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曦
一
南昌路上的老房子終于賣出去了。上周簽好協(xié)議,今天,買家湊齊房款已打到凌青的賬戶上,就剩下點尾款等過戶了。因為是上世紀30年代的房子,要付全款,還需要上海戶口,價格又貴,并且只有一間,這個價到偏遠一點的地方可以買一套齊齊整整的公寓——所以看的人雖多,并不是很好賣。不過,等了半個月,蹭蹭蹭上漲的房價聲中,這個價位顯得便宜了,而且,它不在限購之列!有人到底等不及下了手。
凌青原以為自己會不舍,沒想到心里卻是如釋重負。要說起來,這間老房子,是凌青到上海最早的“房產(chǎn)”了。她先租,然后又買了下來,但她自己住的時間其實不長……可不論怎樣,快一百年的一間房子有著滿滿的故事,雖然,每一次出賣,故事都以為被收拾起來,打包帶走。但總有一些帶不走的。它們纏綿蜷曲了一種獨特的氛圍,超然于時間之外。
她剛到盧灣郵局寄了一些房屋資料,打算再過去看看。已經(jīng)十二月了,淮海路上大紅大綠的,已經(jīng)有了歲暮節(jié)日的狂歡氣息。這條短短的思南路卻是落葉飄零,不知是不是烏桕,枝干極為細密,葉子也多,細小的黃色葉片均勻地鋪在深色的柏油路面上,厚厚的一層。翠綠色的郵政局前,汽車有些凌亂地停著,穿藍色制服的清潔工拿著長長的竹掃帚,“嘶啦—嘶啦”地掃地。今天陽光不錯,弄堂矮矮的樓房里撐出曬被子的竹竿,上面滿是花花綠綠的被褥,陳舊,飽滿,那混亂的顏色和形狀都如同夢境。很奇怪,凌青走在這條馬路上就有一種要睡過去的感覺——辦公室里短而淺的午睡,隨時會驚醒的那種。
思南路的第一條交叉路口就是南昌路。這條和淮海中路平行的馬路全然一副破落貴族的模樣,窄窄的街面,店鋪和人車都很稀少,只有粗粗的法國梧桐遮天蔽日,夏日相當清涼,冬天則頗為蕭索。路邊幾乎全是建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房子,里面的逼仄和熱鬧透過壅塞的天井、陽臺和樓道彌漫到外面來,但也不妨礙一些艷麗潔凈的花朵,從殘破的陶瓷盆探出輕盈美好的身子。街角法國梧桐樹下一群衣著隨便的男子圍成一圈,看圈內(nèi)的四個人坐在破舊的藤椅上打牌,沉悶而專注。
快到了。凌青習(xí)慣性地往包里找鑰匙。一排臨街樓房中的一幢,凌青找到大門鑰匙,打開黑色鐵門,從狹小的天井拐進樓梯。這是一排三層樓的老房子,凌青還記得中介曾不無得意地介紹說:原先是一家人,底樓花園,汽車間,二樓大客廳,三樓是方正朝南的大臥室,頂上是閣樓。不過現(xiàn)在,每層樓都是一戶人家。凌青的房子在二樓,本來只一間,為了方便,將房子朝北的一段分隔出來做了衛(wèi)生間,倒是馬桶浴缸洗臉池一應(yīng)俱全。又在樓梯轉(zhuǎn)角處接入煤氣水電,嵌入冰箱,做了一處廚房。水槽和灶臺都正對樓梯間的大窗子,做起飯來倒也亮堂順手。
“廚房”很久不用了,灶具上膩滿了灰。
凌青用鑰匙打開防盜門,輕輕推門進去。還是熟悉的東西:一張小小的褐色雙人沙發(fā),一只老榆木茶幾,樟木書架,黑色鑄鐵床架的雙人大床……不知為何卻覺得異常陌生,好像前一世的愛恨悲喜疊現(xiàn)在此世,有一種錯愕的不真實。
她倚在門邊看了又看,感覺空氣有些渾濁,她走幾步進去打開陽臺門,剛巧來了一陣風(fēng),窗外的樹上正有一片深褐色的落葉,像一只失去地心引力的鳥飄飄墜到陽臺,幾片卷曲的黃葉頗有韻致地耷拉在陳舊骯臟的褐色地磚上。隨著一團清冷空氣的流入,外面助動車的聲音也轟轟傳了進來。
二
凌青坐在空蕩蕩的床墊上,隨手拉開床頭柜,一個一個拉過去,最下層的抽屜角扣著一張照片,一小半滑進抽屜縫里了。她蹲下身,小心而用力地抽出來,是她和埃文,就是這個房間,小小的陽臺上,兩人斜站著,穿著裙子,外面是碧綠濃密的法國梧桐,隱隱現(xiàn)出對街淺紅灰色的墻頂……是那個夏天,埃文要離開上海的時候拍的,她心里痛苦著,卻又真的笑得如釋重負,也不知給她們拍照的大衛(wèi),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二十多年前,凌青離開古城霧渡,乘幾天幾夜的輪船,沿長江順流而下,每日在船頭迎著紅日出來,在船尾看它墜落于青山之外。日升月落,周而復(fù)始,凌青的心緒卻漸由興奮變?yōu)榛炭?,她當時一半負氣,一半也是好奇于被詩人們反復(fù)吟詠的江南,便這么離開了故鄉(xiāng)霧渡,現(xiàn)在看著沒有盡頭的濤濤江流,只覺得玩笑開大了,離家太遠了,簡直是自我流放。她知道自己又干了一件不理智的蠢事,但已經(jīng)無法挽回。她只能硬著頭皮迎接將來的命運。想來,埃文當時也是這樣離開霧渡的吧。
大學(xué)畢業(yè)離校的時候,好朋友埃文邀凌青在她家里住了幾天,埃文的父親是離休干部,在霧渡市中心擁有一套帶花園的房子。天氣熱,她和凌青每晚在客廳打地鋪,凌青的耳朵里每天都是埃文在談?wù)撃莻€他,幾個月前才認識的,他們的實習(xí)帶隊老師林非。
窗外的光線淡淡地照進來,照在埃文雪白的臉上,她滿把的黑發(fā)鋪在枕頭上,不動也有飛揚的姿態(tài);她的大眼睛閃著幽深純凈的光,像有一把圣火在燃燒。埃文是那么美,凌青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現(xiàn)在,因為林非,她更美了。那個高大、儒雅、溫和的老師,對每一個人他都能發(fā)現(xiàn)閃光點,總是送上由衷的恰如其分的贊美。連凌青,都在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賞里有些迷失,有些心動……好在她很快看出了埃文的心思,她覺得埃文喜歡的人,自己可以退出了。她不著痕跡地收回了自己的情思,成了埃文忠實的傾聽者。
故事愉快的旋律在他們結(jié)束實習(xí)后變得有些面目猙獰:林非是有妻子的,而且也在霧渡大學(xué)。然而,林非放不下埃文,埃文也放不下林非,他們非得再進一步,埃文和男友攤牌分手,林非也和妻子提出了離婚。他妻子瘋了一般在校園里找埃文。埃文拉著凌青,躲到了校外的家里。
被愛情沖昏頭腦的人一般看不到別人的痛苦。埃文跟凌青興奮談?wù)撝址歉S諾的未來,不論多困難,他都會和妻子分手跟她結(jié)婚,他們要離開這死氣沉沉的霧渡大學(xué),另外建立家庭,開始幸福美好的新生活。
然而,就在凌青要離開的那一天,埃文收到了林非的來信,信里簡單地告訴埃文,他沒有辦法,不能和妻子離婚,因此請她原諒。淡黃的信紙上,他儒雅的顏體字依然溫潤而飄逸,卻擋不住冷淡的殺傷力,靜靜地透出字里行間。
凌青永遠記得埃文看信后大哭的情景,她第一次擁抱她,她那嬌小卻有力的身體在她懷里顫抖,她的淚水濕透了她的衣服,黏在了一起,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埃文是另一個自己,是她想要成為而沒能成為的那一個自己,她代自己戀愛,代自己受罪,在此刻心碎,淚如雨下——而自己是安全的,仿佛云端里看廝殺。她簡直是高興的!埃文到底跟她一樣痛失所愛了,不,比她痛多了。因為這真實的高興,她很慚愧,緊緊摟住了埃文,不停地勸慰她,對她說,你還有我,我永遠不會背叛你,我們會是一生一世的朋友。她沒有騙她,這和她的高興一樣是真心的。
