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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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靠岸的城市
熊育群
南方與北方的分野一直令我好奇。譬如說氣候,極端的南北方差異當然明顯,北方干冷,零下幾十度是常有的事;南方濕冷,溫度最冷也就零下幾度,可寒冷的感受卻一點不比北方好受,有的北方人反倒會說受不了南方的冷,關鍵原因在于它的濕。我從人們御寒的方式找到南北方分野,那就是北方有炕,房屋低矮,窗戶小,再加出檐短,出檐短是北方雨水少的原因。從房屋就能分出南北方。
植物呢,我曾留意過水稻與小麥的過渡地帶,小麥是北方最主要的農(nóng)作物,小麥與水稻交替的地方也就是南北方的分野,我在河南幾乎同時看到水稻與小麥交織的地帶,低矮小窗戶的房屋同步出現(xiàn)。后來,我又注意到了楊樹與槐樹,這是北方的樹木,楊樹又高又直,樹干泛白,風一吹樹葉如同鼓掌嘩啦啦作響,它在北方大量種植,但它往南越過了小麥的緯度,在湖北,我第一次注意到它生長到了靠近長江北岸的地方。
在江淮平原上驅車,幾乎與北方一樣,四野如舉的綠色幾乎都是高挺的楊樹。我似乎聞到了北方的氣息。車過淮安,不時有鏡面一樣的湖水閃現(xiàn)。這里湖泊眾多,有洪澤湖、高郵湖、白馬湖、成子湖,平原上,稻田遼闊,溝渠縱橫,這與我家鄉(xiāng)洞庭湖平原酷似,只不過我家鄉(xiāng)很少看見楊樹。房屋與村落卻無北方特征。坦坦蕩蕩的大平原模糊著南北地理的界線。隨著連云港的靠近,我開始尋找麥地,我堅信小麥也挺進到了這片廣袤的平原。江淮平原便是南北分野之地。
那么人與飲食呢,南北差異也是明顯的。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北方人的粗獷、直爽與南方人的細膩、含蓄同樣體現(xiàn)在飲食上。連云港之行我專為飲食而來,在這個南北方分野的節(jié)點上,飲食會是怎樣的情形?我渴望從味覺上去品味南北。
曾經(jīng)在泰州的興化、徐州的豐縣品味南北方的過渡,興化屬里下河地區(qū),它的街道房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北方特征,飲食精細卻是標準的淮揚菜,淮揚菜與江南的菜肴已有區(qū)別,悄悄內(nèi)含了北方的重,鹽的成分增加,有了鹵味。興化水系發(fā)達,特別是垛田——濕地堆起的地,河道成了地與地之間的分隔,也成了路——種地要乘船。有一年春天,油菜花開滿垛田,一片片花毯似的浮于水面,皮膚黝黑的婦女們劃著船嘻嘻哈哈在花叢間穿行,她們載的竟然是游客。
豐縣與山東河南交界,處于黃河故道之上,比興化靠北,到處是玉米地與麥地,它的菜式明顯帶有山東魯菜風味,鹵菜、涼菜多了。給我印象特別深的是一種小麥烤餅,麥香撲鼻而來,咬在嘴里,淳厚、綿軟、清甜。這是我吃過的最難忘的麥餅。離開的那天,特地帶了一大包,可惜,它不再是新鮮出爐的,加熱后吃,味覺頓失。能把面粉做成如此純正可口的食物,非北方地理莫屬,私底下,我把豐縣歸入了北方。豐縣人有情有義,其豪爽性格也是北方的,劉邦出現(xiàn)在這里也就不奇怪了。
豐縣與興化兩地都出作家,豐縣有趙本夫,興化有畢飛宇、王干等,我不但讀他們的作品,與他們也常有交往,他們風格各有不同,以地域文化來看,文風的確符合了各自的地理特征。他們都在文壇叱咤風云。
連云港的緯度與豐縣靠近,地圖上看,豐縣略為偏北一點,連云港的飲食可是北方風味?
