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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莉的春天

      2016-11-05 07:37:08鐘正林
      紅巖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劉莉大風(fēng)車小川

      鐘正林

      此刻的劉莉就是雨中的一只鳥,撲騰著濕漉漉的翅膀。只不過不像視線中的那只鳥輕快地躍動在行道樹上,而是繃著一顆心,躍動在雨聲淅瀝的街上。剛回屋端著女兒杏杏煮的稀飯,街道辦謝主任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說是檢查組的又返回來了,已經(jīng)走到上旌湖了,你和楊曉芳負責的大風(fēng)車那一段,湖邊路的銀杏樹葉子又落了一地,趕快去打掃,慢了就來不及了。放下碗,劉莉捏了個清早吃剩下的冷饅頭,披上塑料雨衣就朝外跑。

      第一章 人與城

      鳥一樣飛奔過桂花街的劉莉看著街口那棵老桂花樹,想著爺爺在三九天的早晨穿著厚厚的舊軍大衣掃街的情景。那件黃軍大衣是退休的姜副縣長送他的,說是對他工作的獎勵。姜副縣長曾對爺爺說我見過幾代掃街的,就數(shù)劉老爺子你掃得最好!看著老桂花樹那蒼老的樣子,劉莉就像看見了親切的爺爺,看見了爺爺在天麻麻亮?xí)r走進灰暗的瓦屋,拉亮電燈,用蜂窩煤爐子上的熱水帕敷化胡茬上的冰碴?;秀本涂匆姞敔斦驹诠鸹湎卵鲋^,翹著冰碴的胡茬看著桂花樹笑瞇瞇的樣子。爺爺?shù)拈W現(xiàn)當然只是恍惚,此時的她顧不上想那么多,想的是盡快地跑攏旌湖邊的大風(fēng)車,盡快地將風(fēng)吹落的銀杏樹葉子打掃干凈,以免給自己丟臉,給整個城市的形象丟臉??赡切┿y杏葉子鋪在地上,在秋陽中閃爍著遍地金黃,金黃色的光把近處石頭壘砌的大風(fēng)車古堡也照亮了。那是二十年前本城的一位叫肖安寧的詩人投身房地產(chǎn)開發(fā)賺了錢后,在荒蕪的河沙地模仿《堂·吉訶德》小說中的大風(fēng)車形象而修建的。據(jù)說這位詩人十多年前在商界復(fù)雜的角逐中進了監(jiān)獄,他的一個多億的財產(chǎn)全部被沒收充了公。現(xiàn)在只剩下他當年從鎣華深山花大價錢買回的百年銀杏樹陪伴著大風(fēng)車。

      去年啟動的城鄉(xiāng)環(huán)境綜合治理先開始大家還以為是與以往的這門檢查那門創(chuàng)建一樣的走過場走形式,風(fēng)樣吹過就過了,各人做啥還做啥,大街小巷是咋樣還咋樣。領(lǐng)導(dǎo)在上面講,大家在下面說,都認為沒有啥大不了的事,到時候只要把檢查組的接待好吃喝好睡好禮品票子送好,不合格也合格了??墒悄兀∏闆r卻不大對頭。先是電視報紙上連篇累牘的報道,省城周邊七個區(qū)的綜合治理已拉開序幕,三個月時間就關(guān)停并轉(zhuǎn)了七十多家不夠環(huán)保標準的水泥廠化工廠肥料廠造紙廠。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不符合城市標美形象,不符合世界田園型城市的路段、建筑、橋梁、公園都在大規(guī)模整修,據(jù)說僅建筑風(fēng)貌整治一項就多渠道融資一兩百個億。當年底,省城的空氣質(zhì)量和城市環(huán)境明顯改善,好久沒有光臨過省城的雪猛然就在數(shù)九嚴寒的一天晚上飄飄灑灑地下了起來,樂得省城人呀半夜起來赤著腳在街上在廣場唱歌跳舞以示慶祝。你看天老爺胸襟多寬大,從不記仇;多會知恩圖報,只要人類有了悔罪之心,真心誠意痛惜環(huán)境一點點,他老人家馬上就垂青人們了。你說我們還不放下屠刀回頭是岸還待何時!

      有人說,省城鬧得兇,可能是一陣風(fēng),再強的風(fēng)也就是陣風(fēng)吧!往年不是沒吹過,大喇叭小喇叭廣播電視不是沒有宣傳過,吹過也就過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大街小巷也就有清潔工掃街的身影,大小菜市周邊郊區(qū)也就有城管開著車子攆亂停亂放的,化工廠食品廠養(yǎng)雞場往旌湖里亂排污水的,大小廣場公園也就有戴紅袖套的協(xié)管員扯著嗓門吼這段時間亂丟垃圾亂吐痰要罰款的。到了五一節(jié)前后,早晨天麻灑灑亮?xí)r,有幾輛灑水車鳴著“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電子樂在街上胡亂地灑了水,街道也就顯得男人刮了胡子女人抹了膏子的臉般的干凈??墒悄?!一個消息卻不脛而走,說檢查組已經(jīng)來過了。人們有些不相信,往日檢查組來都是前后警車開道來的,有市上的分管領(lǐng)導(dǎo)臉都笑爛了的迎接陪同的,各職能部門忙得雞飛狗跳的八方張羅,這回為啥子一點消息也沒有呢?有的說檢查組是鬼子悄悄地進了城的,成員的組成也不像往日樣的全是省上職能部門的人,而是其他城市臨時抽調(diào)短期培訓(xùn)后受命前來的,根本沒有驚動地方政府,相當于古時的公差微服私訪了。有的說檢查組來了市上的領(lǐng)導(dǎo)們也曉得的,因為他們畢竟在大街小巷,湖邊公園東轉(zhuǎn)轉(zhuǎn)西溜溜的,還是沒有逃過萬金油般的相關(guān)職能部門人員的火眼金睛。所謂萬金油,就是啥場合都見過都能應(yīng)對的人了,相當于過去夏天被廣泛用于頭暈?zāi)X脹蚊蟲叮咬鼻塞耳堵傷風(fēng)感冒的萬金油了。這些環(huán)境和城管部門的人,市委政府職能部門里的人,全國各大城市都經(jīng)常跑的,省內(nèi)地方上的人雖不甚熟悉,可帶隊的頭頭還是認識的,當然就打上招呼了,當然市上的分管領(lǐng)導(dǎo)就做錯事的小娃兒樣前去賠不是了,說有失遠迎,高矮要請進賓館下榻招待??蓹z查組不僅婉言謝絕,而且連送去的礦泉水也沒有一個人伸手,也就是說人家不僅吃住自己解決,而且連一口水也不會喝你的。分管的市領(lǐng)導(dǎo)連忙回去向市委書記一秉報,市委書記的眉毛就皺起了說,這回是當真的了。

      不久報紙電視上就公布了,本市的城鄉(xiāng)綜合治理在全省地級市中排名倒數(shù)第一,市委書記和市長在會上還挨了批評。旌湖市不是全省排名的經(jīng)濟強市么!過去的各項檢查和創(chuàng)先爭優(yōu)不都是全省的佼佼者么!這下丟臉了,把全市人的面子都丟了。市城鄉(xiāng)環(huán)境綜合治理領(lǐng)導(dǎo)小組從省上得到的反饋意見是,旌湖市城鄉(xiāng)綜合治理的軟硬件都不合格,更談不上城市管理和形象了。硬的是交通腸梗阻,道路不通,一上下班四門就堵等十大問題;軟的是城市形象嚴重臟亂差,四條主要街道的樓房外觀陳舊、稀臟邋遢;各種黑的綠的灰的陽臺雨棚五花八門;各種店招、飯館、酒店廣告花花綠綠,亂七八糟,一點也不規(guī)整,一點也沒有文化,還有長江黃河泰山廬山等街道名稱幾乎把全國的名山大川都堆在這里了,一點也沒有地方城市歷史文化的地標記憶。暗黃的旌湖水浮著飯盒雜草或死狗的尸體,炙熱的陽光下散發(fā)著大便的氣味;各大單位、社區(qū)門前的垃圾桶垃圾箱彌漫出酸臭味,熏得經(jīng)過的人捂著鼻子。省委書記在全省的電視電話會議上聲音鏗鏘有力,一個地方,連環(huán)境都搞不好,連城市的形象都弄不好,老百姓沒有一個清新整潔安居樂業(yè)的生產(chǎn)生活工作環(huán)境,還談什么政績,城市是為了生活更美好嘛!老百姓眼里看到的,鼻子里呼吸到的,嘴里吃到的都是污濁的不健康的,這個地方還談什么發(fā)展呢!城鄉(xiāng)綜合治理是一個長期的戰(zhàn)略,這件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好還做什么造福一方的大事呢!實際上,城鄉(xiāng)生存環(huán)境惡劣問題是老百姓吼了很久的問題,是令一屆又一屆的地方官頭痛的老大難問題。俗話說,老大難,老大出面就不難。省委書記發(fā)招了,各地的一把手就不敢怠慢了,就咬著牙列為了重中之重了。那可是關(guān)系著自己的烏紗帽啊!平時要幾年幾月才能討論定下來的資金問題就在一夜間決定了,三個億的城鄉(xiāng)綜合治理專項資金就到位了。六千萬用于城市東西兩座下穿立交橋的建設(shè),分流疏通四門上下班腸梗阻的問題,一個億用于長江路廬山路泰山路華山路和旌湖兩岸的建筑群的外觀風(fēng)貌裝修、小區(qū)旮旯、街沿邊邊的瓷磚開裂水泥脫層,湖邊欄桿生銹、街燈不亮的維修,統(tǒng)一風(fēng)格的雨棚和店招廣告牌霓虹燈燈箱及廁所、街道垃圾箱的更新;四千萬用于幾條主要街道行道樹、花草的的綠化等。

      劉莉鳥一樣飛奔攏旌湖邊的大風(fēng)車時,雨已停了,秋陽從大風(fēng)車古堡建筑的頂上漏下來,照耀著一地的銀杏葉,銀杏葉子上的雨珠散射出灼灼的光,如碧湖中一葉葉馱著黃金的小船。掃著銀杏葉,劉莉想著去秋電視臺的記者們在這里攝制的都市風(fēng)光片在電視里放出后,那銀杏葉的好看呀把女兒的眼光也吸引住了。我掃著銀杏葉的手就有些不自在,心里就有些不忍。楊曉芳也氣喘吁吁地跑來了,她是個快嘴,莉姐你說這些人是不是沒事找事?幾片樹葉子都要掃,也太死板硬套了吧!

      她倆正掃著,一個穿風(fēng)衣、白發(fā)的瘦高老頭手里捏著個袖珍數(shù)碼相機匆匆地跑過來了,后面還跟著十來個跑著的男女,有提相機的,扛攝像機的,都小跑著。遭了!這回是把臉丟凈了。街道辦謝主任矮胖的身子緊跟在瘦高個老頭的后面,上氣不接下氣,像一只呆笨的鴨母,她焦急的臉色和皺起的眉頭無疑也顯示出責怪劉莉和楊曉芳沒有把銀杏樹葉子掃干凈的意思。哪知道瘦高個老頭卻一邊使勁地朝她倆揮著手,一邊大聲地喊著,別掃了,別掃了。劉莉和楊曉芳只好停下手里的竹丫丫掃把,心里想的是掃也沒用了,誰叫這檢查組來得這么利索呢!

      瘦高個老頭就在鋪滿著金色銀杏樹葉片的樹腳下站住了,他仰頭望著樹干上颯颯作響的蝴蝶般的銀杏葉說,同志們,我們建設(shè)美好城市的觀念要改變哪!城市里本來就有許多天然的美麗的風(fēng)光和生態(tài),我們何必要人為地將它們砍斫拔掉掃除呢!比方說這銀杏樹,這金黃燦爛的銀杏葉,這么美的銀杏葉,葉生葉落,就是一道天然的禪意境界,一片城市里少有的美麗風(fēng)景。好比山野花開,云升霧繞,我們哪里用得著人為地打掃呢!按照省委省政府的決策,城鄉(xiāng)環(huán)境綜合治理是要還市民一個空氣清新街道整潔使生活更美好的秩序井然的城市環(huán)境,而不是故意要把本來就美得如畫如詩的景致破壞掉。我去過法國的巴黎,也到過中國銀杏之鄉(xiāng)江蘇泰州,但我沒有見過這么高大的銀杏樹這么金黃的銀杏葉。比方說你們那旌湖,這幾天突然寬敞的河壩里就全灌滿了水,水面上還浮著層稀臟邋遢的油膩。上次我們來查看時,正是漲水季節(jié),河壩里水卻很小。河里的沙灘上有小孩子光著腳丫在撿田螺、蚌殼,水鳥在淺水的草叢中穿來穿去,就很有河的本來面目嘛!聽說這條河就是沱江的支流綿遠河嘛!雖然你們更名為旌湖,但還是條季節(jié)河嘛!水很小的嘛!這枯水季節(jié)又哪來的這么大的水呢?有這個必要嗎?