不論家人怎樣勸阻,傷心欲絕的埃文還是放棄了父親為她在霧渡財政局安排的工作,只身南下到深圳。然后,就在凌青研究生畢業(yè)前半年,她隨公司新設(shè)的分部到了上海工作。
因此,當埃文在電話里聽凌青說在距上海那么近的一個小城市工作,立即叫她過來。她不客氣地說:“你還要待在那種小地方?霧渡已經(jīng)把你霉夠了,還在這種小地方霉幾年???你不如到上海來找找工作,你把我的地址記下,考慮好了給我打電話?!?/p>
此時凌青亦像一艘漂泊的船,不管哪里都是岸了。她想了一晚上,終于下定決心來上海。幾個小時之后,她站在火車站的出口,只感覺這個城市的浩大和喧囂,無窮無盡的人和車,無窮無盡的欲望,沸騰的塵土……她放棄了在車站巨大的玻璃門上尋找自己渺小的身影,緊緊拎好行李,按著埃文給的路線去乘公交。她坐了個靠窗的座位,睜大眼睛看著窗外的一切。汽車七兜八轉(zhuǎn),漸漸華燈四起,給破舊的街面、房舍抹上了一層迷人的金粉。一間緊挨著一間的小小店鋪看上去金碧輝煌,應(yīng)有盡有;街道很窄,她看得見臨街房子窗簾和大木床的一角,甚至聞到食物的香氣。這正是下班高峰,汽車緩慢擁擠但車廂里卻安靜有序。在有規(guī)律的顛動中,在無邊無際的燈火的流溢中,凌青覺得自己已經(jīng)開始愿意接納這個城市,她是親切的,豐富的,她就是生活本身。
三
手機響了一下,是短信:辦公室通知他們下午停電,大家回家做事。正好,凌青也想多待一陣,這里,一旦交了房就不好進來了。
又要離開一個地方,好像人一旦離開家鄉(xiāng),就會永遠流蕩。來到上海,她已經(jīng)流落了多少次?先是在埃文房里住,炎熱的夏天,她每天頂著高溫去找工作,后來找到了,郊縣的一所學(xué)院,曠遠的地方,幾乎跟上海沒有一點關(guān)系,吸引她的是可以給她上海戶口。埃文和她的新男友大衛(wèi)送她過去,在教工集體宿舍放好行李。出門是城郊結(jié)合部特有的臟亂差。好容易才找到一家順眼些的飯館,空調(diào)卻不夠,始終熱氣騰騰,汗在臉上、背后蜿蜒而下。將就吃了飯,卻又打不到出租車——偶爾一輛也是本地C牌車,不能進市區(qū)。埃文等不及,拉著大衛(wèi)說找個公交站點算了。她麻利地打了個招呼扭頭便走,倒是大衛(wèi)跟她道著再見,流著汗的笑容里一點點憐惜,像冬天的一星火,反而讓人感到徹骨的冷——凌青覺得自己是被“上?!睊仐壛耍恰拖癜N恼f的,怎么那么在乎戶口?要它干什么?我就沒有,反而自由,上海哪兒我都可以待。可是,凌青沒有她的瀟灑,真像別人說的,書讀得越多膽越小,這么不要檔案失去簽約單位來到上海,已經(jīng)挑戰(zhàn)到她的極限,她要戶口,要穩(wěn)妥的生活,否則就不能心安。
為了戶口,她在郊縣學(xué)院待了整整兩年。那時正在擴招,學(xué)院新上了很多時髦專業(yè),卻沒有專業(yè)老師,全指著凌青這些年輕教師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她仗著年輕,拿出了讀書時的勁頭,一門課一門課地把好幾個專業(yè)的主要課程全啃了下來,還挺受學(xué)生歡迎,全校都開了她的選修課程。她也樂意上課,工資是少得可憐的幾百塊,但面對突然增多的學(xué)生,為了鼓勵老師上課,學(xué)校的課時費算得不低,新開課全部算雙份。她住在學(xué)校單身樓,房租水電全免,兩年來竟也攢下了兩萬多塊,算一筆巨款了。她那時迷茫,不知道做什么,但是上課就有錢,她從霧渡初來繁華都市,什么都缺,一到節(jié)假日同事們約著去城里逛街,坐車吃飯買衣服,連喝口水也需要錢。太缺乏的時候,錢成了最實在的房角石。
有熱心的同事給她介紹男朋友,也見過幾個。不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談戀愛已經(jīng)沒有興趣了:開始總是美好的,被捧在手心里,神一樣在云端被仰望著;然后,如膠似漆,生死與共;再然后呢?當完全敞開心扉,卻被當作玩具娃娃拋棄,這恥辱,凌青發(fā)誓不要再遇到。除非結(jié)婚,奔這樣明確的目的而去??烧寡垡煌?,誰是她愿意一生相待的?其實她自己都還沒有定心待下來——她并不想就待在這里,灰撲撲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沒有一點上海味道。如此思量,她更樂意現(xiàn)在的自足狀態(tài):一個人,撐起一個專業(yè),雖艱辛,但得到重視也賺到了鈔票。有空,她和宿舍里的同事打牌,去城里逛逛,和埃文去淘華亭路,吃韓國菜,一點點改善著生活。稍稍孤單一點又怎樣呢?得到的幸福是確定的。
因為有這樣的心思,第三年春節(jié)過后,她又去了人才市場。還是一樣擁擠,一樣充滿了急迫興奮沮喪不安的各種面孔,但現(xiàn)在她有工作經(jīng)驗,有本地戶口,一身東方商廈買來的紫色喬琪紗套裙,抿著淡色口紅,神情舉止都已不是當年那個剛剛畢業(yè)的小女生了。她沉著地經(jīng)過了冗長的筆試、面試,最終得到了這個文化公司的職位。
這間位于思南路的新公司沒有讓她失望,不過,不再提供宿舍,凌青需要盡快給自己找到安身之處。天熱,她沒有工夫仔細找,就在附近的長樂路租了一處石庫門房子的頂層閣。高大的雕花前門關(guān)著,低矮的后門進去是黑黑的灶披間,幾乎直立的陡峭樓梯繞幾圈上去,就是凌青的蝸居,幾個平米的小房,一扇矮矮的老虎窗,空氣和光線很渾濁,放了一張小桌子和簡易衣櫥,就只剩下一張床的位置了,床頭上的空間是斜下去的,人只能躺著。要做飯的話,就踩著漆黑的、咯吱作響的木樓梯,穿過幾家人下樓去公用廚房,那里有屬于凌青的一套煤氣灶和灶具、油鹽醬醋,平時都鎖在吊柜里,要用的時候自己開鎖,鄰里之間倒也秋毫無犯。真正不便的,是沒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凌青端著痰盂從近乎九十度的樓梯下去,對于從小在平房里跑大的她,是太嚴峻的考驗。這里基本上只能睡覺,逼著她在附近的培訓(xùn)學(xué)校兼職,盡量待在外面,且養(yǎng)成了天黑后不喝水的習(xí)慣,以免在房間里小便。
房東倒也和善,女兒嫁出去了,看她一個外地女孩子,做了好吃的會給她送一點,大餛飩、紅燒肉、菜飯……不是家鄉(xiāng)的口味卻也滋潤可口;她晾在天井里的衣服、被子,下雨了天黑了會幫著收……這里氣氛懶散,凌青偶爾在家總看見他們在打牌、下棋、養(yǎng)花、曬太陽、閑聊……他們有自己的謀生之道,不用起早貪黑地上班。每天會有賣水果、小菜和雞蛋的小販推著黃魚車過來叫賣,態(tài)度友善,價錢公道,還有磨剪子磨刀、收廢品的,隔三岔五響起天下太平的聲音。
