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奇

三、鄉(xiāng)村十日

我們家姐弟五人，大姐1958年去吉林省女籃當籃球隊員，哥哥讀吉林師大中文系，還有個二姐長我六歲，從小學(xué)開始就學(xué)習(xí)成績不大好，到了中學(xué)——用我老媽的話說——一看書就腦瓜仁子疼，遂于1964年自愿要求上山下鄉(xiāng)，據(jù)說要學(xué)習(xí)邢燕子、侯雋做個有為的知識青年。二姐當年的集體戶有十多個人，與其說是有志有為青年，不如說是一些校園里的不逞之徒，即對考高中大學(xué)沒興趣沒希望的那種人，這個集體戶的落戶地點在王府屯公社兩家子大隊。我從小在縣城里長大，沒到農(nóng)村住過，特別想借暑假等待中學(xué)入學(xué)通知之機到農(nóng)村去散散心。農(nóng)民張守緒就是兩家子的村民，1960年和我爹相識，據(jù)說是在一個賣旱煙的煙攤兩個人搭話，然后張守緒就到我家串門，和我爹成了朋友。張守緒雖是個農(nóng)民但能說會道，尤善察言觀色，他發(fā)現(xiàn)我爹愛聽吹捧的話，于是就大肆渲染他從某某人士聽到的關(guān)于我老爹解放前做過生意如何了得為人如何仗義、在河北山東老鄉(xiāng)心目中地位如何尊崇等等信息，搞得老爹暈暈乎乎。1960年挨餓歲月，我剛8歲，日常連玉米摻甜菜秧子的餑餑都吃不飽，但張守緒一到家來，我爹就下令：“貼純玉米面的大餅子、炒兩個菜招待守緒?！崩蠇岆m不情愿但還得勉強執(zhí)行，當年張守緒咂一口酒，吧一口菜，大口大口咬純玉米面餅子的圖景至今印在我的腦海里。當年純玉米面大餅子飄出的那股誘人的香味在我的全部嗅覺記憶中可謂空前絕后。有好吃好喝好招待，張守緒每到縣里來都住在我家，常來常往也就有點兒親戚的意思了。我二姐當年下鄉(xiāng)恰好落戶在兩家子村，老爹老媽以為有張守緒大叔的關(guān)照，會讓家里放心許多。當然，到底放心不放心，還是取決于張守緒能給我們家?guī)硎裁礃拥男畔ⅰ?/p>

1965年2月春節(jié)過后，張守緒來家串門說：“二丫頭在農(nóng)村處上了一個對象，姓黃，兩家子村農(nóng)民?！崩系蠇岊D時雷霆震怒：“這還了得，擅自搞對象還找個當?shù)剞r(nóng)民。”于是春暖花開后，我老媽親赴兩家子，坐在集體戶的炕頭上罵了三天，看無效果，又逢人便罵老黃家，說人家用小蔥蘸辣椒醬勾引我知青女兒云云，最后惹惱黃家老大。老黃家哥五個，和我二姐搞對象的排行老三，叫黃義林也是前郭縣一中學(xué)生，算是回鄉(xiāng)青年，他大哥叫黃義文，當時兩家子大隊書記算是當?shù)赜行﹦萘χ耍恢f了什么恐嚇語言，總而言之，我老媽沒幾天便鎩羽而歸，阻擋我二姐搞對象的話再也不提，算是默許，和我爹在一起常常發(fā)出的感慨也變成了“兒大不由娘”、“腳上的泡是自己走的”之類。既然未來的二姐夫家也住兩家子，那么，我此次的農(nóng)村之行除了看二姐，還有張守緒大叔和老黃家兩家人家可以串門。

我清楚地記得1965年7月去兩家子那天，老媽找了個解放車，我和張守緒站在車上，一路顛簸，到了王府站，王府站在前長公路邊上，距離王府屯兩家子還有18里路。司機把我們卸下放在養(yǎng)路道班，張守緒讓我在這里等著然后就不知去向，眼瞅著到中午，他回來讓我跟他去一丁姓人家吃飯。這個丁叔原來解放前就知道我老爹大名，張守緒跑到那里說王喜和二兒子來農(nóng)村玩云云，丁叔為表示對我爹的尊敬，特備一頓豐盛午餐，請我和張守緒吃飯，原來張守緒到王府站后即不知去向地打著我老爹的旗號找蹭飯地點去了。