      謝主任和市上陪同檢查的柳副市長及相關(guān)部門的頭頭們心照不宣地對了下眼神,又恢復(fù)了莊重的面孔,恭聽著這位省社科院的專家,此次城鄉(xiāng)環(huán)境綜合治理旌湖市檢查組的組長侃侃而談。

      說實話,旌湖的水質(zhì)自建市初就是個問題。當時城市建設(shè)的生活和工業(yè)排污沒有其它通道,經(jīng)過簡易的污水處置后只有通過管道排往穿城而過的河道。漲水季節(jié)時,水流將臟污的污水排往下游,兩岸鳥語花香,安然無恙??捎龅诫p搶季節(jié)的紅五月,耙田栽秧地用水高峰期,上游的水都被人民渠緊鑼密鼓地調(diào)配用于農(nóng)灌,旌湖顯然就成了死湖。兩道放下的泄洪閘關(guān)起來的死水在炎熱的日光下就發(fā)出難聞的臭味,直熏得過往的人捂著鼻子。為此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每屆都有提案,媒體也跟著吼了許多年,但終歸是沒有徹底解決。因為朝這條河里排污水的主要單位是兩家中央級別的國有企業(yè),地級市根本就惹不起,一個電話就可以把市長都弄來到省上去背書。穩(wěn)定是大事情那!穩(wěn)定壓倒一切。每逢城市爭先創(chuàng)優(yōu)等檢查,市里為了塑造良好的城市形象,總要提前向上游的人民渠管理站購買水,在檢查組成員蒞臨時將水放入旌湖。那幾天的旌湖真是碧波蕩漾,水天一色,城里的市民比過年還高興,拖兒帶母的到湖邊上散步或露天茶座吃茶。每逢這個時候,上下各級都五黃六月連枷打菜籽似的一次比一次催得緊,湖上打撈水上垃圾的機動船也分外忙碌,天不見亮就見幾個穿著橘黃色防水衣褲的老頭在湖水里費力地晃蕩著竹竿。

      看著湖面上打撈垃圾的老頭手里的竹竿,劉莉想到爺爺掃街時捏在手上的一把鐵夾。一般的清潔工手里都是一把竹丫丫或鐵蒺藜掃把,還有一把大鐵鏟或鐵撮箕,是用來撮垃圾的。而爺爺卻備了把鐵夾在身邊,那是家里灶房使用的,經(jīng)年月久,火鉗手柄處的栓子已換成新的,鐵條也被磨得光滑,手握著很是舒服,尤其是夏天,一股涼爽直透肌膚。

      爺爺與其他人掃街不同,他每掃一段,總是伸長小腦袋把細地看地下的臟污處,特別是坑洼地方和有積水濕潤之處,糖紙、冰激凌紙、煙頭、提裝東西的塑料袋等總是粘在那里,竹丫丫或鐵蒺藜掃把是根本掃不動的。爺爺有經(jīng)驗,他用手中的鐵夾拈開水濕的塑料紙,熟練地晃動鐵夾子,先前還頗有精神的碎玻璃就被他夾進了鐵撮箕里。老街坊們說,爺爺也可以像其他清潔工那樣每天早晨隨便揮舞幾下掃把就算掃了街就算把圈圈畫圓了的,至于說那些自行車啊汽車啊的輪胎被鐵釘或碎玻璃錐爛放了氣,大人小孩的鞋底被刺穿傷了腳的,從來沒有哪個怪罪清潔工或找環(huán)衛(wèi)所的,都是一邊怪自己運氣不好,一邊咒罵亂放鐵釘或玻璃的缺德全家死絕!但爺爺害怕人家的車胎或大人小孩的腳被傷著,他心里老火,所以就備了這把鐵夾子。有人說還可防身。那倒是說空話,掃了幾十年街,卻從來沒有遇見過搶劫我們清潔工的。有了鐵夾子,比較麻煩的地方就會變得不麻煩,街道就會掃得更干凈。做人要本分,要對得起自己做的事情。今年的城鄉(xiāng)環(huán)境綜合治理,在上崗的一千多名戴著標有城市文明志愿者紅袖章的男女的手里,就都握著一個輕巧的塑料夾子,另一只手里是一個漂亮的塑料簍。他們可是清潔監(jiān)督城市衛(wèi)生的文明使者,他們手中的塑料夾子就是在已退休的姜副縣長的建議下,仿照爺爺?shù)蔫F夾子而特制的夾器,專夾街邊草叢濕地里的煙頭廢紙碎玻璃,比爺爺?shù)倪m用又輕巧,手柄處不是火鉗的鐵栓,是一個算盤珠子大的滑輪和一根尼龍細線,與頂端塑料鉗連接,手柄只輕輕一捏,鉗住的煙頭糖紙等就穩(wěn)穩(wěn)地夾起來丟進了塑料簍里,甚是優(yōu)雅。姜副縣長有一次在桂花街碰見我手里捏著爺爺傳下的那把火鉗半開玩笑地說,這把火鉗可以進入博物館了,或可以用這把火鉗創(chuàng)意一個小街道上的雕塑,它在街道的衛(wèi)生文明中可是很有意思的。唉——可惜我們這個城市還沒有博物館呢!

      姜副縣長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大學(xué)生,改革開放后文憑走俏升為旌湖縣分管文衛(wèi)的副縣長,因為他的觀念比較前衛(wèi),敢說敢為,建市后才四十七八歲的他就靠邊站了,但在政協(xié)委員里卻是個閑不住的角色,每年兩會期間他都要提交三、四份提案,內(nèi)容大都是與環(huán)境、民生問題相關(guān)的。諸如廣場和街道的綠化帶種草種樹不如種蔬菜,既可以緩解本城蔬菜長期高于北京上海的價格問題,又可以節(jié)省每年用于購置洋草購買名貴樹木的七八百萬的財政開支,還可以解決下崗工人的就業(yè)問題,實現(xiàn)一舉“三贏”。長約三公里的旌湖兩岸可以打造為集公園、茶座、評書、川戲、餐飲、住宿于一體的生態(tài)公園,但前提必須是步行公園,不準任何車輛進入,除了人力車、馬拉車和生態(tài)觀光車。他說,我們這個社會太缺乏沒有現(xiàn)代機器干擾的人文生態(tài)區(qū)域了。如果旌湖兩岸這樣的長湖公園一形成,必將提升這座城市的人文自然知名度,也必將帶動旅游等第三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還有植樹造林,每個市民每年種活一棵樹;針對就業(yè)難,一個單位一個企業(yè)可以每年每月分時間段輪流上崗,優(yōu)勝劣汰的辦法;招工和評職稱不必考外語和計算機,主要看其專業(yè)水平和本職貢獻等等。還有旌湖邊大風(fēng)車古堡的銀杏葉和街頭上噴香的桂花粒都不能掃,這是一道天賜的禪意風(fēng)景,讓市民觀賞一段時間后再掃去不遲。這些提案經(jīng)過督辦,有關(guān)部門的答復(fù)大多是不能實現(xiàn)的。但姜副縣長還是年年提,直到退休后不再任政協(xié)委員。

      不光是姜副縣長,劉莉也喜歡銀杏葉,喜歡銀杏葉跟女兒杏杏有關(guān)。女兒的父親葉小川現(xiàn)在下落不明,當初他是大風(fēng)車古堡的主人之一,也就是大風(fēng)車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那位詩人老總的副總。有人說,他是詩人老總最貼心的助手,是詩人老總大手筆房產(chǎn)的策劃者。如果沒有葉小川,這個既懂法律又有闖勁的年輕人,就沒有大風(fēng)車公司盤踞了大半個旌城開發(fā)的實力。就像爺爺一輩子癡愛桂花樹,三十來歲的葉小川喜愛銀杏樹。這是劉莉與葉小川認識后才知道的。與葉小川的相識也是在這片銀杏林里。

      多年前,劉莉高中還未畢業(yè),母親的出走造成了父親自己作踐自己。病弱的身體使他再無體力去建筑隊做苦力。本來每月的最低生活保障和往年省吃儉用積攢的兩萬多元錢也夠一家人過小日子的,他卻偏偏愛上了打小麻將,政府每月發(fā)的兩百元最低生活費在包里還沒有揣熱就輸了個精光。有一次爺爺氣得直蹬腳,罵敗家子!原來爺爺上了彈子鎖的抽屜被他撬了,三百多元錢不在了。那三百元錢是爺爺為劉莉準備的日常費用,以防學(xué)校有時組織個參觀活動或買套校服什么的,那時學(xué)校經(jīng)常都在以各種名目收這門錢那門錢的。每當劉莉?qū)敔斦f自己早已不想讀書時,爺爺就曉得學(xué)校又要收錢了。爺爺偏著小腦袋,皺著眉頭,你說的屁話,書咋可以不讀?高玉寶那么窮還想讀書呢!劉莉噘著嘴巴說,高玉寶是高玉寶,現(xiàn)在讀書比高玉寶那陣貴多了,也惱老火多了。當然爺爺刨根究底的一番問,最后還是把早晚自習(xí)費或?qū)W習(xí)資料費塞進她手里。爺爺自己的一點積蓄他都是放在家門前不遠的一家儲蓄所里的,營業(yè)員也曉得爺爺有個不爭氣的兒子,那點存款是只有爺爺本人去才能取給的。家里窄,劉莉與爺爺一起住,以后爺爺就把家里日常開支的零花錢叫她揣著。劉莉知道,爺爺是對兒子的不放心,當然就是對孫女的放心。也就是那陣吧!對讀書異常厭倦,厭倦到與幾個女生逃課到大風(fēng)車邊的銀杏林里玩耍的她碰上了繼爺爺之后在自己的情感中占有重要位置的男人。

      第二章 城與樹

      是一個下午,穿風(fēng)衣的男子與一個時髦的女子坐在一棵銀杏樹下,手里捧著一本書,女子手里則擺弄著手機,手機上不斷發(fā)出老鼠般的嘰嘰聲。三個女生在銀杏林里摘著藍色的小花花,那是生命力特強的一種藍花花,淺丘的田邊地角四季都淺淺淡淡的開著,不似藤蔓花那般成串成片的,不似羊角花那般的短暫花期卻給人很深的印象。穿風(fēng)衣的男子站起來,拋下發(fā)短信的女子,捏著書往銀杏林里走,看幾個青春的女孩子小鳥般嘰嘰喳喳地采著藍花花。男子梳著撇杉頭的頭發(fā)黢黑,一只手撩起風(fēng)衣的下擺,手捏著書一點一點地說,你們算是有眼光,來采這種藍花花。這種藍花花,可不是陜北黃土坡上的蘭花花。她的花是一星星的,小紐扣那么大小,女孩的小手指那么大小,巴著地,隱在稍稍高一點的草葉的下面,稍不注意你就不會看到它。薄菲菲的花片兒永遠是偏著的,歪著的,偏偏倒倒的樣子,怯怯生生的樣子,哀哀愁愁的樣子,唯唯諾諾的樣子,生怕招惹了誰,生怕被誰看見了連淺淺淡淡的開花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使人想到一些人的命運,尤其是一些女人的命運。劉莉抬頭乜他一眼,這個人說話的書生氣比學(xué)校里的老師還重,說得人懵懵懂懂的。生就是一個大男人家,說話的腔調(diào)卻有些女人味。另兩個女生捂著半邊嘴吱吱地笑,因為握手機的女子正朝他的后背做著怪相。

      再次相逢就是又驚又怕。

      我確實是不想讀書了,學(xué)校里的老師太厭惡了,除了成績好的,喜歡父母親當官的有錢的學(xué)生。每次收班費補課費單元練習(xí)費哪個交得快就喜歡哪個。我也確實讀不進去書了,再給他們送錢也是白送。爺爺小腦袋上的眼珠子愣了劉莉一眼,臉色很難看,說我們就是吃了沒有讀書的虧,你有條件還不想讀。我確實不想讀書了,一天也不想讀了。劉莉啄著烏黑短發(fā)的頭,白白的牙齒咬著嘴皮。爺爺唉地嘆了口氣,又唉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天還黢黑著,桂花街道上就響起了沙沙的掃地聲,只不過那清脆的掃地聲變成了兩道,昏暗的街燈下多了個苗條的身影。清早出門時,劉莉接過爺爺?shù)闹裱狙緬甙?,聽著爺爺?shù)穆曇粼诶淅涞某匡L(fēng)里傳過來,掃地也有學(xué)問,地掃好了也是門工作,也能給人帶來好運。雖然臟點累點,但是單純。劉莉使勁地點著頭。在那使勁的點頭里,劉莉知道自己讀書的錢,交各種學(xué)雜費、教輔材料費、校服費補課費的錢都是爺爺從掃地中掃出來的,僅靠每月三四百元的工資顯然不夠。

      桂花街上是市委和政府的老家屬區(qū),他們丟出的垃圾里可是有著其它街道的垃圾桶里沒有的稀奇東西。端午節(jié)包得好好的粽子啦,中秋節(jié)大禮品盒還沒有開封的月餅啦,春節(jié)里的臘肉香腸干魚水果啦,都能從政府門前的垃圾桶里撿到。還有紙板紙箱酒瓶汽水瓶拉罐塑料包裝袋都能賣成錢的,積少成多呢!至于說還是好好的沒有一點點脫線逢起洞眼的衣服褲子鞋子襪子就更不用說了,是經(jīng)常能撿到的。明光水亮的月色下,劉莉小口啃著月餅,明光水亮的臉上忽然有些凄然地對爺爺說,要是賣火柴的小女孩生活在現(xiàn)在該多幸福啦!她為什么不去有錢人的門上撿垃圾呢?說完后陷入沉思,眼里是明光水亮。爺爺曉得她講的賣火柴的小女孩是一個外國童話里的小女娃。他說,或許她不曉得有錢人門前的垃圾箱里有這么多好東西吧!就如我沒有掃街之前也不曉得垃圾箱里有時能碰上好運氣,但這也不是每一個掃街的清潔工都能有這樣的好運氣的。要不是姜副縣長向他的當環(huán)衛(wèi)所長的女兒說好話,我也就沒有掃桂花街的這個肥缺。劉莉于是懂得了賣火柴的小女孩即使生活在現(xiàn)在,不一定就能像自己一樣的有人疼愛,像自己一樣在寒冷的冬天能吃上香噴噴的臘肉。即使都是掃大街的,也不一定時常有好運氣。爺爺說那些出門丟東西的人說的,東西用不完吃不完也是件老火的事情,拿去送人吧!又怕人家嫌棄,說你把不要的東西給人家,是看不起人家。還有一個心病是曾有一個局長把新嶄嶄的月餅送給守門的大爺吃,結(jié)果大爺和老伴吃了喊肚子疼,被送進了醫(yī)院,洗胃等治療費用了一個月工資。大爺說,有錢人屁兒黑,整冤枉!這些人的欺頭吃不得!從此門衛(wèi)就再不伸手接當官的家屬送的吃的東西,特別是月餅和皮蛋。當官的家屬當然也就再不送,而是把吃不完用不完穿不完的東西往垃圾箱里丟。這可就把爺爺喜歡慘了,特別是逢年過節(jié),總會有收獲的。有一年三九嚴寒天,學(xué)校正在進行期末考試,哦,對了,也就是父親撬了爺爺?shù)某閷夏昧隋X去打小麻將輸了個精光的那個時候,離每月領(lǐng)工資的時間又還有十來天,家里都快要揭不開鍋了,學(xué)校卻偏偏喊交秋季校服費,一百八十五元那,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爺爺起早摸黑一個月掃街的工資才四百元錢呢!咋辦呢?