匆匆忙忙打拚的都是外地人。凌青整天在外面,為的是盡量少回到自己的蝸居,又能多賺些鈔票。她只想著努力讓自己過得舒服一點,房間大一點,錢多一點,如果有愛,就更好。她戀著這一切,不想毀掉它。她的一點點念想,不過是在這繁華盛宴里,亦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那繁華后的黑暗空虛,她不愿去想,就像人們每晚關(guān)上窗戶,只把心思收攏在眼前這一片燈光照耀的、自己的地盤上。
四
離開學(xué)校,沒有了寒假——凌青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回老家,對于幾天的春節(jié)假期,霧渡太遙遠,車票是天方夜譚,唯一的好友埃文跟著男友大衛(wèi)去了他家。他是香港人,這是1998年的春節(jié),香港回歸了。他們好了兩年,香港回歸了。多少天翻地覆的事在發(fā)生,凌青佩服起埃文:多少上海女孩子心心念念著要嫁個香港人,可埃文始終猶豫著——到底是美女,父母又是官員,在老家也算一方豪門,不愁嫁啊。凌青每念及此,總是悵惘地笑笑。耳邊似乎埃文的話又傳來,反正我對那么遠的地方?jīng)]興趣,除非大衛(wèi)愿意留下來。
她在狹小而寒冷的頂層閣里過了一個難堪的春節(jié)。公司一直上班到年三十上午。下午,同事們陸續(xù)離去,有的也邀請凌青去自家過年,她笑著婉拒了。吃了點東西,她回到家里穿戴一新,兜里揣著半年的獎金,打算去淮海路逛街購物,犒勞一下辛苦的自己。沒想到所有的商店,不論大小,阿姨爺叔們都忙著打烊回家吃年夜飯。六點,整條街已寥落了,只剩下閃爍的街燈,大紅燈籠掛成了一條看不到頭的長蛇,遠遠近近的爆竹噼噼啪啪,城市上空掠過美麗的煙花。但熱鬧都是別人的,都在一個個溫暖而封閉的窗口里,不對任何外人敞開。那溫暖對于觀看的人,就成了徹骨的寒。
她茫然地站在路邊,空蕩蕩的馬路上忽然駛來一輛公交車,她看看是去外灘方向,就跳上車,師傅看她一個人,不耐煩卻仍好心地說,去外灘?這是最后一班了,當心回來沒車——差頭(出租車)恐怕也叫不到。
凌青愣住了。哦,是的,到底是中國,跟家鄉(xiāng)一樣年三十的街上是沒有人的,所有人都在家里辭舊迎新??纱藭r,她多么痛恨這樣的節(jié)日,她以為上海永遠是熱鬧的、急促的、物欲橫流的。這城市如同鄉(xiāng)下般傳統(tǒng)的一面,反而讓她覺得難堪。
她心灰意冷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沒有開燈,拉開被子躺在冰冷的黑暗里,靜靜聽著外面的喧囂,人家窗口里傳出的笑聲。她發(fā)誓,她不會這樣過下去,她會努力,她要在這個冷漠驕傲的城市給自己一個家,她要關(guān)起門來做自己的女皇。
春節(jié)一過她就開始找房??戳撕眯┓孔?,都不太滿意。好容易找到了南昌路上的這間。在樓下仰望這排陳舊的三層黃色老房子,外面破敗毛糙,中介卻介紹說:“這可是真正的老洋房,以前這么樓上樓下就一家人,你這間算主臥室,朝南,最最好了!”從陳舊卻舒緩的樓梯上去,打開房門,凌青輕輕嘆了一聲,好大的房間,又高,家具也齊整;床頭柜上有電話機,衛(wèi)生間里雪白的浴缸、花灑、馬桶、洗臉池一應(yīng)俱全;而且,還有寬大的落地陽臺門。她興奮地過去一推,門很重,她用力才推開。陽臺雖小,但有黑色鑄鐵卷花的欄桿,鋪著整齊的褐色細瓷磚,外面是蕭索的法國梧桐,夾著南昌路上的市聲,一齊迸進來。中介在一旁絮絮說道,這是房東女兒的房子,原先住一家三口呢,他們出國了才租出來,前面是個外國人,住得很仔細,你看到處都做得很好,你一個人住肯定適意。
房租自然也貴,是原先的好幾倍。但凌青覺得值,她很確定,這才是自己能待下去的地方。她這么辛苦賺錢,不就是為了讓自己過得好一些嗎?
簽好合同后的幾天,她一有空便待在這里,費力地擦洗暗沉的木質(zhì)地面和有些臟污的白色瓷磚,直到全都像鏡子一般锃亮,連天花板角落里的一絲灰塵都不放過。她的東西本來不多,搬過來還覺得空蕩,于是買了米白色的亞麻窗簾,紅色棉布沙發(fā),碎花床套,綠色植物,色彩鮮艷的小地毯,把頂燈和落地?zé)羧蜷_,是一種紅燭高燒的鮮亮和充實。她帶著一身的疲累,坐在沙發(fā)上欣賞自己的勞動成果:終于不再住集體宿舍,不窩在頂層閣,二十多年,終于有了自己的家!再累也是歡喜的。
偶爾她會想到埃文,春節(jié)已經(jīng)結(jié)束好久了,應(yīng)該從香港回來了,怎么也不來個電話?真是見色忘友了?凌青想起埃文男友大衛(wèi),臉龐干凈、溫文禮貌的香港男子,不知為何有一絲淡淡的嫉妒。凌青這么亂想著,手上又忙,便一直沒有打電話過去,直到有一天,她在路上偶然遇到大衛(wèi)。
因著昂貴的房租,凌青更忙了,除了上班,她在培訓(xùn)機構(gòu)接的課更多了,這天遇到大衛(wèi),就是在她下課回家的路上。
大衛(wèi)是理科生,性格內(nèi)向,凌青雖然跟他見過好些面,但兩人幾乎沒有單獨交談過。所以,當大衛(wèi)喊著凌青的名字時,她停住了腳步,有些詫異地道:“真想不到會遇上——你怎么到這兒來了?”未等大衛(wèi)回答,她自己又說:“埃文怎么樣,回來了也不跟我聯(lián)系,真是……”她忽然看到大衛(wèi)臉上惆悵的神色,停住了話頭。歇了一晌,大衛(wèi)道:“你吃飯了嗎?我餓了,要不我們一起吃個飯?!?/p>
凌青想了想,道:“這附近就有一間茶餐廳,他家的面條不錯,環(huán)境也安靜,我們一起過去吧?!?/p>
大衛(wèi)“嗯”了一聲,跟著凌青走。凌青覺他有心事,亦嫌自己過于興奮,便不再說什么,只是往前走著。大衛(wèi)個子瘦削但結(jié)實,頭發(fā)和衣著整潔,微風(fēng)拂過,凌青隱隱嗅到一股好聞的味道,不知是洗發(fā)液還是香水,只覺得神清氣爽。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天氣乍暖還寒,昏黃的路燈懶洋洋地照著,自行車和助動車飛快地掠過,一些街頭攤點人們排隊在買熱氣騰騰的糕點小菜,便利店的門叮當一響,一位高挑的老外拎著塑料袋和一顆芹菜走出來,都是倦鳥歸巢的意思。到了這家茶餐廳,窄窄的入口進去,再經(jīng)過窄窄的盤旋的樓梯上到二樓,空間一下子開闊起來,幾扇落地大窗,素淡的裝飾,舒服的餐桌間距,簡單的紅綠二色格子桌布。凌青帶著他徑直朝里走,到最里面一張雙人小桌坐下來,熟練地點了一份茶和面條,問大衛(wèi),大衛(wèi)說一樣。
等的時候,大衛(wèi)好像不認識似的凝神看著凌青,臉上第一次浮現(xiàn)出笑容,道:“你跟兩年前完全不一樣了……”他認真地說,“這款長發(fā)很適合你,紅色的大衣也很襯皮膚?!?/p>
凌青臉紅了,心里也一熱,很高興自己春節(jié)新做了頭發(fā),新添了大衣,嘴上倒不知說什么好,干脆改變了話題:“怎么樣,埃文跟你一起回家還好嗎?”