連云港卻是令我驚訝的,它讓我不得不脫離飲食,先去關注它獨特的地理人文。首先是大平原盡頭靠近黃海的地方突然冒出了一座山——云臺山,雖然山不高,其主峰花果山卻是江蘇的最高峰,海拔達624.4米?;ü奖闶菂浅卸鳟斈暧螝v并獲得靈感的地方,《西游記》的花果山寫的就是這里,山中水簾洞冬天也飛下一瀑。鉆過瀑布,進入水簾洞,從另一個洞口出來,迎面一只猴,立于圍欄上,搔首弄姿。對著這只猴我駐足良久,它在我眼里已經(jīng)不是一只普通的猴了,自然讓人想到孫悟空與那群猴,仿佛那虛構的神話故事要在現(xiàn)實中立足似的。正是這股力量讓我不顧冬天的水冷,執(zhí)意鉆過瀑布,沖進洞中。
云臺山的歷史如發(fā)黃的史冊,遠到了與中華文明緲遠的神話與傳說聯(lián)系在一起?!渡胶=?jīng)》中稱它為羽山,治水不力的鯀被殛于此山。至今有“三劈石”、“殛鯀泉”、“禹淵”、“祝融晾汗石”、“鯀禹廟”等遺跡。古代傳說的扶桑生長在這里,九個太陽棲于樹上,后羿射日射掉了其中八顆??鬃映碎对诖说巧酵?,孔望山塑有他的雕像。秦始皇聞聽不老仙藥就在此山中。徐福東渡從這里出發(fā)去尋找長生不老藥。李白詩句“??驼勫蕖敝械腻蓿傅囊彩撬?,唐代叫它蒼梧山。云臺山原本在海中,“煙濤微茫信難求”,一場地震,海水退去,陸路相連。
如此神奇的地方,簡直就是中國歷史的讀本。正如我所感受到的,一馬平川向著大海奔來,突然一山橫亙,古代它在海中出現(xiàn),陸地皆為沼澤湖蕩,見者無不訝異莫名,自然賦予它傳奇色彩。
云臺山有一座東漢大象石雕,它與長安霍去病墓前的石雕神似,隨物賦形,但求神似,它充分證明這個邊陲之地并非文明的化外之地。地理風俗一東一西相距如此遙遠,而精神風貌圓雕手法如出一轍,意識形態(tài)的偉力由此可見一斑!它在遼闊的地域里充盈、磅礴,一樣隨物賦形。同一地方的物象因朝代的不同卻大異其趣,這還是意識形態(tài)的力量——它形成了精神氣象的斷層。
令我驚訝的事情還在出現(xiàn),陳武帶我尋找到了一段塔山古道。陳武是連云港的作家,我們一見如故,他寫了大量的小說和散文,特別關注平民生活的困境,他情感犀利、冷峻,文筆細膩、柔韌又幽默、睿智。我們繞著山間墓地上山,在一條叉路口找到了古道。
踏著一塊塊巖石,穿過一片片松樹林,我們比畫著古道的寬度,大約不出兩米。道路依山勢地形自然鋪筑,地勢低洼處鋪以塊石,斜坡處巖石鑿成臺階,高崗劈出凹槽。古道旁《新設山路記》石碑記載了筑路時間為金代明昌二年,即公元1191年。我大惑不解,一座海中的山何來一條南北向的古道?當年受降的梁山好漢前去攻打南方的方臘,走的就是這條古道。水滸英雄們從山坡走向湖蕩時,突然感覺到前方的殺機,退回了山中。朝廷軍隊在此設伏,他們把山包圍起來了,最后全殲。陳武指給我好漢們墳地的方向。
不只是水滸里的英雄走過,千金買笑的豪客前往揚州享樂,走的也是這條路。辛棄疾、李清照從這條路走進了南宋。他們走的是明昌二年前的舊道。這是一條流徙過汴京北宋人變?yōu)榕R安南宋人的悲歡離合的路。正因為陸地皆為湖蕩,只有這山道最短最便捷,于是,它成了南北大通道。
連云港人驕傲于自己是南北交匯之地,南北文化兼收并蓄,又是亞歐大陸橋的東方橋頭堡,一條隴海鐵路,從連云港的港口一直通向歐洲。從地理位置來看,連云港人樂稱自己為“肚臍眼”。
就備案審查制度的視角而言,政府規(guī)章備案審查方面還缺乏健全的啟動機制,主動審查和被動審查還未能實現(xiàn)有效銜接、互為補充,備案審查主體的法律責任和公眾參與保障等方面的制度還有待完善之處。
徜徉于街頭,鋼筋水泥與玻璃的建筑滿布視野,稍有年代的建筑得去偏僻的小巷尋覓,那些幾十年上百年的老屋,我一眼就能看出它們北方的樣式:短檐、矮屋、小窗。街面的現(xiàn)代建筑并不能分出地域,它們無論南北東西,已是千城一面。只有這些已經(jīng)破敗的低矮老屋,帶給人一種來自歲月深處的溫情。它們的一磚一瓦都帶著人的體溫與回憶,都有生命的滄桑。
同樣,全球化的飲食也在混淆著地方的風味,它們占據(jù)著城市中心地帶。但從地攤小吃仍能窺見從前的生活:大個的肉包子、饅頭,大張的蔥油餅,一根根豎立的油條……讓人想到水滸武大郎的炊餅。這又是典型的北方面點。