      晚上,爺爺彎彎的身影晃進家門,他放下腋窩下夾著的黑塑料袋,唉地嘆一口氣,電燈將他疲倦的身影映到墻上。莉兒咯,沒法子咯!你那校服錢只有拖到月底咯。可王老師今天還在說有的學(xué)生校服都穿舊了錢還沒有給。劉莉啄著頭。爺爺又唉地嘆了口氣,說撿了條煙,原以為賣得了幾個錢,但估計是發(fā)了的,看你老漢嫌棄不?拿去燒。川西人說煙發(fā)了是煙放久了受了潮或過期了的意思。或許是心里悶,劉莉隨手拿起煙,撥弄得有些過猛,藍得發(fā)亮的煙盒子打開了,煙盒子面上是一疊卡得緊卷、整齊的紅花花東西。她不由得驚叫了聲——爺爺。爺爺盯著煙盒里的紅花花東西眼珠子發(fā)綠。劉莉已伸手把紅花花的東西扯出來,幾歲的碎娃兒都認得的,這是錢那!百元大鈔那!這個世界上萬能的能使許多辦不到的事情都能辦到,能使鬼推磨的錢那!劉莉驚叫起來,爺爺——錢——。爺爺發(fā)出噓地聲音,瘦瘦的手向下壓了壓,她說出的話就打住了。爺爺起了身,輕腳撩手地去門邊觀望了下,又輕腳撩手地關(guān)了門。爺孫兩都不說話,屋子里只聽見爺爺喉嚨里發(fā)出的粗重的喘息聲,他胸板上的衣服一起一伏的,里面有小耗子類的東西在輕微地拱動樣。爺爺對她說,這可是對任何人都說不得的。曉得,對老漢都說不得的,說了,他就要偷去打牌,全輸在桌子上。爺爺莞爾一笑,小莉兒懂事了呢。那天晚上,劉莉手里捏著爺爺給的兩張紅花花票子睡著了的臉上都在笑。爺爺給她紅花花票子時還說,剩下的十五元錢,我們的小莉兒就去買零食。夢中的她當真就買了串烤魚兒津津有味地吃著,臉上浮現(xiàn)出一片笑??墒悄?!歡喜老鴰打破蛋。第二天劉莉放學(xué)回來,坐在板凳上的爺爺?shù)男∧X袋蔫耷著,臉色比昨晚上進門時還疲倦。爺爺說,錢沒交脫吧!爺爺對不住你。我今天拿錢去銀行存,銀行的人說,那錢全是假的,沒收了教育一番不說,問我是從哪里得來的?制假販假都是犯罪的。我只好說了實話。劉莉說,假幣呀?老師怎么收下了呢?爺爺說,可能是老師沒注意吧!劉莉心就懸了好久,每當走進教室心就咚咚地跳,上課時眼睛更不敢看老師,而老師看著她時臉色好看多了,至少比未交校服錢的那種板著的臉色好看多了。劉莉想不通,難道自己給老師的兩百元錢是真的。爺爺也想不通,那煙盒子裝的那摞錢咋會是假的呢!難道政府宿舍里丟錢的人曉得是假的?不然為啥會連煙一起丟了呢!可我手中的那兩張咋又是真的呢!越想越是糊涂,難道是天老爺故意給我錢繳校服錢的。

      那時的街道老是坑坑洼洼的,晴天車子一過,灰塵撲面,雨天稀泥翻腳背。雖說打的水泥地,可能施工做的是劣質(zhì)工程,只在面上貓蓋屎般鋪了菲薄的一層,一個夏天一個冬天,一熱一凍,水泥就餡餅樣起了卷脫了層裂了口,下面的碎沙石哪經(jīng)得起雨水沖刷,坑坑洼洼就形成了。也填補過幾回,一兩年后又是坑坑洼洼的了,可見施工的和監(jiān)工的都沒有當回事。剛開始跟著爺爺掃街,起早摸黑的,心里也怕,畢竟是十七八歲的女娃兒了。久了就不怕了,桂花街上的每棵樹,每個巷子口,每座房子甚至花開花落自己都是熟悉的,更不要說來來往往的人了,有啥么怕的那!姜副縣長給她當環(huán)衛(wèi)所長的女兒說了,姜所長說清潔工也不存在接不接班的,也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好單位,劉大爺?shù)呐畠涸竵碜鲞@臟活我們歡迎,但上面給桂花街只撥了一個清潔工的工資,反正一個月就只有六百元錢,兩個掃也好,一個人掃也好,就那么大一碗飯。劉莉也就獨自掃街了。爺爺閑不慣,有時也來幫著掃,特別是下雨天或冷天,他是肯定要來的。

      是一個秋天麻灑灑亮的早晨,街口的桂花樹金晃晃的,桂花綴滿了枝頭,樹腳下也鋪了金晃晃的一層,那濃郁的桂花香,散發(fā)著淡淡米酒味,香遍了一條街。天麻灑灑亮的桂花街上的人很稀少。一個戴眼鏡的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走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急匆匆跟著,跟上來三兩步就竄到前面,擋住了眼鏡男子的去路。把我的手機還我?劉莉正在幾步遠的地方掃街,看得清楚。眼鏡男子眼鏡背后的眼睛眨巴了下,揣在衣包里的手動了動,雖有些遲緩,但還是摸出了手機。女子一把搶過來。男子轉(zhuǎn)身就走,腳步很快。女子小聲嘀咕,我是說只有他上車時緊挨在我后面,我讓他上,他卻讓我上,我還說戴眼鏡的男人就是有修養(yǎng),哪曉得卻是扒手,一眨眼就把我的手機摸了。女子要到手機本該得饒人處且饒人,了結(jié)了此事?;蛟S是政府宿舍里出來的幾個晨練的老人壯了她的膽,她突然急跑到正走到大桂花樹下的扒手前面,大吼道,站住,跟我一起到派出所去。扒手立起眉毛橫了她一眼,繼續(xù)朝前走。她卻上前一步擋住了。劉莉聽得清清楚楚的。都是旌湖人,就算了。眼鏡扒手說。女子哪里肯依,伸出手去扭扒手的手臂。她完全以為自己是香港打斗片中見義勇為的女警花了。扒手眼睛一綠,一掃先前的畏縮,聲音不高不低,給你臉不要臉,還當真了!一抬手,女子差點被推倒。扒手撿起樹腳下的磚頭,朝女子頭上砸。女子也一掃先前的無畏和剛強,抱著鮮血淋漓的頭直喊救命那救命那!晨練的中年男子欲上去阻止。眼鏡扒手綠起眼珠子,來哇,看老子弄不死你。聲音不高不低。中年男子白褂衫籠著的劍軟塌了下,就軟塌腳步地走了。劉莉丟下竹丫丫掃把,操起爺爺傳給的鐵火鉗夾子,對著那中年男子大罵道,你也當男人!一火鉗朝著扒手頭上搧去。扒手伸手逮住了火鉗,揚起磚頭。她想這下糟了,這扒手可當真不是好惹的。卻聽見扒手哎喲叫喚了聲。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一個掃蹚?fù)染桶寻鞘謷叩乖诘兀p手抓住扒手握著磚頭的手,使勁一扭??粗荒樣獾哪腥?,劉莉覺得似曾在哪里見過的。110巡警開著警車來了,一個高個子年輕巡警說,葉隊,對不起,我來遲了點。被叫著葉隊的男子說不客氣,你們來得很及時的。接著開來的120急救車把滿臉是血的女子往醫(yī)院送,劉莉這才想起這人是去年在大風(fēng)車銀杏林里見過的穿風(fēng)衣的男子呀!原來他叫葉小川,是大風(fēng)車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的副總,也就是那位詩人型總經(jīng)理的得力助手。有了這事,兩個人就站在行道樹下聊了會兒,基本上是他在說,她偏著頭在聽,樹葉上漏下的光斑灑在兩張臉上。

      有緣吧?嗯。世界雖然這么大,卻是全靠緣這根線在牽的呢。嗯。不相識的兩個人就會從茫茫人海中碰到一起來。嗯。去年你們幾個女娃子在大風(fēng)車樹林里采野花花,有沒有印象?嗯。她的鼻音加重,確切地說是聲音里的濃情加重。他還背誦了段打腦殼的詩,說什么那花的命像有些女人的命。他神了下,說不是即興背誦,是即興創(chuàng)作。真的呀?我還以為你是背誦書上的呢!把我們的腦殼都打暈了。哈哈——我真的說得那么好嗎?真的耶。他就主動把自己的名片給了她,說上面有手機號,還想聽把腦殼打暈的詩就給我打電話。她說,就是想把腦殼打暈。他說真的?她說嗯,卻嗯得很小聲。橘色的朝陽穿過樹葉,兩個人陷入沉默。分手時相約以后相見就去大風(fēng)車銀杏林。

      葉小川有個怪毛病,就是與自己約會喜歡在樹下,尤其是樹干挺直,枝繁葉茂的大樹下。把細一想,也不是什么怪毛病,誰又不喜歡在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地方談情說愛呢!只是葉小川的怪毛病在于接吻甚至那事兒也要在銀杏樹下,依偎著粗大的銀杏樹干,把她的身體緊緊的壓在上面,仿佛她是銀杏樹似的。如果按照他以前的副總經(jīng)理身份,她是會猶豫后拒絕的??墒悄且惶焖桓睈澣蝗羰У穆淦菢幼樱永甑?,顯然是久了沒刮,襯衣皺皺洼洼的,散發(fā)著一股煙熏味,顯然是久了沒有換。他說人生呢真的是沒有定數(shù)的,就像野地里不起眼的藍花花,昨天還藍瑩瑩的,今天就謝了。使人想起一些人的命運。詩人老總遭抓起來了,以非法集資侵吞國有資產(chǎn)罪抓起來了,大風(fēng)車公司辦公樓遭封了,原來風(fēng)車斗轉(zhuǎn)的兄弟伙自然就散了,各奔東西了。

      聽爺爺和姜副縣長站在桂花樹下擺過,那詩人老總一樣是個怪毛病的人,他被抓的主要原因根本不是侵吞國有資產(chǎn),請問一個私營企業(yè)如何侵吞國有資產(chǎn),最多就是漏點稅而已。他被抓的主要原因是他與市長的女婿——旌東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的王總叫上了板。兩個同是在旌湖這塊地盤上搞房產(chǎn)開發(fā)的,王總背靠的是市長這棵大樹,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但在拿下河?xùn)|房產(chǎn)開發(fā)的幾塊好口岸地皮時卻遇到了對頭——詩人老總的大風(fēng)車公司,這位詩人型房產(chǎn)老總與當?shù)剜l(xiāng)村干部打得火熱,不知使了什么辦法,硬是在他的眼皮底下盤下了那塊地。更可氣的是被男人們垂涎的女人小穎居然也被他拿下了,出雙入對于茶肆酒樓。王總是旌城出了名的帥哥,就因為帥,長得一般的市長女兒才看上了他。市長的女兒在財政局大小也是個官,哪里管他沾花惹草的事,只要不過分就行。問題是那詩人老總是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了,他怎么咽得下這口氣,于是熱被窩里向婆娘一擺,婆娘向當市長的老爸一擺,當然擺的都是那詩人型老總?cè)绾闻c官商勾結(jié)侵吞了大片土地,河?xùn)|幾條街道的開發(fā)權(quán)都是詩人老總的事。當時改革開放的力度盡管很大,可私有經(jīng)濟在國民經(jīng)濟中的地位還沒有確立,各級政府還是害怕城市的主體經(jīng)營權(quán)掌控在私人手里。那陣的紅火企業(yè)誰沒有在銀行貸有幾百幾千萬呢!只要能貸得到就是本事,就沒有考慮啥時還的事。還有那陣的企業(yè)資金緊張時都在搞內(nèi)部集資,按政策來說是違規(guī)的,可全國都在搞,違規(guī)的也就成了習(xí)慣的。大風(fēng)車當然也這樣搞。但政府要想收拾你隨便找個你的漏子你是跑不掉的,市長就是借銀根緊縮的政策來收拾他的,還附加了條脅迫追款罪和作風(fēng)不正派罪。脅迫追款是詩人老總向一個好朋友討要十萬元錢。地點是在飯桌上,是對方消失了幾年后好不容易被手下的發(fā)現(xiàn)他被迫請的客,說著說著當然就爭吵起來。賴賬者居然還有理了,民間的說法是吃屎的還把屙屎的給碼著了。詩人老總說,說一千道一萬,你當初叫我無論如何借十萬元與你拉你一把,最多用三個月就還我,現(xiàn)在三年都過去了,你總該還我吧!那朋友說,另一位生意上的朋友借了我的錢叫我今天去拿。詩人老總害怕他扯一個幌子又消失了,就說那我的人就跟著你去拿吧。就去了,哪曉得是這個朋友與王總下的一個套子,車子開到一個鄉(xiāng)村公路的收費站就被警察擋獲了,他大喊救命,說是自己被綁架了。脅迫追款罪名就是這樣成立的。作風(fēng)不正派罪說的是詩人老總平時喜歡漂亮女人,對于男人來說誰又不喜歡漂亮的女人呢!多耍幾個女朋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也是他與王總爭風(fēng)吃醋結(jié)的怨,王總自然就與辦案人員串通羅列了這個所謂的作風(fēng)不正派罪名。辦案人員說,都改革開放好多年了,早就沒有這個罪名的,即使文革期間搞運動的時候也沒有這個罪名的,只有組織上管干部有這條,但只要男女當事人不告組織上就不問的。詩人老總又不是干部,即使當事人告了,這個罪名也羅列不起。但市長說了,在本市的旌湖日報的新聞報道中還是要把他耍情婦的腐敗生活寫進去。但不知是因為當事人口供不實還是其他原因,最終給他和他的大風(fēng)車公司的定罪還是非法集資非法占有土地侵吞國有資產(chǎn)。

      葉小川說,小莉我們就算了吧!我現(xiàn)在倒了霉,你跟著我享不了福不說還要受累,就算了吧!她說,你說的啥子話,難道說我與你好是看上你的副總經(jīng)理,是看上你的錢?如果是那樣,你與我好我還要考慮考慮呢!那——你這輩子跟著我可要受苦了。誰說要受苦了,你就那么沒自信,離開了原來的老總你就不能自立了,就不能另創(chuàng)一番天地?俗話說從哪里摔下去從哪里爬起來,你就那么不相信自己?小莉,好小莉,你的心眼真是好,真是跟與我好過的女子都不一樣。以前我當大風(fēng)車公司副總經(jīng)理時,那些女子們花一般向著我開,蜂子一樣圍著我轉(zhuǎn),現(xiàn)在看見我老遠就閃了,像躲瘟神似的。她笑笑,很正常的那,你倒霉了,誰還能跟著你吃喝玩樂那。包括第一次在大風(fēng)車看見你穿件風(fēng)衣坐在那里喝茶時那個涂了眉眼自顧自發(fā)短信的那一位吧?那是個飄妹,見有錢人就巴的。看來男女的感情也如人生的事業(yè)樣都不是平順的,都是要經(jīng)過一番磕磕絆絆的,只有在找到自己滿意的人之后,其他女子才會相形見拙。他說就是就是,邊說就邊抱住了她,散發(fā)著酒味的身體就裹住了她。她那時還從未經(jīng)驗過這樣的,哪怕是緊緊地擁抱都是第一次,面對他疾風(fēng)驟雨的動作,她整個人呆鳥般,或者說渾身是酵面般柔軟的,嘴里發(fā)出不不的聲音,身體的顫抖誰能說是抵抗,一塊香噴噴的烤饃般任由他啃著,第一次就是在糊里糊涂中完成的。之后她甜蜜地說,還是喜歡他的緣故,這喜歡里還有對他倒霉落魄的情緒的憐惜,不然自己咋會傻傻地任由他擺布呢!驟雨般的一陣喘息后,身邊似有一雙雙細小的眼睛眨巴著,極不情愿地虛開眼睛,原來卻是一叢藍瑩瑩的小花花,使人想起一些人的命運的藍花花,鼓突的蜻蜓眼珠子似的盯著她白亮的身體。

      后來月亮從云層中鉆出來,月光從密密的銀杏枝葉間漏下來。他說,小莉,我對不起你。我這輩子不混出個人樣來,不重整大風(fēng)車公司的雄風(fēng),不把大哥從監(jiān)獄里弄出來我沒有臉來見你。她說,我剛才是看你心情不好開導(dǎo)你,你千萬不要往心里去。一切事情都要順其自然。他說,不,我就不相信今生就沒有火燒天了。

      爺爺說,女人就如土地,有些土地就是肥沃,撒種子就要開花結(jié)果。自己大概就是屬于這樣肥沃的土地吧!也就是那一次,她當月就未來例假了。她當然是告訴了他,他當月就和她去把結(jié)婚證扯了。然后他就離開了旌湖,說翻起來后就回來,用超長型林肯禮賓車接她舉行盛大婚禮。她當然就笑得合不攏嘴了。可是這個冤枉人,一走了,就什么消息也莫有了,手機也停機了,人也一點蹤跡也沒有了?,F(xiàn)在女兒杏杏已經(jīng)八歲了,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二年級了,可是卻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左鄰右舍說,是不是遭了騙子了。頭一兩年大家這樣背著她說長道短,她是一丁點也不信的;可五六年七八年過去了,女兒從牙牙學(xué)語到上了幼兒園上了小學(xué)。她也就心里有些動搖了,難道自己真的是遇上騙子了,或者是他遭遇了不幸。可爺爺說,莉兒,不會的,我看人不會錯的,他不會是騙子。這都是你的命,人要信命,你就只有慢慢捱呢!