大衛(wèi)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惆悵的神色,沉默了一歇才道:“埃文沒有和我一起回家。走的前一天,她跟我打了個電話說家里有事,必須馬上回霧渡,她急匆匆的,情況沒有說清楚就掛了。我一個人回到香港,然后也想明白了,也許她是用這種方式拒絕我……”他有些難過,沒有再說下去。平放在桌面上的手輕輕叩擊,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凌青驚訝得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她有些懷疑,印象里,埃文一直是敢愛敢恨心思颯烈的女子,如果要分手,不會用這樣迂回的方式,一定會說出來……但是,她畢竟不是大學(xué)時的她了,在商海里也混了這么久,難保行事為人不會有所改變。凌青這么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陣又說:“不過,你還是應(yīng)該再爭取爭取?!?/p>
大衛(wèi)搖搖頭,說:“兩年了,我不是一直在爭取嗎……埃文的父母是官員,并不贊成找我這樣一個普通家庭的孩子,怕她走太遠受委屈。而我父母是地道的香港市民,也一直反對我找埃文這樣太漂亮招搖的內(nèi)地女孩……我心里清楚,這是最后一搏了:如果埃文愿意跟我回去,愿意認識我的家人,我會義無反顧地跟她結(jié)婚,好好待她。但是,如果她不愿意,我也打算徹底放手了。”
大衛(wèi)說了這些話,有點放下的樣子,又說:“我兩年的服務(wù)期滿了,正在了結(jié)這邊的手續(xù),等總部派人來接替我,做好移交就回去了?!?/p>
凌青有些黯然:當時埃文曾告訴她,大衛(wèi)是見了她,才一路從香港的總部追到上海來的,甘心在工作繁重的研發(fā)部任職。這樣珍重的一份情,居然也可以這么過去,不過,愛情的結(jié)局,不都是這樣?她釋然一笑,道:“那也是,現(xiàn)在你留在這里也沒有意義了……埃文呢,她一個電話也沒有給我,不知是不是真出了什么事?”
“她之前跟我說過,她哥哥公司有些狀況,希望她回去幫著打理。也許就是這事也不一定。公司那邊,她已經(jīng)請了長假。”
埃文一向會照料自己,唯一的一次被傷害是林非,但她痛哭一場以后也就決絕而去,在深圳又一次活色生香,倒是那個林非,在霧渡失意了很久,最終出國了。凌青想,也許是我多慮了。此時此刻,她也許正在某人的陪伴下,笑靨如花地品嘗美食呢!
面條上來了。他們一口一口吃著酸甜滾熱的面條,各懷心思。
又聊了一些閑話,才知道,他原來是趁這一陣工作輕松,來皋蘭路上的一個聾啞學(xué)校做義工,上課、做活動。他得意地說,我學(xué)的手語,還挺有用。
他看到凌青的講義,順手拿來翻看。凌青道:“我下班后也在培訓(xùn)機構(gòu)幫做些事,有報酬的,跟你一比可就慚愧了……”
大衛(wèi)說:“工作歸工作,再說,我主要也是為了排遣。跟孩子們在一起,放下喜怒哀樂,心底變得特別寬闊?!彼瘴杖?,做了個很有勁的動作。
兩人又聊了一陣,該結(jié)賬了。凌青堅持付款:“我現(xiàn)在就住在南昌路,我是主人;再說,請義工哥哥吃飯也是應(yīng)該的?!?/p>
兩人說說笑笑地出來,外面又冷了些,還起了風(fēng)。仰頭看看,平時總霧蒙蒙的星空倒因為冷而清楚凜冽了。大衛(wèi)把凌青送到樓下,他看了看這房子,說:“你的新家?凌青,你還真是個……特別的女子。”言語間都是欣賞。凌青自豪地點點頭,說:“我節(jié)后剛搬過來,今天晚了,哪天請你來坐坐。”他說,好啊,一定來,說著伸手幫凌青整理了一下肩上繚亂的圍巾,順便幫她打了個利落的結(jié)。這個小小的、溫柔的動作讓凌青心中一熱。她走進門內(nèi),卻又忍不住回過頭來,大衛(wèi)正要轉(zhuǎn)身,看見凌青回頭,便站住了,兩人都有些局促。
十多年后,凌青坐在房間里,依然歷歷記得當時的情形。還是這幢樓,就在那一個多月里,她好些次的,看著他在樓下邁著輕快的步子離去,她看出他是喜悅的。她在窄小的陽臺上被冷風(fēng)吹著,看他消失在法桐樹層層疊疊的枝椏間,也是喜悅的。雖然,經(jīng)了十幾年喜怒哀樂的腌制,這些強勁的滋味終會慢慢消失,香蒜、辣椒、桂葉,都淡得如魔法一般,只能調(diào)劑遠逝的歲月。
第二天,大衛(wèi)就來了。事實上,那段時間,只要不上班,大衛(wèi)就會來到這里,他好像把對這個城市的某種情愫放在了凌青身上。他們在春風(fēng)撲面的窄窄街道上,邊逛邊聊,累了就坐下來喝杯茶,吃碗小面、餛飩。一開始,他們聊得最多的是埃文,埃文的各種趣事,包括她名字的由來,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凌青甚至談到了她和埃文、林非之間的過去。她笑著對大衛(wèi)說,你知道嗎?我和埃文是這樣的朋友,如果我喜歡的男人喜歡她,我不會嫉妒,我會拱手奉上。你能理解這樣的感情嗎?大衛(wèi)聽著,忽然深深看了凌青一眼,平和的眼神里有一抹邪氣的光一閃,像夜里海面上忽然躍出的魚,倏忽又沉入海底,卻讓凌青兀自一驚,似乎一只不祥的手忽然輕輕搭在她的肩上,讓她惴惴不安。
