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碧 海
(復(fù)旦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 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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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對劉禹錫的政治評價及其文化背景
楊 碧 海
(復(fù)旦大學(xué) 中文系,上海 200433)
韓愈的《順宗實錄》是較早記載永貞事件的官方歷史文獻,在《順宗實錄》的記載和部分詩文中,韓愈也表達了對劉禹錫等的政治評價,這種評價影響深遠。宋代對永貞事件的評價大致可以分為兩個大的方面:一是沿襲唐代以來正史系統(tǒng)的認識和評價,對此事件持否定態(tài)度,但對事件參與者劉禹錫、柳宗元等的評價則又有具體的不同;一是對此事件或?qū)ζ渲械闹饕宋锝o予了積極評價,但認識的角度、評價的程度也有差異。對此細加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宋代對劉禹錫的政治評價中,蘊含著與政治若明若暗的關(guān)聯(lián)。
劉禹錫;永貞革新;宋代;接受
劉禹錫參與了中唐德宗、順宗、憲宗朝的重要政治事件,這一事件被現(xiàn)代一些史家定義為“永貞革新”,但在唐代、宋代及其以后的歷史書寫與學(xué)術(shù)討論中,人們對此事件的認識是有很大差異的。唐、宋兩代一些重要的政治家和學(xué)者對此都有所評論,其立場與態(tài)度也有明顯不同。通過對宋代對于劉禹錫政治活動的評價與接受進行研究,既可以看出宋代學(xué)術(shù)發(fā)展的明顯態(tài)勢,也隱隱可以見到宋代政治斗爭的風(fēng)聲光影。
中唐時期韓愈所作的《順宗實錄》是較早記載永貞事件的官方文獻,他的部分詩文也涉及對柳、劉的政治評價,而且這種評價影響深遠。韓愈、劉禹錫、柳宗元三人在貞元十九年前后曾經(jīng)同為監(jiān)察御史,因此三人得以結(jié)交且相互間進行哲學(xué)、政治、文學(xué)的探討。劉禹錫在《祭韓吏部文》中寫道:“昔遇夫子,聰明勇奮。常操利刃,開我混沌。子長在筆,予長在論。持矛舉盾,卒不能困”,[1]1083確實反映了當(dāng)初同朝為官時與韓愈、柳宗元互相交流切磋的情景。但不久劉禹錫、柳宗元等人就參與了“永貞革新”,三人在政治上逐漸有所分歧。韓愈為史官時曾主修《順宗實錄》,一方面如實地記載了永貞年間的政治與行政革新,另一方面在對王叔文集團政治活動的敘寫中又帶有明顯的貶斥色彩和負面評價,指其為“群小用事”、“朋黨相煽”等,對這一集團中如王伾、韋執(zhí)誼的私德問題頗多載錄。應(yīng)該說,作為一名史官,對當(dāng)朝歷史的書寫自然深受政治局勢的影響,也在一定程度上有其自身的認識和評價。但對于劉禹錫和柳宗元,特別是柳宗元,韓愈卻保持了深厚的情誼,雖對其政治傾向鮮明反對,但對其身世卻頗為同情,對其文學(xué)才能也高度贊賞。這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后來劉、柳評價的基點。在此問題上,《舊唐書》的記載和其包含的價值判斷與韓愈的態(tài)度頗為相似,一方面稱贊劉、柳文采“巧麗淵博,屬辭比事,誠一代之宏才”,[2]4215另一方面又批評其“蹈道不謹,昵比小人,自致流離,遂隳素業(yè)”,[2]4215對其政治取向予以否定評價。