      后來爺爺卻越來越蹣跚了,蹣跚的爺爺時不時還是要到桂花街走走,到女兒掃街的地方看看。站在水桶大的桂花樹下,冬天里的爺爺干癟的嘴哈出一口白氣,唉地嘆口氣,裹緊領(lǐng)子和袖口上已打了補丁的棉軍大衣,手操在袖筒里,又唉地嘆口氣,眼角上就有了些濕潤。人老了,許多舊人舊事就會爬出來,就會離你越來越近,就在你眼邊兒上。這是爺爺?shù)膰Z叨。小莉曉得爺爺?shù)膰Z叨主要是牽掛這棵大桂花樹,這棵跟爺爺?shù)挠H人有著不同尋常關(guān)系的大桂花樹。越來越多的有車族不斷地在喊,街道太窄了,道路太窄了,已經(jīng)容不下小車的流量了。先是靠近東山的廬山路上的雕塑女媧補天被搬遷了。先前城建局也曾動過搬遷的念頭,但卻在人大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的一片反對聲中未能如愿。大家說,說起女媧補天都曉得,不需要說啥街道名的,也不需要說附近有啥房子的,只需要說女媧補天就都曉得了。這座十來米高的紅礫石雕塑已經(jīng)成了這座城市的一個地標,它的歷史的傳說,它的飄逸的審美無不為旌湖這座城市增添了文化的意蘊。城市的車速本來就是有限制的,街道再寬都不夠黃蜂樣增加的車子顯擺。法國塞納河英國倫敦的老街車子不少吧!那些雕塑在那里站了百年千年,那些小街道也就那點子寬,沒有被拆掉吧!那次城建局也就沒拆了。這次是找著機會了,全省城鄉(xiāng)綜合治理是一個,“5.12”汶川大地震是一個,說是地震將雕塑震成了危險物,一旦哪一天倒下來砸著了行人和車輛誰負責。也就搬遷了,搬到了城市北邊的石刻公園里。

      接著就是街道兩邊的綠地全部變成了臨時停車位,據(jù)說是一個公司來競標承包了的。要求所有的車要在指定的停車位,車頭朝向一致。交警隊的人說,經(jīng)過了大地震的人都想開了,也不再死攢銀行里的那幾個錢了,該買車就買車該旅游就旅游該吃喝拉撒就吃喝拉撒,如果真的是如美國大片《2012》那樣來了,也就值了。原來計劃的本市六縣區(qū)的5位數(shù)車號早就供不應(yīng)求了,只好又在阿拉伯數(shù)字的不同位置加ABCDE……才應(yīng)對了日益增長的黃蜂樣的私家車。綠地和街沿空地當然就不能滿足日益陡增的車輛的停放,于是主要街道甚至道路廣場就用白色油漆劃出了一片片的停車位。實際上城市的許多空地不利用也就閑著,合理的利用真是還解決了一些問題。但是新任的市長為了解決城市嚴重堵塞的問題實施的縮小步行道擴寬行車道的措施卻遭到了市民的非議。城市要有造氧的綠地,要透氣,要有市民可供步行休息不受車輛尾氣引擎污染的空間。桂花街街道在解放前就是那么窄,沿街的桂花樹挺立在那里據(jù)說是這條街上的人還留長辮子的年代。旌湖當時只是個不起眼的小縣,這條街是民國后形成的,解放后住著工作組,后來是工宣隊,后來是縣中隊和縣政府及一些局級單位的宿舍。幾棵高大的桂花樹之所以有幸逃脫了不同社會不同運動的斧斫,得益于這些單位的駐扎。

      街道要擴寬,這幾棵老桂花樹就要移植。爺爺站在桂花樹下唉聲嘆氣憂心忡忡就是為的這件事。祖爺和祖婆就在桂花樹下。

      第三章 樹與人

      那是個饑荒年,確切地說是一個大旱年,川西平原上草都干死了,更不要說莊稼。春旱是所有干旱中令老百姓最老火的事情。那時這里還不是街道,還是田壩,田壩邊上有個水塘,水塘邊上就是祖爺?shù)脑郝?,院落里有幾棵大桂花樹。田地像焦渴的人的嘴唇干裂開一道道口子,壩子上的堰塘水凼都干了,露出了板結(jié)的底,魚兒蝦兒蚌殼烏龜水蛇早被饑餓的祖爺和祖婆撈出來吃了。大荒年中的院落呢就沒有了原來的生氣。祖爺和祖婆分別帶著個娃兒各走個方向去討口,之所以這樣,是那年討口要飯的多,都走在一起不容易乞討到東西。年輕的祖婆帶著個十四歲的女娃兒出去了;祖爺呢則帶著個十七歲的男娃兒,乞討一段時間后又轉(zhuǎn)山轉(zhuǎn)水的,連爬帶走地回來了。丈夫惦記妻子和女娃,哥哥惦記母親和妹妹呢!可是祖爺三次回來都沒有見著祖婆和女娃。祖爺對兒子說,只有你沿著你媽和你妹小月走的東南方向去找了,看你娃有沒有運氣碰著。我是不想再走了,就留著守屋吧!兒子心里知道,父親討來的攢了幾天的三個饃留給自己,自己才有力氣去找媽媽和妹妹。兒子就去了,父親就留下了。父親就躺在房檐下的寬板凳上,人昏昏濁濁的,當然是餓得昏昏濁濁的,祖爺也像現(xiàn)在站在桂花樹下的爺爺樣想起了過去的事情,就如從朦朧的桂花樹影里走出來的樣,離你越來越近,在你眼邊兒上。

      那就是娃兒他媽,十六七歲的年輕娃兒他媽。當然那時她還沒有帶娃兒,扎著個土布頭巾的她就與媒婆一起出現(xiàn)在仙橋場鎮(zhèn)上。仙橋場是離他家不遠的小場鎮(zhèn)。雙方一會面,在仙橋場吃了碗蕎面,就都看上了。她看上了他的膀闊腰圓,晾在白土布衫下的手膀子上的疙瘩肉,是個做活路的整手,跟著這樣的男人心里踏實,與人動粗不會吃虧。那個年代天下不是很太平,女方看男方的粗莽就是一個標準。他呢看上了她的白皙的臉蛋兒和羞荅荅的樣子。她坐在他對面小口吃蕎面,頭總是勾著,臉紅到了耳根子,紅紅的臉蛋上泛著淺淺的笑,像成熟的水蜜桃上的顏色兒,還有些冬天灶膛里火苗兒的溫暖光澤。他心里有些擔憂,她會不會看不上自己。后來才曉得不是,她見了陌生男人是那樣子的。也就看了門訂了婚水到渠成地睡在了一張床上,就生了兒育了女,就成了一家人。日子雖然辛苦,卻能吃飽肚子,好在祖爺是鐵匠,錘打火煉也能掙幾個力氣錢,填補家里的油鹽娃兒們的衣褲,兩口子恩恩愛愛,一家人和和睦睦,日子呢就這般的過著。

      可是呢!卻遇上了大荒年。從去秋開始,天老爺就沒落過一顆雨,水井都干得見底了,吃水都要到幾里外的大河里擔水了。去秋就欠收,租都交不夠,更不要說口糧了,東借西挪,總算挪過了年,盼望著小春的麥子收了就有吃的了,可是天卻不落雨,麥苗都干死在了田里。望頭沒有了,村子里就有人背著褡褳拄著棍子開始去逃荒開始去討口了。有如在屋里餓死,不如出去碰碰運氣。面對著餓得奄奄一息的大人和娃兒們,祖爺就只有和祖婆商量著去討口了,也顧不得什么親情的了,人都要餓死了也就先顧命顧不了其他的了。年輕的祖婆就帶著女兒小月上路了,走過一截路又回過頭來,淚眼汪汪的回過頭來。她倆消失在祖爺濕茸茸的視線里,祖爺才帶著兒子春貴朝著西北方走。劉春貴就是劉莉的爺爺呢。

      祖爺睡在房檐下,望著水塘邊的桂花樹,想著祖婆彎下豐盈的身子在桂花樹下?lián)焓爸装咨鸹ǖ那榫?,祖婆將馨香的桂花,粉粉淡淡的桂花輕輕地拈進鋪了白紗布的竹籃里,在秋陽下曬干,然后放進酒壇,新春臘月就可以享受她泡制的桂花酒了。祖婆最喜歡聞桂花香味,她還把早晨撿拾的桂花揉進麥面饃里,滿口的馨香味,直往鼻孔和牙縫里鉆。十冬臘月農(nóng)閑時候,莊稼人舒朗身心的時候。祖婆白皙溫潤的身子順著祖爺粗礪的手,嘴唇在祖爺?shù)亩闲÷暤啬剜?/p>

      祖婆愛花,谷雨前她總是在房前房后種些蘭花豆和懶竿子豆,它們開出的花一藍一白,結(jié)出的豆一種長溜,一種鼓圓。祖婆會料理,先聞了花香后吃了豆肉,用祖婆的話說,眼睛鼻子嘴巴身體都享受了。但祖婆還是最喜歡桂花香,她說桂花香才聞不厭的,不像其它花聞久了有一股悶味。年年桂花開時就是祖婆最舒心的時候,這種舒心從中秋要持續(xù)到年冬臘月,當然也是祖爺舒心的時候,因為這時祖婆會很柔順地滿足祖爺?shù)摹?/p>

      現(xiàn)在祖爺睡在房檐下,望著春天里只有一個枝椏上發(fā)了癩毛樣的一絲絲新茸葉,他想桂花樹會不會干死呢?這樣想著,他就索性挪動著身子,爬到了院子邊的水塘邊,爬到了桂花樹下,打量自己幾天沒看見的兒子般,仔細打量蔫耷耷的桂花樹。往年的青枝綠葉沒有了,樹皮已干了,高點兒的地方已皺裂了,手摸在上面沒有一點點清清潤潤,春天地氣朝上的,摸著的感覺都是干酥的,要是秋后它多半就會干死了。費力地仰起頭,再看那較大的枝椏上的稀疏的新葉在炙熱的氣流中也像蜷曲了。祖爺?shù)男睦锞腿绲陡钅菢犹?,他仿佛看到年輕的祖婆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了家里,看到干枯的桂花樹焦眉愁眼的樣子。如果桂花樹真的枯死了,那心愛的女人回來看啥呢聞啥呢?她又拿啥給自己釀桂花酒呢!她又哪里有好心情呢!這一想非同小可,桂花樹不能死,就是自己死了桂花樹也不能死。他的身上一下子來了勁,像誰在他的身體上猛然地拍了一巴掌。他就爬到水缸里,可是水缸里只有半瓢水了,那是四天前兒子走時從山那邊挑來的,兒子咬著牙巴偏偏倒到地挑回來的。兒子想的是老漢挑水很艱難,出門去找媽媽和妹妹之前給老漢挑點水以免他渴死,他根本沒有想那么多,沒有想只靠一擔水是吊不了人的命的。他害怕瓢里的水濺出來,就強迫自己站起來,手里拄著乞討用的竹棍,弓著腰身從屋檐下慢慢地走到桂花樹下,慢慢地將瓢里的水喂在樹根處干裂的土巴上,像母親把干癟的奶頭里殘留的奶汁擠給娃兒樣。土巴發(fā)出哧的一聲響,雖是輕微,他卻聽到了,像一個久渴的人貪婪的喝盡了小碗里的米酒。他尖瘦的下顎動了下,卻立刻不動了,因為那樹根處土巴上的濕印子很快就干了,像被遮住的陽光眨眼收去了地上的陰影樣。他想是自己的不是了,桂花樹干渴了這么久,自己都沒有給他一點水喝,哪怕是洗臉洗腳后的水也應(yīng)該澆在它的根子下那。他又干癟的笑了下,自己硬是餓昏頭了,人吃的水都是從幾里外歇了幾道肩擔回來的,吃水都不夠,哪里還談得上洗臉洗腳呢!也不能怪罪自己,人都餓死了,哪里還顧得上樹呢!可是又一想,還是自己的不是那!桂花樹是老婆的心愛呀!老婆的心愛就是自己的心愛,老婆的命根子就是自己的命根子,自己還是應(yīng)該想到它會干死的那。他又拄著木棍,將水缸里的水舀進木瓢里,端到桂花樹下,透亮的水喂進了樹根里,樹根張大了焦渴的嘴巴。又是哧的一聲響,他看見樹根處好像浮起了一縷薄紗似的霧氣,眨眼就不見了,如看不見的風(fēng)。在那哧的一聲響里,他還聽見了一絲極其輕微的嘆息。被他節(jié)省了四五天的水,當攢過年的新衣服般攢著喝的水,實在渴得心慌,渴得受不了時才去水缸里舀一小半碗喝的水被他全用木瓢喂給桂花樹喝了。桂花樹根處的濕印子還是被遮住的陽光眨眼收去了地上的陰影樣轉(zhuǎn)瞬就不見了,桂花樹喝著瓢里的水也發(fā)出哧的一聲響,那哧的一聲響里有嘆息,那嘆息是莫有把水喝夠,那嘆息里當然透著無奈透著悲傷透著與人一樣的饑餓。

