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天一+周甜
他執(zhí)拗著選取了這個不討巧的題材,你可以說,這是他的“叛逆”,也可以說是他爆發(fā)的“孩子氣”,或者,我們可以看做這是他多年的隱忍和妥協(xié)之后的一次徹底回歸。某種程度上說,這個故事成為了一個中國寓言。
馮小剛并不喜歡笑,雖然他的大多數(shù)電影總能讓人發(fā)笑,雖然人們覺得他是一位喜劇導演。
他看起來很嚴肅,哪怕是在眾人談笑風生的新片媒體發(fā)布會上,馮小剛一登場,有些微妙的氣氛也就開始醞釀。一方面,因為他是導演,他的出場,總讓人下意識地重視;另一方面,確實是因為他的性格。在很多場合,他喜歡戴著一頂帽子,鴨舌帽、棒球帽,帽檐彎彎,可以將面孔深深地遮蓋在陰影之下,這似乎能讓他獲得一種安全感。
“原來我是一個樂觀的人,但現(xiàn)在我有點悲觀了?!瘪T小剛說。
一個純粹的中國故事
過了50歲之后,馮小剛總想拍點不一樣的東西。
在他耗盡心力但觀眾的反饋卻并沒有那么買賬的悲情史詩《1942》之后,馮小剛用短暫時間拍了一部《私人訂制》,還了《1942》欠下的“人情債”,又主演了一部電影《老炮兒》,拿了金馬影帝,并且執(zhí)導了一次春晚。
但真正作為電影導演的那個他,卻仿佛一直在蟄伏。用他自己的話說,就那么“待著”過了兩年。
他并沒有放棄讓觀眾通過他的電影發(fā)出由衷的笑聲,但在笑聲之外,他也希望留下一點別的什么。
一個生活在中國社會最底層的農(nóng)村婦女李雪蓮,在一場荒誕的“假離婚”變成“真離婚”之后,由于前夫一句“你就是潘金蓮”的戲言,從此走上了漫長的告狀征程。
在原著小說作者以及電影編劇劉震云看來,他的老朋友馮小剛選擇拍片題材的關(guān)注點非常特別,“小剛對‘電影與生活,電影和文學之間關(guān)系的認識,跟別的導演有很大不同,其實像《一地雞毛》《1942》這些可能都不適合拍電影,因為電影首先得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和細節(jié),但小剛更看重的是這些電影元素背后的故事。”劉震云說。
最初,劉震云并不認為馮小剛將小說《我不是潘金蓮》改編成電影是上佳的選擇。因為在他的原著中,時間跨度長達20年,用影像很難表達。并且作為一部文學作品,《我不是潘金蓮》的結(jié)構(gòu)很不尋常,它的大部分篇幅是前言,正文只有區(qū)區(qū)幾千字,“像這樣的結(jié)構(gòu),對于小說來講,很新奇,但它是成立的。但電影的話,就不到兩個小時,到底選取什么樣的內(nèi)容來拍,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zhàn)?!眲⒄鹪普f。
盡管有著種種不合適,但馮小剛依然被這個“用荒謬對抗荒謬”的苦澀故事所打動,他決定將它搬上銀幕。
在將小說改編成劇本的過程中,馮小剛總是習慣在凌晨之后與劉震云聯(lián)系,仿佛面對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更能夠讓他與這個同時具備現(xiàn)實與荒誕兩種色彩的故事構(gòu)建起某種聯(lián)系。
少年心
與幾年前拍攝電影《1942》,長時間浸淫于風雪暴虐與戰(zhàn)爭硝煙中虐身又虐心的創(chuàng)作方式不同,《我不是潘金蓮》的拍攝過程看似是一次愉悅的經(jīng)歷。馮小剛帶著他的團隊,來到婺源,透過圓形畫幅的取景框,打量那些仿佛古中國山水畫一般的風景,記錄著古橋、石板、青苔與花格窗外綿綿的細雨。
但這一次,波瀾仿佛發(fā)生在他的心里。
如同一次茶杯里翻卷的風暴,最終波及大海,抑或是蝴蝶撲閃著一對柔弱的翅翼,卻最終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進程。
對于劉震云來說,《我不是潘金蓮》的小說,依舊延續(xù)了他上一部作品《一句頂一萬句》式“四兩撥千斤”的輕靈卻沉重的風格,通過一個人物單純的尋訪過程,描摹出大時代中起起伏伏的驚濤駭浪;而對于馮小剛來說,除了他駕輕就熟的“馮氏”諷刺喜劇風格,電影版的《我不是藩金蓮》似乎是一次蟄伏后的“重生”,還帶著點兒“此身甘與眾人違”的決絕。
