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美育”是世上最大的美育

劉悅笛

當今中國的美育，的確遇到了瓶頸，從最基礎的美育——給孩子的藝術教育中最能體現(xiàn)出來。中國的孩子在忙什么？他們都在忙于音樂、美術、舞蹈的緊張考級，通過藝術進行美育的本有的愉悅早就消失了，其背后的邏輯就是“美育=藝術教育=技術培訓”。有位定居舊金山的華裔媽媽曾告訴我，孩子學畫畫找美國老師還是中國老師大有不同，前者讓孩子體會美感的創(chuàng)造，后者則著重技術的操練。在所有器樂門類當中，中國只有手風琴全球領先，盡管出了幾位國際青年鋼琴演奏家，但可知否，郎朗在國外學習時，專門的家教給他講的是莎士比亞？五月一日傾聽了鋼琴大師布赫賓德鋼琴演奏莫扎特鋼琴協(xié)奏曲，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中國鋼琴家與大師們的差距絕不在于技術，而在于音樂表現(xiàn)的那種高境，而這境界要來自藝術家對音樂本身的理解，其背后則是深厚的美育根基。

哈佛通識教育改革讓我們學到什么？

說完最低端的美育，我們再來說高校的美育。在中國的通識教育尚未普及之際，當今美國的通識教育卻在悄然轉(zhuǎn)變。在哈佛大學的最新教改當中，重新強調(diào)通識教育與自由教育的合體，而且以“審美”取代了“藝術”作為課程核心。我認為，這是一個重要轉(zhuǎn)折，因為哈佛通識教育的重心從大寫的藝術（Arts）轉(zhuǎn)向小寫的藝術（arts），這與我們新近強調(diào)的教育回歸“生活美學”的思路是一致的，這就是要求我們也回歸“生活美育”，因為生活美育才是真正的“大美育”。

眾所周知，哈佛大學始終堅持要進行“既深且廣”的人文與科學的通識教育。深就是指每門通識課都深入到了該專業(yè)的前沿，廣則是說270門通識課覆蓋了專業(yè)的方方面面。通識教育就像給學生開拓出深廣的空間，如果只在某一越來越窄的領域知道得越來越多，那么就意味著專業(yè)化的狹窄。通識教育的深與廣并不矛盾，只有深才能廣，反之亦然。這就是為何理工科院校的學生也要必修藝術的道理，同時也是藝術類院校的學生需要修行人文學科的理由，這值得大陸教育體系加以積極借鑒。

實際上，哈佛大學的通識課程體系改革的重要改變之一，就在于以“審美”為核心的課程取代了以“藝術”為核心的課程。哈佛大學對“審美與闡釋理解”類的課程要求是全面的。首先，啟發(fā)學生形成批判性技巧，亦即使他們獲得審美敏感性和詮釋的能力。其次，對于原文的文本、單一或多維媒介的藝術作品進行導讀。 再次，教導學生在理論框架下如何分析作品。最后，如果可能，還應參與到課堂之外的經(jīng)驗之中，如參觀展覽、觀看表演和進行誦讀，抑或與演員、導演、策劃人進行交流，抑或讓學生直接進行創(chuàng)作。

哈佛大學的通識教育致力于“自由人”的自由培養(yǎng)，與歐美的人權觀念實乃內(nèi)在相通。在西方美育研究者的眼中所看到的基本功能主要可以歸納為：首先，美育的首要價值在于欣賞藝術美，培養(yǎng)人的情思與意趣。其次，美育培養(yǎng)了人們的審美眼光，由此可以以積極方式改造自身與世界。再次，美育有助于從“人文教育”的角度培養(yǎng)“批判思維”。最后，美育可以提高人們對文化的多樣選擇的尊重與理解。

為何說審美是一種“基本人權”

實際上，審美本身就是一種基本人權，屬于人的最基本的權利，這也是筆者新近提出的觀點。這意味著，無論是接受文化藝術還是創(chuàng)造文化藝術，都應該被納入到人權的體系當中，并且要得到更高層面的實現(xiàn)?！妒澜缛藱嘈浴肪蛷娬{(diào)了享受藝術與分享社會生活那是“人人有權自由”參與的，可以推論說，審美同樣也是一種“自由人權”。