      水缸已見底了,沒有水了,木瓢舀不起來的缸底的一點點水他都用洗臉帕攢起來,敷在脫了皮裂了口的嘴唇上。水的味道真好呢!比往日吃在嘴里的燉肉和湯圓的味道都好呢!比夏天咬著的甘蔗吃了燒酒后喝的白糖水味道都好呢!來回用木瓢端水喂樹已使他本來不多的力氣消耗殆盡,手上連把濕帕子揪出幾滴水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把濕帕子按在嘴上,伸出舌頭使勁的舔,渾身的余力也就集中在了舌頭上,連鼻子也幫著使勁,鼻孔居然發(fā)出了呼呼的吸納聲。先是有那么幾滴水浸潤進了嘴里,圓潤、甘甜,仿佛穿越了漫長的日子從自己的舌頭上從干澀的喉嚨上滑弋下去。后來就沒有水滴了,但還有一些兒的濕氣,像隆冬里拂來的一絲暖氣兒。說來也怪,也就是這一點點水卻滋潤了他的身體,使他的身體添了力氣。人呢,有了一點點力氣有了一點點精神就有了自己的想法,祖爺清醒白醒的,這力氣是暫時的,是曇花一現(xiàn),是回光返照。自己早遲是要餓死的,難道自己就這樣白白地死了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草枯草榮,還要肥地。我做啥么?我死了難道就在屋里發(fā)臭,我死了肯定沒有人料理我的后事。想到這里,躺在桂花樹下的祖爺眼前突然亮堂了下,猶如黑蒙蒙的山路上誰劃了下火石般亮堂了下,想我就是死也要對得起娃兒他媽,娃兒他媽對我這樣好,對娃兒這樣好,對一家人這樣好;給我泡桂花酒,給娃兒做鞋帽衣褲,給一家人弄一日三餐;我不能這樣白白的死,要做一件對得起娃兒他媽的事情。心里有了丟不下的事情,有了非做不可做不好就死不瞑目的事情,身上的那一點點力氣就魔術(shù)般增長了,挪不動的腿也就挪動了,拿不動的東西也就挪動了。祖爺拿來了根鋼釬拿來了把鋤頭。鋼釬可是家里的寶貝,是當過鐵匠的他用一把打出的好匕首從另一位鐵匠手里換來的,據(jù)說另一位鐵匠又是從一個修建川陜鐵路的工人手里得來的。有了它,祖爺開挖門前的堰塘順當多了,培整房后的坡地也順當多了,再板結(jié)的黃泥土都會在鋼釬的戳刺撬挑下松軟降服,輔之以鋤頭箢篼和扁擔的作用,堰塘一兩年就修成了,房后的生地兩三年就變成熟地了。現(xiàn)在祖爺使出全身的力氣,甩動鋼釬,一下一下的戳擊著桂花樹下干硬的土,表土戳開了,里面的土雖然也焦干,但卻沒有表土干硬,鋼釬戳在土上發(fā)出突哧的聲音,有些像自己與婆娘做那樂子事時身體上發(fā)出的美妙的聲音。他戳洞時小心翼翼,如婆娘油燈下縫補衣物的手中針腳般小心翼翼。怕傷著了桂花樹的根子。現(xiàn)在樹已經(jīng)嚴重缺水了,就如人嚴重脫水一樣。傷著了根須無關(guān)緊要,傷著了主根樹就可能很快枯死。先是戳了很小的一個洞,鋤頭卻是用不上,鋤嘴太長了,伸不進也使不開更用不上一點力氣,手還靈巧,把鋼釬戳松的黃土輕輕就刨了出來。躺下來休息了會兒,不經(jīng)意瞟見了地上的一根篾條,還沒有朽,可能是前不久捆柴禾時丟下的。他撿起來,圍著自己的屁股圍了圈,哦!這人呢經(jīng)不住餓的呢,是瘦慘了,屁股的髖關(guān)節(jié)是人身上最大的地方,也只有碗大了;這樣用竹篾一圍,祖爺心里就清楚要挖好大一個洞了,好深一個洞了。

      挖出的土都不能亂丟,他在洞的兩邊,手能夠著的地方橫著插了竹棍,竹棍上鋪了割成小塊的曬墊,土就堆在上面,還有大用處,不然到時洞空著,會更影響樹根吸收地氣和營養(yǎng)。祖爺感覺自己的身體已像油枯閃忽的燈繩樣快要支撐不住了,手上的那一點點力氣已經(jīng)甩不動鋼釬了。他想完了,自己可能是要倒樁了。自己死也要做一件對得起娃兒他媽的事可能是做不成了,天老爺不讓自己做了。可是,祖爺刨著土洞里的土的手卻猛然感到一陣清涼的濕潤。祖爺?shù)氖置腿活潉恿讼?,他想可能是天老爺促成他做成這件事的。先前的土都是干燥的,現(xiàn)在手中的土居然濕潤起來滑膩起來,捏在手里如柔軟的面團,他甚至聞見了濕潤中發(fā)出的一縷縷好聞的味道,不知不覺地,祖爺將鼻子貼在了手中這一團特柔軟特好聞的黃泥上,使勁地嗅著。他想著就是傳說中可以吃的觀音土了。鼻孔里恍惚有了苞谷成熟時的味道,夾裹著清明艾饃香的味道,房梁上冷風(fēng)刮來的臘肉的味道。嗅著嗅著,祖爺?shù)淖炀唾N在了上面,嘴皮上就有了腥甜味和面粉味,祖爺?shù)纳囝^不知不覺地就伸了出來,不知不覺的就舔著了手掌上的泥團,干癟的口腔里竟有了咸菜味和茄瓜味,眼前就飄忽著飯菜和臘肉的香味。祖爺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把濕潤而柔軟的黃泥當可口的飯菜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黃泥是濕潤的,饑餓干渴久了的祖爺生拉活扯地哽咽了下去。哽咽下幾團后,祖爺就感覺肚子不餓了,心也不慌了,身上也有力氣了,手上也就有力氣了。祖爺就趁著月光使勁地揮動著鋼釬,戳一會兒,刨一會兒,偌大的空曠村落就晃蕩著他孤單的影子,響著鋼釬戳進土洞里的悶響聲。村落里沒有雞叫也沒有狗叫更沒有牛叫,雞狗牛在過年前就被餓得遭不住的人殺來吃了。所以那鋼釬的悶響聲和祖爺?shù)拇⒙暰统闪舜迓淅镌鹿庀陋氁粺o二的響聲。山梁上現(xiàn)出魚肚白,桂花樹下的洞快挖好了,天老爺照應(yīng),泥巴軟和,且還沒有遇見大石頭。最害怕的就是遇見石頭,那樣就會前功盡棄。祖爺用鋼釬量了量洞,手掐在洞口的鋼釬位置,扯出鋼釬比了比自己的身子,還略略比自己的身子長一寸多點。它伸進篾圈比比,還好,洞的里邊小點。祖爺自顧自點了點頭,對自己的勞作還是很滿意的。躺下來,他想自己再把洞里打磨打磨修理修理就能成了??墒?,他一坐下來肚子就猛烈地疼起來,連腦殼和肛門都猛烈地疼起來,像是有竹簽刺著樣棒槌敲著樣,像是有人用手在里面撐著樣。肚子里有什么東西在使勁地吹氣,肚子猛然地鼓脹起來。祖爺痛得雙手捂著肚子,哎喲哎喲叫喚起來。祖爺意識到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因為他感覺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自己身體又回復(fù)到了先前,甚至比先前還虛脫。他感覺自己一點一點地爬動都是很困難了,但他對自己說,不能死在洞口外面。雖然費了很多時間,連膝蓋和手肘都磨破了,磨出一片片的血印來,他終于腳朝前挪進了桂花樹根下的洞里,連肩膀以下都鉆進了洞里。盡管動作很是緩慢,他還是把洞口左右兩邊堆積在竹籬笆上的土往自己的肩膀上刨,往洞口里刨。嘩嘩啦啦的土塊最終埋沒了他的肩膀他的頭,覆蓋了他顴骨高聳得有些嚇人的臉,覆蓋了他深陷的眼窩。他的身體漸漸地疼得麻木了,刨土的手也在漸漸亮起來的晨光中不再動了。恰好這時天空烏云翻滾,一聲驚天劈地的炸雷,久旱過后的春天的第一場雨嘩嘩啦啦的下起來,斜坡上的雨水將干旱已久的灰土沖擊而下,夾裹著祖爺挖洞刨出的松土,稀里嘩啦灌入祖爺躺著的洞中,并把祖爺?shù)恼麄€頭部厚厚的埋沒。

      雨水給大地注入了生機,再遠的逃荒人都是眷戀自己的家的。

      祖爺十七歲的兒子回來了。他就是爺爺,他走出關(guān)口沒尋著媽媽和妹妹的影兒,就想起老漢來,想得最心焦的時候天公就雷鳴電閃起來,天恩浩蕩,莊稼人有救了。他就趕緊往幾百里遠的家里趕。因為老漢交代過的,人找人找死人,找不著就往家里趕,你媽和妹妹只要沒有死自然也曉得往家里趕,都往家里趕,自然就找著了。喜雨普降,莊稼復(fù)蘇,所有逃荒的人都得了天公指令般往家里趕。爺爺已是懂事的大小伙子了,他啥也沒有帶,用討來的東西在一個農(nóng)人手里換了苞谷和蘭花豆種子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趕。爺爺趕回來了,卻沒有見著祖爺。屋里沒有屋外也沒有,只望見走時光禿干枝的桂花樹已青綠。桂花樹下插著被泥土淹沒了一半的鋼釬。爺爺想,老漢哪去了呢?難道是自己走后他又出外討口去了。一月過去了,兩月過去了……逃荒的村人都陸續(xù)回來了,卻沒有祖爺?shù)挠白印?/p>

      苞谷出天花了,蘭花豆結(jié)出一串串的蘭花豆了;苞谷的包子又蔫須了,蘭花豆黃殼了,桂花樹捧出了一樹粉粉白白的碎花。當媽的一個人手挽個藍布兜出現(xiàn)在村路上。她就是劉莉的祖婆了。她回來了,妹妹走丟了。媽問兒子,你老漢喃?兒子悶頭悶?zāi)X地答,不曉得。媽說你們兩爺子一路走的咋會不曉得?兒子就把老漢叫自己出門去找媽的事說了遍。媽不再開腔。陣陣的桂花香隨著清風(fēng)迎面向她撲來?;ㄩ_人未在。眼前的桂花比往年的桂花都開得繁密,花也特別的清香,清香里透著特別的親切。她的眼眶一下子熱了,眼流水撲簌簌地掉下來。她想這人哪去了呢,逃荒了這么久,村里人都陸陸續(xù)續(xù)的回來了,他卻不曉得回家,難道是去找他的女娃小月去了,也不怪他,他當然也不曉得女娃與我一起討飯時遇到天上的飛機轟炸走散了。

      當媽的進到屋子里,叫兒子扛出曬墊筒,在桂花樹下鋪開來,撿了石頭壓了四角。清早起來桂花落滿了曬墊。秋后,有推著雞公車的酒販子嘰嘎嘰嘎地轉(zhuǎn)鄉(xiāng)來了,她用曬干的桂花換了五六斤燒酒,泡制一壇。她想自己要帶著兒子把地種好,把圈里的豬和籠里的雞鴨喂好,還有就是明日趕場記著用雞蛋換一斤紅糖,放進酒壇里。待到娃兒他老漢回來,桂花酒的味道就會香滿屋??墒悄?!桂花酒的味道香滿屋了,融和著紅糖香的桂花酒香滿了院子,臘月過后是正月,正月里來是新春,梅花謝了野櫻桃花又白了溝溝壟壟,年年月月過去了,卻沒有見著祖爺?shù)挠白?。祖婆就病了,牽掛著失散的女兒和不見蹤影的祖爺,白天下田勞動,晚上長聲短嘆。心力交瘁怎能不生病呢!心力交瘁的祖婆卻又在第二天天亮?xí)r起來了,灶膛里響起了鍋碗瓢盆的聲音。她對兒子春貴說,沒有看著老疙瘩和你妹子小月我丟不下呢!再說,媽要看到你討了女人給劉家續(xù)了香火才丟得下呢!兒子曉得母親說的老疙瘩就是老漢。張嘴說,小月呢!可能還有望頭。老漢呢……他喉嚨有些哽,沒有說下去。因為前日他用鋼釬去桂花樹下掏狗爪爪發(fā)現(xiàn)了老漢。狗爪爪是一種類似于野山藥的藤蔓植物,表面像狗的爪子樣毛茸茸的,用煮飯后火紅的柴火灰燒熟,撕去焦皮,白嫩的果瓤噴香撲鼻。狗爪爪的果根扎得很深,他就用鋼釬去殺土,然后撬開小石塊用手去刨,卻在樹根下的土里刨出一根手骨來。他嚇得一跳,因為手同時觸及到的還有一個人形的身子骨。他趕緊將土重新填上,再沒有吃灶膛里燒狗爪爪的想法。他想那八成是死去的老漢了,周圍團轉(zhuǎn)也沒有聽見誰家死人的,再說就是死了,哪個又會把自家人埋到別家的院子里去呢。他一下子明白了這幾年的桂花為啥開得這么繁密這么香了。所以母親說到看不見你老漢和妹妹丟不下死不了的話,自己差點說漏了嘴,他是經(jīng)過了重三八道考慮的,老漢的身子骨在桂花樹下埋著的事是千萬說不得的,說了已經(jīng)病懨懨的媽那里承受得了。所以自己哽咽著沒有說下去。

      日子也就這般咸咸淡淡地過著。壇子里的桂花酒一壇泡成半壇了。又是一個中秋夜,月光照在白灑灑的桂花樹上,濃郁的桂花香溢滿了院子的旮旯角落。祖婆卻不行了,微閉著眼瞼說,春貴你給我舀盅桂花酒來,爺爺當真就給她舀來了一小半瓷盅桂花酒。祖婆抿了口濃釅的桂花酒,眼窩子落了腔的臉爛著說,這老疙瘩,了無音信三四年了——酒都濃釅得醪糟樣了,他不回來喝我喝。可是祖婆喝了卻劇烈地咳嗽起來,臉紅得雞冠子樣,上氣不接下氣,急得爺爺圍著床邊轉(zhuǎn)。他想他的媽多半不行了,說不定今晚就會撒手而去,他在想要不要把桂花樹下埋著老漢的事說給她,人都快死了,說給她也無妨。就在他打算說的時候,祖婆微閉著的眼瞼卻睜開了,油燈下的眼珠子鼓亮著,耳朵注意的諦聽著啥。她說,小月回來了。頭一偏,人就昏了過去。爺爺當真就聽見了院子外的夜色中有人的腳步聲,接著是敲門聲。妹娃子小月當真手里就挽著個包袱回來了,后面還緊跟著個比她個子豐滿的姑娘。那姑娘是妹娃子的小姑子,是與嫂子作伴一起回來的。原來妹妹與媽在天上飛機轟炸失散時走投無路恰遇著了一個好心的男子,男子姓葉,把討來的兩根紅苕給了她卻說自己早已吃飽了,還拍著鼓脹的肚子叫她看。她吃完了后才曉得他已經(jīng)兩天莫有吃飯了,那兩根紅苕是給他家里的妹子和老娘攢著的,他鼓脹的肚子是他故意憋了一肚子的氣。她就感動了,覺得與這樣的男人過日子心里踏實。兩個人就在一起了。一路乞討回了葉家凼??墒腔厝ツ?,葉妹子還在,老娘已餓死了。

      兵荒馬亂中,丈夫被拉去當了壯丁,走時小月扯著他衣袖聲切切地喊,好人吶,好人吶。你記著找不到我就到仙橋場桂花樹,我沒法活了,就只有回老家,你要這輩子還活著,就記著到仙橋場的三棵大桂花樹來找我。可是呢,葉姓男人這一去卻永遠沒有了消息。那個年代當炮灰的又有幾個是活著的呢!那個年代,一個家屋里沒有男人只剩兩個年紀輕輕的女人怎么過,妹娃子就帶著小姑子回老家了。

      進了門,對床喊了一聲媽——

      兩雙手就挨在了一起,當媽的眼珠子微微地怔了怔,說了句,把我埋在桂花樹下,兩眼就合上了,手漸漸地涼下去。

      祖婆臨去世時想的是他要待祖爺回來看見繁茂的桂花樹,聞見芳香的桂花,要用芳香的桂花泡出濃香的桂花酒,讓祖爺看著桂花聞著花香喝著桂花酒就高興就想起她。爺爺感到奇怪,俗話說,心有靈犀一點通,難道祖婆和祖爺都想的一樣,或者是祖婆曉得祖爺已死了,已埋在桂花樹下了,只是她從沒有在兒子面前點破罷了,也如兒子想的一樣,怕對方傷心。

      隨小月回來了的葉妹子沒有走。兵荒馬亂的,她哪有膽子走呢。朝夕相處自然就成了爺爺?shù)呐恕H~姓男人總沒有消息,劉莉的姑婆小月熬不住鄉(xiāng)人的閑言碎語,就嫁了人,不嫁人在家里吃閑飯啊,這個世道從來沒有女人在家里吃閑飯的道理。新郎官是百十里外的一個苦命人,推著雞公車來接姑婆時,雞公車吱嘎了幾道彎,姑婆還回過頭來看幾眼房子邊上黑黢黢的桂花樹。冷風(fēng)中傳來年輕的姑婆的聲音,如果那人來打聽,記著給我捎個信。冷風(fēng)淹沒了桂花樹下年輕的爺爺哎哎的回聲。可是呢,一年以后,還是那輛吱嘎的雞公車。送回來的卻是個火匣子。是姑婆的骨灰盒。木呆的男人說難產(chǎn)死了,死前高矮說要叫我把她送回娘家葬在桂花樹下,就不枉自我們做了場夫妻了。那男人還算有良心,隔著百十里,那年代路又不好走,馱個死人肯定是不方便的,就燒成骨灰送了回來。

      第四章 人與人

      現(xiàn)在的劉莉站在桂花樹下,想著爺爺講給她的這些前輩的事情;想起爺爺前些年站在桂花樹下憂心忡忡的樣子。爺爺已經(jīng)去世三年,自己還沒有實現(xiàn)他老人家臨終前的愿望,裝在匣子里供在神龕上的爺爺會不會慪氣呢?會不會傷心呢?