連云港原為淮北鹽區(qū),千里河道有145個鹽圩制鹽。1937年的6月,一個叫孫明經(jīng)的人來此拍攝紀錄片。那時連云港的人口不過兩萬。運鹽船桅帆林立,坡屋頂?shù)钠椒?,稀疏低矮。居民區(qū)就在山灣下,依山而建。唯有市政籌備處的辦公樓,兩層小樓,立柱與檐線都是西歐式的。新浦小小市鎮(zhèn)開有旅館、澡堂和百貨店,已有電燈、長途電話。飲水要從較高的山地井泉取。板浦鎮(zhèn)剛設立為灌云縣,飲水更困難,要去60公里外的東海運水。這些記錄全來自一本《1937:戰(zhàn)云邊上的獵影》的書,許多年前我無意間購得,書中孫明經(jīng)的信和照片留下了那個時期連云港的影像。他寫到了連云港豐富的海產(chǎn),認為帶魚極好吃,他寫釣帶魚的趣事,一條帶魚吞餌被釣,另一條帶魚饞極怒極,便緊咬吞餌者的尾巴以泄憤,第三條又咬住第二條,第四條咬第三條,結果,釣魚者拖上來一大串魚。我想,也許帶魚們是在彼此相救呢。
孫明經(jīng)來到號稱“淮北鹽都”的板浦,那里曾是一個奢靡之都,海屬地區(qū)流傳著“穿海州,吃板浦”的口碑。連云港飲食的文章就在板浦。但孫明經(jīng)筆下的板浦并不繁華,是一片平原,“實在毫無去處”。他寫到灌云縣境內(nèi)一個叫“秋園”的公園,是兩淮鹽場唯一的公園??凑掌珗@并不大。也許連年戰(zhàn)禍,民生凋敝,板浦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板浦了,二十多天后盧溝橋事件就爆發(fā)了。孫明經(jīng)在徐州火車站拍過一張照片,抱包裹過天橋的人一身戎裝,已有戰(zhàn)爭氣氛。但他想不到,344天后,有一個叫東史郎的日本兵來到了車站,他在日記中寫到了這一天:西崎部隊殺到這里,一列裝滿傷員的火車還沒來得及開走,士兵一節(jié)節(jié)車廂刺殺,把充滿哀怨、呻吟和恐懼的中國兵全部刺死。兩年前我也曾到過車站。事前的孫明經(jīng),事后的我,全都不知道這樣的人間悲劇,人活得多么鼠目寸光!
孫明經(jīng)也不知道板浦曾有過的繁華,正如我不知道連云港曾是著名的鹽都。這一切恍若幻夢。清初,兩淮鹽運使司海州分司就沒在板浦,鹽商巨賈云集于此。鹽商們精于肴饌,雇請了很多淮揚名廚,有名的飯館如“四海春”、“杏林春”、“異香齋”等達30多家,出名的茶食糕點也很多,如“隆泰”、“振康”、“經(jīng)濟”等。鹽商們山珍海味吃膩了,開始在吃法上別出心裁,有的將黃豆芽瓣挖洞,填進三鮮餡,做成“龍須八寶珍珠蛋”。有的以竹擊豬脊,打得豬背腫起來,再割腫起的肉來吃。有的把鵝趕到炭火上,只取烤熟的鵝掌來吃。有的把滾湯澆在駱駝背上,取駝峰肉就餐。有的把猴綁在餐桌下面,桌面只露猴頭,敲開猴腦殼,以勺舀猴腦來吃。有的將黃海大鱸魚倒懸梁下,專取魚頭血來作羹。兩淮八大總商之一的黃應泰,他吃的雞蛋是專吃參術的母雞所下,每只蛋要賣紋銀一兩……
吳熾昌《客窗閑話》卷三有一篇“淮商宴客記”,寫了姓洪的鹽商的一次消炎會。仲夏的某一天,同事數(shù)友入其宅,只見樓閣壯麗,委婉曲折,約歷十數(shù)重門才入一院,千樹垂楊,別有舫室。又寫到宴席,每客侍以孌童二,一執(zhí)壺漿,一司供饌,饌則客各一器,常供之雪燕、冰參以外,還有駝峰、鹿臠、熊蹯、象白等。待到珍肴上好,妖鬟繼至,妙舞清歌,追魂奪魄。酒數(shù)巡后,感覺熱了,主人命布雨,只見池面龍首四出,環(huán)屋而噴,甘霖滂沛,煩暑頓消。
這種錦衣玉食紙醉金迷的生活從來不會久長,它就像炎熱的天氣讓食物迅速腐爛,等到千金散盡生命的空虛來襲,猶如黃粱一夢,“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寫下這段文字,正是他家道由盛而衰,破落不堪之時。他的祖父曹寅就是兩淮鹽官,康熙曾欽點到揚州,四次兼任兩淮巡鹽御史,其生父、繼父都管理過鹽務,曾奢極一時。曹寅在《居常飲饌錄》中收錄的糖霜譜、制脯鲊法、粉面品,也曾受到美食家的追捧。
這樣的生活會留下怎樣的印跡呢?特別是對當?shù)仫嬍硶粫a(chǎn)生影響?
