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細(xì)玲
摘 ? 要:《英兒》作為一部成功的敘事作品,其藝術(shù)魅力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敘述之復(fù)雜性與新穎性。本文試圖運用敘述學(xué)理論,分析小說在敘事過程中對敘述視點處理的敘述策略,詳細(xì)探究小說中城的矛盾敘述話語和這樣的話語下兩位女主人公的隱形敘事,探索故事倫理的建構(gòu)和解構(gòu),從而說明它作為一個匠心獨具的敘述文本,在美學(xué)意義上的成熟與獨特之處。
關(guān)鍵詞:顧城;《英兒》;矛盾敘事;隱形敘事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biāo)識碼:A ? ? ? ?文章編號:1005-5312(2016)26-0003-03
《英兒》是朦朧詩代表詩人顧城寫的的唯一一篇自傳體小說。上世紀(jì)80年代末詩人自我放逐到新西蘭一個偏僻的小島上,與妻子謝燁、情人李英過著自給自足、與世隔絕的田園生活。然而不幸得是,1993年10月8日,顧城因李英擅自離島與人私奔以及不久后妻子謝燁又欲與其離婚的情感刺激,做出了殺妻自縊的驚人舉動。
《英兒》作為詩人生前有意寫下的懺悔錄和“遺囑”無疑成了進入這起事件的一個通道,而這部小說在出版后也確實風(fēng)行一時,并成為社會談?wù)摰臒狳c。但大多數(shù)讀者對它的閱讀都僅熱衷于猜測顧城死亡之謎或者索軼一夫二妻的閨房秘事。就是研究者也僅留意于它對探尋顧城的人生哲學(xué)、詩學(xué)思想方面的價值。作為一個形式意味極強的小說敘述文本,它的美學(xué)價值以及敘述之復(fù)雜性與新穎性,長久以來沒有受到重視。
本文就試圖從敘述學(xué)角度,以小說文本為依托,對其敘述層次的復(fù)雜性、新穎性等問題進行探討,并詳細(xì)探究小說中城的矛盾敘述話語和這樣的話語下兩位女主人公的隱形敘事,探索故事倫理的建構(gòu)和解構(gòu),從而說明它作為一個匠心獨具的敘述文本,在美學(xué)意義上的成熟與獨特之處。
《英兒》主要有四大部分組成,分別是“引子”、上篇“英兒沒有了”、下篇“英子手上有一個蘋果”、外篇“你叫小木耳”(本部分為雷米著)。在“引子”前,還有一個“本書指南”,以全知視點把握了故事的過去、現(xiàn)在、將來,體現(xiàn)故事的歷史性和真實性,正文前面還有“那個小英子啊/飛到海天里去了//那是她的家/她的海盟”這樣兩句話,根據(jù)行文風(fēng)格應(yīng)該是作者所為,故也應(yīng)將它列入討論范圍。根據(jù)趙毅衡先生在《當(dāng)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xué)導(dǎo)論》中對對敘述層次劃分的標(biāo)準(zhǔn)——“敘述分層的標(biāo)準(zhǔn)是上一層次的人物成為下一層次的敘述者”①來看,主體部分的敘述分層,在上下兩篇的“引子”中可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敘述者“我”在B城時,認(rèn)識了C(謝燁)和她的丈夫G(顧城)。雖然我也對這對行為與眾人迥異、落落寡歡的詩人夫婦充滿好奇,但“我”對有關(guān)G的流言蜚語始終滿腹狐疑、不置可否。最終“我”得到了一個裝有五個紙袋的盒子,于是有關(guān)G與兩個女人的情欲糾纏都水落石出。第一個紙袋上寫著“英兒的信”,但里面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把匕首;第二個紙袋寫著:懺悔,是G寫給一位叫做雷(C)的人;第三個信封寫著:風(fēng)情,是G關(guān)于他和一個叫英兒的女孩的情愛乃至性愛的回憶;第四個紙袋里面是一些畫;最后一個紙袋里是敘述性的小說和隨筆。小說就是按照盒子的內(nèi)容來安排敘述的。因此,《英兒》的敘述層次可以總結(jié)成表:
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小說的敘述層次是非常復(fù)雜的,并且變化極多。主敘述部分與次敘述部分的幾個并列敘述內(nèi)容之間相互交叉,其中的平行敘述是自述體小說與書信體小說的結(jié)合的第一人稱敘述方式。這種自敘體小說和書信體小說結(jié)合的敘述方式的頻繁使用,不但能更好轉(zhuǎn)換敘述者并提供多種視角,兼顧各個敘述者的看法和觀點,鮮活人物,使行文更為自然流暢,更為重要的是,它也使得讀者能通過此部分更為完整而深刻地體會到敘述者的情感變化和生活態(tài)度。
但值得注意的是,小說雖然使用的是幾重敘述視點的重復(fù)掃描,但這些視點的意欲指向的,都是對顧城同情的一面。比如貌似公正權(quán)威的”本書指南”,雖然它以第三人稱來敘述顧城、雷和英兒,但這種似乎公正的旁觀者角度卻深陷顧城所營造的情感之中,最終都是將讀者目光引聚到顧城的精神的痛苦之上。
總之,除了雷米執(zhí)筆的外篇,小說中幾乎所有的講述和場景描述都充斥著顧城的聲音,對人物顧城進行了多角度的修辭,與中心人物城達到同響共奏的話語效果。故事中國的兩位女性則只能在被敘述、被描述、被轉(zhuǎn)述中默默完成自己的敘述,不過,有意味的是,作為敘述者,顧城在文中極大地將自己的情緒加以了濃稠的淹灌,觸碰到讀者的是一種矛盾、虛無、古怪,有時過分安詳,有時又過分暴戾的文筆,而在引言中,他又借助超敘述人“我”之口正式宣城了C是個怪人,這自然使得讀者對他敘述內(nèi)容的真實性權(quán)威性,產(chǎn)生懷疑。這又使得他成了一個并不太可靠的敘述者。
一、主人公城的矛盾敘述話語
小說中城對英兒的矛盾敘事,充斥著一種混沌而又熱烈的情感。一方面他迷戀英兒身上初生的稚氣和靈性,用最美妙的詩句贊美那種空靈的,似乎只存在于詩人想象中的少女的美麗。另一方面,他卻陷入一種對英兒“自私”“無情”與“背叛”無盡的怨意之中。“英兒甜極了,她最能引起我早年清晰的愿望。她留給我的,就像她從我這里拿走的一樣多”,“閉上眼睛呵,就看見她走路的樣子。她和別人在一起,臉是看不清的”②,“第一次見英兒,真覺得是藍(lán)色的。其實那不是一個夢,在雨絲垂繞的房子里,我輕輕親了她一下,她就醒了。后來是編的”。③在這些詩意的、快速的、宛似不假思索的句子中,顧城似乎在主觀地且理想化地涂鴉人物,像自欺又像畫烏托邦。流動的明亮句子,深情的贊語,把一個純情、甜美、輕盈的英兒帶到了讀者的面前。然而,隨著顧城敘述的深入,英兒的形象卻發(fā)生著不斷的變異,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小說的主敘述是以一封遺囑開始的,里面述說了對英兒執(zhí)著而痛苦的愛戀,“你真笨,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這次你知道了”,同時也表達了自己必死的信念。這種愛與死的糾纏幾乎貫徹小說始終,不絕于縷。
“雷,她把我的心拿走了,我要變成土了。”(P16)
“死亡不是可怕的事情。”(P26)
“我很驚訝人為什么愿意活,而活就是生活。(P87)
“我沒有希望。夢里沒有,醒了也沒有,我就什么都沒有了?!保≒170)
那這個讓顧城欲生欲死的英兒到底怎么樣呢?從顧城講述的他與英兒的早期交往事件來看,英兒是個單純而不失狡黠、活潑天真的少女,很愛打水漂,悟性極高,崇拜詩人。在顧城和謝燁離國,她失心落淚。在來島之后,她與顧城斗嘴打趣,機智幽默,與謝燁相處極好。顧城非常喜歡她的丫頭勁,脆玲。然而,沒過多久,顧城就開始了他對英兒的控訴:“英兒啊,英兒就是好玩,英兒在真情上想得多,用得少”,“她在最愛的時候都做出依戀、做作,和想象中伊人的樣子來,哭起來……像演戲,一會兒扮演一個心愛的角色?!雹苤鸩较庥侯B皮、單純的少女形象,這個巧奪天工的少女仿佛時刻是在演戲,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地“用人”;在私奔前夕,可以一邊在給顧城謝燁的信中溫情脈脈,勸他們、想他們,一邊又在“老頭”那邊控訴顧城,說他是個“內(nèi)心虛弱、乖僻妒忌,還要偽裝于世的虐待狂”換取同情。英兒親近顧城,應(yīng)該并不是存心為了利用顧城,這是我們從城的敘述中可以得出的結(jié)論。而在顧城的間接敘述中,又時常流露出英兒的天真、易感、善良和無奈。
比如出走一事,顧城一面強烈控訴英兒是在故意等著他死,她好回想,如歌如訴,一面又借鄉(xiāng)伊的講述,為英兒辯解“她最后那么絕,堅決不要一點關(guān)于你的事,怕也不是在等你死。她可能不是不顧你,她恐怕是顧她自己已顧不了”。這種忽東忽西的講述讓讀者摸不著頭腦,只能說顧城在主觀敘事上完全背離了可靠敘事。