與唐代相比,宋代的思想、政治、文化都有巨大的變化,這些變化從不同方面影響到對劉禹錫政治活動的評價。宋代對永貞事件的評價根據(jù)群體的差異大致可分為兩類:一個群體沿襲唐代以來正史系統(tǒng)的認識和評價,對此事件持否定態(tài)度,但對事件參與者劉禹錫、柳宗元等的評價則又有具體的不同;另一群體則對此事件或?qū)ζ渲械闹饕宋锝o予了積極評價,但認識的角度、評價的程度也有差異。本文分三個大的方面予以梳理、討論。
新、舊《唐書》對劉禹錫的政治評價差別不大,值得注意的是其傳記位置的變化?!杜f唐書》中與韓愈、張籍、孟郊、唐衢、李翱、宇文籍、柳宗元、韋辭合傳,這種編排的考慮實際上較多地考慮了這些人共同的文學(xué)背景和成就,雖然最后的史臣論贊對韓、李與劉、柳進行了區(qū)分和褒貶?!缎绿茣穭t將劉禹錫與韋執(zhí)誼、王叔文、王伾、韓曄、陳諫、凌準(zhǔn)、韓泰、陸質(zhì)、柳宗元、程異等合傳,很顯然是基于諸人共同的政治態(tài)度。這種變化和《新唐書》編纂者更加重視價值判斷的思想是相關(guān)的。
《新唐書》編修的年代,宋代新儒學(xué)正在逐步形成,對歷史人物的評價中特別重視對其進行君子小人的性質(zhì)判斷,對于“君子”之行大加褒揚,對小人則予以嚴厲誅伐。這在該卷最后的史臣論贊中也有所體現(xiàn),史臣明確將王叔文指為“沾沾小人,竊天下柄,與陽虎取大弓《春秋》書為盜無以異?!盵3]5129雖然仍保持了對劉、柳惋惜的態(tài)度,但指責(zé)他們“橈節(jié)從之,徼幸一時”,[3]5129批評的語氣較《舊唐書》為嚴厲。
《新唐書》本傳保持了對劉禹錫等人的批評態(tài)度,這一方面與新儒學(xué)趨于形成的背景有關(guān)系,另一方面也多少受到當(dāng)時尊韓之風(fēng)的影響。錢鐘書先生說:“韓退之之在宋代,可謂千秋萬代,名不寂寞矣?!盵4]62此言得之。由于對宋代新儒學(xué)的開創(chuàng)之功,韓愈是《新唐書》中備受推崇的人物。宋人在評價同韓愈聯(lián)系緊密的人與事時,往往帶有鮮明的傾向性。劉禹錫與韓愈曾經(jīng)同朝為官并且有一定交往,然而很快就因為政治取向不同而心生不合,韓愈還一度懷疑自己在德宗貞元末年的遭貶與劉禹錫有關(guān)。韓愈對于永貞事件的態(tài)度和他與劉禹錫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使得多數(shù)宋人在評價永貞事件和劉禹錫本人時更容易接受傳統(tǒng)的認識和評價。
在宋代,唐代以來正史系統(tǒng)的負面評價在對于劉禹錫政治評價中仍有相當(dāng)?shù)挠绊?,以晁補之、洪邁、胡寅等為代表。
《舊唐書》載:“劉禹錫積歲在湘澧間,因讀張九齡文集,乃敘其意曰:‘世稱曲江為相,建言放臣不宜與善地云云。議者以曲江為良臣,識胡雛有反相,羞與凡器同列。而燕翼無似,終為餒魂,豈忮心失恕,陰謫最大,雖二美莫贖耶?”[2]謂劉禹錫被貶后對提出將貶謫之臣放逐蠻荒之地的張九齡心懷憤恨,對此,晁補之在《唐舊書雜論》中寫道:
禹錫若守正比義而以獲罪,如是言之可也。既不自愛,朋邪近利,以得譴逐,流離遠徙,不安于窮,又不悔咎己失,而以私意不便抵曲江當(dāng)國嫉惡之言。盜憎主人,物之常態(tài),誰為‘忮心失恕’耶?故凡小人詆君子,不足瑕疵,適增其美。孟子所謂诐辭知其所蔽,滛辭知其所陷者,要以觀照如是等輩。窮本見情,使善者伸爾。[5]284
這段話針對劉禹錫貶謫后的言論而發(fā),實際上也涉及對劉禹錫永貞年間的政治評價,認為他是由于“既不自愛,朋邪近利”而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在被貶之后,既不安于窮,又不追悔自己的過失,反而以私意詆毀賢者,可見其為小人。他在《續(xù)楚辭序》中在論及歷代續(xù)楚辭作者之品行時,也以為“柳宗元、劉禹錫皆善屬文,而朋邪得廢,韓愈薄之”,對其政治評價也很低。