當年的18里路似乎很長，我還是第一次走這么遠的路，張守緒常走遠路，一路領(lǐng)先，我跟在他后面，連欣賞鳥鳴蟈蟈叫的心情都沒有，只怕跟得不緊，山中再竄出一只狼來把我給吃了。

兩家子村當年和兩公里外的南窯村一起為一個行政大隊，同屬王府屯公社管轄。王府屯距離兩家子不到兩公里，是清朝時吉林省最大的王爺?shù)募?，溥儀的回憶錄《我的前半生》里曾寫：他從天津跑到長春那天，到機場迎接的兩個清朝遺老，有一位叫齊木特色木培勒，說的就是前郭王府的這位王爺。王府屯從清朝開始就是魚米之鄉(xiāng)，解放后一直到人民公社時代，這里都是全縣農(nóng)村的上好之地，靠近松花江，土地肥沃，全年雨量充沛、地形綿延、山勢逶迤卻都是土山，山上很少見到石頭長滿了山丁子及灌木類植物。

張守緒家在兩家子村東頭，兩間微舊的土房，一個大園子，園子里好幾棵海棠樹，還種了各種蔬菜，家里養(yǎng)了豬、狗、貓、雞、鴨、鵝，熱鬧非凡。我在他家住了兩宿，發(fā)現(xiàn)他家的房子也不寬綽，在我二姐的提議下就開始打游擊，到集體戶男生宿舍住過兩天，某一天開始又被村西邊的老黃家也就是我未來的二姐夫家隆重請了去。老黃家人丁興旺，我二姐夫這輩人有哥兄弟五人，還有一個妹妹傻乎乎的整天拖著一筒大鼻涕。除了父母外，二姐夫當年的爺爺還健在，已經(jīng)80多歲每天還上山勞動。黃家因為人多住三間房子，園子也比張守緒家大得多。第一頓飯黃家請我吃黃米面粘糕餅子，這種東西城里沒有算是稀罕玩意。黃家東屋住的是他父母和兒子們，南北兩鋪大炕，西屋也有一鋪南炕，地上還有糧食囤子，南炕上跑著十幾只小雞小鴨，聽說二姐夫他媽善于用熱炕頭孵小雞小鴨，當然還包括小鵝，幾乎無所不能，不過有一個問題，就是滿炕跑的小雞小鴨隨處拉屎，炕上各處隱約能聞到鴨屎雞屎味兒。二姐夫有個最小的弟弟叫黃義平排行老五只比我小一歲，年紀相仿，把我當成新玩伴對我特熱情，那一天，黃媽媽在外面鍋里烙粘糕餅，每烙好一張，黃老五都用鍋鏟托過來往炕上一扔，并大聲吆喝：“粘糕餅來了”，好幾次我看他扔到了鴨屎雞屎上，我當即表示抗議，黃媽說：“這個死老五你不會先把桌子放上嗎？”那一年我才13歲，黃老五又小我一年只有12歲，大約在兩家子村小學(xué)念4年級。以后在兩家子村住的幾天都是黃老五陪我玩。