對于英兒私奔離島一事,顧城自身的態(tài)度也是前后矛盾的。在遺囑中,他本表現(xiàn)了決心去死的一面。在第一節(jié)《斷章》中,也說“她不讓我活,我就不活了”。⑤在給英兒的信中又說:我不能原諒。因為她拿了我的心,到污穢的地方去了,我沒法死,在我的心滅亡之前⑥。
可以說,在顧城的敘述里我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我太極端 ,寫書一頁一頁把我打開,才知道我早就瘋了。⑦
二、英兒的隱形敘事
《英兒》是顧城用高度神經(jīng)質(zhì)的發(fā)散性行文寫就的一部奇書,小說中所描述的大部分是顧城主觀意識中的世界。因此,小說受到顧城的思考、立場、情緒 的局限極多,即便是英兒的形象和話語也是在顧城的回憶、埋怨和轉(zhuǎn)述中完成的。詩人的敏感和對情感的捕捉,有時會讓自己深陷虛幻的想象中無法自拔,也讓我們難以還原一個真實的英兒。
然而,細(xì)細(xì)研讀小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除了溢于表面、一個被敘述的英兒形象,英兒仍在以自己的方式默然隱晦地反抗。通過英兒初遇、來島、找工作、認(rèn)干媽、玩笑、反抗等一系列的行為及后果,看出她獨立、追求純粹的美好品質(zhì)。
對比顧城的敘述,可以以看出敘述者和被敘述者不斷經(jīng)歷相互消解:顧城的中傷與英兒的美好,顧城的“囚禁”與英兒的逃亡,顧城的癡情與英兒的絕情,真實的話語始終隱藏在顧城的敘事背后,英兒作為被敘述的對象,在有聲或無聲的反抗中完成了隱性敘事。
英兒的隱形敘事首先是通過顧城無意間記錄下的英兒的直接引語完成。在小說中 ,英兒的話語被顧城直接引用的不多,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在與顧城日常調(diào)侃斗嘴時說的頑話,充滿生活氣息,一個狡黠風(fēng)趣的英兒躍然紙上;一類是在與顧城行歡時,對顧城的挑逗之語,雖然同樣頑皮自信,但這些話語的引用明顯不利于英兒正面地被讀者接受。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顧城在敘寫他與英兒的第一次做愛時,雖然他承認(rèn)了未經(jīng)英兒的允許,但在筆調(diào)間卻不斷暗示英兒是愿意的,“我沒想到她那樣就給我了”⑧,在某種程度上,仿佛被奪去貞潔的是顧城本人。在初夜事件中,英兒唯一被引用的一句引語是:
“她抽泣著對我說‘走開”。
從這句話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英兒的痛苦和無助,顧城就像從黑夜中爬出來的黑森林的藤蔓,帶著危險的火焰再次逼近了他。于是第二天就要求走,去找工作租房子,接著借故去伯格家借住。這些都可以看出英兒是有著自己獨立尊嚴(yán)的女孩。在放浪形骸的日常作風(fēng)下,她對自己的處境有著深深的思考和擔(dān)憂,對自己與顧城夫婦的關(guān)系性質(zhì)有著洞若觀火的清醒。這種有聲的反抗盡管微弱,盡管在顧城的記錄中只能偶然一見,但英兒畢竟發(fā)出了自己勇敢的聲音,讓讀者在字里行間發(fā)現(xiàn)端倪,成為讀者對抗性閱讀、控訴顧城的證據(jù)。
英兒的隱形敘事在小說結(jié)尾處顯得尤其明顯,特別是由私奔事件發(fā)生后,顧城幾乎集中全部力量對英兒提出控訴,認(rèn)為英兒故意給他下套,引他回去和老頭斗,最好讓他進監(jiān)獄,等著他瘋、死或者犯法。然后通過顧城引用鄉(xiāng)伊的二次轉(zhuǎn)述里,我們又可以看到英兒離開顧城也是極其痛苦的,她的決絕只是從實際出發(fā)的決絕,怕自己承受不了,想走得干凈。這種外在視角一星半點的泄露,顯然是對英兒相對客觀的評價,消解了顧城自相矛盾的敘事,從而完成了文本的隱形敘事。
三、雷米的隱形敘事
乍一看,雷米在《英兒》中是顧城有意抬舉的女性,在上篇中當(dāng)“英兒”被一團貶斥的氣息圍住,脫不開身時,雷米卻能獲得顧城較高的評價。“雷我最后要跟你說話,我要跟你說三天三夜的話……就愛說 、愛你”、“雷我處處配不上你”、“雷我愛你,我敬你呀,不是愛你”⑨這些深情款款的話語似乎把雷米抬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但在我們的閱讀之下發(fā)現(xiàn)并不盡然。雷米在上下兩篇中較英兒出場更少,在文中只是顧城訴說的一個空虛的對象。