已經(jīng)快60歲的馮小剛,想重新“叛逆”一次。
小時候喜歡美術(shù),年輕時又正經(jīng)八百當過一段時間的舞臺美術(shù)設(shè)計師,馮小剛幾乎在《我不是潘金蓮》的電影拍攝伊始,就確定要在畫面中追求一種中國畫式的畫面構(gòu)圖,在畫面中央采用圓形或者方形的畫幅模式,而四周則是黑色或者留白——那是他自南宋古畫中尋覓到的靈感,也許是為了營造出古雅精致的畫面美感,也許是為了與瑣碎不堪的現(xiàn)實形成某種微妙而參差的對照,又或者,他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了什么。
除了攝影師,沒有人同意馮小剛的這種拍法。
馮小剛甚至放棄了劉震云在原著小說與電影劇本中為故事所設(shè)定出的中國北方農(nóng)村背景,而是一路向南奔去,最終在婺源找到了他心目中古中國的青綠山水,影影綽綽地應(yīng)和著他預想中的中國式表達。
一直以來,馮小剛都并不是一個能夠盡情宣泄自己,而是總是扛著碩大委屈前行的人,很多年前,他磕磕絆絆地拍著電影,對于游戲規(guī)則也并不熟稔,更沒有如今的朋友圈與資源,那時候,他不得不吞咽下很多委屈。
20世紀90年代,馮小剛與朋友王朔合伙成立了一個“好夢公司”,在拍了關(guān)注現(xiàn)實題材的《一地雞毛》《永失我愛》《情殤》等作品之后,“好夢”徹底破碎。馮小剛和他的合作伙伴依舊在沿著現(xiàn)實主題越走越深,他們企圖拍攝一部關(guān)于兩個年輕人在瘋狂的欲挈驅(qū)動下進行金融詐騙、最后淪為死囚的故事,片子拍出來了,但最終被禁。
一連幾部,都是這樣,從此沒有人再敢給馮小剛投資,那段時間,他被看做“票房毒藥”,多年后的今天回頭去看,真是世事難料。一切都如同他日后拍攝的那些喜劇一樣,充滿反諷。
經(jīng)歷了那段時光,馮小剛的心理是:“什么陰暗我想拍什么?!?/p>
但后面的故事我們已經(jīng)非常熟悉,他并沒有真的在陰郁題材里徘徊太久,而是逆其道行之,在公司倒閉的一年之后,拍了讓他聲名大噪的《甲方乙方》,其中那些專門幫人實現(xiàn)白日夢的公司業(yè)務(wù),就叫做“好夢一日游”。
如今對于馮小剛來說,“好夢”的往事已經(jīng)是陳年日記,但那根刺卻時不時“扎”他一下。
最終,馮小剛還是以自己的執(zhí)拗完成了這部《我不是潘金蓮》。
在馮小剛主演的電影《老炮兒》里,那個心有理想主義、在一片混亂中依然堅持著老派規(guī)矩的“老炮兒”六爺被廣泛認為就是他本人在江湖中的投影。
但事實上,“老江湖”馮小剛從不覺得自己老了?!捌鋵嵵钡浆F(xiàn)在為止,在心里,我還老覺得自己還是一孩子,總有些不著調(diào)兒的想法?!?/p>
他評判一件事物或者作品的好壞,依舊喜歡用“有沒有意思”或者“好不好玩兒”來形容,并且?guī)е环N惡作劇式的馳騁快意。最廣為人知的一個段子就是,當馮小剛在作為春節(jié)晚會總導演時,為晚會確定總體基調(diào),他在劉恒提出的“真誠、溫暖、振奮”之后,又添上了倆字兒:好玩。
沉重的喜劇
多年前,馮小剛在自傳《我把青春獻給你》中,專門辟出幾個章節(jié),講述他與王朔等人在創(chuàng)作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中的點點滴滴。
他把那一部分命名為:輕喜劇的沉重。
“輕喜劇”與“沉重”這兩個看似矛盾又互補的關(guān)鍵詞,似乎能夠微妙地傳達出馮小剛電影的主要精神追求。
“比方說《1942》要拍電影的時候,找過專家論證,沒有一個專家覺得這能拍成電影。那么大的一個民族災難,影院里卻不時在發(fā)出笑聲。這是他要的結(jié)果,非常不一樣?!眲⒄鹪七@樣形容他眼中的馮小剛電影。
在很多人固有的印象中,馮小剛似乎一直是一個以“觀眾喜歡為己任”的創(chuàng)作者,他幾乎能夠精準地拿捏到在每一次時代發(fā)展變遷中,中國觀眾的審美口味的趨向。他知道什么東西會讓他們開懷大笑,在笑過之后又恰到好處地給他們一點感動的酸楚,然后走出電影院,繼續(xù)自己或悲或喜的凡俗人生;同時也能給電影帶來超高的票房收入——這仿佛是大眾印象中馮小剛一直在做的事。
