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談雅麗
星空璀璨/王瓊輝 圖
銀亮的溪水
湖南◎談雅麗
篝火晚會開始了。
我們搬來木椅,十多個好友圍在火邊,說話、聊天、唱歌,不覺月光從東邊的樹影重重處緩緩升起,至中庭,銀光遍撒。面前熊熊火焰,把胸口烤得發(fā)燙,但頭頂和背上有隱隱雪意,我疑心是夜露降落了。
四周傳來喁喁切切的聲音,間或傷感而柔情的詩歌朗誦。這里顯得縹緲空虛。月光下有人讀到一首時光流逝的美文,聽得讓人傷感。能察覺某處細小的足跡在樹梢走動,是月光從東邊的山梁經(jīng)過,是一把生姜芝麻研磨細碎到?jīng)_成一碗深香的擂茶,又或者是一堆木柴開始點燃,到熊熊大火漸漸熄滅的過程。
夜露很濃了,我甚至聽到露水的滴答聲。友人紛紛回屋,跌入夢境。我轉到木質(zhì)偏屋,看到廚房灶臺忙著收拾的大嬸,她笑瞇瞇地望著我。朗月輕柔,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
人生就是一個又一個偶爾的經(jīng)過和遇見,開端和結局都沒入到茫茫黑夜,從出生到死亡才是火花絢爛的時刻。生命的美好在于每個瞬間都有它獨特的奇妙之處,人們在火花中相知相愛,在寒冷里安慰交融,這才構成了生命最大的意義。
臨睡前,我去拜訪了庭院里的草木,輕霜悄悄地落在我們頭頂。也許,這就是流逝了。
清晨,月光還沒有收上山頂,它凝結到了一片闊闊的三葉草地上。
順著微潮的山路走,越過樹林,一棟老木屋,經(jīng)過綠蓊蓊的菜園,看到黑土地上蘿卜露出肥白的身體,但葉子卻蓋著淡淡的白。紅菜苔打了嫩黃的花苞,但花苞卻舉著一層毛茸茸的白霜。芭茅草是奇妙的物種,它本身是溫暖的,卻穿著清冷的衣服,仰起蒼白的臉。
霜冷,但天空卻藍得透明。遠處的山巒籠罩在剛剛眩色的朝霞中。園子里有一汪清澈的池塘,透過一叢樹枝看池塘,山在天空,樹在水底,出現(xiàn)了一處奇妙的幻景。
陽光從水里透射過來,池塘是一面巨大的鏡子,近山、樹影、紅霞的倒影皆在水中,與真正的山水連接成一個完美的整體。
池塘邊空無一人,只有一只小山雀在歌唱著它的早晨,從一片山林到另一片山林,從一面鏡子到另一面天空。
我也在一只巨大的眼瞳里,是幻景的一部分,存在于由池水、天空、樹林、小雀形成的巨大倒影里。一個因偶爾形成的——美麗虛空。
一個清瘦的中年人和我說話,他說自己是一只兩棲動物。
少年在陸地,中年在水中。
年輕時他在辦公室碼字,就著報紙、茶杯消耗青春年華。
中年后他選擇退隱,承包山外千畝水稻。從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成為他每天的時鐘。
如今,他只關心水稻受孕,春風化雨,拔節(jié)灌漿。
如今,他只關心節(jié)氣輪回,秋陽灼烈,稻糧入倉。
如今,他只對秧苗發(fā)號司令,他發(fā)出的正是——蛙鳴聲聲。
泉水的天氣,果園的天氣,山神的天氣,農(nóng)民的天氣,我來到的是一座自然之園。
我有幸遇見了薄霧、輕霜、流響,和花溪轉瞬即逝的秋光。
我有幸擁抱了鄰近的灌木、遠處的云翳,采摘到了村莊一個皎皎月色的夜晚。
我遇到了酸棗、刺莓和一束行將凋謝的野菊花。
在這里,我曾和滿擔柴火的山民寒暄,與趕山路回娘家的苗女攀談。我還遇到一座小寺,主持下山化緣,百年古樟上掛著一個牌匾“尋我”。
無人告訴我,如何尋找到自己?
整座山是一片松海,濤聲陣陣,我把自己放置在沒有船工的木船上,在林中樹下飄蕩,隨山上山下盤旋,迷失在草木花香的深處。
一滴水因千滴水的匯聚而豐盈,一滴水因一滴水的孤獨而干涸,也許我尋找的早已存在,只是山花稀釋了它的芬芳;也許我尋找的并不存在,如同清風流嵐,隨裊裊霧氣消逝在越來越明亮的陽光里。
月如銀盤,直上中庭。
在露水的切切低語中送友人回到居所,山路在月光下流動,溪水泛著銀亮的光芒。
友人久居山中,每日與燕雀為伍,與山泉為鄰,與野花為友,與樹木為愛。然而卻是大山,將她孤絕于這一方水土。
周末她才回城里看望家人,溫和的丈夫照顧著高考的女兒和年邁的父母。
她眉眼里有一種天然的善良,同行時我見她往年老的作家碗里夾菜,亦見她與當?shù)氐目巢袢苏{(diào)侃,晚會聽過她唱的山歌,清亮、甘甜,仿佛剛剛被泉水洗過。
鄉(xiāng)政府是一座黑瓦白墻的徽式建筑,我們沿著月光布下的迷徑,來到她住的小屋。潔凈的小屋里裝著寂靜。
與她的遇見是很深的緣分,是一處月光照向另一處,四周都是銀白,是訴說,是理解。我感覺到她的寂寞,寂寞中付出的無悔,那樣單純的愛,心底毫無雜質(zhì),正是讓我惺惺相惜的理由。
多么好啊,像月光一樣的溪水,像溪水一樣的時光,正從我們身邊緩緩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