大衛(wèi)工作認真,來上海兩年,只去了一些叫得響的地方。這段時間等交接,工作清閑不少,他覺得凌青住的這一帶一定有些故事,便找來資料研究,不出所料,還真發(fā)現(xiàn)這里濃縮了昔日上海灘的精華,便屢次邀凌青同逛。他們順著南昌路走到科學(xué)會堂,駐足欣賞昔日法租界總會宮殿式的主樓和草坪,東門出來就是雁蕩路了。這條短短的馬路寬敞悠閑,種著椰子樹,兩邊是矮矮的鑲白邊的紅磚房子,陽光充足的時候,似乎撐起一柄遮陽傘就立即可以成為度假勝地。雁蕩路朝北靠淮海路是永業(yè)大廈,南昌路口是中華職業(yè)教育所舊址,他們一路看,一路走,辨認著建筑物上的銘牌,想從極簡的文字里捕捉到盡量多的信息。又走到南面盡頭的復(fù)興公園。從這座有參天的香樟、整齊的草坪、噴泉和廣場的法式公園出來,這邊是大同幼兒園,林風(fēng)眠故居,第一次國共合作舊址,那邊是思南路上小巧精致的周公館,孫中山故居……人事早非,只有建筑,這堅硬之物留下了歷史的波譎云詭,昔日繁華的痕跡,卻又相隔不遠,似乎一切還真實存在著。他們穿行在不停變換的時空里,心里涌起對一個近在身邊的大時代的惘然之感,似乎自己的身份也變得微妙起來;然而更真實逼近的,卻是身邊人晃動的胴體,遠遠近近的聲音,高高低低的笑容……心里亦漸漸疑惑起來。
天氣一天天晴朗,有了春天的味道,連著幾天太陽曬下來,幾乎可以只穿單衣了。大衛(wèi)老早只穿件T恤,凌青也脫去了冬裝,換上了輕巧的春衣,他們年輕的身軀有時挨得很近,難免不會有一絲的悸動,像一江春水,在堅硬的冰面下涌流。他們有點情不自已,但又費力想要從這情緒里出來,便不停地說著不相干的話,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
一天下午,他們在科學(xué)會堂露天的茶座里,面對著大片齊齊整整的法式草坪喝茶。草坪上,不知哪個品牌在搞午餐酒會,閃閃的衣香鬢影,言笑晏晏,分外不真實。凌青談到上次中介說,她租的房子,房東其實打算賣,只是當時要出國,沒來得及,就先租著。她說著,憂慮自己又得搬家,蹙起了眉頭。大衛(wèi)卻不假思索地說,既然這樣,就把它買下來吧,這個地方以后絕對寸土寸金。凌青說:什么?買?大衛(wèi)說,對啊,這可是全上海最好的地段啊,我是親眼看著香港的房子火起來的,凌青,你別看現(xiàn)在上海房子賣不動,你這房子買下來遲早會大大升值,一定要買下來。凌青道:開玩笑啊,上次聽中介說過,十五萬呢,我一個月才掙多少?大衛(wèi)說:你不會貸款嗎?拿銀行的錢來買,只要付個首付,然后給銀行還錢就好了,還省了房租呢。凌青想了想,笑道:你這么有眼光,你怎么不買?大衛(wèi)就默然了,道:上海是我的傷心地,我逃都來不及,還買個房子來憑吊嗎?他難得這么幽默,拿自己打趣,凌青卻忽然有些犯堵,不假思索地說,你有這么傷心嗎?我怎么看不出來?大衛(wèi)一下愣住了,想了想道:也不是啦,其實,我也沒有想到還能有你這樣一個……他躊躇一下,字斟句酌地說,朋友,能有這樣一段……意外的快樂時光。他費力說著,看凌青臉色還是不好,便輕拍她的手背,討?zhàn)埌爿p喚道:凌青……
凌青忽然覺得不對,她好像在吃醋——吃埃文的醋嗎?太可笑了。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算是埃文的男友,他愛或痛,關(guān)自己什么事呢?埃文到底在干什么?……可是,眼前這雙眼睛那么明確、溫柔地討好著她,罷了罷了,凌青笑道:還是說說房子的事吧,你這樣一分析,我倒是有點動心了……伍爾芙也說過,女人是該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
五
大衛(wèi)離開前的一段時間,是凌青生命里不多的快樂辰光。大衛(wèi)難得清閑,等完了交接,又開始休假——兩年來他攢了不少假。他老是跑來,有時直接到凌青的辦公室,凌青加班,他就在沒人的會客室里翻他們編的書籍雜志坐等;凌青給外國學(xué)生上課,他也坐在角落里,笑著聽,有時還舉手提問。他去聾啞學(xué)校做活動,她也去幫忙,學(xué)了一點簡單的手語,兩人搭檔得相當不錯,活動搞得有聲有色。他們感受到了默契,無由地心生憧憬,一天一天愿意多待在一起。
大衛(wèi)這么常來,凌青有些不安,努力往別的方面動心思,還是房子吧——自從有了買房的想法,凌青想到自己有差不多三萬存款,付兩成首付倒也馬馬虎虎,便到中介又詳細問了問,一問卻兜頭一盆冷水,原來這種老房子是不能貸款的,必須全款付清。近段不好賣,可以講點價,但最多也就幾千塊——就算十四萬,凌青在心里盤算,父母大概能借一兩萬,哥哥也許能借一萬,其他人就不敢想了,缺口大著呢。
可是人一旦有了想法,就像女子懷胎,一天天會自己大起來。凌青越想越覺得買房子可行:戶口不用再掛在人才交流中心——總有哪天便要走的感覺,而可以真正成為盧灣人,但有了房子才有盧灣戶口;再則,現(xiàn)在房子也不是白住,房租并不便宜,一年年房租交下來,其實零拷了房錢,不合算。但是,她到哪里去弄錢?
大衛(wèi)應(yīng)該有些錢,雖然家境一般,他到底在上海生活卻拿著香港的工資,找他借點錢只怕還是有的??墒?,正因為他是香港人,而且真有很多女孩子為了錢跟香港人交往,凌青反而覺得很難開口跟他談錢。雖說是借,他快走了,就顯得心虛。不過,誠心誠意跟他談?wù)勀??自己這么努力工作他是看到的,不可能賴賬。
這一天,大衛(wèi)晚飯前就來了,手里拎著一只袋子,說,我今天得了正宗的港式燒臘,我們做煲仔飯吃。
凌青剛拿出一疊內(nèi)衣褲打算洗澡,只好放回去,問:要我做什么嗎?是不是要把飯做上?