關于“基本人權”屬于藝術的部分，不僅僅要去保護創(chuàng)造者的權利，而且，接受者們的權利也要得到保護。接受者較之創(chuàng)造者而言，無疑占有數(shù)量上的大多數(shù)，而人人皆有權去分享文化、藝術與科學成果。但即使提供給民眾大量的豐富文化藝術作品，卻未必能夠為人們所接受，這就需要推動素質(zhì)教育與美育的深入播撒。因為沒有相應的“審美素質(zhì)”的人群，即使面對好的文化藝術作品也不能參與。所以說，在保證審美作為人人分享的權利的同時，推動民眾的“審美文明”的基本素養(yǎng)之培養(yǎng)，就有賴于以通識教育為高級范導的“生活美育”之實施。

如果說傳統(tǒng)的藝術是少數(shù)人的藝術，畢竟是“與少樂樂”的藝術，接受美育的人群還相對有限的話，那么，當今的美育作為一種公共文化服務則是為了公眾而實現(xiàn)的，“與眾樂樂”的藝術成為主流，這樣就能使得絕大多數(shù)的人權得到審美的享受與福利。從政府職能的實施角度來看，要把社會上的審美供給作為一種“公共文化服務”。從接受的角度來看，這些產(chǎn)品要被視為一種“審美福利”，在這種審美福利的提供者那里，政府就應該充當重要的調(diào)控角色。過去我們的社會美育建設，采取了“大政府、小社會”的基本模式，現(xiàn)在應該反過來，采取“大社會、小政府”的嶄新模式，社會各個群體與機構理應更多地積極參與美育活動。這也意味著，政府在公共藝術建設中，已在管理方面走向宏觀調(diào)控，在服務方面走向微觀提供。

我們當今的時代，就是“生活美學”的時代，其實就是“審美民主化”的時代，該時代特征也就是孟子所謂的“與眾樂樂”。德國當代藝術家博伊斯有句名言，叫作“人人都是藝術家”，盡管這不可能實現(xiàn)，但卻成為一種社會訴求。然而，“生活美學”則強調(diào)，人人都是“生活藝術家”。生活藝術家有個“生活”的前綴，就是在將藝術“向下拉”的同時，亦將生活“向上拉”。

美育以何走向文化教育、自我教育與終身教育？

走進新的世紀，當今中國美育也要告別舊美育觀，那就要以“生活美學”作為根基，來重新尋找新美育的新方向。

首先，“生活美育”不僅是藝術教育，更是一種以文化為核心的“大美育”，當然，這并不否定藝術教育在“生活美育”已占據(jù)的地位。從蔡元培時代開始，“學校美育”“家庭美育”與“社會美育”就被劃分開來，但是蔡元培先生早已意識到：“美育之道，不達到市鄉(xiāng)悉為美化，則雖學校、家庭盡力推行，而起所受環(huán)境之惡影響，終為阻力，故不可不以美化市鄉(xiāng)為最重要之工作也?！边@其實也就是看到了，美育得以實施的最重要的場所，還是最容易塑造人的環(huán)境之域，那就是城市鄉(xiāng)村而非學校家庭。然而，無論是在學校、家庭還是社會當中，每個人都身處文化當中過著自己的生活。當今的審美泛化的時代，恰恰為這種指向生活的“文化教育”提供了最為廣闊的時空，從影視媒體到互聯(lián)網(wǎng)絡上的審美文化品，都可以成為“文化美育”的重要對象。

其次，“生活美育”不再是來自他人的教育，而是強調(diào)自我進行教育的“大美育”。這種自我化教育，并不是畫地為牢而成為“宅男宅女”式的封閉教育，而是走向一種開放的與對話的“平等式教育”。人人都是美育的教師，與此同時，人人也都是美育的學生。過去在學校、家庭與社會里面的美育，總是執(zhí)著于一種“園丁教育模式”，美育似乎是為了培養(yǎng)學生而特設的，美育的發(fā)出者與執(zhí)行者總是占據(jù)教育者的地位，而生活中的人們則始終處于被教育者的位置上。這種“自上而下”進行濡化的教育方式，從“生活美育”的角度來看已經(jīng)過時了，而理應倡導一種更為生活化的“對話教育模式”?！吧蠲烙睆娬{(diào)的并不是從教育者或者教育結構那里學得什么，而是傾向于肯定，每個個體都能從當今審美文化當中獲得自己的審美提升，就像今天擁有iPad的人士可以下載網(wǎng)絡鋼琴進行演奏、下載網(wǎng)絡譜曲器進行編曲、下載美術館網(wǎng)站圖片欣賞繪畫一樣，“生活美育”就是這樣一種身邊的教育與自我的培育。

