴,他費盡心思去改造環(huán)境,他去往學校,親手修建了供輪椅上下的斜坡,又把自己的廚房操作臺變矮數(shù)十厘米……
這種有趣的對比設(shè)定,讓人們直觀地看到了一種劇烈的反差。人們都以為現(xiàn)實中的歐維一直是這種堅硬又不顧及他人的樣子,但逐漸地,人們才知道,他是一個內(nèi)心如此柔軟又充滿恒久愛意的男人。他羞于讓柔軟外露,所以,讓自己變得一身尖刺,內(nèi)心的沖突鍛造了他的“古怪”。
從象征意義上講,他與新搬來的鄰居成為了一種互補。他們互相映襯、鏡鑒。歐維死板,鄰居靈活;歐維孤身一人形單影只,鄰居一大家子熱熱鬧鬧;歐維一生只開瑞典本國產(chǎn)的薩博汽車,而鄰居卻是來自異國的穆斯林移民;歐維把一切事情都埋藏在心里,鄰居卻愿意與人們分享一切——他們樂于請人幫忙,也樂于向鄰居分享食物和快樂。慢慢地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在一起,意外形成了一個“貌離神合”的“家庭”,在吵鬧中互相扶持,也慢慢改變著彼此。鄰居女主人懷孕生子也成為了歐維失去孩子的一次微妙的補償?,F(xiàn)實用這種有趣的方式,讓歐維重新達成了一次別樣生活的可能性。
通常而言,我們對一個人的認知都只能停留于表面和當下,很少有人愿意或者真正能夠探究對方的內(nèi)心與經(jīng)歷。經(jīng)驗無法移植和共通。所以,我們對于大多數(shù)人的認識都是粗暴的,我們輕率地認定一個人隨和或者固執(zhí),穩(wěn)妥或者頑劣,加以標簽歸檔了事。但當我們能夠走入一個人的“歷史現(xiàn)場”,看著他們一點點變化的過程,才會明白,一個人的復雜與斑駁。從過程進入一個人才會產(chǎn)生“共情”與“同理”,所以,理解的前提是真正的了解。
不知道中國觀眾是否更能對《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心有戚戚,這數(shù)十年來,我們社會歷經(jīng)巨變,高速旋轉(zhuǎn)的結(jié)果就是在代際之間產(chǎn)生了巨大的差異??此泼刻觳良缍^,但其中的很多人根本無法互相理解甚至只能相互抵牾。我們沒人愿意停下來深入對方的經(jīng)驗與歷史。好像,我們覺得上一代人中的每個人都像歐維一樣不可理喻。我們是否愿意聽聽他人到底走過怎樣的路?這可以讓我們明白為什么我們在此、以這樣的面目相逢。
歐維最終死了,死于疾病,安詳?shù)靥稍诖采希诌_了他想要的“目的地”,但卻以另一種方式。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他與世界和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