晁補之作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其思想、文學(xué)很大程度上受到蘇軾的影響。蘇軾本人又是受到極度推崇韓愈的歐陽修舉薦而成為一代文豪的。蘇軾本人對韓愈也十分推崇,他曾經(jīng)稱世人無論賢不肖都稱贊歐陽修為“今之韓愈”,由此可見一斑。晁補之受這一脈思想影響,也十分尊崇韓愈。他在《北京國子監(jiān)豐詔封孟、荀、揚、韓告先圣文》中稱贊韓愈“猗歟韓愈,始以文顯。廈屋將覆,勇于敢扶。唐三百年,斯人惟偉”,盡管是奉詔書寫的公文,但對韓愈無以復(fù)加的稱贊依然溢于言表。晁補之作為歐陽修與蘇軾的后學(xué),再加上本人對韓愈如此推崇,他對于同韓愈曾經(jīng)反目的劉禹錫予以否定自然不足為奇。
自北宋中期以來,講求氣節(jié)與人品成為士大夫的普遍追求,正如蘇軾所說的“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jīng)學(xué)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諫為忠”,[6]316這成為宋代文化的一個顯著特點。出處大致相同的劉、柳被洪邁從細節(jié)處加以比較,正體現(xiàn)了這種新的文化背景對于人物評價的影響。應(yīng)該說,洪邁的這種認識有其獨到之處,但脫離兩篇文章的寫作目的、流傳范圍等具體情境,脫離兩個人的出處大節(jié),僅憑片段的敘述和表達做出的判斷也未必完全可靠。
自韓愈以來,包括兩《唐書》在內(nèi)的史傳論贊,在對劉禹錫、柳宗元的政治與人格評價中都包含著一種內(nèi)在的糾結(jié),一方面認為劉、柳參與永貞事件是依附或錯交小人,一方面又憐惜劉、柳之才,認為二人本有成為著名文人甚至是“名臣”的潛質(zhì)。值得注意的是,宋人多以此事為例來說明立身修行的重要性,其中仍透露出時代思想文化轉(zhuǎn)移的消息。這方面的評論以蘇軾、胡寅、劉克莊等為代表。
蘇軾《續(xù)歐陽子朋黨論》主要討論如何對待君子、小人之黨的問題,但也涉及了對劉禹錫、柳宗元等人的評價。在他看來,“君子者,世無若是之多也;小人者,亦無若是之眾也”,大量的才智之士在于怎樣引導(dǎo)利用。于此他舉例說:“唐柳宗元、劉禹錫使不陷叔文之黨,其高才絕學(xué),亦足以為唐名臣矣?!痹谒磥?,劉、柳等人的才情與學(xué)識在唐代是高出一時的,如果能得到正確的引導(dǎo),使各盡其才,那么他們完全能夠建立功業(yè),成為一代名臣。劉、柳的問題就在于“銳于功名而嗜于進取”,為了快速取得成功而不擇道路,令人惋惜。這里他對劉、柳的評價總體上沿襲了主流史學(xué)的意見,認為他們才華杰出但所附非人。在這種評論中也包含了當(dāng)時思想文化的新動向,重視君子小人之辨,重視個體的道德提升。
南宋的胡寅更明確地表達了這種思想,在其《致堂讀史管見》中,他以永貞事件為例,討論了怎樣明辨君子小人:
小人之有才者,豈無一言之當(dāng),一行之美?顧大本不正,故終歸于邪耳。君子之非成德者,豈能言皆中倫,行皆中慮,顧其志在于善,故終歸于不為惡耳。王叔文止太子勿預(yù)外事是也,以此一言兼收其余,此堯舜所難而孔子所改也?!兑住吩唬骸斑M以正可以正邦?!笔逦恼\知讀書知治道,豈不知進身之禮?士之仕也,猶女之嫁也。故列子書言御寇嫁于衛(wèi),嫁者俟禮備然后行,不則野合,與鉆穴逾墻相去幾何矣。叔文誠讀書知治道,乃以奕秋小數(shù)待詔供奉,雜于伎藝卜祝之間,是所謂不由其道者也。柳宗元、劉禹錫以是觀之,則豈至迷于所從陷身不義哉![7]