但深究起馮小剛的人生軌跡,你會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一個“順流而下”、在時代中如魚得水的人。
在與他同時代的電影導演中,馮小剛幾乎一直都是一個異類。他并非出身世家,也并沒有部隊大院中指點江山的成長背景,他成長于北京的胡同兒,品嘗過“低到塵土里的心酸”。進入電影圈子,他最先做的是美工,很多時候,也兼職著劇務(wù)和場記,從圈子的邊緣外一點一點地向內(nèi)部中心前進,不放過每一次微小的機會。所以,馮小剛的那些幽默總能讓絕大多數(shù)普通人感到親切。
這一次,馮小剛與劉震云將《我不是潘金蓮》依舊定位為喜劇,但這也依舊是一部“沉重的喜劇”。
在為自己電影中的人物性格定位的時候,馮小剛喜歡用傳統(tǒng)戲曲的行當來進行類比區(qū)分,生旦凈丑,各司其職,共同組成他影像中熙熙攘攘的紅塵人世。
“她是一個青衣?!瘪T小剛這樣定義他電影中的女主角李雪蓮。
京戲舞臺上的青衣,甩著長長的水袖,用曳拖的唱腔來抒發(fā)著自己委婉的悲情。
但李雪蓮儼然并非如此。
很多時候,她甚至更像京戲舞臺上真正的潘金蓮,并不端莊沉穩(wěn),而是荒誕不羈的,甚至還帶著一點充滿人間煙火氣息的潑辣喜感。
“《秋菊打官司》觀眾會站在秋菊的立場,《老炮兒》觀眾會站在六爺?shù)牧?,但是《我不是潘金蓮》觀眾很難站在李雪蓮的立場?!瘪T小剛說,“李雪蓮的故事是個引子,劉震云寫的其實是現(xiàn)實的荒誕?!?/p>
老舍曾經(jīng)有一句話:我想寫一出最悲的劇,里面充滿了無恥的笑聲。
馮小剛的喜劇概念似乎在反其道行之:在極盡過癮地宣泄與癲狂背后,隱藏著幾聲最深沉的嘆息。
原著小說的接近尾聲處,劉震云為李雪蓮設(shè)計的謝幕,被馮小剛完整地運用到了電影中。
在孜孜不倦地上訪并讓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員擔驚受怕了20年后,前夫秦玉和的突然死亡,讓李雪蓮這場曠日持久的“我不是潘金蓮”討說法之路,有了一個令人猝不及防就戛然而止的收尾。
多年來的堅持,仿佛在一夕間成了一個輕飄飄的笑話。生無可戀的李雪蓮決定找一棵樹上吊自殺,但就在她準備蹬凳子的時刻,范偉扮演的果園的主人飛速趕過來制止,“你要真想死,也幫我做件好事。去對面山坡上,那是老曹承包的,他跟我是對頭?!弊詈笏盅a上了一句,“人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啊?!?/p>
“我就在你們中間”
“1997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p>
葛優(yōu)在電影《甲方乙方》的結(jié)尾,背對著觀眾說出了這句臺詞。
那是馮小剛電影中公認的最讓人動情的段落之一。
但事實上,馮小剛本人似乎并不懷念任何時代。
時代的車輪總是往前開去,每個人都被匆匆裹挾著前行,但在一片兵荒馬亂中,總有一點東西是會被遺留下來的,一地的瓜子殼,或者幾片輕飄飄的雞毛——大部分時候,在創(chuàng)作中,馮小剛與劉震云,就像是那個在時代中拾撿并且記錄雞毛的人。
他們能敏銳地感受到社會在每一步變遷中所產(chǎn)生的細微震顫,并且將它們精準地記錄在電影中。
《一地雞毛》中的機關(guān)生活,《甲方乙方》中人們陷于夢想和現(xiàn)實裂縫之中的狀態(tài),《大腕》中廣告鋪天蓋地地卷入人們的生活……與大部分中國知識分子和創(chuàng)作者喜歡逆流而上,去歷史中尋找靈感,再回過頭來俯瞰現(xiàn)實生活的方式不同,馮小剛始終堅持自己的“平視”眼光?!拔遗牡臇|西,從不高出觀眾或者大部分人對于這件事的認識,其實大家都這么想的,就是沒人說,我只不過是替他們說出來了而已?!彼f。
(徐航薦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