大衛(wèi)說:煮飯也有講究的,我來。你等著,一會兒只要好好吃就行了。
凌青道:那你忙,我正要洗澡呢,就不管了。
她到衣櫥拿內(nèi)衣褲,一般她都直接放床上,這會兒她猶豫了一下,拿到了衛(wèi)生間。
熱水沖在光滑的皮膚上,氤氳的熱氣整個包裹了凌青。身體下面簡直藏了一個怪獸,她一直以來想盡辦法,終于無計可施。這樣恍恍惚惚地,她在衛(wèi)生間里洗了很久,時間太長了,以至于大衛(wèi)狐疑地來敲門,問:“凌青?”她回過神來,回答:“好了,快了!”他是害怕自己暈倒在衛(wèi)生間嗎?如果真暈倒了,他會破門而入,看到一絲不掛的自己么?她不敢想下去了,慌忙扯下毛巾擦干身體,又在衛(wèi)生間里用吹風(fēng)機吹頭發(fā)。外面大衛(wèi)已經(jīng)做好了飯,熱氣騰騰地端在小茶幾上喚凌青來吃。凌青忙著吹頭發(fā),那一大蓬又長又卷的頭發(fā)卻不聽話地到處滴著水。剛換上的衣服好些地方都洇濕了。
大衛(wèi)像一枚白色的影子忽然來到凌青身邊,說:快點,我來幫你吹,冷了不好吃了……他接過凌青的吹風(fēng)機,仔細吹著。凌青的頭發(fā)很長,而且不能把一個個卷弄直了,并不好處理,可他的手法很好,用手指卷著頭發(fā),從發(fā)根一縷縷吹到發(fā)梢,距離也合適,他暖而有力的指尖觸著凌青,頭皮癢絲絲地溫?zé)嶂硪彩桥?,冰面下的春水涌流得越來越厲害,凌青聽到了咔咔碎裂的聲音,馬上就要連成片了。
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有風(fēng)筒嗚嗚轟鳴,簡直像一個發(fā)動機在他們之間。
不知什么時候,他們抱在一起,她居然還有心情調(diào)侃:我一直以為你喜歡埃文那種大美女。大衛(wèi)輕輕道:其實我喜歡你這樣的女孩——真的,美女身邊的女孩才最值得擁有。凌青說:為什么這樣?她不知道自己在問什么,期待怎樣的回答。大衛(wèi)低下頭,親吻她的嘴唇,舌頭忽然伸進去,他們不再說話,跌進了黃昏的夢境里,到處都是香的,軟的,閃著金光。
十多年后,凌青歪在沙發(fā)里,當日的情形依然歷歷在目,就在這里,那些光與熱與影會被這建筑的角角縫縫吸收而成為永恒么……否則為何古老的房子都會有神秘而強大的氣場,散發(fā)出無法言說的懾人能量?凌青不愿再想。
大衛(wèi)是美妙的,跟這一次比起來,她以前簡直白做了。她愜意地睡了一陣,夢見一輛火車,飛快地駛來;是她要趕的火車,但是飛快地駛過去了,經(jīng)過她面前時似乎還加了速,一下子沖進了前方陰沉沉的天,是那種仿佛要墜下來的、墻壁一般的暗沉,但又明知不是晚上……停車啊,怎么不停車!她幾乎要大聲喊出來,就在那一刻,她驚醒過來,看到身邊的大衛(wèi),覺得煩惱。她抓不住這模模糊糊彌漫開來的煩惱,于是想真不該跟他上床,既然要跟他借錢。這兩件事最好不要聯(lián)系起來。但現(xiàn)在怎么辦呢?只好閉口不談了!不然,就太可恥了。她想,他會真以為我是為了錢?那么我是為了什么?哦,大衛(wèi),她側(cè)過頭去看大衛(wèi)的臉,他的臉多么干凈啊,他露在外面的肩膀骨骼挺拔,肌肉結(jié)實,她是如此渴望給他蓋上一床被子,再撫摸撫摸他的頭,她坐起來,真的給他蓋上了被子。在這樣一個家里,這樣的男子,每晚,給他蓋上被子……這才是家!一切,都在窗簾透進的淡淡夜光中安靜地站著,茶幾,杯子,桌上的碗碟,花盆,果盤……灰蒙蒙的,姿態(tài)各異,卻是天長地久的樣子,是她夢想中家的樣子!她的心被柔情蜜意所覆蓋,卻忽然又被巨大的陰影籠罩,以至于在黑暗里輕輕哼出聲來。
大衛(wèi)睡得輕,一下醒了過來,他感受到凌青的不安,沉默地坐起來,燃起一支煙。煙頭在房間里一閃一閃地亮著,像警戒危險的信號燈。半晌,他小心地道:凌青,你在想什么?
凌青心里說,想得太多了,想得頭疼。想到埃文,想到你……今天這樣一來,全亂套了。卻硬著頭皮,故意讓語氣變得輕松點,說:我知道,不論你和埃文如何,其實我們都不可能在一起的。
大衛(wèi)丟開煙頭,不自覺地坐直了身體,道:是的,我們不可能有未來的……
像有一陣大風(fēng)刮過,他們都沉默了。對峙了一會,大衛(wèi)忍不住輕聲道,可是,凌青,這些天和你在一起,不論逛街、吃飯、看電影,還是工作,都覺得好開心。我還想要和你做很多很多事,這一切都讓我覺得很快樂。真的。
凌青感到黯然,輕聲道,我何嘗不是如此……
其實我應(yīng)該說,我愛你。他打斷了她,在她的嘴唇上親吻。這一下,他們似乎才真正親近起來,仿佛亡靈被喚醒,等待著在天亮后繼續(xù)他的行程。
醒來久了,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黑暗,亞麻窗簾透進的光變成了淡淡的白色,像一團奇異降臨的云霧。此時的光流動得多么空蕩、奇特,光渴望著陰影。光為自己遮陰,風(fēng)在家具之間不為人知地吹著,好像這里一片荒蕪。凌青心里有了希望,真正的安寧一定會來。也許,她沒有錯失那班火車,她上了車,成為旅行者。在世紀末的春天的夜晚,轟轟的時代的火車,載著他們,一路向前。坐在火車里的人,只覺得世界飛快變化,卻無法看清任何一株植物或建筑,他們的眼睛,盯住了鐘面上嘀嗒發(fā)光的數(shù)字,現(xiàn)在是深夜十點半。北京時間,跟上海和香港一樣,都在差不多的經(jīng)線上。愛,沒有時差。
六
大衛(wèi)的假期在一天天耗盡,還有不多時他便要回香港了,那仿佛是末日,又摻雜了漸漸彌漫開來的世紀末情緒。但凌青并不為這樣的情緒俘虜,她有很明確的目標,和大衛(wèi)相愛,并且結(jié)婚,她要在這短短的時間內(nèi)讓兩人作出決定,雖然緊促了些,可是她只有這點時間,這個城市總是變幻不居的樣子,連她自己都對自己沒有信心,誰知道能愛多久?但她只要一點能結(jié)婚的愛就夠了。
大衛(wèi)如她所愿地愛著她。雖不能和跟埃文的狂熱相比,可凌青處處讓他感到安心適意,仿佛一生就可以這樣了。因為相處融洽,一切進展順利,大衛(wèi)開始和凌青談?wù)撈鸾Y(jié)婚的事,討論婚后待在上海還是香港。甚至在盡快結(jié)婚這一點上他們亦很有默契,大衛(wèi)也愿意早點有一個結(jié)果,因為他已經(jīng)談了很久的戀愛,猜猜疑疑著,多少有點缺乏耐心了。
事情太順利了,凌青有點缺乏真實感。某種感情兀自激烈著,不知為何又總是淺淺的,像中午的夢,一邊做一邊心里也知道長不了。他們都在等待,卻誰也不愿提起,只是相互需索,隱隱地同情、了解。然而,手機鈴聲到底在一個早晨響起,驚醒了夢中人……凌青不自覺地挺直了身子:多么難堪,手機響起的時候,大衛(wèi)正睡在咫尺以內(nèi)——昨天是周六,他們?nèi)┛戳艘箞鲭娪?,又吃了宵夜,回來太晚了,大衛(wèi)就沒有回去——房間明晃晃的,時間不早了,凌青抓起手機,是他們一直不愿去想的埃文。埃文嗓音沙啞,在電話那頭輕輕說了一聲,凌青?……凌青,我父親去世了,昨天剛剛下葬……
凌青睡意全消,驚疑道:埃文,這是怎么回事?她想起埃文的父親,那個臉色紅潤、笑容慈和的老人,心里一陣酸痛……大衛(wèi)也早已清醒過來,他沒有說話,靜靜聽著手機里的聲音,知道是埃文。
原來,當時埃文急匆匆趕回家,是因為哥哥經(jīng)營家里的生意惹人眼紅,居然遭人綁架,不停要錢就是不放人。她們姊妹七個,只有這一個兒子,最得父親器重,卻生死未卜,本就有高血壓的父親急怒之下腦溢血,治了一個多月終究不治身亡?,F(xiàn)在家里幾乎搭進所有積蓄,哥哥總算回來,卻只趕得上給老人送終了。
埃文說累了,頓了頓,還是問了凌青最害怕的問題:大衛(wèi)跟你聯(lián)系過嗎?我前幾天打到公司里說他已經(jīng)辦了移交,馬上就要回香港了。
凌青一直如冰凍住般聽著,這會兒只能撒謊:沒有……你為什么不告訴他你家里的事?