胡寅是南宋初年名臣,為人頗有氣節(jié),當(dāng)金人入侵東京,企圖另立異姓為宋君時,“寅與張浚趙鼎逃太學(xué)中,不書議狀。張邦昌偽立,寅棄官歸?!?《宋史本傳》)當(dāng)金人再度南下侵略,許多官員在討論如何逃跑時,唯獨他上書:“二圣既遷,則當(dāng)糾合義師,北向迎請……移蹕建康,不為久圖,一向畏縮遠避。此皆失人心之大者也?!贝撕笥忠驗橹鲝埧菇鹜瑥埧?、秦檜等人交惡。他也是著名的理學(xué)家,魏了翁為其文集《斐然集》作序稱:“蓋自公游庠序已深詆王氏,專尚關(guān)、洛諸儒之學(xué)。”其侄為《致堂讀史管見》作序,也稱“伯父用春秋經(jīng)首尚論評,是是,非非,治亂善惡如白黑之可辨矣。”《郡齋讀書志》稱其所著《致堂讀史管見》:“至于五代司馬文正所述《資治通鑒》事雖備而立義少,遂用春秋經(jīng)旨尚論詳評?;掴帧毒V目》中多取之。”可見在宋代,他的學(xué)術(shù)思想是頗為人稱許的。但清代的《四庫總目》對《致堂讀史管見》卻不無微詞:“寅作是書,因其父說,彌用嚴苛。大抵其論人也,人人責(zé)以孔、顏、思、孟;其論事也,事事繩以虞、夏、商、周。名為存天理,遏人欲,崇王道,賤霸功,而不近人情,不揆事勢,卒至于窒礙而難行?!盵8]1173在對永貞事件的認識中,也可看出其窒礙不通之處。在他看來,王叔文以一棋待詔之身份參與朝廷政治,這就像沒有明媒正娶的婚姻,“鉆穴逾墻”與人私通一樣,僅此即可見其為小人。柳宗元、劉禹錫若能從此小事見其大節(jié),就不至于為其言行迷惑,誤入歧途。值得注意的是,胡寅雖以“嚴苛”著稱,但對劉、柳的批評僅止于缺乏鑒別力,沒有能看穿王叔文“小人”的本質(zhì)。
直到南宋中后期,依然有文人持這種觀點,例如理宗朝時劉克莊在《繳龔基先淮東運判行奏狀》中寫道:“昔柳宗元、劉禹錫皆唐材臣,一附非人,終身不能自拔于八司馬之列?!笨梢娺@種看法在宋代對于劉禹錫評價中影響之深遠。
與唐代和宋初對于劉禹錫政治評價相比,北宋中期對于劉禹錫評價出現(xiàn)了新的轉(zhuǎn)機。一些學(xué)者開始對劉禹錫參與的王叔文集團予以整體肯定,對永貞政治的改革予以認可,對劉禹錫等人的肯定也超出了惋惜其才華的范圍。這方面比較有代表性的人物有范仲淹、王安石和陳善等。
范仲淹在其《述夢詩序》中對永貞變革和劉禹錫、柳宗元給予了全新的評價,在整個劉禹錫的政治評價史上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大事:
惜哉!劉與柳宗元、呂溫數(shù)人,坐王叔文黨,貶廢不用。覽數(shù)君子之述,而禮意精密,涉道非淺。如叔文狂甚,義必不交。叔文以藝進東宮,人望素輕,然傳稱知書、好論理道,為太子所信。順宗即位,遂見用,引禹錫等決事禁中。及議罷中人兵權(quán),牾俱文珍輩,又絕韋皋私請,欲斬劉辟,其意非忠乎?皋銜之。會順宗病篤,皋揣太子意,請監(jiān)國而誅叔文。憲宗納皋之謀而行內(nèi)禪,故當(dāng)朝左右謂之黨人者,豈復(fù)見雪!《唐書》蕪駁,因其成敗而書之,無所裁正。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蔽崧劮蜃影H,不以一庇而廢人之業(yè)也,因刻三君子之詩而傷焉。至于柳、呂文章,皆非常之士,亦不幸之甚也。韓退之欲作唐之一經(jīng),誅奸諛于既死,發(fā)潛德之幽光,豈有意于諸君子乎!故書之。[9]
在這段話里,范仲淹對于以《舊唐書》為代表的歷史著作的蕪雜無識,以成敗論英雄的淺陋進行了批評,對歷史記載的事實加以排比分析,一掃陳見,對劉禹錫、柳宗元等予以高度評價,認為他們“禮意精密,渉道非淺”,即在思想學(xué)術(shù)上有深厚造詣,因而在政治上能奮發(fā)有所作為。由肯定劉、柳之為人,進而對王叔文及其政治作為進行重新審視,肯定了以劉禹錫、柳宗元為骨干的王叔文集團在永貞年間的政治作為。