和張守緒家房子所居村東低洼地勢不同，黃家住在村西頭山坡上，家里園子大，憑窗遠眺南山坡大片綠油油的莊稼盡收眼底。夏季多雨，這里能看到雨柱在南山坡綠海一般莊稼上隨風(fēng)逐次轉(zhuǎn)移的過程。村莊地勢北高南低，南部以一條山泉匯聚成的淺溪為界，村民將這條有20來米寬的淺溪叫河洛溝子。溪水很涼很清，那是水鳥和鴨鵝的樂園，順河洛溝子一直向東大約一公里以外就是王府屯大隊的大片菜園，種清一色的海棠樹。七月時，海棠還沒成熟，黃家的老四叫黃義福有一天吃飯時說：“松奇哪天下雨我去王府屯給你偷點海棠菓”，“為什么下雨去？”黃老四說：“下雨天看地的人都躲到屋里了”某個中雨天氣，老四果然淌著河洛溝子去王府屯果園采了一面袋子海棠果回來，沒成熟的海棠果還很酸，但如果用鍋蒸上加點白糖還是別有風(fēng)味。平日里，黃老五帶我到處跑，我們玩過騎豬比賽，到河溝子里淌水從村西跑到村東，到小學(xué)校去打籃球。黃老五天生一個腿短，打籃球時永遠在場下助威。我當時雙手運球已有相當基礎(chǔ)，搶籃板球亦練成單手勢，所以在每次的比賽游戲中都能聽到一點兒喝彩聲。對了，還應(yīng)說一說我那未來的二姐夫。他在黃家哥五個排行老三，因為學(xué)習(xí)好考到縣一中上學(xué)算是住校生。他幾乎每周六步行80里路回兩家子，周日再走同樣遠的路回學(xué)校。1965年我考中學(xué)這一年，他已經(jīng)念初三了，算是高我兩年的同校生。我到兩家子聽他聊天才知道，他在一中學(xué)校里還有些小名氣。原來上初一時，他的左臉蛋上長了一個大包，開始有如鴿卵，后來又呈慢慢長成雞卵勢頭。農(nóng)村孩子，家里窮，平時不哼不哈的，很多城里的壞孩子欺負他，開口閉口喊他“黃大包”。在喊他外號的一群學(xué)生中有兩個人表現(xiàn)突出，一個是我們前院的鄰居邱陽，他爸是一中副教導(dǎo)主任，他叔叫邱健生是比我大姐早兩年的吉林省男籃隊員，邱建生有個弟弟叫邱建雄，也是個體育棒子練舉重摔跤等項目。由此可見邱陽家也是前郭縣的體育旺族成員。邱陽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一直是滑冰冠軍。特別是上中學(xué)后邱陽身高已近1.90米，所以走到哪里都有鶴立雞群的感覺，黃義林當年身高也就1.75米不到，皮膚黝黑，臉上還鼓起個大包，學(xué)習(xí)成績也不突出，整天窮不拉幾的，走路常作垂頭喪氣狀，這樣的學(xué)生，邱陽怎能瞧得起。有一次當許多同學(xué)特別是有不少女同學(xué)在場時，邱陽又喊黃大包，黃義林悶聲走到邱陽面前，抽了兩嘴巴。邱陽白皙的臉龐上頓時紅腫，邱陽哭了說黃大包你等著，捂著臉就跑向高年級教室，原來他小叔丘健雄也在本校念書。下一節(jié)課的時候，邱陽領(lǐng)著丘健雄進了黃義林的教室，丘健雄說：“黃大包你敢打我侄子，今天我叫你滿地找牙?！闭f著就走近黃義林伸手欲抓，黃義林早知丘健雄的厲害，說了聲：“試試看?！鄙焓殖饘W(xué)生板凳朝丘健雄的頭直接劈了過去，丘健雄頭一偏砸在肩膀上，待黃義林第二次再掄起板凳時，丘健雄已拉起邱陽從教室里逃了出去。有道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丘健雄體魄再強碰上個現(xiàn)代版的拼命三郎，也只好落荒而走。黃義林打了邱陽砸跑了丘健雄這在一中是個大新聞，在名聲鵲起之時又惹惱了一位英雄，此人叫郝大樂，算是一中校園一霸，平時也常常用譏笑的口氣喊黃大包。有一天放學(xué)找上門來說：“黃大包，聽說你連丘健雄都敢動，我來找你不是打仗，咱們到運動場的沙坑里摔幾跤怎么樣，我看你到底有什么實力？”黃義林知道郝大樂在縣業(yè)余體校籃球隊摔跤隊訓(xùn)練過，還是答應(yīng)了他。兩人到沙坑只一跤就結(jié)束，原來郝大樂以引誘技法故意讓黃義林抱住了右腿，郝大樂卻將大腿插入黃義林的兩腿間，尋常對手，郝大樂抓住對方脖領(lǐng)子幾個來回就會被郝用踢絆的方法摔倒，可這次他剛把右腿插進黃義林的兩腿之間，卻不料黃義林竟僅憑抱住的一只右腿用挑扔的力量將郝大樂整個身軀甩過頭頂朝后扔了出去。郝大樂作狗吃屎狀滿嘴吐沙子，從地上爬起說：“我的媽呀，天生神力，以后我管你叫大哥了。”和郝大樂這次摔跤由于圍觀人較多，黃義林就此奠定在一中校園打架界的霸主地位。我二姐1964年下鄉(xiāng)，那個時點前，黃義林在一中校園內(nèi)已有打架名聲，不知道二姐是不是在下鄉(xiāng)以前在一中校園里就已經(jīng)和黃義林“勾結(jié)”在一起了？這事我也沒好意思問。