埃文道:他家里本來就覺得我家背景復(fù)雜,再知道出這種事不是更不好?她疲倦地嘆了口氣,只是沒有想到,這么久他也不打一個電話,我算是看清他的心了。所以,聽說他要回去我也沒有什么感覺了。
凌青一點聲音也不敢出,似乎過了很久,才聽到埃文幽幽地說:忽然覺得,活著真沒意思,你說呢?
凌青困難地咽下一點唾液,潤潤喉嚨,安慰道:你突然遭遇了這么多,所以會有這樣的感覺,就像突然重感冒了一樣。過一陣會好的,相信我。沒有過不去的坎……
她說著,從心底里希望埃文能夠幸福,依然敢愛敢恨,快意人生。那邊埃文也認真聽著,卻嘆口氣,悠悠地說,可是,我沒有時間去慢慢好起來,哥哥受了刺激,說什么也要換個環(huán)境恢復(fù)休息,家里已決定將公司交給我經(jīng)營。只是,我現(xiàn)在真的沒有心思。說真的,好希望有人幫我一把??!如果大衛(wèi)能留下來幫我就好了!節(jié)能燈,正是他最擅長的呀!
這才是致命的一句。是她的真心話吧。凌青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她需要他,這點真相扯去了凌青所有的偽裝。她想她是逃不過了。她忽然笑起來,無聲的。她不敢讓埃文聽出來,匆匆找個理由掛斷了電話。
在她打電話的當兒,大衛(wèi)已經(jīng)穿戴整齊,坐在沙發(fā)上。這會兒不早了,天已經(jīng)很亮,陽光透過米白色亞麻窗簾照進來,滿屋子亮堂堂的,外面市聲嘈雜,屋里卻安靜得能聽見呼吸的聲音。凌青放下手機,揉了揉胳膊,因為緊張,她半邊肩膀都酸痛了。她這下終于痛痛快快地笑了出來,她笑夠了,背過身去穿衣服,好像大衛(wèi)是個陌生人。等她穿好,她又笑了起來,大衛(wèi)狠狠看了她一眼,看到她滿眼的淚水,又像被灼傷了一般倏地挪開眼睛。凌青終于安靜下來,低聲說:你走吧,埃文也許一會兒就會給你打電話。她的聲音干澀嘶啞,都不相信是自己發(fā)出來的。
大衛(wèi)似乎想說什么,但只是背起沙發(fā)上的背包,站起來,走過凌青身邊。凌青還是低著頭,一動不動。他在她身邊停了幾秒鐘,躊躇著,雖一言不發(fā),卻更清楚地告訴著凌青他心里的動搖和為難。
他走了。門鎖“咔嗒”鎖上的那一刻,凌青覺得自己像一座沙雕,流沙從頭滑下,整個坍塌下來??墒沁@是你自己說的:我和埃文是這樣的朋友,如果我喜歡的男人喜歡她,我不會嫉妒,我會拱手奉上。言猶在耳,凌青,你自己鼓勵了大衛(wèi),心痛了嗎?現(xiàn)在,你還愿意璧還嗎?……她想到這里,心里劇痛,煩亂不已,在房間里急促地走動,腳下經(jīng)年的細木地板亦因一時承受不住這樣多的愛恨悲愁而呻吟起來。
她睡了一整天,半夜渴醒過來,手機上有大衛(wèi)的未接來電。她想也沒想,刪去了通訊錄里他的號碼,就著窗外的路燈光去倒水,水瓶是空的,她燒了點開水,不小心灑了幾滴在手背上,立即又紅又脹痛起來。她到衛(wèi)生間用冰涼的自來水沖手,看到一只蟑螂從她面前慌慌張張地一閃而過。為什么連你也要逃避我?她開著水龍頭,氣憤地站著,想要審判一切。水聲嘩嘩,她忽然覺得餓,想起冰箱里還有幾片紅腸,于是拿出來,冰冷的,就著開水,一口口吃了下去,也許是整天沒吃東西,整個人對于食物極端敏銳,分辨出熱水與加工后的紅肉層次豐富的口感,帶來了極大的滿足。如此卑微的生活,純?nèi)槐桓泄僦涞纳?,簡直不如高貴地死去——但,她還是會好好活著,無論死亡有多美,歷史總是活人書寫的,凌青聽見一個聲音在說,那強悍的聲音令她感到畏懼。
過了幾天,埃文回到上海,來看凌青,她對她還是那么體貼,即使在痛苦中,仍記得給她帶來家鄉(xiāng)的香腸和臘肉。坐下閑聊一陣,埃文果然告訴凌青,她決定去香港,和大衛(wèi)一起;不過,他們很快就要回來,因為埃文的哥哥受了嚴重的刺激,無法打理家族公司業(yè)務(wù),現(xiàn)在全部由埃文接手,節(jié)能燈正是大衛(wèi)最擅長的領(lǐng)域,他們已經(jīng)決定一起回去。
雖是預(yù)料中事,但它當真發(fā)生時,凌青還是感到極其難以接受。她半天沒有說話,直到埃文奇怪地看著她,她才勉強一笑,道,信息太多了,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了……那么,你和大衛(wèi)是要結(jié)婚嗎?
是的,埃文淡淡地笑道,這次去就是辦結(jié)婚,這樣我們也能定心一起干,生意不好做,嫂子那邊還虎視眈眈,我真是沒底呢。話又說回來,我一直猶豫,不想去香港那么陌生的地方,現(xiàn)在,倒是天隨人愿了。你比我小幾歲,不過也該考慮起來了。這間房子好是好,但畢竟是閨房,不能長住的吧。
凌青不置可否地一笑,側(cè)頭看窗外。已經(jīng)快四月了,法桐樹還是光禿禿的,沒有一點嫩芽。春天的景色都到哪去了?她使勁看,直到眼睛酸痛,沁出淚水。
凌青聽見耳邊埃文的聲音,卻什么也沒聽進去。她戴著一副一切都離自己很遙遠的茫然表情,笑著。她覺得自己一定像個白癡。
埃文說,我們的機票定在三天后,這幾天還要抓緊辦很多手續(xù),可能沒時間跟你道別了,今天中午一起吃飯吧。
凌青又是一震,這么快??磥泶笮l(wèi)也想快快離開。他竟然就想這樣不辭而別?他真覺得她不會跟埃文透露一點風(fēng)聲?她覺得恨,卻無計可施——他是看透了她不會說,因為他,更因為埃文。
她們走到復(fù)興中路的一家飯館吃飯。凌青不時有一種沖動,想把自己和大衛(wèi)這個月來的情形告訴埃文,他是這樣一個人,你要看清楚!可是,埃文的性情變了,她帶著憂傷,言辭也變得緩和,她不快樂,整個公司落到她頭上,壓力重重,這反而使她有一種特別的美,令人既憐惜又尊敬。凌青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怕她,她見識過她那決絕的、不給自己和他人留余地的作風(fēng)。她眼光落在埃文線條分明而秀美的眉眼和白得透明的皮膚上,看著一串串話語從刀刻似的紅唇間吐出來,忽然氣餒了。她甚至覺得,這也是大衛(wèi)的心情,這世界允許她避開一些殘忍的事,包括真相。她的心慢慢按捺下來,幾乎是麻木的,但還是和和氣氣地吃著并不可口的菜肴,聊著很多往事,還喝了一瓶啤酒。菜館設(shè)在二樓,陽光慢慢斜射進來,她們放下細竹簾子,陽光便篩成了極細的紋路晃動在埃文臉上,恍惚間好像真的臉上出現(xiàn)了皺紋。她定睛看埃文,忽然覺得她老了。她舉起酒杯,笑道:碰一個。兩只杯子碰上,玻璃尖厲的叮當,紅酒血一般噴起來,她一口喝完,道:我夠朋友吧?埃文,愿你幸福!