在此全新的政治評價中,實際上有當(dāng)時思想、學(xué)術(shù)、政治的深刻背景。一方面,從仁宗初年開始,以范仲淹為代表,包括歐陽修、尹洙、余靖等在內(nèi)的新型知識群體逐步形成,他們試圖改良政治,達到國家治理與繁榮,因此與守舊的官僚和政治現(xiàn)實形成矛盾。他們的改革措施在慶歷年間得以實施,但很快也因守舊派的反撲而失敗。范仲淹此文作于景祐五年(1038),此前曾因“廢后”與上《百官圖》兩次遭受打擊,剛剛從饒州轉(zhuǎn)為潤州知州。追憶前朝李德裕、元稹、劉禹錫等往事,頗有今昔相似之認同感,因作此文,其中實際上包含了自己的政治思想和政治感慨。另一方面,范仲淹認為“盡信書不如無書”,他以事實和理性為依據(jù),從蕪雜的歷史記載中尋求真相,自出新見,也初步顯示出宋代學(xué)術(shù)的特色。
范仲淹對永貞政事和劉禹錫等人持全面肯定的態(tài)度,這在當(dāng)時的歷史條件下是極其罕見、振聾發(fā)聵的。在范仲淹之后,王安石和陳善也從不同方面對傳統(tǒng)的看法提出了質(zhì)疑。王安石側(cè)重對劉、柳等人的政治才華和其奮發(fā)有為的態(tài)度予以肯定,陳善則對永貞政治大加贊許,并對劉、柳等人改良政治的初心予以了揭示。
無獨有偶,和范仲淹的政治思想、政治遭際相似,對“八司馬”政治才華頗為欣賞的王安石也是以變法、改革著稱的。在《讀柳宗元傳》中,王安石說:
余觀八司馬,皆天下之奇材也,一為叔文所誘,遂陷于不義,至今士大夫欲為君子者,皆羞道而喜攻之。然此八人者,既困矣,無所用于世,往往能自強以求列于后世,而其名卒不廢焉。而所謂欲為君子者,吾多見其初而已,要其終,能無與世俯仰,以自別于小人者,少耳!復(fù)何議彼哉?[10]756
在王安石的《臨川先生文集》中,這篇讀后感緊接在《讀孟嘗君傳》之后,其寫法也真有異曲同工之妙,文章所傳達出的超越流俗的識見其實正表現(xiàn)了王安石的認識高度和獨特視角。在這段話里,王安石對當(dāng)時那些以君子自期的士大夫?qū)τ凇鞍怂抉R”“羞道而喜攻之”的俗見頗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八司馬”“皆天下之奇材也”,其杰出的政治才華是極為難得的。此八人雖“誤入歧途”,但仍能在逆境中自強不息,在思想、政治、文學(xué)各方面取得成績,從而名不磨滅。而那些以君子自期的士人卻往往是“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與世俯仰,一事無成,超出他們所鄙視的“小人”并不多,這些人有何德能指議“八司馬”呢?可謂一篇之中,反復(fù)致意,表達了對“八司馬”才華的憐惜與其進取精神的贊賞。
這里王安石沿襲了史書對王叔文的政治評價,但對“八司馬”與王叔文進行了區(qū)分,認為前者不過是為后者“所誘”而“陷于不義”的,這和范仲淹全面為永貞革新辯護的認識有所不同。但在其對“八司馬”政治才華的憐惜、進取精神的贊賞中也同樣折射著他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和政治理想,與他積極有為的變法精神有深刻關(guān)聯(lián)。
南宋的陳善對王伾、王叔文為人的評價雖仍受到主流史學(xué)的影響,稱其為“小人”;但他卻對永貞政事頗為肯定,由此出發(fā),他進一步揭示出了柳宗元、劉禹錫等人欲尋求機會改良政治的理想和初心:
予讀柳子厚《伊尹五就桀贊》,未嘗不憐其志也。伾、叔文雖小人,而子厚欲因以行道,故以就桀自比。然學(xué)者至今罪之。按《順宗實錄》,帝自初即位,則疾患不能言,天下事皆專斷于叔文。而李忠言、王伾為之內(nèi)主,韋執(zhí)誼行之于外。又云:伾主往來傳授,劉禹錫、陳諫、韓曄、韓泰、柳宗元、房啟、凌準(zhǔn)等主謀議唱和,采聽外事,此其朋黨之跡也。其專權(quán)竊柄,誠為可罪。然予觀順宗即位未幾,而首貶李實,次罷宮市,次禁毋令寺觀選買乳母,次禁五方小兒張捕鳥雀,橫暴閭里,次停鹽鐵使進獻,次出后宮三百人,次用姜公輔、蘇弁為刺史,進陸箕、鄭余慶、韓皋、陽城赴京師,次出后宮并教坊女妓六百人,繼罷關(guān)中萬安監(jiān)。不數(shù)月間,行此數(shù)事,人情大悅。雖王政何以加此。豈非子厚等為之歟?而世不知察,徒罪其朋黨,則亦見其不恕矣?!洞呵铩分?,不以功掩過,亦不以罪廢德。責(zé)備而言,則子厚之罪,在于附小人以求進,若察其用心,則尚在可恕之域,況一時之善有不可掩者乎?[11]82