普通人家早晚餐吃稀粥加干的面食,只有中午吃米飯,俗稱干飯。遇到喜事吃饅頭,叫“喜滿頭”,吃糕則叫“步步高”,喪事則吃卷子,叫“喪飯卷”,可見連云港是面食文化。
陳武帶我去灌云吃一種非常特別的菜——豆丹,這種菜只有連云港有。但冬季要吃殊非易事。它是豆青蟲做的菜。豆蟲春天由卵長成幼蟲,專吃黃豆葉,等到夏季長大,連云港人一條條捉了,把它烹制成了一道鮮美無比的佳肴。冬天沒有活蟲,為了保鮮,有的把活蟲埋入土中,有的把蟲子冰凍起來。冰凍的蟲子終究不能與活的相比,鮮美度上打了折扣。打聽到灌云縣一家飯店還有冰鮮的蟲子,他們先把活蟲用開水燙死,用細木棍輾壓出肉,再急凍,據(jù)說這種半成品處理辦法能最大限度保鮮。于是,我們聯(lián)系好了便從連云港開車過去。
這家飯店并不高檔,從一條小巷進去,廚房里一個大瓷碗,盛著已經(jīng)化凍的蟲子,一團白白的脫了皮的蟲肉。我觀察廚師的做法,他特意交代要用豆油,油熱后,把事先切碎的姜、蔥、蒜、辣椒倒入,加入清水,水滾后,倒進蟲肉,再加入白菜秧子,煮一會兒,加少許鹽、味精和醬油旋即起鍋。
大碗的豆丹端上餐桌,冬日的陽光照在桌面,也照著豆丹,湯面一片金黃,浮著青與白,騰騰熱氣上冒。青的白菜秧去掉了油膩味,白的豆蟲蝌蚪文似的點綴。盛上一小碗,挑出肉來細細地嚼,一股鮮甜的味道進入身體,蟲肉質地細嫩又柔韌、滑爽,口感似鮮魷,散發(fā)一股植物的清香。連白菜秧子也變鮮了,尤其是湯,令人滿口生津。我一連吃了三碗,連贊好鮮!
師傅又上了一道紅燒沙光魚。這種魚聽說只有連云港才有,生長在咸淡水中,它的肉質細嫩得如同豆腐,味道也很鮮美。連云港人愛以沙光魚來招待客人。
豆丹不便宜,一道菜兩千多元。夏季新鮮上市時更貴,四五千的也有。不敢浪費,吃完一碗豆丹感覺肚子已經(jīng)撐了。以胃來體驗的連云港的確不同一般。這樣奇怪的菜式只有連云港人能創(chuàng)造出來,也只有連云港人愛吃,但養(yǎng)殖豆蟲的除了連云港,還有河南、重慶和湖南,這些蟲子無一例外全都賣給了連云港人。
想著連云港的美食,此行重點竟然落在這一團蟲子身上,有些哭笑不得,我仿佛是為這些蟲子而來的。它是否有點象征意義呢?從鹽商的菜肴到這碗蟲子,其間的邏輯與變遷,會有什么奧妙?也許我想得有點多了,豆丹只是豆丹,念叨著有點唯美的名字,腦海里竟然浮現(xiàn)出一幅幅畫面。