只有到了外篇中,我們才看到雷米視點的展現(xiàn),一個未被男性掂量、刷洗、涂改過的女性視點。那是一個痛苦的女人的話語,她凝望著幼小的兒子,說“我不能為你擋住世界,擋住你小小的心需要承受的傷害”,“在這丑陋和痛苦面前,我和你的柔弱相差無幾。我是多么不愿意讓你知道這份難以承受的悲傷阿”。⑩溫婉的文字背后閃耀著寧靜祥和的母愛之光,不僅與前面的狂躁迷亂形成了對話和解構(gòu)關(guān)系,更使我們看到了一個并非只是一尊只知寵溺顧城的美麗實像的雷,而是一位在丈夫和兒子間進退維谷、左右為難,內(nèi)心極為痛苦和焦慮的母親。
值得指出的是,《你叫小木耳》外篇原本是不屬于《英兒》一書的。根據(jù)顧?quán)l(xiāng)的《顧城的最后四十天》回憶,謝燁寫了幾篇有關(guān)小木耳的散文,但因為謝燁籍籍無名沒有雜志社愿意發(fā),顧城為謝燁打抱不平,就把它們置于自己即將出版的新書后面,也不管與前面的篇章和諧不和諧。有評論者認(rèn)為最后一部分是畫蛇添足,但筆者認(rèn)為恰恰由于這部分的出現(xiàn),使文章沒有進入情感的漩渦而打開了洞口,對前面迷失在情感漩渦難以自拔的城提出了有力的叩問,而使小說獲得了倫理層面的超越。
四、結(jié)語
《英兒》是顧城唯一一部長篇小說,它既是一部直面創(chuàng)傷、刺入靈髓的情愛懺悔錄,又是一部深陷解構(gòu)主義迷宮的“戀人絮語”。在小說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單純而偏執(zhí)的顧城,當(dāng)英兒離開他時,他的反應(yīng)一如任何被出賣的情人,懷疑自己一開始就被愚弄,以近乎幼稚的思維一廂情愿地耽溺在受迫害的想象中。當(dāng)書中的林城嘮嘮叨叨地算起英兒利用他來到海外,還拖欠他代付的房租與機票的舊賬時,我們仿佛又見到一個斤斤于世的市儈才子。當(dāng)如此類的論點或許都言之成理時,讓我們驚訝的是,顧城早以先見之明振振有詞地進行了自我分析——超敘述中的“我”不早就提醒了讀者他“始終沒有發(fā)育成熟”,是個偽裝很好的瘋子么?也許這就不難理解為何文本包含了重重的矛盾敘事和隱形敘事,這也許是“童話詩人”揮筆時純屬偶然造成的意圖違逆,但也可能是顧城的有意為之,讓讀者玩著倫理意圖無盡分裂的游戲。
總之,作為敘述文本,《英兒》無疑是成熟而獨特的,簡單清晰卻讓人難以捉摸的,一如顧城的詩和他本人的形象一樣。
注釋:
①趙毅衡.當(dāng)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xué)導(dǎo)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1998:58.
②顧城,雷米.英兒[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3:28.
③顧城,雷米.英兒[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3:,20.
④顧城,雷米.英兒[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3:18.
⑤顧城,雷米.英兒[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3:17.
⑥顧城,雷米.英兒[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3:100.
⑦顧城,雷米.英兒[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3:98.
⑧顧城,雷米.英兒[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3:243.
⑨顧城,雷米.英兒[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3:17-21.
⑩顧城,雷米.英兒[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3:72-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