一伏剛過，生產(chǎn)隊馬上要開始割麥子了。為了激勵士氣，生產(chǎn)隊殺了一只羊，烙的白面餅，在一個房子寬敞的人家開吃。生產(chǎn)隊長聽說王淑芹的弟弟在兩家子，派社員來請我，那頓飯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每人一個碗，隨便盛燉的肉，烙的餅用油很足又香又脆。我當年靦腆，只吃了兩張餅一小碗肉就說已吃飽早早下桌了，其實讓我放開吃，再吃兩張餅一碗肉肯定沒問題。三年以后，我也步二姐的后塵成了下鄉(xiāng)知青，下鄉(xiāng)的屯子也叫兩家子，只是在八郎公社，在前郭縣城北40公里處，而二姐下鄉(xiāng)這個兩家子在前郭縣城南40公里處。我后來下鄉(xiāng)的那個兩家子小麥不用割而是用手拔，據(jù)說是為了馬上種白菜。生產(chǎn)隊拔麥子時也組織社員在生產(chǎn)隊吃集體大鍋飯，那個大鍋飯是一鍋紅豆高粱米飯，菜地里的小白菜煮一大鍋湯沒有豆油就將小籽炒熟碾碎灑在鍋里倒也有些許香氣，但吃多了會頭暈。兩個兩家子從吃大鍋飯的內(nèi)容質(zhì)量上就可以看出發(fā)展水平差距。而這種水平差距的原因似乎不用分析，滿清王爺選的地兒肯定是最富庶的地兒。

在人民公社掙工分年代，勤勞節(jié)儉就具備了過好日子的條件。那時候我就看出來了，除了懶惰外，農(nóng)民家只要不得病不耍錢一般都沒大問題，誰家有大病人誰家就窮，誰家男人懶誰家男人愛賭錢，生活就會變得很困難。我未來的二姐夫黃義林家祖祖輩輩都是勤勞本分的農(nóng)民，兒子多勞動力就多。所以在兩家子屯也算得是上等戶。而上等戶通常有三條標準：一是糧食夠吃，二是房子夠住，三是柴禾夠燒。我那時就發(fā)現(xiàn)農(nóng)民通常都簡單地用第三條標準來衡量一個人家的勤勞程度即比誰家的柴禾垛大，當年燒柴不易，誰家柴禾垛最大就說明誰家最聰明最勤勞。我在兩家子屯從東頭跑到西頭，就數(shù)未來二姐夫老黃家的柴禾垛大。行啊，我二姐嫁到這等人家也許過日子不會太發(fā)愁。

1965年的中國農(nóng)村處于集體生產(chǎn)階段，所謂三級所有隊為基礎(chǔ)，即生產(chǎn)資料歸公社、大隊，生產(chǎn)小隊三級所有，生產(chǎn)小隊是農(nóng)村土地所有的最基本單位，也是日常生產(chǎn)勞動年終分配的最具體組織執(zhí)行單位。每年秋天打下糧食先交公糧，留下集體必要提留儲備然后決定每家每戶能分多少。當然這些都是我以后才悟出的道道。當在兩家子村住的十來天就是整天瞎玩一氣。那時縣一中的入學(xué)通知書已寄到家里，我們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絕大多數(shù)也接到了一中的入學(xué)通知書，中學(xué)生活就要開始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