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競
那些貼著求印者姓名的印石放在書架上半年多了,楚秋石還是沒有動過任何一塊。這半年來,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那塊壽山田黃石上。
楚秋石出身書畫篆刻世家,數(shù)十年來潛心刀石,運刀盡得筆墨之妙,印風(fēng)古拙厚重卻又不失細(xì)膩流暢,登門求印者多為海內(nèi)外書畫界收藏界的名家,過手的名貴印石自然不少,可是卻沒有一塊能和那塊壽山田黃相比。
“壽山田黃,印石之王。”那塊田黃絕對是壽山田黃中的極品,色如枝頭黃杏初熟,通體明透,溫潤細(xì)膩,似剛在清油里浸過。更難得沒經(jīng)過絲毫人工雕琢,卻自有幾分奇趣:底部方正規(guī)整,平似鏡面;中部橢圓;上部則崢嶸盡顯,如孤峰突起。盡管整塊印石高不過二寸有余,卻如立于云上,傲視群山。閑來無事,楚秋石常把這方印石立在書案上,看著看著,便覺腋下清風(fēng)徐徐,如置身天外,遙對奇峰,萬般雜念頓消。
這塊印石是一位收藏界的前輩送給父親的,那時楚秋石剛滿二十歲。父親常對著這塊印石,在書房里一坐就是大半天,目光像一塊柔滑的綢緞在這塊印石上一遍一遍輕輕擦拭。一次,父親邀了幾位書畫界的朋友在家小聚,看了那塊印石,大家驚嘆不已,都說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塊這樣的印石了。閑聊間,就有人問父親什么時候刻這方印。父親原本輕松的表情頓時變得凝重起來,沒有說話,只是慢慢搖了搖頭。從那以后,父親的應(yīng)酬少了很多,也很少寫字作畫,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揣摩各種印譜上。天有不測風(fēng)云!誰都沒有想到,第二年父親在去黃山時跌了一跤,右腕粉碎性骨折,過了一年才恢復(fù)。寫字作畫倒是不受什么影響,可握刀刻石卻很難和從前一樣得心應(yīng)手了。從那時起,父親就像變了個人,不再寫字畫畫,也不再看書,整日坐在書房里發(fā)呆,眼睛就像蒙了一層霜的玻璃,漸漸失去了光澤。再后來,父親開始喝酒,而且經(jīng)常喝醉。直到兩年后楚秋石在全國篆刻大賽中獲獎,父親的眼里才又有了光亮。那天,父親把那塊壽山田黃交到了他手上,什么都沒說,只是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父親轉(zhuǎn)過身去的時候,楚秋石突然覺得父親老了,心里猛地一酸,幾乎忍不住落下淚來。直到五年前去世,父親都沒再看過那塊印石一眼??沙锸瘏s知道,那塊印石一直重重地壓在父親心上。
這塊壽山田黃印石也一直壓在楚秋石的心里。半年前,他終于開始準(zhǔn)備刻這方印。為了設(shè)計一個滿意的印稿,幾個月來,他幾乎沒有出過書房。墻上貼滿了他這些年用過的印稿,書案上堆滿了他收藏的歷代名家的印譜,地上到處都是他隨手扔掉的紙團。就連在睡夢中,他的腦海里也常有一幅幅印稿閃過。有一次,他夢見自己失手刻壞了這塊印石,父親滿臉失望地轉(zhuǎn)身離去……他滿身冷汗從夢中驚醒,恍惚之間,他似乎又看到了父親臨終前望著他時滿含著期待的目光。
這方印,楚秋石刻得很慢,自己的靈魂仿佛隨著刀刃進入了那塊印石,時而像是犁子在冰封的土層中艱難前行,時而像是駿馬在無邊的草原上縱橫馳騁,時而像是一葉扁舟在水面上任意東西,時而像是探險者在陡峭的絕壁上奮力攀登……最后一刀刻完,他似乎還沉浸在剛才那種奇妙的感覺里??毯玫挠≌律瞎P畫凹凸之間錯落有致,他注視著印章,像是從天空中俯瞰大地,層巒疊嶂,千溝萬壑,盡收眼底。一時間,他竟有些癡了,這么多年的心血畢竟沒有白費!夕陽從窗子斜照進來,整塊印石閃著光亮,越發(fā)顯得晶瑩剔透。他心里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這世間再也找不出第二方這樣的印石了!再也找不出第二塊這樣的印石了!這樣想著,一陣莫名的空虛夾雜著一絲傷感不知不覺已涌上心頭,想想自己這些年刻過的印章,再看看書架上那些形形色色的貼著求印者姓名的印石,竟都如同過眼煙云一般。楚秋石心里不由得一陣茫然,不知怎么就想起小時候父親教自己寫字刻印的情景,想著想著,眼里就有了淚花。
這以后,楚秋石又刻了幾方印,卻沒有一方讓能他滿意。
再后來,只要一拿起刻刀,那方壽山田黃石印章就在他心頭晃來晃去,再看看手里的印石,便只覺掌指之間發(fā)僵,沒有一點靈性,好像握住刻刀的不是他的手,而是幾根枯樹枝,只好嘆著氣把刻刀放下。每次看到書架上那些待刻的印石,他都會好一陣心煩意亂,甚至覺得那些印石似乎都在擠眉弄眼偷偷嘲笑自己,于是心里便常常有一種沖動,想把它們砸個粉碎。
終于,楚秋石決定徹底放下刻刀一段時間。那天,從不喝酒的楚秋石喝醉了,醉得很厲害,直到深夜酒才醒。
窗外,月光如水。他又想起了父親。
如果父親當(dāng)年手腕沒有受傷,刻成了這方印,他會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