這里雖主要談的是柳宗元,實際上也可以推廣至整個“八司馬”群體。在這段話里,陳善一方面仍指王伾、王叔文為小人,對正史中指其“朋黨之跡”、“專權(quán)竊柄”予以承認,另一方面則對永貞年間的具體政治措施頗多肯定,認為順宗即位后不數(shù)月間就采取了幾十項改良政治的措施,使民心大悅,“雖王政何以加此”。而這些改革措施,必出于柳宗元、劉禹錫等人,可見其政治才能與改革初心,而世俗之人僅以其所附非人就對他們?nèi)P否定,對他們的用心和采取的善政完全忽略,“亦見其不恕矣”。從而對柳宗元、劉禹錫等人有志于改善政治的初心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陳善《宋史》無傳,靜嘉堂文庫藏明刊本《捫虱新話》卷首序稱:“紹興間為太學(xué)生,所與游者,天下名士。時秦檜當(dāng)國,子兼慷慨言論,慕何蕃、陳東之為人,嘗力詆和議為非是,不徇俗俯仰浮湛。有司心雅子兼,畏權(quán)臣,卒不敢取,以是不屑效一官。子兼亦不以得喪喜戚動其心,拂衣竟歸,杜門讀書。自孔孟氏至子史百家、佛老、陰陽、卜筮、農(nóng)圃之說,無不精詣?;蚍傧隳?,日不出戶,無幾微見于顏面,宦情事故淡如也?!盵12]547于此可見陳善的堅持道義、獨立不移,也可見其精讀深思,故能超出陳見?!稓J定四庫總目提要》則稱“其書顛倒是非,毫無忌憚,必紹述余黨之子孫,不得志而著書者也”,[8]1692并且指出宋代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唐代韓愈乃至孟子、《論語》都被其批駁。其對陳善“紹述余黨之子孫”身份的推測,正由于陳善在其著作中對政治變革的較多肯定和他對主流學(xué)術(shù)思想所表現(xiàn)出來的獨立判斷。
通過宋代對劉禹錫政治評價的兩種不同傾向的梳理,可以看出,對歷史人物的評價實際上與宋代學(xué)術(shù)與政治有著若明若暗的關(guān)聯(lián)。從學(xué)術(shù)發(fā)展而言,宋學(xué)頗重個體的道德,注重君子小人之辨,相當(dāng)多的學(xué)者并未去深究歷史事實,而是依據(jù)正史的記載和評價,對永貞變法的主要人物王伾、王叔文等頗為鄙視,對永貞革新基本持否定態(tài)度,從而對劉禹錫等參與者有不同程度的批評,甚至對其為人加以貶斥。而宋代一系列的政治變革,不少杰出文人參與其中,力倡變法革新,共同的政治遭際使他們對二王劉柳的政治立場頗能理解,對其政治措施予以了不同程度的肯定,或?qū)ζ涓牧颊巍⑼旎仡j勢的初心表示了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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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傅璇琮,蔣寅.中國古代文學(xué)通論[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5.
責(zé)任編輯:熊偉
2014-08-02
楊碧海(1991—)男,河南開封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xué)。
K235
A
1671-9824(2016)03-009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