      爺爺?shù)娜ゲ幌瘳F(xiàn)在的一些人幾年幾月都去不了。爺爺是在冬至節(jié)感覺身體不舒服的,當時他正端著劉莉舀給的羊肉湯細細地品著。羊肉湯是用老砂罐煨的,羊腿子肉經(jīng)文火慢慢煨熟肉煨爛連骨頭都煨得酥脆,那羊肉湯就分外的白分外的香。冬至節(jié)吃羊肉,既暖和又補身體。劉莉給爺爺舀了一碗,給杏杏舀了一碗;爺爺是大碗,杏杏是小碗,爺爺抿了口湯,竹筷就把煨爛的絲絲綹綹的瘦肉往杏杏的碗里夾。杏杏說祖爺你吃,他瞇著眼慈祥地笑,說杏杏吃,祖爺骨頭硬,喝點湯;杏杏要長身體,多吃點肉。劉莉用湯勺撈著羊骨頭,羊骨頭上的羊筋羊肉都被文火煨得筷子一挑就爛了,還有腿子骨里的骨髓,可是好東西。正小口的舔食著,哐啷一聲響,把劉莉驚得一抖,抬起頭來,爺爺手中的碗已掉在地上碎了,單薄的身體撲倒在飯桌上。杏杏也跟著叫了起來。兩娘母把老人扶起來,眼淚汪汪地喊。老人卻人事不省地沒有應(yīng)答。急忙打了120,手忙腳亂地往醫(yī)院里送,半路上爺爺嘴唇翕動,劉莉趕緊貼近耳朵去聽,只隱約聽見桂花樹三個字,就再沒有了聲氣。幾分鐘后送攏醫(yī)院,人已斷了氣。

      爺爺平時開玩笑說過,我死了,不要花錢給我買墓買靈位,一把火燒了,能和你祖爺祖婆埋在一起就萬幸了。劉莉當時心里就在想,爺爺提出的想法看起來小,實際可不簡單,客觀地說是比到青龍山或?qū)毠馑沦I個靈位還難。買個靈位只要有錢就好辦,想把骨灰葬進桂花樹可不簡單?,F(xiàn)在的桂花樹今非昔比,早已不姓劉了,自國民黨時期就不姓劉了。爺爺年輕時也企圖守住自家的院子,可哪里守得住,先是一個團部的駐扎地,就把爺爺一家攆到村西頭另立鍋灶了。圍繞著軍人的生活供需這里自發(fā)形成了一個市場,后就形成了一條街,房子呢,水塘呢填了,桂花樹呢就成了小街的一部分,住進了一大戶人家,大戶人家愛花,桂花樹無疑是好景致。后來大戶人家的院子被充了公,住進了工作組;后來成為了區(qū)政府、縣革委會辦公地。世事滄桑,當初的坡坡坎坎坑坑洼洼早已被填得平整,小農(nóng)家成了大院落。每一屆的當官的總會有那么一兩個愛聞桂花香的。尤其是中秋節(jié)前后,上面的頭頭都要借故下來視察調(diào)研工作,到這個區(qū)政府里來,在桂花樹下坐坐。政府里都有伙食團的,自然就擺上一桌,那桌上除了本地的燒臘燉煮炒蒸,自然少不了桂花泡制的桂花酒。上面的幾個頭頭也就是沖著桂花香和桂花酒來的,每年的這個時候,都要喝得盡興方歸。靠著這幾棵桂花樹,桂花香和桂花酒,區(qū)政府也好,革委會也好,人民公社也好,這方的基層干部升遷的可不少,老百姓也巴著得了些實惠,凡遇水澇或旱災(zāi),這方的救災(zāi)糧救災(zāi)款總是要比其他地方多那么幾百或幾千斤。因著這微妙的關(guān)系,這院子的幾棵桂花樹也就躲過了大煉鋼鐵時期的刀砍斧劫,也就被愛桂花的官員們保留了下來。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中期,旌湖縣開始掀起城市建設(shè)浪潮,拆掉主要街道上的灰瓦磚墻,按照田字形方格城市設(shè)計圖紙開始大規(guī)模修建。但也不是高樓大廈,最高的也就六七層,一律的平頂。經(jīng)過十來年的建設(shè),一座整齊的新城確實比以往有了現(xiàn)代的感覺。就是那次城市建設(shè),街道的整體擴寬,縣政府的擇址搬遷,桂花樹成為了桂花街的行道樹,但縣政府和文化、教育、衛(wèi)生等局的老宿舍卻沒有搬遷,許多老同志說習(xí)慣了住老房子老街,就因為這幾棵兩百來年桂花樹,住著舒服。

      爺爺過世時桂花樹已成為了旌湖城區(qū)街道上的行道樹,爺爺想把他的骨灰葬在桂花樹下,那是談何容易。前幾年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投標拿下了縣政府老宿舍的改造地皮,修建商品房,桂花樹成為了車輛運送水泥鋼筋進出的阻礙。房地產(chǎn)公司疏通了建設(shè)規(guī)劃局,先是欲鋸倒,后改為挖掘移植,都遭到了以姜副縣長等一批老干部的強烈反對。車輛進出只好繞行改道。爺爺?shù)倪@個夙愿,劉莉也與姜爺爺講過,能不能去給建設(shè)局的頭頭說說。姜爺爺眉頭一皺說,倒并不是我不敢去說,從來沒有過這個先例的,多半行不通。我建議你最好還是趁晚上偷著行事的好,這世間的許多事是只能做不能說。姜爺爺暗示的意思是不難懂的,你劉莉是清潔工,早晚在侍候街道,你在那樹下折騰折騰誰曉得你在干啥?那桂花樹周圍已被結(jié)實的水泥街面所覆蓋,只在樹兜部分留出了個極窄的圓圈,堅硬的樹根錚錚鐵骨般鉆入地下深處。想想,要把爺爺?shù)墓腔抑踩胨嗟孛嫔钐幍臉涓钦労蔚娜菀?。劉莉找了把鐵鏨子和鐵榔頭。經(jīng)過觀察考慮好的,必須先把樹兜周圍一圈的水泥鏨裂,撬開,搬去;直到見著了樹根滲入處的濕土,掏出濕土,置于樹邊,才有可能將爺爺?shù)墓腔抑萌霕涓?,然后蓋上濕土,復(fù)原撬開的水泥板塊。一天凌晨,看看熟睡中的女兒杏杏,她悄悄地起了床,天上有淺淺的月牙兒,遠處的村莊傳來幾聲雞啼。桂花街上靜悄悄的,桂花樹在清涼的風(fēng)中颯颯地站著。她推著膠輪車走到桂花樹下,取出鐵鏨子和鐵榔頭,抬起頭看看清冷的街,街燈投下的電桿的瘦長影子。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也沒發(fā)覺有人出現(xiàn)的跡象兒。左手握緊鐵鏨,她將鐵尖杵在靠近粗大樹干的水泥地上,右手掄起鐵榔頭砸向鐵鏨。當——當——當——

      握鏨子的手指被震得生疼,手被震得發(fā)麻。尤其是這聲音,在寂靜的夜色里,如廟子里的銅鐘一般,聲音清脆,整條街上都聽得清清楚楚,嚇得她不得不停下來,不安地望望街上。再看看鏨過的水泥地,只有幾點手指大小的白印兒,根本沒有裂開或鏨進去的跡象??磥磉@水泥街面打得很厚的。甩開榔頭又鏨,當當當?shù)捻懧曔^后,她感覺自己生疼的手掌中有濕漉漉的粘稠。站起來,攤開在路燈下,原來手指的皮肉已被鐵鏨子震破了。再看看水泥地面,還是幾個手指大小的白印兒。這時,兩輛電瓶車從街的那邊滑過來,兩個男子偏過頭看她,減速的電瓶車又向前快速走了??墒撬齾s不敢鏨了。一是左手鉆心的疼起來;二是鏨了幾下白費勁;三是怕杏杏醒來了四處找媽媽。

      改天,她又帶了雙帆布手套,去鄰居家借了把手錘,手錘比榔頭重得多。說來還是不甘心。那天晚上是個大月亮,所以要十二點多鐘就去,想的是杏杏不會像上次樣醒來了在床上哭,自己可以多鏨會兒。有手套真好,手錘是比榔頭有力道。當當當?shù)溺Y了十幾下,灰白的水泥地就凹下去個小眼兒。有了小眼兒,鐵鏨子就像戀愛中的男女找到了感覺似的,幾下就深入了進去。只感覺鐵鏨子咕嚕一聲響,像是硬物撮在了溫潤之處,告訴自己鐵鏨子穿透水泥層鉆進了濕土里。原來街面的水泥層并不厚,只有燒餅?zāi)敲幢?,難怪得一條街造價近千萬只幾年就坑坑洼洼的爛了,又在申報資金修補了。心里一陣喜悅,幾個打了麻將又喝了夜啤酒的男女歪歪斜斜地走過去都沒有察覺。第一個眼子鏨開了,心里有了底,渾身就有了勁兒。第二個眼子鏨了個小眼兒,心想著只要鏨上三個眼子,就能撬開堅固的水泥塊,就能用鋼釬撮出窟窿,就能把虬勁的樹根下的泥土刨出,就能把爺爺?shù)墓腔抑踩氲奖P繞的樹根下,爺爺?shù)馁碓妇蜁M足了。當當當,夜風(fēng)浮蕩著緊張而激動的錘鏨聲。一輛警車閃爍著警燈開攏她身后她才察覺,心慌地站起身,想要走掉已不可能。三個巡警快速走到她面前,說你是這條街的清潔工吧!她心慌的嗯了聲。對方說有人檢舉你搞破壞,說新修才幾年的街道上的坑坑洼洼大凼小凼有可能就是你搞的。她啄著頭。巡警說,拿上你的作案工具跟我們走一趟吧!黃泥巴落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在派出所里,僅管劉莉激烈地辯解說街上那些大坑小凼不是自己挖的,是拉沙石的重車輾的,要么就是混凝土打得太薄,質(zhì)量不好造成的。但民警就是不信,說人贓俱獲,你還狡辯,看不出你一個老老好好的清潔工,居然對街道對城市建設(shè)懷有這么大的刻骨仇恨。這么大的桂花樹到底哪里得罪了你?另一個高大的民警威嚴地說,破壞街道和百年古樹可是破壞公共設(shè)施和破壞文物罪,造成嚴重后果的是要交給法院判刑的,你這個行為拘留十五天是跑不脫的。她的腦殼嗡地一聲響,一下子想到7歲的杏杏還在床上睡著,要是杏杏醒來見不著媽媽,不曉得會出啥事情?她說,我可以回家去一趟嗎?給我女兒告?zhèn)€別。矮個子民警笑扯扯地說,不行,我們明天會通知你們單位來履行相關(guān)手續(xù)的。她的眼流水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哭著說,那我7歲的女兒一個人在家呀!咋辦呢?高個子民警問,她老漢呢?劉莉說,失蹤7年了。高個子民警說,你是說葉小川?她嗯了聲。覺得這人有些眼熟,卻想不起是在哪見過。葉小川是我同學(xué)。高個子民警眉頭皺了皺說,你談?wù)勀阍诠鸹湎碌降资歉缮??我看你也不像那種神經(jīng)有問題的人?先前問話的民警見狀不著聲了,氣氛發(fā)生了變化,一個女民警用紙杯接了杯水給她,說不要慌,慢慢說。她只好將爺爺?shù)馁碓傅莱?。高個子民警唉的嘆息了聲氣,說是個孝女呢!我說是不像打電話的人說得那么嚴重嘛。今晚你就回去吧!明天交個檢討書來,我們也好對舉報人有個交代。她就哽咽住了哭。從此以后再也不敢想爺爺?shù)哪羌铝?。后來她才知道,高個子民警叫王旭東,早先家里也很窮,是葉小川在大風(fēng)車房地產(chǎn)公司正紅時通過關(guān)系將他弄進了新成立的巡警隊,他也爭氣,工作出色,上下關(guān)系也處得好,現(xiàn)在已是城西派出所的所長了。

      原來的市委書記已去省政協(xié)任副主席,按官場上的說法是明升暗降,到點了,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該休息了。新的市委書記也上任了,本市的城鄉(xiāng)環(huán)境綜合治理依然沒有個定論。這么些年來什么事情都是搞形式主義,一陣風(fēng)似地過了就過了。人們估計新來的市委書記可能不會再提城鄉(xiāng)綜合治理的事了,至少不會像前一兩年樣當成心急火燎的大事了。劉莉想我們這些清潔工人也可以輕松下了。