我愛大衛(wèi)嗎?此刻凌青終于自問。也許我并未愛過他,我從來只愛我自己。這才是我能夠安安靜靜地送他們離開的緣故吧。可是,也未必,愛里從來都隱藏著半個黑暗的故事。那天下午從餐館回來,她心里五味雜陳,在房間里如同困獸,不知出路何在。大衛(wèi)知道埃文和她見面,打來電話,直接說,凌青,對不起,你也看到的,我沒法說實話,埃文現(xiàn)在,實在是需要我。凌青有些惱了,說,我哪是這個意思,你自己不也覺得開公司做一番事業(yè),比當職員有意思多了嗎?大衛(wèi)沉默了一下,說,你說的,部分對,這也是我慚愧的原因吧……凌青,剛給你快遞過去一張卡,是這段時間他們結(jié)算下來該給我的薪水和獎金。你要買房,算我一份子吧,千萬不要拒絕,我真是……她聽著,透心的涼,啪地闔上手機,感情這事,總以為無價,卻真的可以用錢來衡量。他許諾給埃文他一生的智慧和精力,卻給了她幾個月的薪水。這就是輕重吧,算得清清爽爽,毫厘不差。她張開嘴,想哭,又想笑,這是個荒誕的世界,太陽快落下去了,西射的一點金光從街對面的玻璃窗反射過來,刺著她眼睛,感覺上好像夕陽在東面。有這么多玻璃的地方就是沒有真實感,太陽居然從東邊落下去了。
埃文寄來結(jié)婚照。她不愿祝福他們,但還是寫了祝福的賀卡過去,寫得很認真,用心,似乎她真的希望他們幸福。埃文一開始還會打電話過來,談起他們的生活、生意、種種困擾和進步。招聘、開會、供貨商、招標、稅收、利潤、宴請喝酒、被收購、上市……他們算是發(fā)財了。還有大衛(wèi)。她總是說,不知怎么他現(xiàn)在話這么少了,公司的事倒是比我還上心,有了寶寶以后,基本上都是他在打理了……凌青不想聽,卻又忍不住要聽,好像又變成了大學(xué)時代,林非是他們共同的話題,她在秘密的傾聽里獲得某種滿足,似乎埃文代替她在活著……她開始厭煩這樣的狀態(tài),開始反應(yīng)冷淡,或者干脆找借口掛掉電話。埃文漸漸不再有音信,他們還好嗎?幾年后,她聽說他們離婚,大衛(wèi)不知去了哪里。他還好嗎?也許他守著殘破的人生,仍然興高采烈地過著,看起來光鮮無比。每一個人都這樣,一點點快樂就足以彌補最深的失意,只有失眠時,一些往事,心痛,才會像森林里的霧氣一般從黑暗里慢慢出來,無聲地,像一只狐。然而奇怪,知道他們離婚,凌青卻很少想到大衛(wèi),只是常常想起她們曾有的姐妹情誼,想起自己抱著哭泣的埃文的情景,她那么確定,她們會是一生一世的朋友……她都被自己感動了,原來全是靠不住的……
她爬上樓,看空空的屋頂,落滿了垃圾,極目遠眺,一片高高低低房子的叢林,有著千姿百態(tài)美麗動人的身形,卻有著同樣丑陋的落滿灰塵和垃圾的屋頂,看不到邊界。她仍然天天上班、閱讀、談話、購物、打掃……在她唯一上鎖的床頭柜抽屜里,靜靜躺著大衛(wèi)的那張卡,她不樂意但還是收下了——為什么不收下?心是孤獨的獵手,它不知饜足,總是不分好壞地吞下太多的東西,無論誓言、愛情、物質(zhì)、金錢、名譽、嫉妒……她理直氣壯地幾乎是惡狠狠地把它擲入自己的抽屜,重重關(guān)上。有了這筆錢,她也有了底氣,又借了家里,社里……其實十四萬首付那會可以在附近買很好的新房子,可她只想買這里,她想要任性一回,不那么理性和精明。最后她意識到是因為愛,他們共同祭奠的愛。雖然虛假,短暫,如同幻覺,但它曾經(jīng)存在,萬分真實,這房子便是紀念。
交房的時候,她第一次見到早已移民澳洲的房東——在她的房間里,頭發(fā)花白卷曲、目光銳利、穿著低領(lǐng)繡花連衣裙的女人忍不住四處張望,抿住涂著深紅口紅的薄嘴唇,不愿流露出情感。凌青說:你想了就回來看看,我隨時歡迎你。她微笑,是主人翁的姿態(tài)。女人也笑了,謝謝你,把房子弄得這么漂亮,真成為忘不掉的回憶了。女人矜持地笑著,凌青看到她眼睛里的柔情,凝成了薄薄的一層水殼,然而她仍然是安靜的,有一種刀鋒般的內(nèi)斂的藍色冷光。凌青想,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吞下所有,把它們?nèi)诨蛇@樣不露聲色刀槍不入的光芒。
他們并沒有回來。就算回來也不會來看的,凌青想,換了我,這次賣了也絕不會再去看它——既然如此,今天為什么還來?她釋然地笑了笑:人總自以為能把握一切,其實每一分鐘的行為都是對自己前一分鐘的背叛。
現(xiàn)在輪到自己把它賣了。十多年來,房價真的像大衛(wèi)當時說的,一路高漲,一百萬的時候,她欣喜若狂,過了二百萬,她平靜下來,發(fā)現(xiàn)所有的房子都變得遙不可及,在自己的地盤上,我們終于寄人籬下了。此時凌青坐在漸漸暗下來的房間里,仿佛有一只大白鳥兒從窗外飛過。不可能吧,怎么會有這樣的大鳥,真是老了嗎,眼睛昏花了?她暗暗自嘲,一絲輕笑般的音波掠過面前。是啊,她始終在努力,希望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但生活伸出手來箍住她,這些貌似堅硬之物給她留下傷痕,隨風(fēng)而至的愛情同樣如此,然而這卻是她唯一擁有過的人生。她覺得痛苦,好像一個光腳行走的雪人,用優(yōu)美的話描山繪海,可是沒有想到她一邊走,那些山與海就已慢慢融化消失。沒有什么可以與永存相對抗,而她的生命就在這些時候暗暗地消失了。
冰涼的液體慢慢充盈了干澀的眼眶。她心生悔意。如果可以重來,她也許會尋求真正的永恒和美好之物,而不像現(xiàn)在這樣,仿佛潮水退去,發(fā)現(xiàn)自己赤裸裸地站在世間,傷痕和不潔都無從遮蓋。就在淚水洗滌、滋潤了眼睛再慢慢滴落下來的一瞬,她將眼光投向窗外,果真看見一只白色鳥兒在窗欞上站立,隨著幽幽晚風(fēng)傳來它甜美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