再次，“生活美育”不是短期教育，而是要經(jīng)歷“終身學習”的漫長過程的“大美育”。蔡元培早已看到“學校美育”的缺陷：“學生不是常在學校的，又有許多已離學校的人，不能不給他們一種美育的機會?！鄙町斨械拿總€人，究竟如何才能使“生活美育”貫徹終身呢？的確，每個學生都要離開學校，有的人還可能失去家庭，但是，每個人都是“社會的人”與“文化的人”。人不可能脫離社會而存在，文化也幾乎是相伴于人的一生而存在的。所以說，“生活美育”之所以強調(diào)它是“終身教育”，就是因為，生活對于每個人而言都是由始至終的，審美作為生活的構成要素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生活美育”由此必定是一種畢生的教育。

總之，“生活美育”是說，將每個人的日常生活塑造成審美化的存在?！吧蠲烙辈粌H是藝術教育更是“文化教育”，不再是園丁教育而是“自我教育”，不只是短期教育更是“終身教育”，而“生活美育” 的基本目標就是讓人人都成為“生活藝術家”。

如何建成中國化的“觀賞文明”？

21世紀當代中國的新美育，既要理論上回歸“生活美學”倡導一種新的“生活美育”觀，也要在踐行上走向一種革新的“觀賞文明”，最終其整體的目標就是構建一種審美化的“文明生態(tài)”。

所謂“觀賞文明”，就是指以民眾性的藝術觀賞作為基本內(nèi)容而構成的一種生活方式與生活形態(tài)的總稱。這種生活的重要載體就是“懂得藝術和能夠欣賞美的大眾”，這些社會大眾的審美觀念、審美情趣、審美理想、審美感受和審美能力，相應地決定了觀賞文明的高度。

觀賞文明構成了審美觀念與文化現(xiàn)象相結合的社會景觀，體現(xiàn)了較高層次的社會文明的進步狀態(tài)，也使得審美成為測度社會進步的尺度。該文明形態(tài)不僅造就了擁有一定程度的文明修養(yǎng)的個體、群體與社會，而且也是所有參與其中的社會民眾共同種植生活幸福的結果。這可追溯到中國作為“禮樂之邦”之時的文明傳統(tǒng)，既有“文明觀賞”之氣度，又秉承“觀賞文明”之涵養(yǎng)。我們需要再次繼承并振興中國作為“禮樂之邦”的文明傳統(tǒng)，建設一種具有現(xiàn)代性的“觀賞文明”。

在全球化文明得以飛速發(fā)展的時代，當今中國理應倡導一種更為全面的“公民美育”來保護文化的成長?！肮衩烙边€是說，審美能力應該成為公民的基本素質(zhì)之一。審美要成為衡量社會發(fā)展的“感性尺度”，就像保護環(huán)境只是個倫理訴求，但是環(huán)境是否美化則是更高級的標準那樣，審美是社會發(fā)展的高級尺度與標桿。實際上，審美不僅可以成為衡量環(huán)境優(yōu)劣的高級標準，而且，審美也成為“衡量我們?nèi)粘Ｉ钯|(zhì)量的中心標志”。

“讓世界更美好”（Making the world better），成為當代美學家們內(nèi)在的基本吁求。然而，當美學家們都承認美學擁有改變世界的能量的時候，他們的潛臺詞幾乎都是在說：并不是所有的生活都可以使得世界變得更加美好，“審美化的生活”才能成為改變世界的高級標尺。于是乎，審美不僅成為“社會進步”的標尺，審美也同樣成為“生活品質(zhì)”的基本標準，這才是當今倡導——“生活美學”與“生活美育”的真正動因！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國際美學協(xié)會總執(zhí)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