      可各大機關(guān)工作人員的弦繃緊了,有人說這個市委書記在原先的市當市委書記時就是個工作狂,據(jù)說他不出國也不準市委政府的常委和副書記副市長們出國,說出國考察都是哄鬼大爺?shù)?,都是旅行社組織的出國玩耍的把戲。即使如他們說的到友好對接市縣考察,也就是找個由頭出去耍而已。這些年來出國考察的不少,公費旅游花財政的錢不少,結(jié)果是好的沒學(xué)著,吃喝玩樂等倒學(xué)得不少。上面早就有規(guī)定,禁止公費出國旅游。只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而已。局長以上職務(wù)的可是叫苦不迭,以前每年至少是要出國一兩次的,現(xiàn)在卻不行了。還有就是這個新來的書記八年沒有回過家,那簡直就是工作狂了。當年大禹治水還只是有三過家門而不入呢!他卻比大禹還大公無私了。看來,過慣了安逸生活的官員們的日子不好過了。老百姓聽說把那些平時了不得不得了的官員們整緊張了確是喜歡了。聽姜爺爺說,現(xiàn)在機關(guān)正在整頓工作作風(fēng),黨政事業(yè)單位統(tǒng)統(tǒng)納入,不光星期天,晝夜二十四小時都要有人值班,值班人員的名單提前一周報市委政府督查辦,隨時要抽查的,教育局、文化局等幾個單位已經(jīng)遭通報批評了。

      接下來人們從電視和報紙上就看到了新書記的新動作了。幾條連接成都的省道、國道、高速復(fù)線、快速通道相繼開工。市委書記說,旌湖市離成都只有五十公里,境內(nèi)六縣市區(qū)物產(chǎn)豐富,山川秀美,還有三國文化、馬祖文化、道教文化、年畫文化、黃繼光紅色文化、安安送米等孝道文化,把路打通,與成都接軌,成都人過厭了都市生活,來吹吹新鮮空氣,吃吃鄉(xiāng)土飯菜、感受感受地域民間文化。我們旌湖市又是成都從西北出川的第一站,你不主動創(chuàng)造機遇誰來幫你創(chuàng)造,你不成為成都的消費誰來消費?軟環(huán)境搞好了,大投資商大企業(yè)自然就來了,哪用得著你去上門拉客呢?市民們都說這父母官有遠見。恰在這時,城鄉(xiāng)環(huán)境綜合治理又被提了出來,說這是一項長期的工程,過去合格還是不合格都還要復(fù)評。我的天,這種形式的檢查真的是還沒有經(jīng)驗過。哪有把一項運動拉得這么長的。三年恢復(fù)重建的接待高峰剛剛告一段落,城鄉(xiāng)環(huán)境綜合治理就大會小會的吼起來了,原來以為可以松懈一下的職能部門,尤其是城管、環(huán)衛(wèi)工、清潔工的弦就又繃緊了。街邊巷尾,沒有在停車線內(nèi)停車的,是要遭交警拖的,是要遭罰款的,費九牛二夫之力才能取回車子的。涼粉涼面燒烤串串豆花蓮子糊等市民歡喜的小吃也不敢沿街亂擺了,繁華街道大商場大超市大影院大酒店門口的自行車寄停點也不準收費了,不收費誰還愿意白給你守著,就只有自己停在城管畫的白線內(nèi)了??煞彩切伦孕熊嚕靡稽c的自行車停了幾分鐘,買張碟子或買雙運動鞋出來就不在了,就被小偷偷走了。還有所有的公共廁所都不準收費了,原來守廁所的人把廁所打掃得比賓館還干凈的,現(xiàn)在卻臭味熏鼻,連門和小便器的淋水軟管早已被人砸了拆了。不收費了,附近的居民大小便不在自家屋里屙,寧愿多走幾分鐘也要到公廁來,水節(jié)約著是自家的呢!因為沒有收費了,守廁人拿死工資,他也就懶得超心費力了,就睜只眼閉只眼,白天在小屋里睡大覺了。綜合環(huán)境治理卻把許多衛(wèi)生死角治理得越來越稀臟邋遢了。市區(qū)的路面在加緊擴寬,擴寬又不可能推倒高樓大廈,就只有鏟窄原來寬闊的綠化帶。而最大的一個工程確實刺激了市民的想象力,就是在已成為一道風(fēng)景的老子孔子藝術(shù)長廊湖堤上打洞下穿,從橫跨湖面的彩虹大橋下下穿,占湖修筑濱江路,再在湖中心修建一座通向城市四個方向的立交橋。一些市民說,這確實是大手筆,平時想都沒有想過??蛇@里面也有個問題,洪水季節(jié)會不會將濱江路和立交橋沖了,或稱為一道無法泄洪的障礙。但也有的市民說,設(shè)計是專家論證過的,這綿遠河本來就是條季節(jié)河,夏天才漲水,平時全靠買人民渠的水應(yīng)付上面的檢查什么的。況且河面那么寬,不占白不占,占一點為城市造福又何樂而不為。

      街道也要擴寬,兩百來年的桂花樹首先得移走。因為是市政工程,城市建設(shè)方面的負責人意識到老街的一些人的戀舊情緒,就把疏導(dǎo)工作做得很把細。居委會,各單位工會,老干局都召開了會議,說明了不會像以前那樣斧砍電鋸,而是移植到公園里去。移植工作就出乎意料地順利。劉莉想桂花樹移植到公園里,可不可以將爺爺?shù)馁碓疙槑崿F(xiàn)呢?以前是自己去撬開水泥地,想把爺爺?shù)馁碓笇崿F(xiàn),是偷偷摸摸的,被別人扣上了破壞城市公共設(shè)施和文物罪的帽子,還說桂花街上的大坑小凼也是自己搞的破壞?,F(xiàn)在桂花樹要移植到公園里去,重新挖樹坑總可以把爺爺?shù)墓腔胰鲞M去,應(yīng)該說是對樹的生長有一定好處吧!楊曉芳的老公就在園林處,給曉芳說說應(yīng)該是莫問題的。改天掃街時,我就早去了個把小時,把屬于曉芳的那一段都掃了,掃得與自己這一段一樣的干凈。也不是有事找人家?guī)兔Σ排R時燒香抱佛腳,自從開展城鄉(xiāng)環(huán)境綜合治理自己與楊曉芳負責旌湖邊大風(fēng)車那一段,誰先來就先掃,有時曉芳來遲了些,我已經(jīng)都掃了多半或者掃完了,卻從來沒有像其他街道當班的多做了要拿臉拿色的。楊曉芳常說,莉姐跟你一個班真是我的福氣呢!我笑笑說,誰家里沒有個事,誰敢保證自己沒病沒莫疼的,以后我耽擱了你不照樣會幫我的。實際上劉莉基本上沒有耽擱或遲到過,倒是楊曉芳常在自己把湖邊衛(wèi)生已打掃得差不多了才懶洋洋地出現(xiàn)。劉莉曉得她愛打點小麻將,經(jīng)常打到深更半夜耽誤了瞌睡。這天楊曉芳來時臉就笑成一朵花,說莉姐你真是太好了,我昨晚打麻將整了個杠上花激動時把手擰了,今天吃飯端碗都是疼的。懶人有懶福,這不,莉姐你就都掃完了。劉莉說,這回可不是白幫你掃的,你得幫我一個忙。楊曉芳頭發(fā)一甩說,莉姐有啥用得著我的,盡管說。劉莉就把心里的想法說了出來。

      一個騎電瓶車賣報紙的男子大聲的吼著,看報看報,《藍星周刊》刊登當年的大風(fēng)車公司老板的冤案,法律專家法律援助翻案平反。劉莉停下手中掃把買了份,果然報紙上以《雷某某侵吞國有資產(chǎn)案留下幾大后遺癥》為大黑標題,用了2個版詳細闡述詩人老總當年的大風(fēng)車公司以非法集資關(guān)閉注銷的情況和旌湖市權(quán)力介入資本的情況。報紙上有這樣的句子:“雷某某的冤案在兩任省委書記關(guān)注下沉冤初雪,這是又一個孫大午……”而文章中提到的給省委書記寫信的那個律師覃子劍會不會就是自己的男人葉小川呢?他在去大風(fēng)車公司前就是西南政法大學(xué)畢業(yè)的,就是取得律師資格的呀!可是盡管劉莉在心里對自己說不要想入非非,張冠李戴,人家叫覃子劍,不叫葉小川,你激動啥么?可是潛意識卻感覺報紙上的這個覃子劍可能就是自己的男人葉小川,心里就想起葉小川失蹤前曾對自己說過,他這輩子無論如何也要把詩人老總弄出來的話。讀著報紙上的這個名字她心里就翻江倒海般,一股熱流直沖眼底,連楊曉芳說這個事情呀我回去給老公說說看能不能想點辦法都沒有聽見。

      回到家就再也平靜不下來,簡簡單單地給杏杏弄了飯菜,劉莉就按照報眉上提供的欄目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是個中氣很足的男編輯,問貴姓?是否提供新聞線索?她說我姓劉,叫劉莉。我看了今天出版的《藍星周刊》上關(guān)于雷某某侵吞國有資產(chǎn)冤案得到昭雪的文章,我的男人就是雷某某的副總,已經(jīng)失蹤八年了。女兒都八歲了。說著就嗚嗚的哭起來……對方說,劉女士你不要激動,慢慢說,你男人叫什么名字?你需要我們提供什么幫助?我男人叫葉——小——川——我不需要你們解決啥問題,我只想問報紙上登的覃子劍是真名還是化名,是不是就是我男人葉小川。對方說,這個問題啊!我們要與覃律師聯(lián)系一下。我姓曹,你就叫我曹編輯好了。你留下個電話,我咨詢后負責給你打過來好嗎?劉莉邊抹著眼淚邊使勁的點著頭說好好!就坐在飯桌邊上,看著桌子上的手機發(fā)愣。時間漫長得很,仿佛凝固了般,實際上時間很短的,最多有十來分鐘,曹編輯的電話就打過來了,說已于覃律師通過話了,他說你可能搞錯了,他是北京人,從小生活長大在北京,更沒改過名。她心里一下子就空了,電話里沒有了聲氣。對方說劉女士你在聽嗎?不過,你不要傷心。覃律師說,他幫著打這個官司倒是受了一個人之托,這個人與大風(fēng)車公司好像有些關(guān)系,但卻不姓葉。本已落下去的心一下子又懸在了嗓子眼上,仿佛絕了路跡的崖巖上猛然垂下一根飄忽的藤蔓。正要問那人貴姓?電話卻嘟的一聲斷了,手機沒電了。她趕緊拿著報紙往小街上的公共電話亭跑。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啥么事情都與你對著來,平時不打電話,公用電話卻冷在那里,沒有一個人用,這陣你有急事要打電話了,卻有兩個人等著在??催@趨勢,即使這女的打完都還有兩個人。真是冤家路窄,遇著了!匆匆往前面走,還好,桂花樹旁邊小賣部里的幾部電話都閑著。照著《藍星周刊》上的號碼打過去,一位女編輯接著,說曹老師吃飯去了,你過會兒再打來。此時已是黃昏。桂花樹下響起轟轟轟的聲音。抬起頭來,一個挖挖機正在挖掘桂花樹周圍的地面,還有起重機也停在那里,十來個帶著安全帽的工人手里拿著鋼釬頭站著,那架勢是等著挖挖機掘開水泥板結(jié)層,他們就要上去刨挖,起重機就要把桂花樹調(diào)到大卡車上去,運到公園里去。她一下子明白過來,現(xiàn)在不是急著去尋找葉小川的時候,這么多年都過來了,是死是活他都從來不給自己打個電話寫封信,自己還牽腸掛肚的打聽他,真是犯賤呢!

      眼前的當務(wù)之急是實現(xiàn)爺爺?shù)馁碓福o把骨灰盒放在家里的神龕上也不是個辦法,那樣爺爺在地下會怪罪自己的。楊曉芳的手機自己是記著的,她就趕緊撥了過去,楊曉芳說,哎呀!死鬼,你手機關(guān)著在,我回去給老公一說,老公就急得直跺腳,說你再說遲一天可能就搞不成了,今天就要移植桂花樹,叫趕快來。我就立馬給你打電話,就是打不通,往天有事沒事都打得通,現(xiàn)在有火緊的事就打不通了。我就往你家里攆,走攏你家你女兒說你出去了。我就不曉得咋辦了。還好還好,你打過來了。你咋曉得我正在找你呢?我曉得個屁,我正在桂花樹邊,看見挖挖機和民工正在挖桂花樹,就給你打電話來了。楊曉芳說,這就對了。我先往城北公園趕,你回來帶上你爺爺?shù)臇|西就往城北公園里來。搞快點哈!劉莉使勁地點著扎著頭,好,好??墒悄?,世間的事真是變化太大了。剛回去拿著充了電的手機往北公園趕,楊曉芳的電話又來了,說是搞不成了,園林處突然接到了局長的電話,說是局長接到了市長的電話,那桂花樹不能移栽了,原來是咋樣現(xiàn)在還咋樣,不能移栽了。劉莉嗨地嘆息了聲,心里說爺爺,對不起呀!誰叫你老人家的運氣這么不好呢!看著要成了又變卦了。

      又是一個春天。城鄉(xiāng)環(huán)境綜合治理加緊進行著,地方政府已經(jīng)認識到上面的意思確實是要作為一項較長期的工作把城市的生存環(huán)境和面貌治理好。已不是以前搞突擊搞運動似的毛毛糙糙忙忙慌慌的應(yīng)付式了,城市的街道正加緊的綠化著,連道路的中間都改造成了隔斷,隔斷里鋪上了運來的新土,種上了開花的樹木。據(jù)說這樣不光是減少了灰塵,清新了空氣,對于駕駛員也有緩解疲勞減少車禍發(fā)生的作用。原來桂花街上的三棵桂花樹不但不移植了,而且還要以桂花樹為景點,將周圍拆遷的房屋留出空地來打造成一個小廣場,取名桂花廣場。聽說是一個世界五百強企業(yè)的投資商指定要來這條街上看這三棵桂花樹,而且關(guān)系到在本市的投資項目,所以本來已決定移植的桂花樹就不能移植了,已動用挖挖機挖開的水泥土石也只好復(fù)原了。本來可以找楊曉芳趁工人覆蓋桂花樹的土石時將爺爺?shù)馁碓笇崿F(xiàn)的,而劉莉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想都沒有敢往這方面想了。心里想的是給《藍星周刊》的曹編輯打電話,總疑乎那個人就是葉小川。電話打過去了,曹編輯也接了,但心卻被煎熬著。因為曹編輯說,前幾天都還通過電話,這幾天電話就打不通了,又沒有其他聯(lián)系方式,一下子就失蹤了樣。她對著電話嘀咕,這個人就是愛玩失蹤,失蹤是他的強項。放下電話又自責,自己在這里瞎起哄,那人是不是葉小川八字還沒一撇呢!

      第五章 天有情

      接下來的事情后來想起來都覺得蹊蹺,人生往往是由許多意想不到的蹊蹺構(gòu)成的。失蹤了多年的人,甚至已經(jīng)幾乎從記憶中模糊了的人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什么瓜葛的人怎么會像約定似的,一下子就都出現(xiàn)了呢!

      城鄉(xiāng)環(huán)境綜合治理要求街道隨時都要保持清潔,前一陣子每條街道的所在單位都是組織了協(xié)查組的,現(xiàn)在雖沒有了,但也有責任部門的人上下午都要來轉(zhuǎn)一圈,如發(fā)現(xiàn)湖邊草地干道不整潔是要扣獎金的。所以清潔工上下午就都要去自己所在的區(qū)域轉(zhuǎn)轉(zhuǎn)。那是晚上,剛剛從旌湖邊的大風(fēng)車回來,就見小區(qū)里自家的門前停著輛白亮的車子。心里正嘀咕,就見杏杏從家里出來,身后跟著一男一女。杏杏說媽媽叔叔阿姨找你。光線有些暗,卻看得見那男的上身穿了件橫藍格子的體恤,女的個子豐滿,一個紫色的雙帶包背在背上,包帶勒出鼓脹的胸,很干練的樣子。女的自己不認識,但男的就是變成灰也是認識的。這個死鬼,失蹤了八年居然又出現(xiàn)了,我還以為你永遠失蹤了。劉莉先嗯了聲,心里雖早已鍋里開了的水般,嘴上卻平靜的說,屋里坐吧!葉小川的臉比以前黝黑,人也明顯瘦了些。心里正有些疑乎這女人,葉小川就介紹說,商報的汪記者,攆著我不放,說是大風(fēng)車公司的新聞報社安排她來做,我從下飛機開始都是她全程開車迎送。汪記者微微躬了躬身,向她點了點頭,說劉姐你好!一路上已經(jīng)聽葉哥透露了你們的愛情故事,他答應(yīng)我見到你以后才能接受采訪?,F(xiàn)在,請接受我代表一個記者也代表我們報社向你們?yōu)榱苏胬矶謩e八年的純真情感表示敬意!說完,豐滿的身體退后一步,向著劉莉和葉小川彎下身,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劉莉的眼流水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葉小川走上去,輕輕地擁著她,劉莉趴在他肩上禁不住嗚嗚地哭出聲來……

      那晚,汪記者要安排他們一家人住賓館,劉莉想這么大了還沒住過賓館呢!葉小川卻不贊成,說是住在劉莉的家里最好。他說老婆你和汪記者出去買點板鴨和豆雞回來,弄飯算我的。說不出來歡喜的劉莉就哎哎地答應(yīng)著牽著汪記者的手出去了。杏杏說叔叔飯我已經(jīng)煮好了,冰箱里有雞蛋和番茄。葉小川鼓大眼睛盯著杏杏說,什么叔叔,你該喊我爸爸。杏杏的頭就低著,眼睛盯著腳尖怯怯地說,媽媽說我生下來就沒有爸爸,別人的媽媽是媽媽,爸爸是爸爸,我的媽媽既是媽媽又是爸爸。葉小川的眼眶一下就熱了,先前劉莉動情的時候他都沒有流出來的眼流水就流出來了。眼流水在瘦削的臉上水銀般蠕動著。杏杏忙著去給他拿來洗臉帕,看著這么懂事的女兒,八年了從來沒謀過面的女兒,他對自己丟下了一家人突然產(chǎn)生了深深的悔意?,F(xiàn)在想來,那個時候的自己真的是意氣用事,真的是不懂事。為了替哥們出頭,為了出口氣,竟然連有身孕的老婆也丟下了,并且是隱姓埋名直到詩人老總的罪行經(jīng)兩任省長的關(guān)注而昭雪。難怪得《藍星周刊》的曹編輯說這個人太富有詩人氣質(zhì)了,在唯利是圖的今天簡直是有些不敢相信。汪記者吃了點飯就告辭了,說是回賓館去有另外的事情。

      原來葉小川的失蹤是有原因的,是不得不失蹤。因為他是大風(fēng)車房產(chǎn)公司詩人老總的得力助手,因為大學(xué)專業(yè)是法學(xué),許多經(jīng)濟上的事他都是參予的。當初的老板膽子大能力也大,但就是一張嘴巴不饒人,用川西人的說法就是嘴臭,得罪了不少的人。老板雖然是進去了,照理說應(yīng)該是再深的冤孽都該就此了結(jié)了,可一些同行還是落井下石,把公司里的幾個副總都弄了進去;還有些社會上的人也趁火打劫,找到與他們有過生意交往的大風(fēng)車的人估吃霸占敲詐勒索。但紅黑兩道主要的目標還是大風(fēng)車公司的高參——風(fēng)流倜儻的詩人型老總的得力助手葉小川。老虎死了還有一大堆骨頭,傳說詩人老總被抓捕前的近千萬資金都轉(zhuǎn)移給了他妥善保管以備今后東山再起??墒撬麄兯驯楸臼嘘戈菇锹涠紱]有發(fā)現(xiàn)葉小川這個人的蹤跡。財務(wù)人員也沒有證據(jù)證明資金在葉手里,葉又不是法人,司法機關(guān)沒有權(quán)利通緝?nèi)~,只有通過各地關(guān)系搞內(nèi)部協(xié)查。而葉小川跑出旌陽市就全用的假身份證,他又充分發(fā)揮想象力,將自己平時刮得干凈的上唇上蓄了濃黑的八字胡,加上又在遠天遠地的大都市,從來就沒有誰認出他來。他當然是不敢給劉莉打一個電話,更不敢夜里偷著回來,這方面他是理智的。葉小川在廣州結(jié)識了一個媒體的朋友,長時間交往彼此成了好友。那朋友得知了他和大風(fēng)車公司老板的遭遇后說,這簡直是無法無天了,誰是真正侵吞國有資產(chǎn)的罪犯,借改制將國有資產(chǎn)低價轉(zhuǎn)賣給民營私營企業(yè)而上下各級都得好處的人才是罪犯。你們憑自己的能力在荒蕪的河灘地發(fā)展房地產(chǎn),多種方式籌措資金搞活經(jīng)濟那算什么侵吞國有資產(chǎn)。我相信你們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為此,他介紹了一個北京的大律師與葉認識,負責這起私營企業(yè)居然侵吞國有資產(chǎn)的離奇古怪案。為此,覃律師和《藍星周刊》的記者進入監(jiān)獄面見了服刑的詩人老總。當然,為了避免地方勢力的糾纏,他們建議葉小川暫時不露面?!端{星周刊》審時度勢,迅疾對大風(fēng)車事件進行了報道,引起了輿論嘩然。覃律師寫給省委書記的信起到了重要作用,省委書記在信上批示:“妥善處理好大風(fēng)車公司侵吞國有資產(chǎn)遺留案?!睙o獨有偶,上一任市長因為年齡關(guān)系退居二線。葉小川結(jié)束了隱姓埋名的生活。從來沒有這樣好心情的劉莉頭枕在葉小川的肩上道,聽說詩人老總把近千萬的資金托付給了你?葉小川說,那是造謠。既然人都抓起來了,賬戶都凍結(jié)了,公司都查封了,他還有啥錢。

      桂花樹廣場當真說修就修起來了。兩個上了年紀的石匠正在一塊花崗石頭上雕刻著桂花樹廣場幾個草書字,那字是本市一位有名的書法家寫的,據(jù)說潤筆費就給了三萬,可見對這個市政工程的重視。望著茂盛的桂花樹,劉莉唉地嘆了口氣。葉小川握著她的手問,嘆息啥呢?她就說出了爺爺?shù)倪z愿,以及自己為了實現(xiàn)他老人家的遺愿所經(jīng)歷的曲折。葉小川有些悵然,也嘆息說,我對不起他老人家。小莉你就不要操心這事,由我來想想辦法吧!以此在老婆面前掙點表現(xiàn)。她一下被他逗笑了,被他握著的手竟出汗了。

      詩人老總已出獄了,人瘦得不行。他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與葉小川好好地吃一臺酒,并點名要吃弟媳婦弄的菜,當然就是想在劉莉的家里吃了。酒桌上他說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為自己的這個比親兄弟還親的兄弟置辦遲來的婚禮,地點最好就是當年剛好修起來的那個被沒收了的假日酒店。劉莉說現(xiàn)在已是四星級了,哪要多少錢呵?他說,總之錢又不是你我造的,辦幾桌酒席的錢還是有的。葉小川和他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幾個陌生人出現(xiàn)在劉家門前,縮頭縮腦的。其中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自我介紹說,我是市外事辦的小張,請問這是劉莉的家嗎?劉莉有些驚惶的站起來。年輕人繼續(xù)問道,也就是前幾年掃街的劉大爺劉春貴的家了。劉莉點點頭。這時就聽見年輕人的身后一個激動的聲音:呵呵。找,找著了,終,終于,找著了。就見一個白胡子老人在兩個中年男女的攙扶下,走了進來。老人現(xiàn)年已九十有三,他就是七十年前與小月乞討路上同病相憐走到了一起,后又被抓了壯丁從此了無音信的葉姓男人。劉莉該喊小月姑婆的。劉莉愣了眼葉小川,心里想咋你們?nèi)~姓男人都愛玩失蹤呢?又都在失蹤后又突然浮現(xiàn)出來,只不過后者失蹤的時間更長,真是蹊蹺!老人講述起七十多年前的事情老眼里就溢滿著渾濁的淚水。他說我對不起小月啊!對不起?。≡瓉硭呤嗄昵氨蛔チ藟讯【蜕聿挥杉毫?,后來幾經(jīng)攆轉(zhuǎn),與一個商賈的女兒成了婚,經(jīng)商去了新加坡,因為生意做得好,最后定居在美國。他在法國、俄羅斯、韓國、臺灣、香港等都有生意,現(xiàn)在全是兒子在打理。張秘書插話說,我市世界五百強項目的投資商就是他的兒子。包括旌湖兩岸的改造和下穿工程,一百層的天河酒店,一萬畝香精玫瑰園都是他的投資產(chǎn)業(yè)。你們這條街上的桂花樹廣場就是根據(jù)葉老先生的愿望打造的,是為了恢復(fù)一段歷史,一段人文記憶,也是城市的記憶。中年女人用潔白的手帕輕輕地揩去葉老先生臉上的淚水。老人說,人越上年紀就越想過去的事情,越想念過去的人。剪不斷理還亂??!我這一輩子誰都不想,誰都不欠,就想小月,就欠小月。我對不起她啊!她在最苦難的日子跟了我,卻沒有享一天福。他邊說便用濕潤的眼珠子搜尋著屋里。劉莉傷感地向著他,聽爺爺講姑婆幾年沒有你的音信,才改了嫁,一年后難產(chǎn)死了。死前還記著你說的終有一天會到仙橋場的桂花樹下找她,叮囑把她的骨灰埋在了桂花樹下。就是現(xiàn)在修了廣場刻了字的那三棵桂花樹下。老人失聲痛哭起來,口里念叨著小月啊小月啊。劉莉免不了對屋里的人向老人做了一番介紹,介紹到葉小川時,老人的眼睛在他臉上溜了片刻,問,你的班輩是什么字號。葉小川說不記得了,我沒有按班輩取,但我父親叫葉爾旺。老人滿是褶皺的嘴角笑了下,說我叫葉敬賢。我們的班輩是“成以書志敬圣爾長……”你應(yīng)該是“成”字輩。老人又問,你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葉小川說,本地人,土地名叫葉家凼。老人眼珠子一下子睜得老大說,哎呀!我的老家也在葉家凼。我們可能是本家了。劉莉說小川他因為企業(yè)的冤案失蹤了八年,前幾天才回來。老人說,一筆難寫個葉字,我兩不約而同呢!我失蹤了七十年今天才回來。

      屋里的人都哈哈的笑起來,詩人老總笑得最響亮,說我算上一個,才從監(jiān)獄里出來,第一站就直奔桂花街與葉兄弟吃酒。來來來,都坐下。板凳椅子就都抽了出來。張秘書卻說,使不得,那邊市長還等著呢!招待宴會早已擺好了,四大班子的一把手都來了呢!葉老先生愣了愣眼珠子說,我兒子當代表就行了。你們都走吧!我就要在這里吃酒。他一攘就把兩個攙扶他的人攘開了,盯著杏杏說小丫頭,我該叫你曾孫女了。劉莉說給姑爺爺拿酒杯來。杏杏叮叮咚咚地跑進去叮叮咚咚地跑出來,酒杯就擺上了。老先生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抓起筷子來。張秘書一臉無奈地說,劉姐,我們只有尊重葉老先生的意見,人就交給你了。兩個中年男女站在門外,筆挺挺的,大概就是葉老先生的護工了。三個男人都是直性子人,酒桌上自然是無話不談。葉老先生雖然耳朵有些背了,還是聽懂了詩人老總大風(fēng)車公司被封和他坐牢的事。他說,彼此,彼此。先苦后甜。像我們創(chuàng)業(yè)一樣,扛過槍、受過傷,打過官司進過班房,有幾次還差點連命都沒了。

      又一個春天的早晨,劉莉捧著爺爺?shù)墓腔蚁蛔樱诔俏髋沙鏊L王旭東的警車上,和葉小川、女兒杏杏一起前往不遠處的桂花樹廣場。昨天王旭東請他們一家吃了酒。王旭東一見面就說不打不相識,自然就說出了上次有人舉報劉莉破壞公共設(shè)施的事,也就曉得了葉小川當年關(guān)照他進巡警隊的事。葉小川自然是說了些感激的話。葉老先生和其兒子要在桂花樹廣場祭拜祖先,也相當于劉莉和葉小川在祭拜祖宗了。經(jīng)市園林處安排,在葉老先生祭拜時,劉莉爺爺?shù)墓腔艺蠊饷鞯刂踩牍鸹錁涓?,以此表明本市政府關(guān)注民生,倡導(dǎo)優(yōu)美民風(fēng)民俗的姿態(tài)。因為園林處的一位林學(xué)專家向市委書記進言,說能把骨灰植入大樹下是有利無弊的大好事,對于大樹的成長和肥沃土質(zhì)都是好事情。古往今來國內(nèi)外早已有之,叫樹葬。如果有人開了這個好頭,政府再加以引導(dǎo),對于殯葬改革節(jié)省土地移風(fēng)易俗都是再好不過的了。

      劉莉他們下車不久,葉老先生在兩個中年男女的攙扶下也到了,一身縞素,焚香鞠躬。王旭東和兩個警察用鐵鍬啟開了先前挖土機挖開又覆蓋上的土。劉莉和葉小川輕輕地將骨灰撒入樹根下的濕土,那粉狀物仿若大年夜焰火里躍動的箔紙般歡喜地撲向樹根,偎成一團,而樹根卻如幾雙強勁的大手緊緊地將它們撫著,沙沙的晨風(fēng)舒展著他的笑吟。有人說,下春雨了。就在劉莉抓起新鮮的濕土覆蓋樹根的那一刻,就在葉老先生雙膝跪下向著三棵桂花樹舉香叩首的那一刻,細細的春雨茸毛一般從天上飄了下來。有人說,天有情啊!劉家還要發(fā)達。因為風(fēng)水先生說下葬時落春雨是祖先澤庇后人,天在下金子。葉老先生老淚縱橫,說小月我知道您在跟我說話了,我聽見了你以雨的化身在跟我說話了,你在說,你終于來了,你終于找到我了。而劉莉卻分明看見穿著舊軍大衣的清瘦的爺爺口里哈出口白氣,笑著走進了春天的樹身里。

      責任編輯 吳佳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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